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中国现代散文 - 缪崇群《野村君》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那山手线的高架电车,我知道她还是围绕着东京市在不息地驶转;她的速率还是那般风掣电闪,乘客还是那般拥挤在一起─—有态度安闲的会社员,有美丽怀春的女郎,有年轻佻的学生……
  早晨,晚间,她来回地渡着我,两年的光阴,并没有一点残留的痕迹了。现在印在脑中的只有几个驿站的名字:目黑,五反田,大崎,品川……
  我初到东京的时候,正是地震后从事复兴的时代,一切虽然都很零乱,但从那些断壁残垣,劫后的余灰中看去,知道从前的事业就是非常可观的,现在又去努力草创,复兴,则将来更伟大的成就,已经使人预感到了。
  夏天秋天冬天都过去了,在第二年的深春─—樱花已经片片离枝了的时节,我在K 大学开始入学了。
  东京的地方,对我是极生疏的,所以每次出来,都要牢牢记住驿站的名字,次数……等等。从我的住所去学校的一段路上,换一次车我是知道的,至于上了高架电车以后的站数,站名,我不得不用心记它了:目黑过去是五反田;五反田过去是大崎……学校是在品川其次的一站,叫田町。
  K 大学耸建在一座小山上面,无论从前面或后面,都要拾阶而上。迎大门的是一所庞大的图书馆,虽然在地震的时候被震掉一个角楼,但仍不能失去她那种庄严的气象……
  自然,我入学的第一天,什么对于我都是新奇的。因为种种的刺戟与内心的空漠,我差不多像一个神经完全迟钝了的人了。
  我初进诵堂的时刻,这在我脑中是一个永远不能泯灭的印象,无数的视线,都集在我一个人身上,自然,他们对于我也是同样感觉着新奇的罢?
  教室里的座位,后边都满了,恰好,在前边第二排,空着两个位子,我于是便把我的书籍放在那里了,除了后边,周围是没有人的,我的心里才渐渐安定了下去。
  上课铃响了,一个来得最迟的,面色黝黑,目光很忠厚的学生,便坐在我旁边那个空的位子上了。
  下了第一班,我们开始谈话了,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他怎么念法,他也给了我一张小小的名刺─—
  野村兼市
  从那天以后,我们便相识了,在班上他和我一样,除了对方以外,没有另外的朋友。我曾听说东京人是傲慢的,狡猾的,欺生的……野村君是广岛人,他大约也同样厌避那些东京人罢?我时常觉得他受旁的同学白眼和冷淡─—不知是否因为他是外县人,抑或因为他同“支那人”─一我的关系而被他们摒出范围以外了。然而我们的友谊,一天比一天地深固─一今天问早安的时候,就比昨天问早安的时候态度亲昵;心房更加跳动了。

  因为我的日语程度很浅,又加彼此的性格都好沉默,所以我们每天畅谈阔论自不可能,就是在极度要表示自己情感的时候,也很少吐露出几句完整的语句来。
  是的,我们是一对无言的朋友,我们脸上的表情,或者已经超过了需要以外也未可知罢?
  在严厉装腔作态的石井英文先生班上,他是低着头静静地听讲,在松懈,像小孩子似的六笠德文先生班上,他是低着头静静地听讲……他永没有像过那一些淘气玩皮的同学,在英文班上可怜得如同淋过水的小鸡;在德文班上就仿佛充分自信着造反也无人过问似的。
  有一次,六笠先生尽讲他的书,而后边却开起雪战了,有的淘气胆大的学生,故意把雪球向先生眼镜上掷,面先生却转过头去笑笑。在他们雪战正酣的时候,野村君把头低得更低一些了;这恐怕是防备“流弹”中伤罢?……
  还有一次,上课铃都打过很久了,而全班的学生都拥在楼窗处向下看,谁也不回他的座位。六笠先生上了讲坛,他们依然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那时野村君正在我的旁边,我问他,
  “怎么了?”
  “他们真是无聊。”他微笑着回答。
  “先生来看,先生来看。”有人叫着。
  那些围着楼窗不归座位的学生,也无非是要先生来看,并且想耽阁一些讲书的时间罢了。
  六笠先生果然是个孩子,他也伸头向楼下看了。
  ─—哈……
  全班哄堂了,六笠先生不好意思地正一正眼镜,从耳根处已经涌出一股害羞的红潮了。
  在楼下,大约有两条狗交着尾。
  全班继续沸腾着,好像要问出先生德文里这是什么字才甘心似的。
  ……
  上石井先生的英文,大家都是受着拘束而感到头痛,所以每当他迟到十分钟以后,有人振臂一呼:
  “溜呀!”
  全体便一齐跑了。最初的几回,我和野村君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是最干犯众怒的,所以结果我们也不敢作“害”群之马了。
  有几回教室里还有不曾溜尽或溜得稍晚的学生,正好遇见石并先生挟着点名册子来了,他一声不作,也不问尽有一个或两个的学生,揭开点名册子便点起名来,这时,那些已经溜到别处,还在看风头的学生,却很可怜,不得已地又要一个一个垂着头向回走了,而结果,反要到石井先生的面前要求把缺席的记号改成迟到的记号了。

  究竟谁是迟到的呢?反弄巧成拙了……
  天天上课,天天总有戏看的,不过他们花样再翻奇些,对我也总是无聊而生厌的;只有那一个无言的朋友野村君,他好像是我慰藉的泉源,精神上无比的食粮。所以我每天到K 大学去上课,听讲和野村君会面,似乎是两件并重的目的了。有时在合班教授的大讲堂里,如果逢到不能坐在一起的时候,那真是一件最大最不高兴的事情了;有时他上班较迟,在那好几百人的大讲堂里来回巡逻着,我知道他是在要寻着我。
  确实地,野村君对我是非常地忠诚,恳挚……我得之于他的扶助与恩惠,真是一个不能计量的深与阔。但谁会相信呢?一对国籍不同,语言少接的人,也能在他们中间连上一条牢固难断的链索?
  有一次,一件不幸的事降给野村君了,但那件不幸的事,仿佛同时含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魔力,它能给野村君以较深的刺戟,给我一些迷信的启示。
  我清清楚楚记得的,有一天我到学校特别早,而那一天却是野村君缺席的头一遭,我揣测,我不安,我几乎感到我今天来上课是没有意义的了!
  上午散学的时候,听人说今天早晨学校附近芝町的地方,遭了一次大火,三四十家住户和商店,完全变成灰烬了。
  这立刻使我联想到野村君的身上了,然而我立刻就否定了它,理由是没有的,假定我也不愿意去预设,我心里惟一的呆想是:这种不幸的事故,决不会临到一个良善人的身上去。
  第二天,野村君仍然没有到学校去,第三天的早晨,事实才完全证明了。当我第一瞥见到野村君的时候,我的周身几乎都要摇撼起来了!因为脑中深深地存着火的印象,所以我看野村君的面庞,好像比寻常更显得焦黑了似的;甚至于他的头发,眉毛,睫毛……在我眼里都仿佛是烧秃过后,只剩着短黄的根梃一般了。
  全班的同学,没有一个来慰问他的,他们都共同表示着一种讽人的微笑罢了。
  他依旧地一直找到在我旁边的座位。
  “啊!你……”
  “烧了!什么都烧完了!”
  ……
  他身上穿着一件新从估衣店里买来的制服;皮鞋没有了,只拖着一双草履;书,笔,就连一张纸片,也都完全没有了。
  我记得他有一次曾在黑板上有意无意地写过─—
  “生下来便是什么都没有的。”
  这并不是什么意味深长的话,也不能说它是今日的谶语。那些生下来便富有的人们,天地不知道被他们怎样解释呢。

  就是在学校最简易的食堂里一次也没有碰到过的野村君,对于这次遭难,是怎样地给他一个重大的打击啊!
  我所能够帮助于他的,都尽量地帮助他了。那最有趣而又使我想到所谓“现世现报”的俗语,仿佛在我们之间,“灵验”了。
  他每星期都借给我抄录的历史笔记,谁也料想不到他又会借了我的去转抄一次的,这是最适宜不过了:因为没有另外一个朋友可以借给他笔记,并且,这笔记又是他亲自抄下来的。
  过了不到十天,我的历史笔记又还给我了;可是那上边已经经过他一次细详地修改─—字写错了的更正过来,中间丢落的填补进去……
  以后,这册笔记,便成了我最宝贵最心爱的东西……
  第二年的初夏,我便因为种种原故不能升学了,在我还是犹豫难决的当儿,野村君的问候书翰早已到了。那信是用英文写的─—大约他知道我所能够了解的英文总要比日文多些似的。
  信里大意说K 大学确是一个贵族学校,于我们总是格格不入的,他已经预备另转其他官立的大学了,最后问我因病是不是就要回国去……
  我写了一封回信去,可是永也没有再得这位无言的朋友的音息了!
  他是转学了么?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久,我便匆匆地回国了,野村君的消息,更没有方法探询了。最可追悔的是我再度去东京的时候,竟没有亲自到K 大学去寻个水落石出。
  除了记住几个耳熟的驿站名字,一切对我都生疏了,每当高架电车在田町驿内停留的时刻,我便禁不住地探首翘望那耸立山头的K 大学的楼顶……我是在关心那图书馆的角楼已经修缮好了么?我是在关心那装腔作态的英文先生,抑或是那松懈的六笠先生呢?不,不,都不是的,我所怀想的那个无言之友,我今生还能不能再默默地和他坐在一起了?……
  第二次从东京回来,又已经一年多,我知道现在山手线的高架电车,已经是围着新的,复兴后的大都市驶转了,但这是不会变的,它依旧很匆忙地从这一站到那一站,车里拥挤着男和女,饱藏着美与丑,香和臭……
  即或有可能的时候,随着车了转罢,你可以看见皇城,可以看见海滨,可以看见无数无数的烟突和旗亭……但野村君的黝黑的面影,真不知到那里才能寻得着呢。
  一九三0,六月作
  (选自《露集》)
或许您还会喜欢:
沉从文《边城》
作者:沉从文
章节:25 人气:3
摘要:内容简介在川湘交界的茶峒附近,小溪白塔旁边,住着一户人家。独门独院里,只有爷爷老船夫和孙女翠翠两个人,还有一只颇通人性*的黄狗。这一老一小便在渡船上悠然度日。茶峒城里有个船总叫顺顺,他是个洒脱大方,喜欢交朋结友,且慷慨助人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天保,像他一样豪放豁达,不拘俗套小节。老二的气质则有些像他的母亲,不爱说话,秀拔出群,叫傩送。小城里的人提起他们三人的名字,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点击阅读]
良心作证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3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王小波《黄金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18 人气:3
摘要: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祥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愉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 [点击阅读]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4
摘要: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一春三月天气很暖和,日头饼馍样烤在天上。五婶寒了一冬,见日光挤进屋里一丝,便恨不得把一个日头揽在怀里。他爹,五婶说,让我出去晒个暖儿吧。五叔说你好好睡着吧,满天下数你难侍候!五婶喉咙塞一下,就盯着房上的椽子看。 [点击阅读]
中国现代散文
作者:佚名
章节:294 人气:2
摘要: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 [点击阅读]
国史大纲
作者:佚名
章节:73 人气:2
摘要:钱穆着商务印书馆修订本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点击阅读]
北京北京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一九九四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点击阅读]
美学散步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2
摘要:李泽厚八十二岁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朱光潜、宗白华两位美学名家就都在学校里。但当时学校没有美学课,解放初年的社会政治气氛似乎还不可能把美学这样的学科提上日程。我记得当时连中国哲学史的课也没上过,教师们都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学习马列和俄文……。所以,我虽然早对美学有兴趣,却在学校里始终没有见过朱、宗二位。 [点击阅读]
倾城之恋
作者:张爱玲
章节:9 人气:3
摘要: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点击阅读]
日光流年
作者:佚名
章节:60 人气:2
摘要: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司马蓝是村长,高寿到三十九岁,死亡哐当一下像瓦片样落到他头上,他就知道死是如期而至了。他将离开这鲜活生动的人世了。在耙耧山脉的深皱里,死亡自古至今偏爱着三姓村?,有人出门三日,回来可能就发现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谢世了。出门半月或者一个月,倘若偶然一次没人死去,便会惊痴半晌,抬头望望西天,看日头是否从那儿出来了,是否成了蓝色或者绛紫色。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