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中国现代散文 - 王西彦《十月十九日长沙》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今天,是伟大的先驱者─—鲁迅
  第二周年的忌日,
  ─—疯狂了的敌人,
  却在这天给长沙市民一个血的屠杀!
  从清早七时起,这一天,长沙市就在凄厉的汽笛中停止呼吸,期待着一个巨大而悲惨的运命。几乎所有的店员、小贩、车夫、军士、女人、孩子……都苍白着痉挛的脸,翕张着颤栗的嘴,慌乱地拥出城郊,汇成一股悲愤而恐怖的行列,互相磕撞着,推挤着,咒诅着,因为死亡的黑手已经追逐在后面。
  灾难!
  空气开始在铁翼下震颤,金属的威胁的马达声逐渐近来。下午一时半,第三批敌机窜入已经死寂了的市空。如像中国其他不可计数的受难的城市一样,在铁翼的扑击下,在震撼一切的巨响下,日本法西斯的血手完成了这一天对长沙市第三次惨无人道的屠杀─—从南门天心阁,经过浏阳门,一直到小吴门外的韭菜园,三分钟之内,几百颗重磅炸弹,带着法西斯强盗兽性的残暴,毁灭了五百间以上的房屋,五百个以上的无辜生命,在中国的土地上写下了一笔新的血债。
  小吴门外黄土搪,一片瓦砾旁边,一家五口(三个妇女,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子)都露着痛苦的仇恨的表情躺在血泊中。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孕妇,脸色出奇地苍白,仿佛那是一块白垩,一块从未有过生命的东西─—但是她的嘴却冒着殷红的还没有凝住的血,平伸着的手捏成两个拳头;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从那略嫌窄狭的蓝布短衫上,可以看出那里面的小生命已经快要脱离母体了,现在却在出世以前就遭到敌人的杀戮!在她旁边,一个男人,他的肢体歪曲着,如同一根生在岩石罅隙里的树根,说明着死生刹那间的痛苦挣扎。稍远一点,在一堆破砖中间,在一张篾席下面,那里覆盖着半截残缺的童体,他的小腹以下已经化为肉酱,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的肤肌,溅粘在一段短短的泥墙上,几条断断续续的红色小肠子,上上下下地悬挂着,还在滴洌着红流。
  一个头上裹着伤痕的苦力模样的人,如同断颈鸡一般的,哭泣着,癫癫疯疯地逢人告诉─—他永远在重复着这几句简单的话:“─—鬼子!鬼子这还不是专杀老百姓!……他们炸这里,没有半个兵,半颗弹药,也不是衙门,都是穷苦的人家呀!像他,像陶老五他,”这癫疯汉指指那一家五口的尸体,“他是鞋匠……我呢,我三个人,老娘和女人,只逃出两个……那里面还有一个……啊唷……啊唷……”

  再走过去,巨大的弹窟呈现在无数只悲愤的眼前。一所房房倒坍了,被折断的梁和柱子像一具鱼骨。旁边有一群人在急急忙忙地劳动着,在企图发掘一个被埋葬在瓦砾里的受难者,他还活着,正在瓦砾下面呼号求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那干瘪的脸孔完全被涕水和皱纹弄得模糊不清了,仿佛那不是人脸,而是一个悲惨的符号。她哭号着,却没有声音,浑身颤栗,苦苦地挤在人群里,好像她也将钻入瓦砾中去一样。
  小吴门外的大街边,在人丛中,用一些切料纸掩盖着一个垂死的人。据说在炸弹下堕的嘶声里。他从自己的屋里逃出,刚刚踏上马路,一个小铁片带着金属的声音已经不容情地咬进他的后脑。这会儿,他的后脑开了花,白的脑浆和红的血液混合着向外流,可是他的呼吸却还没有停止!这顽强的生命,悲惨的无辜者,他还在作最后的呻吟,他那浸在脑浆和血液中的头颅还在微微地颤动。一个人试着去掀动了一下切料纸─—呵!那是一张怎样可怕的脸容!它显示出世间笔墨所能形容的万倍以上的悲惨!他脸部的肌肉全部走了样,嘴唇一上一下地吊着,微裂着容齿,失了光彩的眼睛在说明他行将和生命告别,但必须用自己最后的痛苦表情向人世间诉说出他的仇恨。
  再过去,那儿是火车南站。铁路两边,在一片烟火里,腾着一种奇异的难堪的臭气─—血腥的气味!烟同火,烟同火组合成的世界,血腥的世界!
  有一处,火势已经熄敛。一片瓦砾,一片灰土。一个中年男人像女人一般地嚎哭着,两只手抱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滴落在颧骨上,腮角上,衣襟上,以及那由中国人民的财产和生命在灾难中混合成的灰土上。他绝望地跺着脚。在他面前,陈列着两具变成灰烬的亲人的“尸体”。那是什么样的“尸体”啊,那只是一种由灰烬所构成的形象!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也无从去认清楚是老人或是幼小者。这是中国人普遍的命运,男女老幼的分别原是徒然的。
  一个少女从一间半坍了的屋子里爬出来了,她自然是还活着,但是一副死灰色的脸,上面涂染着泥污,涂染着血迹,也涂染着绝望和恐怖。她木然地站着。失掉了知觉般的环视着周围一刹那间骤然地变成陌生的场面。她开始哆嗦。然后,她突然地哭了起来:

  “不得了啦!我的妈啊,我的爹啊,我的……”
  火!在层层迭迭的浓黑的烟团之下,巨大的火舌残忍地舐着危墙,断梁,折柱将要倒坍的房屋……。电杆变成焦炭,有的伸着小小的火舌。电线,像麻一般的散乱着。土地破裂着。救火队在忙碌。但在浓烈的烟火中,救火队的水是那样微弱,那样无济于事!从车站到邮政总局尚未完成的新屋,这一段平日是大小店铺─—最多是吃食店的街道,房屋几乎全部埋在烟火之中。一段铁轨,在爆炸中破土而出,被歪曲得不成样子,连同枕木,断作数截,远远地从车站飞到这边的烟火里。黑色的泥土,如同是一个痈毒裂了口,抛出破碎的焦灼的肌肤。
  在车站旁边,一个受了伤的挑夫,仰躺在血污的担架床上,咬着牙,瞪着愤恨的眼,近似癫疯般地作着咒诅。十字路口,那儿是小吴门,曾经受过伤害的。马路被加上新的弹坑。几只狗子,有的淌着血,有的残了腿,有的一身蒙着尘土,有的时作时歇地狺狺吠叫。它们伏在地上喘息。
  邮局新屋的前面,有一个死者被安放在行人道上。他显然是一个军人,张着一张大嘴─—他在作无声的叫喊。
  烟同火!……
  水风井,在那条窄狭的小街上,那儿是第一师范,也承受了敌人非理性的赐与。炸弹把邻街的房屋毁成一堆巨大的瓦砾─—受难者的坟墓。
  从那些墙的缺口望进去,那里面还有着更大的瓦砾堆。就在那一边,有着一百间以上的房屋,在这一次屠杀以前,早已变成瓦砾,到现在还没有被清理干净。如今新的炸弹把毗连旧的瓦砾堆的房屋又一次地摧毁,完成了彻底的破坏。
  这一次,敌人在这里卸下的是小型爆炸弹。
  “我,我,”一个身穿工人服的女学生,脸上满罩恐怖与惊惶,浑身都是泥尘,她在诉说,“我……听到……那声音……嘶─—嘶─—嘶……飞机往下扑……我连忙卧倒……我……看见……那……炸……弹……”
  是的!她看见,大家看见,中国受难的人民都是日本法西斯强盗肆行屠杀无辜的见证人。
  通过东长路后背的旧灾区,那儿是浏正街。跟火车站和小吴门一样,这里是敌人几次屠杀的目标。现在,冲天的烟火在夕阳下狂窜。浏正街的四分之三都被埋在烟火之下,并且,烟火正在蔓延。呼─—呼─—,火焰在呼啸,在狞笑。梁柱爆裂,墙埒坍塌,受难者在哭号,而救火人员呢,在发疯似地忙乱着。

  在狼藉着瓦砾,木炭和污水的街边,一个半小时以前刚由炸弹制造成的中年寡妇,她满身尘土,面目(wai)斜,跪在水渍里向烟火磕着头,拜着,呼嚎着:
  “天塌下来了呀……天塌下来了呀……不得了呀……”
  就在她眼前,那个瓦砾木炭的巨堆里,自己的一家铺屋在猝然的灾难中成为临时的墓地─—埋葬了她的丈夫。火舌正在向这边流窜狂舐,一股窒人的古怪气味,随着烟火,四处飘荡。
  高等法院,一个审判犯人的地方,却也中了弹。那里面的花园里,一株高大的香橙树像遭受雷打似的,被弹片的利齿劈成两半,它的枝叶乱散地飘落─—但依然是青翠的。香橙树的旁边,是一口架有回曲的小木桥的小池子,一个弹坑的爆炸几乎把它埋掉半个,死鱼同木片一起漂浮在水面。……
  浏阳门外,浏城桥下面,那里呈显出一个更惨酷的场面。铁路边一带,有百余间小店铺,全部在敌人的暴行下变成灰烬。从日机上投掷下来的烧夷弹,焚毁了千百人的财产;千百人的生活和希望。
  那里只是一片“火地”,除掉焦黑的瓦砾、炭灰、骨骼、肉团……以外,所存在的就是弥天的烟火!
  烟同火。……
  在一根电线已经断落了的半焦黑的电杆下,两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互相搀扶着,在啼哭她们被火所埋葬掉的丈夫和儿子。她们身边,围着一些被烧毁了一半的破棉絮,残废的木凳,小铁锅,碗和盆……。这些剩余的属于她们的财产,就是丈夫和儿子的生命的代价。
  一个脸上染着血(也许还是别人的)的小女孩,她扶着母亲的肩背,跨着梦幻似的步子,茫然地注视着那在黄昏的暗影里增加着势焰的火,突然失声哭嚎了起来:
  “妈……妈……爸爸……爸爸……”
  暮霭渐渐地从田野流荡进来,黄昏降落了。黑暗在刻刻加浓着,是夜市开始的时候。而现在繁燠着长沙市的,不再是车、马、霓虹灯,幸福的青年男女;而是─—烟、火、瓦砾、孤寡们的啼哭!
  十月十九日的长沙是黑暗、沉寂而凄惨的,日本法西斯强盗在这一天撤下火种,埋下忿怒。
  一个伟大的灵魂说过:“血债要用同物来偿还!”
  1938,10,20,长沙陈家垅。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不夜之侯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本书是中国茶人的一部命运史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茅盾文学奖评委会的评语:“茶的清香、血的蒸气、新的碰撞、爱的纠缠,在作者清丽柔婉而劲力内敛的笔下交织;世纪风云、杭城史影、茶叶兴衰、茶人情致,相互映带,融于一炉,显示了作者在当前尤为难得的严谨明达的史识和大规模描写社会现象的腕力。 [点击阅读]
今生今世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据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后我们知道胡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着《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 [点击阅读]
余华《兄弟》
作者:余华
章节:70 人气:2
摘要:《兄弟》讲述了江南小镇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的人生。李光头的父亲不怎么光彩地意外身亡,而同一天李光头出生。宋钢的父亲宋凡平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挺身而出,帮助了李光头的母亲李兰,被后者视为恩人。几年后宋钢的母亲也亡故,李兰和宋凡平在互相帮助中相爱并结婚,虽然这场婚姻遭到了镇上人们的鄙夷和嘲弄,但两人依然相爱甚笃,而李光头和宋钢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也十分投缘。 [点击阅读]
余华《活着》
作者:余华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前言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点击阅读]
凉州往事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2
摘要:1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五糊爷带上拾粮上路的时候,还是一脑子的雾水。两天前他被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召去,原以为是说丫头拾草的事,没想,水二爷只字未提拾草,倒是怪惊惊说,我想让拾粮到院里来。让拾粮去院里?这个老东西,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点击阅读]
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佚名
章节:84 人气:2
摘要:清明过去,谷雨快到了。可是哈尔滨的夜晚,还是凉风扑面,寒气袭人。已经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北风中摇曳着。真让人担心,那经过严冬酷寒,朔风吹打,挣扎而出的嫩绿小叶,会再被这塞外风吹刮得枯萎回去。一九三四年哈尔滨的春天,好像也被日本占领者卡住了一样,竟来得这样迟缓。夜越来越深了,热闹的哈尔滨站前,南来北往的人流早已断了线,通往道里、道外、南岗、马家沟的电车也没有几个乘客了。 [点击阅读]
太阳黑子
作者:佚名
章节:56 人气:2
摘要:第一章一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黑色海滩上,最明亮的那一阵子,还不如一些夜泳的女孩的身体皎白闪耀。今天的潮水是二十一点,所以,环岛路沿路海滩夜泳的人很多。因为夜色掩护了天空的变脸,等游泳的人们感到海水、天水忽然密集交混,才恓惶地扑爬上岸。海滩上响起一片被雨打烂似的、此起彼伏的呼应声。高高的海岸线上,环岛路蜿蜒。三个男人闯过红胶质的人行道,拉开刚停在黑色车道上一辆的士车门。 [点击阅读]
尘埃落定
作者:佚名
章节:48 人气:2
摘要: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 [点击阅读]
张承志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离开沙沟和西吉滩,离开了头戴六角帽的哲合忍耶回民的黄土山庄,在大雪纷扬中,我们穿过了一片片斑驳错落的村寨,来到了单家集。但那弹洞累累的清真寺和闻之已久的红军遗迹并没有留住我们,一罐茶只喝了一口,我们便又穿过杨茂、姚杜,在暮色中的好水川旁冻硬的土道上,急急地前进了。 [点击阅读]
新结婚时代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2010年新版《新结婚时代》在《新结婚时代》中,对于谁是婚姻的“杀手”,王海鸰提出了新的质疑。小说中,引发婚姻矛盾的原因不是个性不合、第三者,或者两人缺乏沟通、相互猜疑,而是无法沟通的城乡间的鸿沟。从某种意义来说,《新结婚时代》比《中国式离婚》更沉重。门当户对该不该,许多读者从这本书中的两代人三种个性婚恋中展开了话题。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