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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 - 第69章剑痴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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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第一声鸡啼响起时,就是独孤痴起床的时候。
  睡眠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他也是人,可是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要随时保持清醒。
  他睡的是张石板床,窄小冰冷坚硬。吃的食物简单粗糙。
  他绝不容许自己有片刻安逸。
  这就是一个剑客的生活。远比任何一个苦行僧过得更苦。他却久已习惯了。
  他总认为无论你要获得任何一种荣耀,都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必须不断的鞭挞自己。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是怎么样练成的,他自己也从来不愿提起。
  那无疑是段辛酸惨痛的经历,其中也不知包含多少血泪汗水。
  因为他既不是名门子弟,也没显赫的家世。血泪和汗水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的剑法总算已练成。
  他一剑纵横,转战南北,从来也没有遇见对手。
  直到他遇到了卜鹰。
  ──卜鹰,你在哪里?
  他赤裸裸的从床上坐起,就像是个僵尸突然自棺中复活。
  他苍白的脸上从无任何表情。这些日子来,除了他掌中有剑的时候,他这个人就好像又真的变成了僵尸。
  这就是他多年禁欲的结果。绝对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一个人使出多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情欲。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中。
  可是他知道,等他走出这屋子时,“小虫”一定已经在等着服侍他。
  每天早上,他都要“小虫”把他的全身上下擦洗干净,替他穿好衣服。
  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将他刺杀于剑下!
  他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他又需要这个孩子来鞭策激励他。他总认为就算最快的马也需要一根鞭子才能跑得更快。
  这个孩子就是他的鞭子。
  所以他留下了他。却又不断的折磨他、羞侮他,让他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如果你每天都像奴隶般去服侍一个人,那么就连你自己都会觉得,你是永远都胜不过这个人的。
  这就是独孤痴的想法,也是他的战略。
  一直到今天为止,他都认为自己这种战略是成功的。
  今天他走出去时,他的奴隶居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门外等着他。
  (二)
  远处又有鸡啼响起,大地仍然一片黑暗。风吹在赤裸的身子上,冷如刀刮。
  独孤痴掌中有剑。
  他已经握起他的剑。他的剑总是在他一伸手就可以握起的地方。
  冷风如刀。他站在冷风中,直等到曙色已如尖刀般割裂黑暗时,才看见一个人飞掠而来。
  他认得出这个人的轻功身法,可是却不是那个流鼻涕玩小虫的孩子。

  他看见的是个女人,一个他已经有很久未曾看见过的美丽女人。
  “你是谁?”
  他问这句话之后,就看出了这个女人是谁了。
  如果你发现一个每天都像奴隶般服侍你的“孩子”,竟是个这么样的人,而你又还像以前那样赤裸裸的站在她面前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独孤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冷冷的说了句:“你来迟了。”
  “是的。”小燕的声音同样冷淡:“今天我是来迟了。”
  独孤痴没有再说话。
  每天他都用一种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让“她”擦洗,今天他的姿势也没有变。
  小燕也和以前一样,提起了一桶水,慢慢的走过去。眼睛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直视着他。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们之间多出了一个人。
  冰冷的手伸进冰冷的水桶,捞出了一块冷冷冰冰的布中。
  就在这时候,小方已经来了。
  她的手刚从水桶里拿出来,就被紧紧握住。
  小方的手快如毒蛇飞噬,眼神却是迟钝的,因愤怒而迟钝。
  他问小燕:“你赶回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
  “是。”小燕说:“我天天都在替他做这种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时候一天做两次。”
  “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种事?”
  “因为他要我替他做。”小燕说,“因为他故意要折磨我、侮辱我。”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声音已嘶哑,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独孤痴看着他们,脸上忽然出现了几条怪异扭曲的皱纹。
  他已看出了他们的关系。
  他的脸忽然变得像是个破裂的白色面具。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所以将自己本该得到的让给了别人。
  小方慢慢地转过头,盯着他。
  他们之间本来完全没有恩怨仇恨,可是现在小方的眼中已有怒火在燃烧。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两人之间必将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小方说。
  独孤痴居然同意:“我也想到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
  “你有没有想到过是什么时候?”
  “现在。”独孤痴道,“当然就是现在。”
  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你的掌中有剑,我也有。”
  就因为他掌中有剑,所以他的身子虽然完全赤裸,可是他的神态看来却像是个号角齐鸣时已披挂俱全准备上阵的将军。
  小方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
  独孤疾忽然又问:“你有没有想到过死的是谁?”
  他不让小方开口,他自己回答了这问题:“死的是你!一定是你。”
  白色面具上的裂痕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脸上又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你不能死。”独孤痴接着道,“你还要去找“阳光”,去找卜鹰,去找吕三,你的恩怨纠缠都没有了断,你怎么死!”
  他的声音冰冷:“所以我断定你,今天一定不会出手,也不敢出手的。”
  阳光已穿破云层,小方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也变成了个白色的面具。
  现在已经到了他们必须决一生死胜负的时候,临阵脱逃这种事,是男子汉死也不肯做的。
  但是他却听见自己在说:“是的,我不能死。”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仿佛很遥远:“如果我没有把握杀死你,我就不能出手。”
  “你有没有把握杀死我?”独孤痴问。
  “没有。”小方道,“所以我今天的确不能出手。”
  说出了这句话,连小方自己都吃了一惊。
  在一年以前,这句活他是死也不肯说出来的,可是现在他已经变了。
  连他自己都发觉自己变了。
  小燕吃惊地看着他,脸色也变得苍白而愤怒。
  “你是不能出手,还是不敢?”
  “我不能,也不敢。”
  小燕忽然冲过去,把手里提着的一桶水从他的头上淋到脚下。
  小方没有动,就让自己这样湿淋淋地站着。
  小燕狠狠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不是人?”
  “我是人。”小方说,“就因为我是人,所以今天绝不能出手。”
  他的声音居然还能保持冷静:“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我也一样。”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小燕已经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但他却还是接着说下去。等他说完时,小燕已经走了,就像是只负了伤的燕子一样飞走了。
  小方还是没有动。
  独孤痴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去追?”
  “她反正要回来的,我为什么要追?”
  “你知道她会回来?”
  “我知道。”小方的声音仍旧同样冷静,“我当然知道。”
  “她为什么一定会回来?”
  “因为她绝不会放过你的,就好像你绝不会放过我和卜鹰一样。”小方说。
  每个字他都说得很慢,因为他一定要先想一想怎么样才能把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
  “命运就像条锁链,有时往往会将一些本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人锁在一起。”小方说:“现在我们已经全都被锁住了。”
  “我们?”独孤痴问:“我们是些什么人?”
  “你、我、她、卜鹰。”小方说:“从现在起,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会在你附近。”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样,要去找卜鹰。”小方道:“所以我相信,不管我走到哪里,你一定也会在我附近。”
  他又补充说:“只要我们两个人不死,她一定会来找我们。”

  独孤痴忽然冷笑。
  “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怕。”小方淡淡的说:“我知道你也不会出手。”
  “为什么?”
  “因为你也没把握杀我!”
  (三)
  太阳已升起,照亮了小方的眼睛,也照亮了他剑上的魔眼。
  独孤痴忽然叹了口气,叹息着道:“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
  “从前我从未将你看成我的对手,可是现在……”独孤痴仿佛又在叹息:“现在或许有人会认为你已变成个懦夫,但是我却认为你变成个剑客。”
  ──剑客无情,也无泪。
  ──小方是真的无情。
  独孤痴又道:“你说的不错,从现在开始我们也许真的已经被锁在一起,所以你一定要特别注意。”
  “我要特别注意?”小方问:“注意什么?”
  “注意我。”独孤痴冷冷的说:“从现在开始,我一有机会就会杀了你。”
  这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
  在某方面说,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一种恭维,一种赞美。
  ──因为他已经把小方看成他的对手,真正的对手。能够被独孤痴视为对手并不容易。
  所以小方忽然说了句他们自己虽然了解,别人听了却一定会觉得很奇怪的话。
  他忽然说:“谢谢你。”
  如果有人要杀你,你会不会对他说:“谢谢你。”
  你当然不会。
  因为你不是独孤痴,也不是小方。
  他们这些人做的事,本来就是别人无法了解的。
  (四)
  阳光已照进窗子。
  独孤痴慢慢的,一件件穿上了他的衣服。
  小方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很仔细,就好像一个马师在观察他的种马。
  独孤痴却完全没有注意他。
  有些人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会表现出一种专心一致,全神贯注的样子。
  独孤痴就是这种人。
  其实他的精神并不是贯注在他正在做的事上。他在穿衣服时,也正在想着他的剑法。
  ──也许就在他穿衣服的某一小动作上,会忽然领悟到剑法中某一处精微的变化。
  他的剑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穿好了衣服,独孤痴才转身面对小方!
  “这地方我已待不下去。”
  “我知道。”
  “现在我就要走。”
  “我跟着你。”
  “你错了。”独孤痴道:“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跟着你。”
  小方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他转身走出了门,走到阳光下。
  这时阳光已照遍大地。
  ──“阳光”呢?卜鹰呢?
  ──他们还能不能看到他们的阳光,还能不能在阳光下自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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