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中国现代散文 - 李蕤《柿园(下)》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柿树园终竟见到了。
  时候是冬天,树上已经没有一片叶子了。暗淡的天幕下它们仍然排着行立着,但已经少力无神,拳着丫枝,几年中它们竟也有这许多苍老。
  许多低层的柔枝都没有了,那些我们在儿时曾经当做秋千的。老树剩下的只有几枝杈桠的躯干,小枝也都是操劳过重的童工一样,在没曾完全发育之前蜷曲了。
  祖父的坟上也生长了柏树,柏树已经和柿树并肩。
  家里,门扇上依然贴着白色的欠钱条,钱条子上还是盖着红色的印子。但往年这些条子大都只贴到十月就可以揭去,现在是十二月了。
  门扇依然是黝黑的杌术色,旧账条上贴着新的。除了药账染房账之外,又有好多都是“花户”“衣摊”若干若干的条子,主要的变动是:从前上面写着几百几十,现在变为几元几角了。
  叔父的棉袄,弟弟的棉袄,都仍然是古老的颜色,宛如十几年这世界上就没有织出过新布一样。浅蓝,浅蓝,都是一样,这些都是十年前我们做柿子时穿的颜色式样,不同的仅仅是又加添了许多补钉,露出许多败絮。
  晚上,灯是煤油灯,米粒一般的蓝黄色的一点火光。光是怯懦的,昏黄的。
  阴暗的是他们的脸色,阴暗的是他们的影子,阴暗的是落满尘埃的墙壁。
  母亲的皱纹更深的刻在脸上了,叔父的胡子更乱的蔓延在脸上了,弟弟们拖着鼻涕和衣服的缺襟,露着大的眼珠和瘦削的两颊。一瞥中我留意到这灯正是从前在柿场上用的煤油灯,添上的是一条熏黑通弯铁丝,和玻璃瓶上的两条裂缝。
  在七八年前我常常听到祖父给叔父说到一年的化费,以后听二叔对三叔说到一年的化费,现在是叔父对我说一年的化费了。
  屋里放着的是张老得不敢搬动的桌子,桌子上的油漆早已剥蚀净尽,而且早几年已经换上了灰垢了,两边摆着的是和这桌子相伯仲的上了年纪的椅,它不是缺腿便是没有靠背了。

  一年老旧一年的桌椅,一年昏黄一年的灯光,一年破落一年的家景,一年烦琐一年的账目……
  叔父的声音是低微的,沉重的,全屋里的空气是沉重的。
  这是五六年前的猛虎一般的叔父么?这是五六年前嘴里常吐着“有人不服穷”的叔父么?这是常说双手托起全家的叔父么?我想细看一看叔父的面孔,想再追到已往英迈的叔父,但我不敢看,他是被贫困压碎了。
  “这几年乡下人是真酥了骨头啦!”
  “封粮倒有,就恨这捐,……左捐右捐,什么名色都有,自治捐,剿匪捐,营业捐,公益捐,还有什么空捐……”
  “空捐,一点也没有错说,可不是都空捐了?”婶母没头没脑地插入一句,擎着面瓢出去了。叔父却丝毫没注意到似的,断断续续的说:“对啦,……这些时还有啥‘晚随’捐,要是随×× ,早随晚随还不一样。
  “银元玖串伍,纸洋四吊四,麦下来些六毛钱一斗,现在籴着要十七千了,一倍二,明坑也得跳,那时不粜还不了账,眼下不籴过不去年!
  “连年旱,不旱就是水,再不然就是生蝗虫,一亩地好收只有三斗,三十亩地,三三如九,……六六三十六,这季净出捐就十八块四,可不是,五月半头到九月,……人是一年多一年,家里快有十四口人了。
  “面庄家户有的时候卖三百,白细的麦面只卖三百,现在是一倍三!……盐是一倍十,一斤要一千七,油可以不吃,菜可以不吃,可是盐不吃行么?……三天一斤,五天一斤。……学费……要缴七块,染布钱,吃菜钱,出差当门事……”

  叔父嘴里的数目字,像千百只啄木鸟似的使我昏沉,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的心神已悄悄出窍,但叔父的凄苦神色,使我没有睡去的胆量,每到神志清明时都听到:“……三块……五块……又开征……买新兵……三三如九……九六十五……”
  随着的是重而浊的叹息,他的眼总是迟滞的呆视着脸前的地方,宛如在尘沙中的旅人没有远望的力量一样。
  麻纸钉成的账簿,他翻着念着解着,显然他的全年的心血都被这账簿侵蚀了,在我是非常害怕而且不愿听这些声音,但是一种为忧愤而汇在一起的叹息却从深心里流出来:
  “唉!世界不是世界了!”
  “唉!世界不是世界了。”
  大家同声的叹息出来。
  “柿子不是今年结得稠吗?”我问到柿子了。
  “有三四千斤称。”
  “柿子今年是丰收,”叔父苦笑着,“但是多收一倍只是平白多下了十几天力,卖到的钱还没有去年多呵!”
  “钱还没有去年多?”去年二十块钱卖去三千斤柿子的事我又想起来,至今还使我锥心似的痛苦,今年的四千多斤真的会反没卖够二十块钱么?
  “卖了多少?”我差不多是用要哭出来的声音来问了。
  “十八块多些钱,……六个铜板一斤。”
  “六个铜板!”我的心被烈火烧炙了,我问着,却不是向叔父问着,似乎问我自己。
  “六个铜板?”“六个铜板!”我反复地说着。让这声音流入我自己的耳壳,流入我的脑海的深处,“六个铜板!”我要嚼碎这四个字呵!
  然而这是真的,不是假的,四千斤柿子是包皮皮有几千万个几千万个,都没有一个不是经过家人的手指摘下的,没有一个不是经过家人一颗颗剥了皮的,也没有一个不是翻了几十百遍,然后载上重车,流着汗冒着风或者踏着雪送上“行”的。

  少一遍手,柿子能从涩苦变成甜的么。
  “六个铜板!”
  我想起城市。我看见每—个麻雀牌桌上放着几千万斤柿饼,看见一条小小的钱条上写着几千万斤柿饼,看见胖太太们脖子里的死狐狸上埋着几千万斤柿饼,看见那些大肚老板拳头大小的钱袋里装着几千万斤柿饼……。
  然而柿子是每一个都是开花结果,一分钟一分钟长熟的呵!
  “钱取完了没有?”
  “块二八毛,三千五千,到手连听也不听就完了。”
  “…………”
  “挡利息还不够!”
  “庄稼人反正不能过。”
  “丰收也是荒年啊!”
  “就没路可走了……。”
  …………
  晚上,到都要睡觉的时候,母亲拿出留出的让我吃了,柿蒂是经过亲切的家人亲手削去的,柿皮也是他们亲手去掉,柿子外涂着层雪白的霜,撕开放在嘴里是蜜般醉甜。这些是祖父手植的树开花结实积日累月而成熟,弟弟妹妹们日日月月守着晒成的,我吃了两三个,猛然我的鼻尖酸痛了。
  “六个铜板!”
  母亲粗糙的手又替我捧着,我已吃不下去了。我这时才注意到今年剩的最少,这大概是因为收得最多的原故。每年盛装柿饼的缸今年却盛着往年送人用的柿皮,盛放柿子的却是一个蹲着的,半满的,裂了嘴横着一道竹箍的瓦坛。
  秋风从西向东吹起来了,我怀念着家乡,家乡的柿树园。
  我想起祖父,想起这些树是祖父手植的,我想起祖父手里的迸飞火星的火镰,想起了祖父的尚能自给的时代,记起了祖父的那句话:
  “要没有这些柿树会过下去么?”
  我默默的回亿着,沉思着,咀嚼着。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中国在梁庄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内容简介作者多年深入农村,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下那些惊人的故事:王家少年强姦了八十二岁的老太、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墓地里、即使火化了,也要把骨灰在棺材里撒成人形……通过这些真实的“个人史”,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的现实危机。《中国在梁庄》再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点击阅读]
五个苹果折腾地球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4
摘要:这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狗年的一天,使它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它的果实把地球折腾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是春天的午夜。一个飞碟在夜色的掩护下接近地球,飞碟上的外星人是路过地球,想休息一会儿。“下边是一座苹果园,着陆比较合适。”担任观察的宇宙人对机长说。“同意在苹果园着陆。”机长发令。飞碟缓慢地在那闷果树旁着陆。飞碟舱门打开了,几个宇宙人走出飞碟,在果园里活动筋骨,呼吸空气。 [点击阅读]
经典小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09 人气:2
摘要:目录页■蒋廷松《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6年第6期通俗文学-超短小说一天,我陪乡长到县城找西郭局长办事。到西郭局长家时,他儿子小西郭也在,这小西郭是前不久被西郭局长安排到咱芳塘乡工作的。西郭局长见我们上门,递烟、敬茶、让坐,挺热情。小西郭呢,望着我们便是傻乎乎地笑。我们与西郭局长谈话时,小西郭便小心翼翼地往乡长的脸上“呼呼”地吹气。我想,他大约是在替乡长吹灰尘吧。 [点击阅读]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作者:佚名
章节:40 人气:2
摘要:我从一些人的世界路过,一些人从我的世界路过。陆陆续续写了许多睡前故事,都是深夜完成的。它们像寄存在站台的行李,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朋友的,不需要领取,于是融化成路途的足迹。但我觉得它们很漂亮。一旦融化,便和无限的蓝天白云不分彼此,如同书签,值得夹在时间的罅隙里,偶尔回头看看就好。其实这本书中,一部分连短篇都算不上,充其量是随笔,甚至是涂鸦。 [点击阅读]
厚黑学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最初的厚黑学并不像后来流传的各种版本,也没有所谓的厚黑经和厚黑传习录,而是一篇文言文体的文章,其中不少句式都是套用的儒家经典的句式,由此也可看出李宗吾在接受新文化的同时,传统文化的基因没有完全消除贻尽。这篇文言文体在李宗吾所有文章为唯一一篇,以后的各种厚黑学著作以及1949年之后坊间各种粗制滥造的厚黑学,均以此为蓝本,兹抄录如下:“吾自读书识字以来,见古之享大名膺厚实者,心窃异之。 [点击阅读]
黄雀记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简介为了保持遗照的“新鲜”,祖父年年都要拍遗照。某天,少年保润替祖父取遗照,从相馆拿错了照片,他看到了一张愤怒的少女的脸。他不知道是谁,却记住了这样一张脸。有个年年拍遗照、活腻透了的老头儿,是谁家有个嫌贫贱的儿媳都不愿意看到的。祖父的魂丢了,据说是最后一次拍照时化作青烟飞走了。丢魂而疯癫的祖父没事儿就去挖别家的树根,要找藏有祖先遗骨的手电筒。 [点击阅读]
南方有嘉木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2
摘要:此书为第5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茶人三部曲之第一。这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绿茶之都的杭州,主角是忘忧茶庄的三代传人杭九斋、杭天醉以及杭天醉所生的三子二女,他们以各种身份和不同方式参与了华茶的兴衷起落的全过程。其间,民族,家庭及其个人命运,错综复杂,跌宕起伏,茶庄兴衷又和百年来华茶的兴衷紧密相联,小说因此勾画出一部近、现代史上的中国茶人的命运长卷。 [点击阅读]
鬼车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4
摘要:这已经是苗我白近几天第4次在深夜3点钟被楼下的汽车报警器的鸣叫声吵醒了。他怒不可遏。从30岁起,苗我白的夜间睡眠改为一次性的:醒了当夜就再也睡不着,不管几点醒。这个毛病已经困扰苗我白6年。为了能睡一个完整的觉,苗我白每天下午从5点起就停止饮水,以防夜间膀胱骚扰大脑。和苗我白睡在一张床上的,是他的妻子鲍蕊。鲍蕊不是苗我白的原配妻子。苗我白的第一任妻子是崔文然,那是苗我白的至爱。 [点击阅读]
国画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画家李明溪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朱怀镜说他是不是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朱怀镜并没有想到李明溪这狂放的笑声会无意间改变他的命运。那是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举行的一次表演赛,并不怎么隆重,门票却难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总是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所谓画室也就是他自己的蜗居。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 [点击阅读]
骚动之秋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鹰在头顶威严郑重地巡视了两圈,忽然一紧翅尖,以极其轻盈优雅的样子滑上峰顶,飘过黝森森的山林梢头,沉没到湖泊似的深邃清澈的天空中了。谷地上,那只天真灵秀的小布鸽,还在扑楞着翅膀,发出惊惧凄婉的呼救。“真他妈倒霉!”一丛枝叶张扬的山桃树后,跳起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不胜遗憾的目光朝着鹰去的方向望了几望,侧转身子,向旁边的一方草地,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草地极小,处在乱石棘棵之中。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