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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 - 陌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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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现在,我已经27岁了。这一生虽然不算太长,也并非尽善尽美,但过得很有意思。曾经发生过一件特殊事件,就像蜜蜂给花朵传粉,它影响了我的一生。
  这段经历不长,我现在就把它简短地写出来。那些不会把“简短”理解为“毫无意思”的读者,一定能领略其中的趣味。
  我通过了学院的毕业考试。少年时代,老师曾拿我漂亮的外表开玩笑,把我比做虚有其表,实无用处的希穆尔花朵的好看不好吃的马卡尔果实。每当这时,我总是羞愧不已。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想法就改变了。假若我能再度出世,我还愿有个漂亮脸蛋,即使老师又来嘲讽,我也决不计较。
  有个时期,我父亲很穷。当律师之后,积蓄了大量钱财。可惜没有来得及享受,他就归天了。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休息。
  当时我还很小,母亲一手把我抚育成人。她原是穷人家的女儿。所以,她并不因为我们家境富足而忘乎所以,也不让我得意忘形。童年时代,家里对我非常溺爱和娇纵。因而我觉得自己各方面都很不成熟。就是现在,见到我的人,还以为我是杜尔伽①女神怀抱中伽内希的弟弟呢!
  --------
  ①杜尔伽:印度三大神之一,湿婆之妻,伽内尔之母。
  我舅舅,实际上是我的监护人。他只比我大6岁,然而,正像波尔古河道中的沙砾把整个河水吸干了一样,他把家里不论巨细的一切事情,全部揽了过去。不经过他,休想得到一滴水珠。我什么也不用操心。
  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妙龄少女的父母都认为我是乘龙佳婿。看来,要成为好人也并不难,我就是大好人。母亲的话我是言听计从。事实上,我也没有违抗母亲旨意的能力。我准备随时按女性的旨意办事,这对于能自己挑选丈夫的姑娘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
  许多达官显贵,都想与我家联姻。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命运的主要代表者——舅舅,对结亲却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他并不喜欢富宦人家的闺秀。他希望我们家的媳妇是齐眉举案,俯首贴耳的女子。然而,舅舅又爱钱如命。他盼望我有这样的岳丈:他不富裕,但也不要接济;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驱使他,但来我家时,又要热情款待,不使他感到委屈。
  我的一位朋友霍里什在坎普尔工作。休假时,他回到了加尔各答,给我带来了烦躁不安。因为他对我说:“喂,如果你要找媳妇,我倒知道一个美丽绝伦的姑娘。”
  霍里什回来的前几天,我通过了硕士答辩,展望未来,将是无穷无尽的空闲——不必考试,无需等待,没有工作。对自己的一切都未作打算,也不必去想它,反正内有母亲操持,外有舅舅掌握。
  在这空暇的荒漠中,我的心灵见到了一个高大的女人幻影——我宛若看到天空中弥漫着她那炯炯目光,空气中散发着她那芬芳气息,树枝沙沙作响,也仿佛是她在窃窃私语。
  就在这样的时刻,霍里什来了,对我说,“如果要找媳妇的话……”我的身心就像细枝嫩叶在春风中颤抖,时而明朗,时而阴暗。霍里什谈吐风趣,诙谐幽默。我的心真是久旱逢甘雨呀!
  我告诉霍里什:“你对我舅舅去说吧!”
  霍里什是打交道的能手,在这方面,无人可以与他相比。因此,在他所到之处颇有声威,舅舅与他交谈之后,就不想放他走了。他的话引起舅舅的重视。舅舅不但关心姑娘本身,而且更关心她父亲的情况。了解到的情况正合舅舅的心意。曾几何时,女方家庭也是财神光顾,钱多粮足。现在虽说家道中落,但毕竟还有根基。在故里,要保持家族的荣誉绝非易事,所以他们搬到西部去住了。在那里,像穷人似地生活。他只有一个女儿,因而会毫不犹豫地把所剩的财富当嫁妆的。
  一切都不错,然而,当舅舅听说姑娘已经15岁了,不免心事重重地问道:“是不是他们家族名声不好?”
  “不是!他们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只不过是他还没有给女儿找到称心如意的女婿罢了。现在,新郎的身价高了,特别是对他们这种破了产的家庭,父亲只好等待,但女儿的年龄却不等人呀!”
  不管怎样,霍里什总是能言善辩的。舅舅放心了,立即开始了定婚的准备工作。加尔各答世界以外的一切,我舅舅总是笼而统之地看成是安达曼群岛的一部分。有生以来,他只有一次因故去过坎纳加尔。如果舅舅是摩奴①的话,在他的法典里甚至会禁止人们走过哈布拉桥。我心里默想,最好亲自去看看姑娘,但我没有勇气对人说。
  --------
  ①摩奴:传说是古代《法论》之一《摩奴法典》的作者。这部法典详细规定了人的行动准则。
  派到姑娘家去相亲的,是我的一位堂兄比努。对他的机灵和才干,我是一百个放心的。比努回来后对我说:“真不坏,简直是赤足金子!”
  堂兄比努说话,向来谨慎,从不言过其实。平常,我们说“好得很”的时候,他充其量说句“过得去”而已。因此,我明白,在命运中,我的幸福大概不会与造物主发生任何冲突。
  二
  不用说,女方应到加尔各答来举行婚礼。姑娘的父亲桑布纳特先生,在婚礼前三天才第一次见到我,并向我祝福。这说明他对霍里什是何等的信赖。他的年龄在40岁左右。头发乌黑,只是胡须开始斑白了。他确实是个好人,端庄的仪表,吸引了人们的视线。
  我希望他见了我很高兴。看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说上一两句话就默不作声了。舅舅则口若悬河,他反复宣扬:就财富而言,我们不亚于城里任何人家。桑布纳特对这些话语未置可否。在舅舅谈论的间歇,听不到一句“是”,“对”的回答。如果我处于舅舅这种境地,早就心灰意懒了。可舅舅则不然,毫无难色。他看到桑布纳特在沉思,还以为他是一个软弱而又不活泼的人。他曾认为亲家过于活泼倒是有害无益。舅舅心中颇感满意。桑布纳特告别时,舅舅只是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再见,没有陪送到马车上。
  关于嫁妆,双方很快就谈妥了。舅舅对自己身手不凡的机警灵巧很是自豪。谈判时,他没有留下任何模棱两可的地方。嫁妆要多少现金,要多少珠宝以及多少金首饰,都讲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我自己没有参加这次交谈。我不知道债务的艰难。心里想,这一大笔钱大概是婚事中的主要部分。舅舅会将这一切处理得很好的。他那令人惊奇的应变本领,事实上是我们家的骄傲。在任何牵涉我们家利益的事务上,他总是以智取胜。这些都是公认不讳的事实。这次,尽管我们不缺钱用,而对方倒是相当困难,但女方仍得出钱。我们家,就是这样固执,根本不顾他人死活。

  迎亲的队伍极为庞大。如果要数清去的人数,恐怕非雇专人不可。舅舅和母亲一想到把这一大队人马打发到女方去,可能给亲家增加许多困难,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来到女方举行婚礼的地方,顿时感到乐曲之声响彻云霄,宛如一群大象狂欢乱叫,践踏音乐女神种植的莲蓬。我手戴戒指、颈套项圈,披挂金链,简直成了首饰商店的橱窗。我全身的穿着打扮,在未来岳丈面前,充分显示了未来女婿的身价。
  舅舅一到举行婚礼的地方就很不高兴。对于这庞大的迎亲队伍,院子显得太狭小了。他认为准备工作也太一般化。另外,桑布纳特也表现得极为冷淡,不像平常那样谦恭,而且一言不发。他的一位身体黝黑、健壮、嗓音嘶哑、腰缠拖地的律师朋友,总是合手点头,满面春风地与每个人——从乐队成员直至女婿亲家——打招呼。要不,一开始就会爆发冲突。
  我们刚坐下来,舅舅就把桑布纳特先生叫到隔壁房间去了。他们谈些什么,我一无所知。过了不久,桑布纳特先生出来对我说:“孩子,请到这里来一下。”
  事情就是这样:尽管不是每个人,但有不少人总是抱有一个生活目的。我舅舅的一个目的就是免遭别人欺骗。他担心亲家会在珠宝首饰方面哄骗他。若是这样,婚礼之后,就毫无报复的办法了。女方的嫁妆礼品虽按舅舅所提的条件准备了,但舅舅并不完全相信亲家的许诺。他特地带来了一位首饰匠。当我走进隔壁房间,看到舅舅坐在卧榻上,首饰匠拿着天平、试金石等坐在旁边。桑布纳特对我说:“你舅舅说,婚礼之前,要查看新娘的首饰,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舅舅说:“他没有什么要说的,照我讲的办吧!”
  桑布纳特又看了我一眼,问道:“这话对吗?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关于这件事你再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我耸了耸肩,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示。
  “好吧!请稍坐一下,我去把女儿身上的首饰全部取来。”
  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舅舅说:“这里没有奥努波姆的事了,让他到客厅里去吧!”
  “不,不要到客厅去,他应该坐在这里。”桑布纳特说道。
  不一会,桑布纳特用手巾包着首饰进来了。他把首饰摆在舅舅面前,这些都是他们家祖传的,既厚实又精美,远非现在流行的又薄又轻的首饰可以相比。
  首饰匠拿在手里一看,便说:“不必鉴定了,没有掺假。
  这些纯金首饰,现在是很难见到的。”
  说着,他拿起一个带有怪兽头像沉重的镯子轻轻一按,就弯曲了。
  舅舅拿过首饰礼品单看看,再数数实物,他明白,无论是件数,还是重量,都远远超过了商定的数目。
  首饰中有一副耳环。桑布纳特把它们递给首饰匠说:“请把这两件检验一下。”
  首饰匠看后说:“这是英国货,里面含金极少。”
  桑布纳特把这副耳环递给舅舅说:“这是你们送给她的。”
  舅舅接到手里一看,正是自己送给姑娘的耳环。他满面通红。本来,他想看到穷亲家欺骗他,但并未使他上当的热闹场面。可是现在,自己反倒处于难堪的境地。他面色阴沉地对我说:“奥努波姆,走吧!你到客厅里去!”
  桑布纳特说:“不,现在不去客厅。先请你们去吃饭,走吧!”
  舅舅惊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请起吧!”
  桑布纳特外表随和,但内心却很坚强。舅舅不得不站起来。给迎亲的队伍准备的酒席已经摆好了。准备工作虽没有大张声势,席面却办得不错,而且非常清洁,使得人人满意。
  接亲的一行人吃过之后,桑布纳特叫我入席。舅舅说道:
  “那怎么行,新郎还没有拜堂,怎么就去吃饭?”
  桑布纳特对舅舅的话,不屑一顾,转向我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难道坐下来吃饭也有什么错处?”
  有代表母命的舅舅在场,我是不能违抗他的意志行事的。
  我不能坐下来吃饭。
  当时,桑布纳特先生对舅舅说:“我给你们增添了许多麻烦。我本不富裕,对你们招待得很不周到,请原谅。已经很晚了,我不想再使你们为难,现在……”
  舅舅急忙说:“现在就到客厅里去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马车。”桑布纳特冷漠地说。
  “这是开什么玩笑?”舅舅愕然。
  “您大概在开玩笑!我可丝毫没有开玩笑的兴致。”
  舅舅震惊得两眼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桑布纳特说:“我不能把女儿交给那种认为我会克扣女儿首饰的人家。”
  他没有要我再讲什么话,情况已经表明,我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啊!
  以后发生的事,我不想讲了。灯笼砸得稀巴烂,家具捣得底朝天。迎亲的队伍浩劫一通后就走了。
  回家的时候,乐曲之声消失了,灯笼之光不见了。天空中的星星昏暗地眨着眼睛。
  三
  我们全家都气得火冒三丈。姑娘的父亲太高傲了,简直狂妄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大家都说:“等着瞧吧!他的女儿再也嫁不出去了!”
  可是,对于根本不担心女儿嫁不嫁得出去的桑布纳特来说,这样的诅咒又算得了什么惩罚呢!
  我大概是全孟加拉唯一的一个被姑娘的父亲从婚礼上赶回家的新郎。天神啊!你为什么偏偏在灯火辉煌,乐声四起的豪华婚礼上,给我这样一个品德高尚的新郎,留下如此巨大的耻辱呢?迎亲的人们当时拍着额头说:“婚礼没举行,倒骗我们吃了一餐饭。真遗憾,不能在那里回报他一顿。”

  “我要去告发他撕毁婚约,侮辱人格。”舅舅愤恨地说,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一些好心的朋友劝他放弃这种打算,不然,事情会闹得更大,贻笑全国。
  不用说,我更是愤懑已极。我真希望命运倒转,让桑布纳特拜倒在我的脚下。即使这样,我也不会饶恕他。
  然而,当愤懑的黑色潮流袭击我的心灵时,还有另一股并非黑色的潮流冲击着我。我的整个心灵被那陌生姑娘带走了。即使现在,我也拖不回来它。当时我俩只有一墙之隔。她的额头上点着檀香痣么?身着鲜红的纱丽么?面带腼腆的红晕么?内心在想什么?这一切我都说不上来。我那幻梦中的魔藤,盛开着春天的各种花朵,它们勾着头,仿佛在向我致意。微风拂来,我闻到了它们的芬芳,听到了叶蔓的沙沙响声。啊,只相差一步呀!但现在,这一步之差,竟成了鸿沟,无法弥补的鸿沟。
  这些天来,每天晚上,我都到比努家去,询问有关姑娘的情况。他言语不多,但每一句话,就像火星一样在我心中引燃了无名烈焰。我从他那里了解到,姑娘长得出奇地俊美。可惜的是,我既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有看过她的照片。她的一切,都在我模糊的想像之中。她不会走出来,我也不能把她从自己心目中抹掉。我的心像幽灵一样,在婚礼那天的墙外叹息、徘徊。
  从霍里什那里听说,曾给过姑娘一张我的照片。很可能她还满意,因为没有不满意的理由啊!我心中暗想:说不定她把我的照片收藏在一个什么盒子里;在阒无一人的中午,她独自关着门,拿出那照片俯身细看,把它贴近面颊,蓬松的头发散落下来;突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她大概急急忙忙把照片藏在香气扑鼻的纱丽的一角。
  岁月流逝,一年过去了。舅舅出于羞耻,根本不提我的婚事。母亲则另有打算:她想等人们忘记我所受的屈辱后,再给我娶亲。
  我打听那姑娘是不是已找到称心如意的丈夫。听说她发誓不再嫁人,我真是欢喜若狂。我陷入了幻想之中:仿佛看到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整天连头发也忘了梳。她爸爸看到女儿日益消瘦的面容,心中自问:“我女儿为什么变成这样呢?”一天,他突然走进房间,看到女儿两眼充满泪珠,便问道:“女儿呀,你到底怎么啦?告诉我!”姑娘急忙揩干眼泪,回答说:“啊,爸爸!我没有什么事。”她是独生女,当然是桑布纳特的掌上明珠。看到女儿像久旱不雨的蓓蕾,日渐枯萎,父亲的心再也忍不住了。他抛弃了狂妄自大,走进了我的家门。后来呢?后来,我心中翻滚的那股黑流像一条毒蛇似地暗示我:“好啊!让他再举行一次婚礼,张灯结彩,邀请国内外的客人。然后,你却把新郎的桂冠踩在脚下,带着你的随从离开举行婚礼的地方,扬长而去!”但心中另一股泪水般的潮流变成了一只洁白无瑕的天鹅,哀求道:“放我飞去吧!就像我曾飞到达摩衍蒂①那里一样,我一定把这幸福的消息悄悄地告诉你那因离别而忧愁的意中人。”后来呢?后来,痛苦的黑夜消失了,下着带来生机的细雨,蔫萎的花朵露出笑脸。所有一切,整个世界,都留在墙外,只有一个人进入了房内。后来呢?后来,我的幻梦猝然而止。
  --------
  ①达摩衍蒂: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个公主,因天鹅传书,与另一国王互表衷情,终成眷属。
  四
  故事并没有结束。现在,我再把后一部分接着写下去。
  由于舅舅不想离开加尔各答,越过哈布拉桥,陪伴母亲朝圣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在火车上睡着了。火车轰隆轰隆的响声,在我脑海里变成了朦胧梦境中的铃声。忽然,我在一个小站上醒来了。外面明暗交错,树影斑驳,仿佛仍在梦中。除了天上的星星是老相识外,其他一切都很陌生,模糊不清。在车站上,几盏昏暗的路灯下,整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全非,更加广阔无垠了。母亲在火车上睡得正酣。灯下是墨绿色的窗帘。箱子等一切物品,如同梦入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摆设,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都变了形,挪了位。
  就在这样的时刻,在这奇特世界上的一个奇特夜晚,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快来吧!这节车厢里有位置。”
  这温柔的说话声,宛如优美的歌声。只有在这样困难的时间和地点,突然听到孟加拉姑娘讲的孟加拉语,才能完全理解这种语言的甜蜜。我所听到的姑娘的嗓音,决非一般的声音,而是一种特殊的嗓音,我再也听不到的嗓音。
  人的嗓音总是十分真实的。不管人的外貌是美是丑,其嗓音总是发自心灵,无法形容。我想,真是若闻其声,如见其人。我急忙打开车窗,探身张望,但什么也没有看到。站台上一片漆黑。值班员晃动信号灯,火车开动了。我仍坐在窗旁。眼前虽无任何人影,但我心中却出现了一个感人肺腑的形象,它就像那星辰闪烁的夜空,笼罩一切,而又可望而不可及。啊,陌生女人的嗓音,你瞬息间就占住了我的心!你真是奇迹,像朵花儿在小小心田开放,即使狂风暴雨,也冲涮不掉你一片花瓣,玷污不了你的圣洁。
  车厢发出了丁零咣啷的响声。我仿佛听到了一首歌曲,它的副歌就是“车厢里有位置”。有什么?什么位置?人们素不相识,谁能找到位置,或许这互不相识是种迷雾或幻影,一旦透过它们,就永远相识了吗?啊,甜蜜的嗓音,难道你那感人肺腑的形象,我就永远认识不了吗?“有位置”,这是你的召唤,片刻也不迟缓!
  整夜我都没有睡好。几乎每到一站,我都向外张望,生怕那陌生女人未见面就下了车。
  第二天清晨,到了一个大站,我们该转车了。我曾希望,我们要坐的头等车厢可别太拥挤。下车后,看到站台上有一队勤务兵携带家具什物在等车,显然是一位显赫的将军要外出旅行。过了两三分钟后,火车进站了。一看就明白,我应放弃坐头等车厢的打算。我领着母亲到底上什么车厢呢?这真是个使我为难的问题。各节车厢都挤得水泄不通。我们从一节车厢看到另一节车厢。这时,在一个二等车厢里,有一位姑娘对我母亲说:“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吧!这里有位置。”

  我甚感震惊,这就是那奇妙甜蜜的嗓音,这就是那“有位置”的副歌。我毫不犹豫地领着母亲上了车,几乎连行李都没有来得及拿上来。人世间大概再也没有比我还没能耐的人了。那位陌生姑娘急忙从苦力手中接过我们的行李,拖上了已经开动的火车。我的一架照相机丢在站上,也顾不得了。
  后来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心中保留着一幅完美无缺的幸福图画。从哪里开始讲起,又从哪里结束呢?我不打算逐字逐句的讲述。
  这次总算见到了那位以嗓音打动了我的陌生女人。我朝母亲那边望去,见她还未闭眼休息。姑娘大约是十六七岁;天性活泼,无拘无束;体态轻盈,满面生辉;真是无比的美丽而又潇洒大方。
  我所见到的大致就是这样,我不能讲得更详细。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之类,我就说不上来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她的衣着和首饰并不惹人注目。她与四周的人相比真是太突出了,宛如一朵洁白素雅的晚香玉在枝头开放,使周围的枝叶黯然失色。她与两三个小姑娘在一起。她们的欢声笑语频频传来,在耳际回响。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并未认真阅读,而是倾听着她们那边传来的声音。传到耳中的都是一些儿童故事。也真奇怪,她与这些小姑娘在一起,丝毫也显不出年龄的差别。轻松愉快和欢乐的笑声,仿佛使她也变成了小孩。她携带了几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籍。孩子们缠着她,要她讲一个特别好听的故事。从孩子们那种执拗的神态可知,这个故事她们已听过许多遍了。她那甜蜜的嗓音,恰似金质的魔杖,使字字句句都值千金。那陌生姑娘倾注全身精力,以自己的动作和言语,启迪幼小的心灵。因此,孩子们聆听她讲故事,仿佛那不是故事,而是听她内心的倾诉;仿佛有一股生命的清泉,流经她们的心田。她那熠熠闪光的生命,也使我那天的生命之光,倍加灿烂。我心中暗想,这位姑娘,真像包围我的太空——永不疲劳,无边无际。
  在一个车站上,陌生姑娘从小贩那里买了一些炒豆子。她完全像个小孩,与那几个小姑娘,一面叽叽喳喳谈笑风生,一面又旁若无人地吃着豆子。我的秉性太胆怯拘谨了,为什么不去向那姑娘要点豆子吃呢?为什么我不伸手去满足自己的渴求呢?嗳,真遗憾!
  我母亲处于喜爱与反感的矛盾之中。车厢里有我这样的男人,然而,那姑娘却毫无顾忌地吃得津津有味。这些,自然使我母亲反感。不过,虽然显得有点粗野,但毕竟不是过失。母亲心想这姑娘已不小了,可缺乏点教养。母亲不愿随便与人交谈。她习惯于与别人离得远远的。她很想结识这位姑娘,但又摆脱不了习惯的约束。
  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了下来。那位将军的一队随从要上车。然而车厢里已没有位置了。他们在我们车厢前面转来转去。母亲吓得呆然不动,我也顿时局促不安。
  火车开动前几分钟,一个当地的值班员拿着两张写着名字的条子贴在我们位置前面,对我说:“已有两位先生预约了这两个位置,请你搬到别的车厢去。”
  我急忙站了起来,那位陌生姑娘用印地语说:“不行,我们不离开。”
  值班员生气地说:“必须离开!”
  他对激动的姑娘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下车叫英国站长去了。站长对我说:“很遗憾,但……”
  我一听就知道非搬不可了,连忙找苦力。陌生姑娘站了起来,两眼怒火直冒,愤愤地对我说:“您别走,请坐下吧!”
  然后她站在门口用英语对站长说:“这完全是谎言,车厢的位置根本就没有预约!”
  说着说着,她把写着名字的纸条撕下来,扔到站台上去了。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军服,带着勤务兵的先生来到门口站住了,起先,他向勤务兵打了个手势,要他把行李搬上车。当他看到姑娘愤怒的脸色,听到她不满的话语后,沉思片刻,把站长叫到一边去了。他们嘀咕些什么,那我就无从知晓了。火车晚点了,加了一节车厢才开的。姑娘和她的小伙伴,又开始吃起炒豆来了。而我则感到羞愧,把脸转向窗外,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
  车到坎普尔停了下来。那姑娘收拾物品。车厢里走进来一个讲印地语的仆人接她们下车。
  母亲再也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科莱妮。”姑娘回答说。
  我和母亲听到“科莱妮”三个字都惊呆了。
  “你的父亲是……”
  “他是本地的医生,叫桑布纳特·森。”
  后来,大家都下车了。
  尾声
  后来,我违抗舅舅的禁令,不顾母亲的安排,来到了坎普尔,与科莱妮父亲见了面。我双手合十,低垂着头。桑布纳特非常感动,但科莱妮却说:“我再也不结婚了。”
  “为什么?”我问道。
  “母亲的命令。”她说。
  真倒霉!难道她也有什么舅舅不成?
  事后我才明白,她所说的母亲就是祖国。自从婚礼告吹之后,科莱妮就发誓要献身妇女的教育事业。
  然而,我并没有绝望。她那嗓音至今仍在我心中回荡,宛如上苍在召唤。我走出了家庭,接触到外部世界。那天黑夜里听到的“有位置”的声音,成了我生命之歌的副歌。当时,我是23岁,现在已经27岁了。即使今天,我也没有失掉希望,而是离开了舅舅。由于我是独生子,母亲是不能离开我的。
  你们可能会想,我仍希望与她结婚?不,再也不结婚了。我心中只有那天夜里陌生而甜蜜的嗓音——“有位置”。当然有位置,否则我到何处去?春去秋来,我一直住在这里——坎普尔。与她会见,听她讲话;如遇适当的机会,在工作中给她一些帮助。心灵告诉我,在她心目中,我得到了适当的位置。啊,陌生女人!对你的认识没完没了,也将无穷无尽!
  我的命运不错,在这世界上,我总算找到了适当的位置。
  (1914年10月)
  黄志坤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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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初、高中的同班同学——现在长门市市政府下属的社会教育科工作的古川麻里那儿得知了这一消息。麻里在电话里说:“哎,我是昨天在赤崎神社的南条舞蹈节上突然遇到她的,她好像在白谷宾馆上班呢。”关于南条舞蹈的来历,有这么一段典故,据说战国时期,吉川元春将军在伯老的羽衣石城攻打南条元续时,吉川让手下的土兵数十人装扮成跳舞的混进城,顺利击败了南条军。 [点击阅读]
哲理散文(外国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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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威廉·赫兹里特随着年岁的增多,我们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时间的宝贵。确实,世上任何别的东西,都没有时间重要。对待时间,我们也变得吝啬起来。我们企图阻挡时间老人的最后的蹒跚脚步,让他在墓穴的边缘多停留片刻。不息的生命长河怎么竟会干涸?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点击阅读]
喧哗与骚动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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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威廉·福克纳(WilliamFaulkner,1897-1962)是美国现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出生在南方一个没落的庄园主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复员后,上了一年大学,以后做过各种工作,同时业余从事写作。他最早的两本小说是当时流行的文学潮流影响下的作品,本身没有太多的特点。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