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连城诀 - 小说《连城诀》txt——第六章血刀老祖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狄云见四下里闲人渐围渐多,脱身更加难了,举刀一扬,喝道:“快给我让开!”左腋下撑着那条短桨,便向东首冲去。围在街头的闲人发一声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花婬僧,往哪里走?”硬着头皮追了上去。狄云单刀斜指,手腕翻处,已划伤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杀人哪!拒捕杀人哪!”
  水笙催马走开。汪啸风纵马上前,马鞭扬出,刷的一声,卷住了狄云手中单刀,往外一甩。狄云手上无力,单刀立时脱手飞出。汪啸风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后颈衣领,将他身子提起,喝道:“婬僧,你在两湖做下了这许多案子,还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剑把,青光闪处,长剑出鞘,便要往狄云颈中砍落。
  旁观众人齐声喝采:“好极,好极!”“杀了这婬僧!”“大伙儿咬他一口出气!”
  狄云身在半空,全无半分抗拒之力,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给人冤枉,那也是无法可想。”眼见汪啸风手中的长剑已举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不是小弟不曾尽力,实在我运气太坏。”
  忽闻得远处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说道:“手下留人,休得伤他性命。”
  汪啸风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身穿黄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纪极老,尖头削耳,脸上都是皱纹,身上僧袍的质地颜色和狄云所穿一模一样。汪啸风脸色一变,知是西藏血刀僧的一派,举剑便向狄云颈中砍落,决定先杀小婬僧,再杀老婬僧。剑锋离狄云的头颈尚有尺许,猛觉右手肘弯中一麻,已被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长剑软软地垂了下来,虽是力道全无,但剑刃锋利,仍在狄云的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风,欺近身来,一掌将汪啸风推落下马,左手抓起狄云,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黄马马背,旁人上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镫,然后右腿跨上马背,但这老僧既不纵跃,亦不踏镫,一抬右腿,便上了马鞍,纵马向水笙驰去。
  水笙听得汪啸风惊呼,当即勒马。汪啸风叫道:“表妹,快走!”水笙微一迟疑,掉转马头,那老僧已骑了黄马追到。他将狄云往水笙身后的白马鞍子上一放,正要顺手将她推落,水笙已拔出长剑,向他头上砍下,那老僧见到她秀丽的容貌,怔了一怔,说道:“好美!”手臂一探,点中了她腰间穴道。
  水笙一剑砍到半空,陡然间全身无力,长剑当啷一声落地,心中又惊又怕,忙要跃下马来,突觉腰上又是一麻,双腿已然不听使唤。
  那老僧左手牵住白马缰绳,双腿一挟,黄马、白马便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地去了。
  汪啸风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睁睁瞧着表妹被两个婬僧掳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可是他全身酸软,竭尽平生之力,也是动弹不了半分。
  但听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婬僧啊!”“血刀恶僧逃走了!”“拒捕伤人啊!”
  狄云身在马背,一摇一晃地险些摔下,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抓,触手之处,只觉软绵绵的,一低头,见到抓住的却是水笙后背腰间。水笙大惊,叫道:“恶和尚,快放手!”狄云也是一惊,急忙松手,抓住了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后,两人身子无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放开我,放开我!”那老僧听得厌烦,伸过手来点了她哑穴,这么一来,水笙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老僧骑在黄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啧啧称赞:“很标致,了不起!老和尚艳福不浅。”水笙嘴巴虽哑,耳朵却是不聋,只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便晕了过去。
  那老僧纵马一路西行,尽拣荒僻之处驰去。行了一程,觉得两匹坐骑的鸾铃之声太过刺耳,叮当叮当、叮玲玲的,显然是引人来追,当即伸手出去,将金铃、银铃一个个都摘了下来。这些铃子是以金丝银丝系在马颈,顺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怀中之时,每只铃子都已捏扁成块。
  那老僧不让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处悬崖之旁,见地势荒凉,四下里既无行人,又无房屋,当下将狄云从马背上抱下,放在地上,又将水笙抱了下来,再将两匹马牵到一株大树之下,系在树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笑嘻嘻地道:“妙极!老和尚艳福不浅!”这才盘膝坐定,对着江水闭目运功。
  狄云坐在他对面,思潮起伏:“今日的遭遇当真奇怪之极。两个好人要杀我,这老和尚却救了我。这和尚显然跟宝象是一路,决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山间松风如涛,夜鸟啾鸣,偶一抬头便见到那老僧犹似僵尸一般的脸,心中不由得怦怦乱跳,斜过头去,见到草丛中露出一角素衣,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几次想开口问那老僧,但见他神色俨然,用功正勤,总是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跷起,脚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双手张开,向着山凹里初升的一轮明月。狄云心想:“这姿式这在哪里见过的?是了,宝象那本小册之中,便绘得有这个古怪的图形。”但见那老僧如此这般站着,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绝无半分摇晃颤抖。过得一会,只听得呼的一声,老僧斗然跃起,倒转了身子落将下来。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头顶着地,两手左右平伸,双足并拢,朝天挺立。
  狄云觉得有趣,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翻到一个图形,月光下看来,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样,心中省悟:“这定是他们门中练功的法子。”
  眼见那老僧凝神闭目,全心贯注,一个个姿式层出不穷,一时未必便能练完,狄云将册子放回怀中,心想:“这老僧虽然救了我性命,但显是个邪婬之徒,他掳了这姑娘来,分明不怀好意。乘着他练功入定之际,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马逃走。”
  他明知此举十分凶险,可总不能见水笙好好一个姑娘受婬僧欺辱,当下悄悄转身,轻手轻脚地向草丛中爬去。他在牢狱中常和丁典一齐练功,知道每当吐纳呼吸之际,耳聋目盲,五官功用齐失,只要那老僧练功不辍,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觉。
  他身子一动,断腿处便痛得难以抵受,只得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双手上,慢慢爬到草丛间,幸喜那老僧果然并未知觉。低下头来,只见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脸上。她睁着圆圆的大眼,脸上露出恐怖之极的神色。狄云生怕惊动老僧,不敢说话,当下打了手势,示意自己前来相救。
  水笙自被老僧掳到此处,心想落入这两婬僧的魔手,以后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将如何惨酷,苦于穴道被点,别说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被老僧放在草丛之中,蚂蚁蚱蜢在脸上颈中爬来爬去,已是万分难受,这时忽见偷偷摸摸地爬将过来,只道他定然不怀好意,要对自己非礼,不由得害怕之极。狄云连打手势,示意救她,但水笙惊恐之中,将他的手势都会错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云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树边的马匹,意思说要和她一齐上马逃走。水笙全身软软地全然做不得主。狄云若是双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断腿后自己行走兀自艰难,无论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设法解开她穴道让她自行。只是她不明点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连打手势,指着她身上各处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处能够解穴。
  水笙见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处东指西指,不禁羞愤到了极点,也痛恨到极点:“这小恶僧不知想些甚么古怪法门,要来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动,即刻便向石壁上一头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云见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无第二条脱身逃走之途,可是说什么也不敢开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脱险,得罪莫怪。”当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推拿了几推。
  这轻轻几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毫无功效,但水笙心中的惊恐却又增了几分。她表哥汪啸风自幼在她家跟她父亲学艺,和她青梅竹马,情好弥笃,父亲也早说过将她许配给了表哥。两人虽时时一起出门,行侠江湖,但互相以礼自持,连手掌也从不相触。狄云这么推拿得几下,她泪水已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狄云微微一惊,心道:“她为什么哭泣?嗯,想必她给点穴之后,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剧痛难当,因此哭了起来。我试试解她腰里的穴道。”于是伸手到她后腰,轻轻捏了几下。这几下一捏,水笙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狄云大为惶惑:“原来腰间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严,这胸颈腿腹等处,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别说去碰了,寻思:“我没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乱试,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负她下坡,冒险逃走。”于是握着她双臂,要将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气苦已极,惊怒之下,数次险欲晕去,见他提起自己手臂,显是要来解自己衣衫,一口气塞在胸间,呼不出去。狄云将她双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这股气一冲,哑穴突然解了,当即叫唤:“恶贼,放开我!别碰我,放开我!”
  这一下呼叫突如其来,狄云大吃一惊,双手一松,将她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稳,一摔之下,压在她身上。
  水笙这么一叫,那老僧立时醒觉,睁开眼来,见两人滚作一团,又听水笙大叫:“恶僧,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放开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说道:“小混蛋,你性急什么?你想先偷吃师祖的姑娘么?”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狄云的背心,将他提起来,走远几步,才将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种大胆贪花的少年,你断了一条腿,居然不怕痛,还想女人,妙极,妙极,有种!很合我的脾胃。”
  狄云被他二人误会,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说明真相,这恶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暂且敷衍,再想法子脱身,同时搭救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宝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云回答,裂嘴一笑,道:“宝象一定很喜欢你了,连他的血刀僧衣也赐给了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没有传给你?”
  狄云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么东西?”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那本黄纸册子。那老僧接过来翻阅一遍,又还了给他,轻拍他头顶,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狄云道:“我叫狄云。”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师父转过你练功的法门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紧。你师父哪里去了?”狄云哪敢说宝象不是自己师父,而且早已死了,只得随口道:“他……他在江里乘船。”
  那老僧道:“你师父跟你说过师祖法名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这小混蛋很能讨我欢喜。你跟着师祖爷爷,包你享福无穷,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个便取哪一个。”
  狄云心想:“原来他是宝象的师父。”问道:“他们骂你……骂咱们是‘血刀恶僧’,师……师祖是咱们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宝象这混蛋的口风也真紧,家门来历,连自己心爱的徒儿也不给说。咱们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门。你师祖是这一门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儿学功夫,第六代掌教说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断了,不要紧,我给你治治。”
  他解开狄云断腿的伤处,将断骨对准,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末,敷在伤处,说道:“这是本门秘制的接骨伤药,灵验无比,不到一个月,断腿便平复如常。咱们明儿上荆州府去,你师父也会来齐。”狄云心中一惊:“荆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云的伤腿,回头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这妞儿相貌挺美,不坏,当真不坏。她自称什么‘铃剑双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门正派,说是中原武林中的顶儿尖儿人物,不自量力地要跟咱们‘血刀门’为难,昨天竟杀了你一个师叔,他奶奶的,想不到他的大闺女却给我手到擒来。嘿嘿嘿,咱爷儿俩要教她老子丢尽脸面,剥光了这妞儿衣衫,缚在马上,赶着她在一处处大城小镇游街,教千人万人都看个明白,水大侠的闺女是这么一副模样。”
  水笙心中怦怦乱跳,吓得只想呕吐,不住转念:“那小的恶僧固恶,这老的更凶暴,我怎样才能图个自尽,保住我躯体清白和我爹爹的颜面?”
  忽听得血刀老祖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来啦!”狄云心中一喜,忙问:“在哪里?”血刀老祖道:“还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骑。”狄云侧耳倾听,隐隐听到东南方山道上有马蹄之声,但相距甚远,连蹄声也是若有若无,绝难分辨多寡,这老僧一听,便知来骑数目,耳力实是惊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断腿刚敷上药,三个时辰内不能移动,否则今后便会跛了。这一二百里内,没听说有什么大本领之人,这一十七骑追兵,我都去杀了吧。”
  狄云不愿他多伤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们躲在这里不出声,他们未必寻着。敌众我寡,师……师祖还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兴,说道:“小混蛋良心好,难得难得,师祖爷爷很欢喜你。”伸手腰间,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软软的钢刀。刀身不住颤动,宛然是一条活的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见这刀的刃锋上全是暗红之色,血光隐隐,极是可怖。狄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道:“这……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这柄宝刀每逢月圆之夜,须割人头相祭,否则锋锐便减,于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圆,难得一十七个人赶来给我祭刀。宝刀啊宝刀,今晚你可以饱餐一顿人血了。”
  水笙听着马蹄声渐渐奔近,心下暗喜,但听血刀老僧说得十分自负,似乎来者必死,虽不能全信,却也暗自担忧,心想:“爹爹来了没有?表哥来了没有?”
  又过一会,月光下见到一列马从山道上奔来,狄云一数,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骑。但见这十七骑衔尾急奔,迅即经过坡下山道,马上乘者并没想到要上来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那一十七骑乘客听到声音,立时勒马转头。一个男子大声呼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啸风的声音。水笙要再出声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弹,一料石块飞将过去,又打中了她哑穴。
  一十七人纷纷下马,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云腋下一托,将他身子托将起来,朗声说道:“西藏青教血刀门,第四代掌门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云在此!”跟着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颈后衣服,将她提了起来,说道:“水岱的闺女,已做了我徒孙狄云第十八房小妾,谁要来喝喜酒,这就上来吧。哈哈,哈哈!”他有意显示深厚内功,笑声震撼山谷,远远地传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顾骇然,尽皆失色。

  汪啸风见表妹被恶僧提在手中,全无抗拒之力,又说什么做了他“徒孙狄云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污辱,只气得五内俱焚,大吼一声,挺着长剑,抢先向山坡上奔来。其余十六人纷纷呐喊:“杀了血刀恶僧!”“为江湖上除一大害!”“这等凶残婬僧,决计容他不得。”
  狄云见了这等阵仗,心中好生尴尬,寻思:“这些人都当我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有一百张嘴,也是分辩不得。最好他们打死了这老和尚,将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这老和尚一死,我也难以活命。”一时盼中原群侠得胜,一时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帮的是哪一边。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微微冷笑,浑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忌,双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里,更显得狰狞凶恶。待得群豪奔到二十余丈之外,他缓缓将狄云放下,小心不碰动他的伤腿,等群豪奔到十余丈外,他又将水笙放在狄云身旁,一柄刀仍是咬在嘴里,双手叉腰,夜风猎猎,鼓动宽大的袍袖。
  汪啸风叫道:“表妹,你安好么?”水笙只想大叫:“表哥,表哥!”却哪里叫得出声?但见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着无尽喜悦、担忧、依恋和感激,只想扑入他的怀中痛哭一场,诉说这几个时辰中所遭遇的苦难和屈辱。
  汪啸风一意只在寻找表妹,东张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几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面。月光之下,但见山坡最高处血刀老祖衔刀而立,凛然生威,群豪奔到离他五六丈时,不约而同地立定了脚步。
  双方相对片刻,猛听得一声呼喝,两条汉子并肩冲上坡去,一使金鞭,一使双刀。
  两人冲上数丈,那使双刀的脚步快捷,已绕到了血刀老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大声呼喝,同时攻上。血刀老祖略一侧身,避过双刀,身子左右闪动,一把弯刀始终衔在嘴里。突然间左手抓住刀柄,顺手一挥,已将那使金鞭的劈去半边头颅,杀了一人之后,立时又衔刀在口。那使双刀的又惊又悲,将一对长刀舞得雪花相似,滚动而前。血刀老祖空手在他刀光中穿来插去,蓦地里右手从口中抽出刀来,一挥之下,刀锋从他头顶直劈至腰。
  群豪齐声惊呼,向后退了几步,但见他口中那柄软刀之上鲜血滴滴流下,嘴角边也沾了不少鲜血。
  群豪虽然惊骇,但敌忾同仇,叱喝声中,四个人分从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声叫骂,发足追赶,余人也是蜂涌而上。只追出数丈,四人脚下已分出快慢,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冲,红光闪动,先头两人已然命丧刀下。后面两人略一迟疑之际,血刀及颈,霎时间身首异处。
  狄云躺在草丛之中,见他顷刻间连毙六人,武功之诡异,手法之残忍,实是不可思议,心想:“这般打法,余下这十一人,只怕片刻间便被他杀个干净。那可如何是好?”
  忽听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正是“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
  水笙便躺在狄云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点了哑穴,叫不出声,心中却在大叫:“表哥,我在这里。”
  汪啸风弯腰疾走,左手不住拨动长草找寻。忽然间一阵山风,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啸风大叫:“在这里了!”扑将上来,一把将她抱起。水笙喜极流泪,全身颤抖。汪啸风只叫:“表妹,表妹!你在这里!”紧紧地抱住了她。二人劫后重逢,什么礼仪规矩,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汪啸风又问:“表妹,你好么?”见水笙不答,心下起疑,将她放下地来。水笙脚一着地,身子便往后仰。汪啸风学过点穴之技,虽不甚精,却也会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间和背心三处穴道之上推血过宫,解了她封闭的穴道。水笙叫出声来:“表哥,表哥。”
  狄云当汪啸风走近身来,便知情势凶险,乘着他给水笙推解穴道之际,悄悄爬开。
  水笙听得草中簌簌有声,想起这恶僧对自己的侮辱,指着狄云,对汪啸风道:“快,快,杀了这恶僧。”这时汪啸风的长剑已还入鞘中,一听此言,刷的一声拔出,剑势如风,向狄云疾刺而出。狄云听得水笙叫唤,早知不妙,没等长剑递到,急忙向外一个打滚,幸好处身所在正是斜坡,顺势便滚了下去。
  汪啸风跟着又挺剑刺去,眼见便要刺中,突然当的一声响,虎口一震,眼前红光闪动。他百忙中不及细想,顺手使出来的便是九式连环的“孔雀开屏”,将长剑舞成一片光屏,挡在身前。但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相交之声密如联珠,只一瞬之间,便已相撞了三十余声。汪啸风剑法已颇得乃师水岱真传,这套“孔雀开屏”翻来覆去共有九式,平时练得纯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间,敌人的刀招来得迅捷无比,哪里还说得上见招拆招?只是自管自地照式急舞,使这一套“孔雀开屏”,便似是出于天性一般。血刀老祖连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尽数给他挡了开去。
  群豪只瞧得目为之眩。这时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为血刀老祖所杀,剩下来连水笙在内也只有九人。众人瞧得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铃剑双侠名不虚传,只有他才挡得住血刀恶僧这般快如闪电的急攻。”
  其实血刀老祖只须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余招,汪啸风非命丧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时没想到,对方这套专取守势的剑招,只不过是练熟了的一路剑法而已,心道:“好小子,咱们斗斗,到底是你快还是我快?”一味地加快强攻。
  群豪都想并力上前,将血刀老祖乱刀分尸,只是两人斗得实在太快,哪里插得下手去?
  水笙关心表哥安危,虽是手酸脚软,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从地下死尸手里取过一柄长剑,上前夹攻。她和表哥平时联手攻敌,配合纯熟,汪啸风挡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势,水笙长剑便向敌人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数十招拾夺不下汪啸风,心下焦躁,猛地里一声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挥舞,左手却空手去抓他长剑。汪啸风大吃一惊,加快挥剑,只盼将他手指削断几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似不怕剑锋,或弹或压,或挑或按,竟将他剑招化解了大半,这么一来,汪啸风和水笙立时险象环生。
  群豪中一个老者瞧出势头不对,知道今晚“铃剑双侠”若再丧命,余下的没一人能活着离开此处,大叫:“大伙儿并肩子上,跟恶僧拚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长声叫道:“落──花流水!”跟着东北角上有人应道:“落花──流水。”“流水”两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水。”这三人分处三方,高呼之声也是或豪放,或悠扬,音调不同,但均是中气充沛,内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惊:“却从哪里钻出了来这三个高手来?从声音中听来,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之下,三个家伙联手来攻,那可不易对付。”他心中寻思应敌之策,手中刀招却是毫不迟缓。
  猛听得南边又有一人高声叫道:“落花流水──”这“落花流水”的第四个“水”拖得特长,滔滔不绝的传到,有如长江大河一般。这声音更比其余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来!”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个“哈”字,胸口鲜血激喷,已被血刀砍中。
  血刀老祖听得又来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听我徒儿善勇说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厉害的,除了丁典之外,有什么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什么‘风虎云龙’,南四奇则是‘落花流水’。当时我听了说道滚他妈的,外号叫作‘落花流水’,还能有什么好脚色?可是听这四个家伙的应和之声,可着实有点儿鬼门道。”
  他寻思未定,只听得四人齐声合呼,“落花流水”之声,从四个不同方向传来,只震得山谷鸣响。血刀老祖听声音知四人相距尚远,最远的还在五里之外,但等得将眼前敌人一一杀了,那四人一合上围,可就不易脱身。他撮唇作啸,长声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们个落花流水!”手指弹处,铮的一声,水笙手中长剑被他弹中,拿捏不定,长剑直飞起来。
  血刀老祖叫道:“狄云,预备上马,咱们可要少陪了。”
  狄云答应不出,心中好生为难,要是和他同逃,难免陷溺愈来愈深,将来无可收拾。但如留在此处,立时便会被众人斩成碎块,说半句话来分辩的余裕也无。只听血刀老祖又叫:“徒孙儿,快牵了马。”狄云转念已定:“眼前总是逃命要紧。我这一生给人冤枉,还算少了?人家心里对我怎么想法,哪管得了这许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应,拾起地下一根花枪,左手支着当作拐杖,走到树边去牵了两匹坐骑。
  一个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恶僧想逃,我去阻住他。”挺起杆棒,便向狄云赶去。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他,我来阻你。”血刀挥处,那胖子连人带棒,断为四截。余人见到他如此惨死,忍不住骇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吓退众人的牵缠,回过长臂,拦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牵着坐骑的狄云身前奔来。
  水笙急叫:“恶僧,放开我,放开我!”伸拳往他背上急擂。她剑法不弱,拳头却出手无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给她捶上几下浑如不觉,长腿一迈便是半丈,连纵带奔,几个起落,便已到了狄云身旁。
  汪啸风将那套“孔雀开屏”使发了性,一时收不住招,仍是“东展锦羽”、“西剔翠翎”、“南迎艳阳”、“北回晨风”一式式地使动。他见水笙再次被掳,忙狂奔追来,手中长剑虽仍不住挥舞,却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将狄云一提,放上黄马,又将水笙放在他身前,低声道:“那四个鬼叫的家伙都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说着跨上白马,纵骑向东。
  只听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声渐近,有时是一人单呼,有时却是两人、三人、四人齐声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可是眼见得表哥又一次远远地落在马后。“铃剑双侠”的坐骑黄马和白马乃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大宛骏马。平时他二人以此自傲,常说双骑脚程之快,力气之长,当世更无第三匹马及得上,可是这时为敌所用,畜生无知,仍是这般疾驰快跑,马越快,离得汪啸风越加远了。
  汪啸风眼看追赶不上,只有不住呼叫:“表妹,表妹!”
  一个高呼“表哥”,一个大叫“表妹”,声音哀凄,狄云听在耳中,极是不忍,只想将水笙推下马来,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来的都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会大怒,此人残忍无比,杀了自己如宰鸡犬,又想如给水笙之父等四个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时犹豫难决,听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声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二人情深爱重,被人活生生的拆开。我跟师妹……嘿,我跟师妹,何尝不是这样?可是,可是她对待我,几时能象水姑娘对她表哥那样?”想到此处,不由伤心,心道:“你去吧!”伸手将她推下了马背。
  血刀老祖虽然在前带路,时时留神后面坐骑上的动静,忽听得水笙大叫之声突停,跟着一声“啊哟”,掉在地下,还道狄云断了一腿,制她不住,当即兜转马头。
  水笙身子落地,轻轻一纵,已然站直,当即发足向汪啸风奔去。两人此时相距已有五十余丈,一个自西向东,一个自东向西,越奔越近。一个叫:“表哥!”一个叫:“表妹!”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血刀老祖微笑勒马,竟不理会,稍候片刻,眼见汪啸风和水笙相距已不过二十余丈,这才双腿一夹,一声呼啸,向水笙追去。
  狄云大惊,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对面几个幸存的汉子见血刀老祖口衔血刀,纵马冲来,也是齐声呼叫:“快跑,快跑!”
  水笙听得背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但两人发力急奔之下,和汪啸风之间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她奔得胸口几乎要炸裂了,膝弯发软,随时都会摔倒,终于还是勉强支撑。
  突然之间,觉得白马的呼吸喷到了背心,听得血刀老祖笑道:“逃得了么?”水笙伸出双手,汪啸风还在两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却已搭上了她的肩头。
  她一声惊呼,正要哭出声来,只听得一个熟悉而慈爱的声音叫道:“笙儿别怕,爹来救你了!”
  水笙一听,正是父亲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长,脚下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力气,一纵之下,向前跃出丈余,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头,竟尔被她摆脱。汪啸风向前一凑,两人左手已拉着左手。汪啸风右手长剑舞出一个剑花,心下暗道:“天可怜见,师父及时赶到,便不怕那婬僧恶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声中,血刀递出。汪啸风急挥长剑去格,突见那血刀红影闪闪,迎头弯转,竟如一根软带一般,顺着剑锋曲了下来,刀头削向他手指。汪啸风若不放手撤剑,一只手掌立时便废了。他百忙中变招也真迅捷,掌心劲力一吐,长剑向敌人飞掷过去。
  血刀老祖左指弹处,将长剑向西首飞奔而至的一个老者弹出,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啸风面门。汪啸风仰身相避,不得不放开了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回抄,已将水笙抱起,横放在马鞍之上,他却不拉转马头,仍是向前直驰,冲向前面中原群豪。
  拦在道中的几条汉子见他驰马冲来,齐声发喊,散在两旁。血刀老祖口发嗬嗬怪声,砍翻一名汉子,纵马兜了个圈子,向狄云奔去。
  突见左首灰影一闪,长剑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条冷森森的剑光点向他胸口,血刀老祖回刀掠出,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震得虎口隐隐作麻,心道:“好强的内力。”便在此时,右首又有一柄长剑递到,这剑势道甚奇,剑尖划成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圈子,竟看不清他剑招指向何处。血刀老祖又是一惊:“太极剑名家到了。”
  他劲透右臂,血刀也挥成一个圆圈,刀圈和剑圈一碰,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对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飘开,却是个身穿杏黄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剑法也好!”左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儿!”剑中夹掌,掌中夹剑,两股劲力一齐袭到。

  狄云远远望见血刀老祖又将水笙掳到,跟着却受二人左右夹击。左首那老者白须如银,相貌俊雅,口口声声呼喝“放下我女儿”,自是水笙的父亲。但见血刀老祖每接一剑,身子便晃了一晃,似是内力有所不如,却见西边山道上又有两人奔来,身形快捷如风,显然也是极强的高手。狄云心想:“待得那二人赶到,四人合围,血刀老祖定然不敌,非死即伤。我还是及早逃命罢!”转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给那汪啸风一剑杀了。忘恩负义,只顾自身,太也卑鄙无耻。”当下勒马相候。
  忽听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儿还了你罢!”扬手将水笙凌空抛起,越过水岱头顶,向狄云掷了过来。
  这一下谁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尖声惊呼,旁人也是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
  狄云见水笙向自己飞来,势道劲急,若不接住,势须落地受伤,忙张臂抱住。这一掷力道本重,幸好狄云身在马上,大半力道由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将水笙掷出之时,已先点了她穴道,是以她只有听任摆布,无力反抗,大叫:“小和尚,放开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两刀,又向那老道猛砍两刀,都是只攻不守,极其凌厉的招数,叫道:“狄云乖儿,快逃,快逃,不用等我。”
  狄云迷迷惘惘地手足无措,但见汪啸风和另外数人各挺兵刃,大呼“杀了小婬僧”,快步赶来,而血刀老祖又在连声催促:“快逃,快逃!”当即一提缰绳,纵马冲了出去。本来他和血刀老祖纵马向东,这时慌慌张张,反而向西驰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团团红影笼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儿去,不陪你这糟老头儿了。”双腿一挟,胯下坐骑腾空而起,向前跃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愿多跟他纠缠,施展“登萍渡水”轻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飘行一般,向狄云疾追。可是狄云胯下所乘,正是水岱当年花了五百两银子购来的大宛良马,脚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马,当世罕有其伦。黄马背上虽乘着两人,水岱却兀自追赶不上。水岱大叫:“停步,停步!”那马识得他声音,但背上狄云正自提缰力推,竟不能停步。水岱叫道:“小恶僧,你再不勒马,老子把你斩成十七八块!”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儿别慌!”
  顷刻之间,一马一人追出里许,水岱虽轻功了得,但时刻一久,毕竟年纪老了,长力不济,和黄马相距越来越远,忽听得呼的一响,背后金刃劈风。他反手回剑,架开了血刀老祖砍来的一刀,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血刀老祖哈哈大笑,骑了白马追着狄云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云快奔了一阵,将追敌远远抛在后面,眼见再也追赶不上,血刀老祖生怕跑伤了坐骑,这才招呼狄云按辔徐行。血刀老祖没口子称赞狄云有良心,虽见情势危急之极,仍是不肯先逃。
  狄云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时,见她脸上神色恐惧中混着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极,这事反正无从解释,心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要骂我婬僧恶贼,尽管大骂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儿,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坏啊,嘿嘿,可是你祖师爷比爹爹又胜了一筹,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仍是拦不住我。”水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并不作声。血刀老祖道:“那使剑的老道是谁?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个?”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问什么,总是给他个不理不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孙儿,女人家最宝贵的是什么东西?”狄云吓了一跳,心道:“啊哟,不好!这老和尚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口中只得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道:“女人家最宝贵的,是她的脸蛋。这小妞儿不回答我的说话,我用刀在她脸上横划七刀,竖砍八刀,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横七竖八’,你说美是不美?”说着刷地一声,将本已盘在腰间的血刀拿在手中。
  水笙早就拚着一死,不再打侥幸生还的主意,但想到自己白玉无瑕的脸蛋要被这恶僧划得横七竖八,忍不住打个寒噤,转念又想,他若毁了自己容貌,说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将一把弯刀在她脸边晃来晃去,威吓道:“我问你那老道是谁?你再不答话,我一刀便划将下来了。你答不答话?”水笙怒道:“呸!你快杀了本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红影闪处,在她脸上割了一刀。
  狄云“啊”的一声轻呼,转过了头,不忍观看。水笙已自晕了过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马前行。狄云忍不住转头瞧水笙时,只见她粉脸无恙,连一条痕印也无,不由得心中一喜,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实已到了从心所欲、不差毫厘的地步。适才这一刀,刀锋从水笙颊边一掠而过,只割下她鬓边几缕秀发,肌肤却绝无损伤。
  水笙悠悠醒转,眼泪夺眶而出,眼见到狄云笑容,更是气恼,骂道:“你……你……你这幸灾乐祸的坏……坏……坏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厉害的话来骂他,但她平素从来不说粗俗的言语,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凶狠恶毒的句子来。
  血刀老祖弯刀一举,喝道:“你不回答,第二刀又割将下来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几刀也是一样,叫道:“你快杀了我,快杀了我!”血刀老祖狞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嗤的一声轻响,刀锋又从她脸颊边掠过。
  这一次水笙没失去知觉,但觉颊上微微一凉,却不感疼痛,又无鲜血流下,才知道这老僧只是吓人,原来自己脸颊无损,心头一喜,忍不住吁了口长气。
  血刀老祖向狄云道:“乖徒孙,爷爷这两刀砍得怎么样?”狄云道:“刀法高极啦,当真了得!”这两句话确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学?”狄云心念一动:“我正想不出法子来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缠住老和尚学武艺,只要他肯用心教我,没功夫别起邪念,我就好想法救人。可是那非讨得他欢喜不可。”便道:“你这刀上功夫,徒孙儿羡慕得了不得。你教得我几招,日后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辈,便不会再受他欺侮,也免得折了你师祖爷爷的威风。”他生平极难得说谎,这时为了救人,这句“师祖爷爷”一出口,自己也觉肉麻,不由得满脸通红。
  水笙“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不害羞!”
  血刀老祖大是开心,笑道:“我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好罢,我先传你一招‘批纸削腐’的功夫。你习练之时,先用一百张薄纸,迭成一迭,放在桌上,一刀横削过去,将一迭纸上的第一张批了下来,可不许带动第二张。然后第二刀批第二张,第三刀批第三张,直到第一百张纸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说吹牛,咱们就试上一试。”伸手到她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干什么?”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将那根头发放在她鼻尖上,纵马快奔。
  其时水笙蜷曲着身子,横卧在狄云身前的马上,见血刀老祖将头发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痒,不知他捣什么鬼,正要张嘴呼气将头发吹开,只听血刀老祖叫道:“别动,瞧清楚了!”他勒转马头,回奔过来,双马相交,一擦而过。
  水笙只觉眼前红光闪动,鼻尖上微微一凉,随即觉到放在鼻上的那根头发已不在了。只听狄云大叫:“妙极,妙极!”血刀老祖伸过血刀,但见刀刃上平平放着那根头发。血刀老祖和狄云都是光头,这根柔软的长发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来。
  水笙又惊又佩,心想:“这老和尚武功真高,刚才他这一刀若是高得半分,这根头发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半分,我这鼻尖便给他削去了。他驰马挥刀,那比之批薄纸什么的更是难上百倍。”
  狄云要讨血刀老祖喜欢,谀词滚滚而出,只不过他口齿笨拙,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几句“刀法真好!我可从来没见过”之类。水笙亲身领略了这血刀神术,再听到狄云的恭维,也已不觉过份,只是觉得这人为了讨好师祖,马屁拍到了这等地步,人格太过卑鄙。
  血刀老祖勒转马头,又和狄云并骑而行,说道:“至于那‘削腐’呢,是用一块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了削薄它,要将两寸厚的一块豆腐削成二十块,每一片都完整不破,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云道:“那还只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当然了!你想,稳稳的站着削豆腐难呢,还是驰马急冲、在妞儿鼻尖上削发难?哈哈,哈哈!”狄云又恭维道:“师祖爷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孙儿只要练到师祖爷十分之一,也就心满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则骂:“肉麻,卑鄙!”
  要狄云这老实人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言语,原是颇不容易,但自来拍马屁的话第一句最难出口,说得多了,居然也顺溜起来。好在血刀老祖确有人所难能的武功,狄云这些赞誉倒也不是违心之论,只不过依他本性,决不肯如此宣之于口而已。
  血刀老祖道:“你资质不错,只要肯下苦功,这功夫是学得会的。好,你来试试!”说着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头发,放在她鼻尖上。水笙大惊,一口气便将头发吹开,叫道:“这小和尚不会的,怎能让他胡试?”
  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练就不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两次不成,便练他个十次八次!”说着又拔了她一根头发,放上她的鼻尖,将血刀交给狄云,笑道:“你试试看!”
  狄云接过血刀,向横卧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见她满脸都是愤恨恼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她知狄云从未练过这门刀法,如果照着血刀老祖的模样,将这利刃从自己鼻尖掠过,别说鼻子定然被他一刀削去,多半连脑袋也劈成两半。她心下自慰:“这样也好,死在这小恶僧的刀下,胜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话虽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却也不免害怕。
  狄云自然不敢贸然便劈,问道:“师祖爷爷,这一刀劈出去,手劲须得怎样?”血刀老祖道:“腰劲运肩,肩通于臂,臂须无劲,腕须无力。”接着便解释怎么样才是“腰劲运肩”,要怎样方能“肩通于臂”,跟着取过血刀,说明什么是“无劲胜有劲”,“无力即有力”。水笙听他解说这些高深的武学道理,不由得暗自点头。
  狄云听得连连点头,黯然道:“只可惜徒孙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再也使不出力来。”血刀老祖问道:“怎样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狄云道:“徒孙儿给人拿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并骑而行,叫他解开衣衫,露出肩头,果见他肩骨下陷,两边琵琶骨上有铁链穿过的大孔,伤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功而言,可说是成了个废人。至于他被“铃剑双侠”纵马踩断腿骨,还不算在内。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狄云心想:“我伤得如此惨法,亏你还笑得出来。”
  血刀老祖笑道:“你伤了人家多少闺女?嘿嘿,小伙子一味好色贪花,不顾身子,这才失手,是不是?”狄云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实招来!你给人拿住,送入牢狱,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云一怔,心想:“我被万震山小妾陷害,说我偷钱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着牙齿,恨恨地道:“不错,这贱人害得我好苦,终有一日,我要报此大仇。”
  水笙忍不住插口骂道:“你自己做了许多坏事,还说人家累你。这世上的无耻之尤,以你小……小……小和尚为首。”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骂他‘小婬僧’,这个‘婬’字却有点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儿好大的胆子,孩儿,你将她全身衣衫除了,剥得赤条条地,咱们这便‘婬’给她看看,瞧她还敢不敢骂人?”狄云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
  水笙怒骂:“小贼,你敢?”此刻她丝毫动弹不得,狄云若是轻薄之徒,依着血刀老祖之言而行,她又有什么法子?这“你敢”两字,自也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中虚声恫吓而已。
  狄云见血刀老祖斜眼婬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转来转去,显是不怀好意,心下盘算:“怎么方能移转他的心思,别尽打这姑娘的主意?”问道:“师祖爷爷,徒孙这块废料,还能练功么?”血刀老祖道:“哪有什么不能?便是两双手两只脚一齐斩断了,也能练我血刀门的功夫。”狄云叫道:“那可好极了!”这一声呼叫却是真诚的喜悦。
  两人说着话,按缰徐行,不久转上了一条大路。忽听得锣声当当,跟着丝竹齐奏,迎面来了一队迎亲的人众,共是四五十人,簇拥着一顶花轿。轿后一人披红带花,服色光鲜,骑了一匹白马,便是新郎了。
  狄云一拨马头,让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给这一干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却纵马直冲过去。众人大声吆喝:“喂,喂!让开,干什么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还不避开,也不图个吉利?”
  血刀老祖冲到迎亲队之前两丈之处,勒马停住,双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长得怎样,俊不俊啊?”
  迎亲队中一条大汉从花轿中抽出一根轿杠,抢出队来,声势汹汹地喝道:“狗贼秃,你活得不耐烦了?”那根轿杠比手臂还粗,有一丈来长,他双手横持,倒也威风凛凛。
  血刀老祖向狄云笑道:“你瞧清楚了,这又是一路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颤动,刀刃便如一条赤练蛇一般,迅速无伦地在轿杠上爬行而过,随即收刀入鞘,哈哈大笑。
  迎亲队中有人喝骂:“老贼秃,你瞎了眼么?想化缘也不拣时辰!”骂声未绝,那手持轿杠的大汉“啊哟”一声,叫出声来。只听得拍、拍、拍、拍一连串轻响,一块块两寸来长的木块掉在地下,他双手所握,也只是两块数寸的木块。原来适才这顷刻之间,一根丈许长的轿杠,已被血刀批成了数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出鞘,直一下,横一下,登时将那汉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给你们面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众人见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胆子大些的,发一声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却是脚都软了,有的人连尿屎也吓了出来,哪敢动弹。
  血刀老祖血刀一晃,已割去了花轿的帷幕,左手抓住新娘胸口,拉了出来。那新娘尖声嘶叫,没命的挣扎。血刀老祖举刀一挑,将新娘遮在脸前的霞披削去,露出她惊惶失色的脸来。但见这新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个孩童模样,相貌也颇丑陋。血刀僧呸的一声,一口痰往她身上吐去,说道:“这样丑的女子,做什么新娘!”

  狄云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来心中害怕,二来他救了自己性命,于己有恩,总不免有感激之意,此刻见他对毫不相识的人,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气愤填膺,大声叫道:“你……你怎可如此滥杀无辜。这此人碍着你什么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平生就爱滥杀无辜。要是有罪的才杀,世上哪有这许多有罪之人?”说到这里,血刀一扬,又砍去迎亲队中一人的脑袋。狄云大怒,拍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杀人了。”血刀老祖笑道:“小娃儿,见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什么屁用?”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有数十人自远处追来。有人长声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儿,咱们两下罢休,否则你便逃到天边,我也追你到天边。”听来马蹄之声尚远,但水岱这声呼叫,却是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来了!”
  又听得四个人的声音齐声叫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四人嗓音各自不同,或苍老,或雄壮,或悠长,或高亢,但内力之厚,各擅胜场。
  血刀僧皱起眉头,骂道:“中原的狗贼,偏有这许多臭张致!”
  只听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强,决计难敌我‘南四奇’落花流水联手相攻,你将我女儿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追你就是。”
  血刀僧心下寻思:“适才已见识过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一对一相斗,我决计不惧。他二人联手,我便输多赢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联手,我是一败涂地,只怕逃也逃不走了。四人联手攻我,血刀老祖死无葬身之地,嘿嘿,这些中原江湖中人,说话有什么狗屁信用?掳着这妞儿为质,尚有腾挪余地,一将她放走,便是他们占尽上风的局面了!”当下一声吆喝,挥鞭往狄云所乘的马臀上抽去,一提缰,纵马向西奔驰,提起内力,回过头来,长声叫道:“水老爷子,血刀门的两个和尚都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代掌门是你女婿,第六代弟子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点点滴,妙极,妙极!”
  水岱一听之下,气得心胸几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门的恶僧奸婬烧杀,无恶不作,师徒二人一同污辱自己女儿,在他血刀门事属寻常,别说真有其事,单是这几句话,已势必让人在背后说上无穷无尽的污言秽语。一个称霸中原数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折辱,若不将血刀师徒碎尸万段,日后如何做人?当下催马力追。
  这时随着水岱一齐追赶的,除了和水岱齐名、并称“南四奇”的陆、花、刘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余名好手,或为捕头镳客,或为著名拳师,或为武林隐逸,或为帮会首脑。血刀门的众恶僧最近在湖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红皂白的做案,将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动了公愤,得知讯息后,大伙儿都追了下来,均觉这不只是助水岱夺还女儿而已,若不将血刀门这老少二恶僧杀了,所有中原武林人士均是脸上无光。
  众豪一路追来,每到一处州县市集,便掉换坐骑,众人换马不换人,在马背上嚼吃干粮,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虽然意示闲暇,仗着坐骑神骏,遇到茶铺饭店,往往还打尖休息,但住宿过夜却终究不敢。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紧,水笙这数日中终于保得清白。
  如此数日过去,已从湖北追进了四川境内。两湖群豪与巴蜀江湖上人物向来声气相通。川东武人一得到讯息,纷纷加入追赶。待到渝州一带,川中豪杰不甘后人,又都参与其事,他们与此事并非切身相关,但反正有胜无败,正好凑凑热闹,结交朋友,也显得自己义气为重。待过得渝州,追赶的人众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钱者多,大批骡马跟其后,运送衣被粮食。只是这干人得到讯息之时,血刀老祖与狄云、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随后追赶,却不及迎头拦截。
  那些西蜀武人慰问一番之后,都道:“唉,早知如此,我们拦在当道,说什么也不放那老少两个婬僧过去,总要救得水小姐脱险。”水岱口中道谢,心下却甚忿怒:“说这些废话有屁用?凭你们这几块料,能拦得住那老少二僧?”
  这一前一后的追逐,转眼间将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几次转入岔道,想将追赶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来自关东的马贼,善于追踪之术,不论血刀老祖如何绕道转弯,他总是能跟踪追到。只是这么一来,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岭。众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回西藏老家,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门本门僧众已然不少,再加上奸党婬朋,势力雄厚,那时再和中原群豪一战,有道是强龙不斗地头蛇,胜败之数就难说了。
  过得两天,忽然下起大雪来。其时已到了西川边陲,更向西行便是藏边。当地已属大雪山山脉,地势高峻,遍地冰雪,马路滑溜,寒风彻骨那是不必说了,最难受的是人人心跳气喘,除了内功特高的数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躺下来休息几个时辰。
  但参与追逐之人个个颇有名望来头,谁都不肯示弱,以至坏了一世的声名。这几日中,极大多数人已萌退志,若有人倡议罢手不追,有一大半人便要归去。尤其是川东、川中的豪杰之中,颇有一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武功虽然不差,却吃不起这等苦头。有的眼见周遭地势险恶,心生怯意,借故落后;更有的乘人不备,悄悄走上了回头路。
  这一日中午时分,群豪追上了一条陡峭的山道,忽见一匹黄马倒毙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啸风的坐骑。水岱和汪啸风大喜,齐声大叫:“恶贼倒了一匹坐骑,咱们快追,婬僧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声欢呼起来。
  叫喊声中,忽见山道西侧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缓缓滚将下来。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伙儿退后!”话声未毕,但听得雷声隐隐,山头上滚下来的积雪渐多渐速。群豪一时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叫道:“那是什么?”“雪崩有什么要紧?大伙儿快追!”“快,快!抢过这条山岭再说。”
  只隔得片刻,隐隐的雷声已变作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大响。众人这时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时相距甚远,但从高峰上一路滚将下来,沿途挟带大量积雪,更有不少岩石随而俱下,声势越来越大,到得半山,当真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一般,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数人拨转马头奔逃,余人听着那山崩地裂的巨响,似觉头顶的天也塌了,一齐压将下来,只吓得心胆俱裂,也都纷纷回马快奔。有几匹马吓得呆了,竟然不会举足,马上乘客见势不对,只得跃下马背,展开轻功急驰。
  但雪崩比之马驰人奔更加迅捷,倾刻间便已滚到了山下,逃得较慢之人立时被压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连叫声都立时被雪淹没,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点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过一条山坡,眼见崩冲而下的积雪被山坡挡住,不再涌来,各人又各奔出数十丈,这才先后停步。但见山上白雪兀如山洪暴发,河堤陡决,滚滚不绝地冲将下来,瞬息之间便将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耸数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众人呆了良久,才纷纷议论,都说血刀僧师徒二人恶贯满盈,葬身于寒冰积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过死得太过容易,倒是便宜他们了,更累得如花如玉的水笙和他们同死。也有人惋惜相识的朋友死于非命,但各人大难不死,谁都庆幸逃过了灾劫,为自己欢喜之情,远胜于痛惜朋友之死。
  各人惊魂稍定,检点人数,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铃剑双侠”之一的汪啸风,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关心爱女,汪啸风牵挂爱侣,自是奋不顾身地追在最前,其余三奇因与水岱的交情与众不同,也是不肯落后。想不到这一役中,名震当世、武功绝伦的“南四奇”竟然一齐丧身在川藏之交的大雪山中。
  各人叹息了一番,便即觅路下山。大家都说,不到明年夏天,岭上的百丈积雪决不消融,死者的家属便要前来收尸,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是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了好大的名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带着狄云和水笙一路西逃,敌人虽愈来愈众,但他离西藏老巢却也越来越近。只是连日赶路,再加上漫天风雪,山道崎岖,所乘的两匹良驹脚力再强,也已支持不住。这一日黄马终于倒毙道旁,白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黄马的后尘。
  血刀老祖眉头深皱,心想:“我一人要脱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极,只是徒孙儿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让这美貌的女娃儿给人夺了回去,实是不甘心。”他想到此处,突然凶性大发,回过身来,一把搂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吓得大叫:“你……,你干什么?”血刀僧喝道:“老子不带你走了,你还不明白?”狄云叫道:“师祖,敌人便追上来啦!”血刀僧怒道:“你罗嗦什么?”便在这危急的当口,忽听得头顶悉悉瑟瑟,发出异声,抬头一看,山峰上的积雪正滚滚而下。
  血刀僧久在藏边,见过不少次雪崩大灾,他便再狂悍凶婬十倍,也不敢和这天象奇变作对,连叫:“快走,快走!”游目一瞥之间,只有南边的山谷隔着一个山峰,或许能不受波及,当下情势危急,无暇细思,一拉白马,发足便向南边山谷中奔去。饶是他无法无天,这时脸色也自变了。这山谷之旁的山峰也有积雪。积雪最受不起声音震荡,往往一处雪崩,带动四周群峰上积雪尽皆滚落。
  血刀老祖展开轻功疾行。白马驮着狄云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地奔进了山谷。这时雪崩之声大作,血刀老祖望着身侧的山峰,忧形于色,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点主,只要身侧山峰上的积雪也崩将下来,那便万事皆休了。
  雪崩从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盏茶工夫,但这短短的时刻之中,血刀僧、狄云、水笙三人全是脸色惨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只盼立时死了,免遭这婬僧师徒的污辱,但这时天地急变之际,不期而然地对血刀僧和狄云生出依靠之心,总盼这两个男儿汉有什么法子能助己脱此灾难。
  突然之间,山峰上一块小石子滑溜溜地滚将下来。水笙吓了一跳,尖声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拍拍两下,打了她两记巴掌。水笙两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
  幸好这山峰向南,多受阳光,积雪不厚,峰上滚下来一块小石之后,再无别物滚下。过得片刻,雪崩的轰轰声渐渐止歇。血刀僧放脱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云二人同时舒了一口长气。水笙双手掩面,也不知是宽心,是恼怒,还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视了一遍回来,满脸都是郁怒之色,坐在一块山石之上,不声不响。狄云问道:“师祖爷爷,外面怎样?”血刀僧怒道:“怎么样?都是你这小子累人!”
  狄云不敢再问,知道情势甚是不妙,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道:“是敌人把守住谷口吗?师祖爷爷,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个儿走吧。”
  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恶奸险之徒为伍,不但所结交的朋友从无真心相待,连亲传弟子如宝象、善勇、胜谛之辈,面子上对师父十分敬畏,心中却无一不是尔虞我诈,只求损人利己,这时听狄云叫他独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赞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敌人把守谷口,是积雪封谷。数十丈高、数千丈宽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们再也走不出去了。这荒谷之中,有什么吃的?咱们怎能挨到明年春天?”
  狄云一听,也觉局势凶险,但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已过,总是心中一宽,说道:“你放心,船到桥洞自会直,就算饿死,也胜于在那些人手中受尽折磨而死。”血刀僧裂嘴一笑,道:“乖孙儿说得不错!”从腰间抽出血刀,站起身来,走向白马。
  水笙大惊,叫道:“喂,你要干什么?”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实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杀了白马来吃。这白马和她一起长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不!这是我的马,你不能杀。”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为什么不能吃马!”水笙求道:“求求你,别害我马儿。”无可奈何中,转头向狄云道:“请你求求他,别杀我的马儿。”
  狄云见了她这副情急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但想情势至此,哪有不宰马来吃之理,吃完了马肉,只怕连马鞍子也要煮熟了来吃。他不愿见水笙的伤心神情,只得转过了头。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别杀我的马儿。”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杀你的马儿!”水笙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忽听得嗤地一声轻响,血刀僧狂笑声中,马头已落,鲜血急喷。水笙连日疲乏,这时惊痛之下,竟又晕了过去。
  待得悠悠醒转,便闻到一股肉香,她肚饿已久,闻到肉香,不自禁的欢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爱马在惨遭烤炙。一睁眼,只见血刀僧和狄云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大块烤得焦黄的烧肉,正自张口大嚼,石旁生着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着一只马腿,兀自在火上烧烤。水笙悲从中来,失声而哭。
  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这两个恶人,害了我的马儿,我……我定要报仇!”
  狄云好生过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这雪谷里没别的可吃,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饿死。要好马嘛,只要日后咱们能出得此谷,总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这小恶僧假装好人,比老恶僧还要坏。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云无言可答,要想不吃马肉吧,实在是饿得难受,心想:“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张口又往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马肉,斜目瞧着水笙,含含糊糊地道:“味道不坏,当真不坏。嗯,过几天烤这小妞儿来吃,未必有这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儿,只好烤我这个乖徒孙来吃了。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着他最后吃,总算对得他住。”
  两人吃饱了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
  狄云朦胧中只听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心中突然自伤:“她死了一匹马,便这么哭个不住。我活在世上,却没一人牵挂我。当我死时,看来连这头牲口也还不如,不会有谁为我流一滴眼泪。”
或许您还会喜欢:
《新月传奇》
作者:古龙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夜,春夜,江南的春雨密如离愁。春仍早,夜色却已很深了,远在异乡的离人也许还在残更中怀念着这千条万缕永远剪不断的雨丝,城里的人都已梦入了异乡,只有一条泥泞满途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昏灯未灭。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挑在一个简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和两个愁苦的人。这么样一个凄凉的雨夜,这么样一条幽僻的小巷,还有谁会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卖面的夫妇两个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点击阅读]
大旗英雄传
作者:古龙
章节:47 人气:2
摘要:——我为何改写《铁血大旗》一人都是会变的,随着环境和年龄而改变,不但情绪、思想、情感会变,甚至连容貌、形态、身材都会变。作家也是人,作家也会变,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当然更会变。每一位作家在他漫长艰苦的写作过程中,都会在几段时期中有显著的改变。在这段过程中,早期的作品通常都比较富于幻想和冲劲,等到他思虑渐渐缜密成熟,下笔渐渐小心慎重时,他早期那股幻想和冲动也许已渐渐消失了。 [点击阅读]
彩环曲
作者:古龙
章节:12 人气:2
摘要:浓云如墨,蛰雷鸣然。暴雨前的狂风,吹得漫山遍野的草木,簌簌作响,虽不是盛夏,但这沂山山麓的郊野,此刻却有如晚秋般萧索。一声霹雳打下,倾盆大雨立刻滂沱而落,豆大的雨点,击在林木上,但闻遍野俱是雷鸣鼓击之声,雷光再次一闪,一群健马,冒雨奔来,暴雨落下虽才片刻,但马上的骑士,却已衣履尽湿了。当头驰来的两骑,在这种暴雨下,马上的骑士,仍然端坐如山,胯下的马,也是关内并不多见的良驹,四蹄翻飞处,其疾如箭。 [点击阅读]
武林外史
作者:古龙
章节:44 人气:2
摘要:怒雪威寒,天地肃杀,千里内一片银白,几无杂色。开封城外,漫天雪花中,两骑前后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之人,身穿敝裘,双手都缩在衣袖中,将马缰系在辔头上。马虽极是神骏,人却十分落泊,头戴一顶破旧的貂皮风帽,风压着眼帘,瞧不清他的面目。 [点击阅读]
财神与短刀
作者:古龙
章节:5 人气:2
摘要:相关链接:“大追击”杂志上刊登的古龙遗著《财神与短刀》:http://www.gulongbbs.com/kaogu/buyi/7485.htm(一)财神在我们这些故事发生的时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时代里,有一个非常特殊的阶层。在这个特殊的阶层里,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人。这个时代,这个阶层,这些人,便造成了我们这个武侠世界,这个世界中,有一个“财神”。 [点击阅读]
《幽灵山庄》
作者:古龙
章节:18 人气:2
摘要:光泽柔润古铜镇纸下,垫着十二张白纸卡,形式高雅的八仙桌旁坐着七个人。七个名动天下,誉满江湖的人。古松居士、木道人、苦瓜和尚、唐二先生、潇湘剑客、司空摘星、花满楼。这七个人的身分都很奇特,来历更不同,其中有僧道、有隐士、有独行侠盗、有大内高手,有浪迹天涯的名门子弟、也有游戏风尘的武林前辈。他们相聚在这里,只因为他们有一点相同之处。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 [点击阅读]
《蝙蝠传奇》
作者:古龙
章节:23 人气:2
摘要:武林七大剑派,唯有华山的掌门人是女子,华山自“南阳”徐淑真接掌华山以来,门户便为女子所掌持。此后山门下人材虽渐凋落,但却绝无败类,因为这些女掌门人都谨奉着徐淑真的遗训,择徒极严,宁缺毋滥。华山派最盛时门下弟子曾多达七百余人,但传至饮雨大师时,弟子只有七个了,饮雨大师择徒之严,自此天下皆知。 [点击阅读]
七杀手
作者:古龙
章节:8 人气:2
摘要:(一)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却被一顶马连坡大草帽盖住。是左手。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帽子盖住自己的手。×××杜七当然不止一只手,他的右手里拿着块硬馍,他的身子就和这块硬馍一样,又干、又冷、又硬!这里是酒楼,天香楼。桌上有菜,也有酒。可是他却动也没有动,连茶水都没有喝,只是在慢慢地啃着这块他自己带来的硬馍。杜七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愿别人发现他被毒死在酒楼上。 [点击阅读]
剑客行
作者:古龙
章节:60 人气:2
摘要:这条路笔直地伸到这里来,又形成一个弯曲,弯曲的地方是一片长得颇为浓密的树林子路,路就从这树林子里穿出去。虽然已近黄昏,但六月骄阳的余威仍在,热得叫人难耐。一丝风声也没有,穹苍就像是一块宝石,湛蓝的没有丝毫杂色,阳光从西边射下来,照在路上,照在树梢,却照不进树林子。路上,本没有什么行人,但此刻远处突地尘头大起,奔雷似地驰来几匹健马,到了这树林子前面一打盘旋,竟然全都停住了。 [点击阅读]
剑毒梅香
作者:古龙
章节:50 人气:2
摘要:梅占春先,凌寒早放,与松竹为三友,傲冰雪而独艳。时当早春,昆明城外,五华山里,雪深梅开,浑苔缀玉,霏雪霭霭,虽仍严飙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后山深处,直壁连云,皑皑白雪之上,缀以老梅多本,皆似百年之物,虬枝如铁,暗香浮影,真不知天地间何来此仙境。暮色四合,朦胧中景物更见胜绝,忽地梅阴深处,长长传来一声叹息,缓缓踱出一位儒服方巾的文士,亦不知从何处来。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