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在人间 - 《在人间》在线阅读【十八】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到市场去上工,在那边遇上几个有趣的人:木匠奥西普,灰白头发的老头子,很象尼古拉圣徒,是一个灵巧的工人,幽默家;瓦匠叶菲穆什卡,是个驼子;笃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有点象哪一位圣徒;泥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他长着亚麻色*的长胡子,是一个碧眼的美男子,脸色*温文而和气。
  我第二次在绘图师家的时期,已经认识了这些朋友。每星期天他们到厨房里来,认真地,俨然地,愉快地谈论着使我感觉很新奇的有趣的话。当时,我觉得这一批庄重的汉子全是十足的好人,每个人都有一种有趣的地方,同库纳维诺那班凶恶的、偷偷摸摸的和酗酒的小市民完全不同。
  那时我最喜欢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跟他去当泥灰匠,但他用白白的手指搔搔金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绝了我:"你还太早,我们这项手艺也并不容易,等一两年再说吧……"随后,他抬起好看的脑袋问:"或许你生活得不好吧?唔,没有关系,忍耐点,好好儿克制自己,一定可以忍受祝"我不知道这个善良的忠告对我有什么用处,但我很感激地记住了。
  现在,每星期天早上他们也到主人家里来,在厨房桌子边团团坐着,一边等主人出来,一边谈着有趣的闲话。主人同他们热闹地快活地打着招呼,握着他们结实的手,在桌子的上手坐下。桌子上摆着算盘和一迭迭的钞票。他们也把自己的账单和皱襞的工账簿放在桌上——开始算一星期的工帐。
  主人打闹着,说俏皮话,拚命想克扣他们,他们也想算计主人,有时候大声争吵,但多半是大家笑开了:"亲爱的,你简直是天生的滑头。"大家对主人说。
  他赧然地笑着回答:
  "唔,你们,老狐狸,也够油的。"
  "有什么法子呢,朋友?"叶菲穆什卡承认了。面目岸然的彼得说:"只能靠偷来的过日子,挣来的都敬上帝和沙皇了……""那我也要榨你们一点。"主人笑了。
  他们也和善地支持他:
  "要行窃吗?"
  "要诈骗吗?"
  格里戈里·希什林两手把蓬松的长须按在胸上,用唱歌一样的声音向大伙儿请求:"兄弟们,公事应当公办,不要骗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多么愉快,多么太平,对吗,亲爱的人们?"
  他的碧眼-阴-沉起来,发潮了。这时候,他显得出奇的善良。他的请求似乎多少把大家窘住了,大家赧然地转过身去背向着他。
  "乡下佬还有什么大骗术呀,"风采奕奕的奥西普,怜悯乡下人似地叹了一口气。
  黝黑的石匠,驼着背伏在桌沿上,深沉地说:"罪恶象泥塘,走得越远陷得越深。"
  主人应着他们的腔调,喃喃地说:
  "我吗?别人怎么对待我,我就怎样对待他……"这样议论之后,他们又打算着互相欺骗,算好了账,紧张得汗气涔涔的,好象很疲倦,邀请主人一起到吃食店喝茶去了。
  我在市场里的工作,就是监督这班人,防备他们偷盗钉子、砖头、木板之类的东西。他们在主人的工程以外,都有自己的私活儿,所以每个人都想从我身边偷摸些什么。
  他们很和善地接待我。希什林说:
  "你还记得想给我当徒弟的事吗?可是,现在,你瞧,你阔了,站在我们头顶当监工啦。"
  "对罗,对罗,"奥西普俏皮地说。"好好监视,好好管理,但愿上帝帮助你。"
  彼得挺不高兴地说:
  "派了只小白鹤来管老耗子……"
  这个职务使我为难,我在这些人面前很害臊。在我眼中,他们都知道一种特别的、很好的、除了他们之外别人所不了解的事情。但我却必须把他们当小偷儿、扒手似的管祝开头,同他们一起很不好过。奥西普很快就看出来了,有一天,他单独对我说:"年轻人,你老板着脸是没有用的,懂吗?"
  我当然什么也没有明白,但感到这老头子知道我的地位的为难,于是我很快就同他成了知己。
  他把我拉到静僻的地方教我:
  "你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们当中,主要的偷儿是石匠彼得。那家伙养活一大家子人,贪心得很,你要留心他。他决不挑拣,什么东西都要,一磅钉子,十块砖头,一袋石灰,什么都要。人是好人,爱拜神,念头着实,识字,可是顶喜欢偷东西。叶菲穆什卡过活象女人,很温和,对你无害。他也是聪明人,驼子无傻瓜。至于格里戈里·希什林,他有点傻,不但决不拿别人的东西,连自己的也会给人。他老做没用的事,谁都可以骗他,自己却不会骗人。办事不动脑筋……""他,人好吗?"
  奥西普望着我,好象远望似的,说出值得记住的话:"是的,是一个好人。懒鬼做好人最容易,做好人,小伙子,做好人用不着聪明……""那么,你自己呢?"我问奥西普,他冷笑着回答:"我好象姑娘,会变老婆子,那时候再讲自己,你等着吧。不过你可以动动脑筋,你找找看:真正的我是藏在什么地方?好,你找吧。"
  他完全**了我对他和对他朋友的想法,我很难怀疑他讲话的真实性*。我看见,叶菲穆什卡、彼得、格里戈里都承认这位品格很好的老头儿,他比他们聪明,天底下的事他都知道。他们什么事情都同他商量,注意听从他的劝告,对他很尊敬。
  "对不起,你给我出个主意,"他们这样请求他。但当问题谈完,奥西普走开之后,石匠就偷偷对格里戈里说:"邪教徒啦。"
  格里戈里冷笑着补充:
  "小丑。"
  泥灰匠亲切地警告我:
  "你当心那个老头儿呀,马克西莫维奇,只消一会儿,你就会上他的当。这个坏老头,可恶极啦。"
  我完全弄得莫名其妙。
  我觉得石匠彼得是第一个正直虔敬的人,他一切都说得简单切实,他的思想动不动停在上帝、地狱和死的上边。
  "喂,大伙儿,尽管你怎样努力,尽管你有什么希望,棺材和坟墓总是逃不过的。"
  他常常闹肚痛,有时候整天不能吃东西,连一小片面包都会使他痛得抽搐起来和剧烈地呕吐。
  驼子叶菲穆什卡也象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可是他常常有点滑稽,有时候他象一个白痴甚至疯子,或是一个温和的傻瓜。他常常一个又一个地爱上各式各样的女子,对于一切女人都用同样的断语:"干脆说,那不是一个女子,是一朵涂上奶油的鲜花,真的。"
  当库纳维诺那些活泼嘈杂的小市民家的女人来铺子里洗擦地板时,叶菲穆什卡就从屋顶上爬下来,站在一边的屋角里,眯细着灰色*的灵活的眼睛,把大嘴巴扯到耳朵边,发出猫叫的声音:"好一个健壮的姑娘,上帝把她给我送来了,我多么开心呀。唔,真正是涂上奶油的鲜花,命运神送这礼品来,叫我怎样道谢才好呢?见了这样的美人,我真是活活地烧起来了。"

  开头女人们讥笑他,互相叫嚷:
  "瞧呀,这驼子软了,真要命。"
  瓦匠受了讥笑,全不在乎。他的高颧骨的脸变得惺松欲睡,说话也变得象梦呓,从他嘴里流出来的甜蜜的话,好象一股美酒的流泉,渐渐把女人们醉倒。有一个年长一点的,吃惊地对女伴们说:"你们听吧,那个汉子在发魔了,象个小伙子一样。"
  "象鸟儿叫一样……"
  "也象教堂门口的叫化子,"倔强的女人却不肯服输。
  但叶菲穆什卡并不象叫化子;他站得挺结实,象一棵粗矮的木头,他的声调越来越带挑逗性*,说的话也变得惑人动听,女人们默默地听着。他好象真的被柔和甜蜜的话语融化了。
  结果,在打尖或是歇午以后,他就笨重地晃着粗硬的脑袋,惊叹地对同伴们说:"啊,滋味不坏,可爱的小娘儿们,出世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
  叶菲穆什卡谈到自己的成功时,跟别人不同,他不吹牛,也不嗤笑被征服的女人,只是满心高兴地,感谢地叹息。那时候,他的灰色*眼睛睁得特别大。
  奥西普摇头叹气:
  "啊,你总改不了。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我的年纪——四十四。年纪没有关系。今天我就年轻了五岁,好象在生命的河里洗了一次澡,全身结实了,心里也安静了,不。世上可真有好女人哪,嗯?"
  石匠严厉地对他说:
  "过了五十岁,你瞧,你那婬*荡的习气会叫你吃苦头的。"
  "你真不要脸,叶菲穆什卡,"格里戈里·希什林叹着气说。我却觉得美男子是在嫉妒驼子的运气。
  奥西普的眼睛从鬈曲的银眉下望着大家,说出有趣的话:"每个玛什卡都有自己的爱好,这个爱茶杯、汤匙,那个爱胸饰、耳环。而且个个玛什卡都要变成老婆婆……"希什林是有老婆的,不过老婆在乡下。他也留意洗地板的女人,她们都是容易亲近的女子,每个人都做"私门生意"。在贫民窟里,这种行业同别的行业一样,不算一回事。
  可是美男子从来不碰女人,只是远远地望她们,眼色*很奇怪,好象自怜,又好象在哀怜那些女人。有时她们倒反来戏弄他,撩拨他,他就赧然地笑笑,走开了。
  "去你们的吧……"
  "怎么?你这个怪人,"叶菲穆什卡奇怪了。"难道可以放弃机会……""我有老婆呢,"格里戈里提醒说。
  "老婆哪会知道呀?"
  "若是不老实过活,老婆会知道的,兄弟,她是瞒不过的。"
  "怎么会知道呢?"
  "这我不知道。不过她如果自己规矩,就一定会知道;若是我自己规矩,老婆不规矩,我就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叶菲穆什卡大声问。格里戈里安静地重复说:"这个我不知道。"
  瓦匠忿然地把双手一摊说:
  "看吧。规矩,不知道。……唔,你这个脑袋瓜子呀。"
  希什林手下有七个工人,他们对他都很随便,都不把他当老板看待,背后还叫他"牛犊"。希什林到工地来,看见他们在躲懒,便拿起托板和铁锹,象演戏似的,自己动手做工,而且很亲切地喊:"大家好好儿干呀。"
  有一天,我执行主人气愤的嘱咐,对格里戈里说:"你手下这班工人不行……"他好象吃惊地说:"是吗?"
  "那些活儿,应该昨天上午做完的,可是他们今天还做不完……""这是对的,还做不完,"他同意了;沉默了一会,又悄悄地说:"当然,我也明白,可是也不好意思催促他们,因为他们都是自己人,和我同一个村子,叫我没有法子。上帝处罚人——'你必汗流满面才得餬口',你我都是受罚的。不过你我比他们做得少,再催促他们也说不过去……"他喜欢冥想,有时候在市场空旷的街道上走着,忽然在环形运河的桥上站下,倚在桥栏边好久好久,望望水,望望天,又望望奥卡河的对岸。遇上这种情形时,问他:"你在干什么?"
  "什么?"他醒过来了,窘迫地笑笑。"不干什么……在这儿呆会儿,望望……""老弟,真好,上帝把一切东西都安排得顺顺调调的,"他常这样说。"天空,大地,河水流着,轮船走着,乘上轮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梁赞,雷宾斯克,彼尔姆,阿斯特拉罕都可以去。我去过梁赞,那小城还好,很清静,比尼日尼还清静。我们尼日尼很不坏,很热闹。阿斯特拉罕也很清静。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加尔梅克人很多,我不喜欢这个。莫尔德瓦人,刚才说的加尔梅克人,波斯人,德国人,任何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欢……"他慢腾腾地说着,谨慎地寻找有同样思想的人,同意他的,总是石匠彼得。
  "他们不是民族,他们是邪族,"彼得肯定而且气鼓鼓地说。"他们出生时躲过了基督,走路也躲过了基督……"格里戈里活跃起来,脸上放出光彩:"不管怎样,兄弟,我总是喜欢眼睛长得老老实实的纯粹的民族,俄国人。我也不喜欢犹太人,我不知道上帝干吗要造那么多的民族,这件事安排得太深奥了……"石匠-阴-沉着脸补充说:"深奥,可是多余的东西实在不少。……"奥西普听了他们的话,就插嘴恶毒地讥笑:"多余的东西的确不少,现在你们讲的这种话,也完全多余。唔,你们搞宗派,该把你们揍一顿。"
  奥西普有自己的意见,但他到底同意什么,反对什么,是不大弄得清楚的。有时我觉得,他毫无所谓地对一切人都同意,对他们的全部思想都同意。但最常见的是他讨厌一切人,他也老把别人当傻子。他对彼得、格里戈里、叶菲穆什卡说:"呸,你们这些小猪猡……"他们笑,并不十分高兴,而且也并不想笑,可是他们还是笑了。
  主人每天给我五戈比买面包,不够吃,有点肚饿。工人们见了就拉我去吃早饭和夜饭。有时候,工头们也邀我到吃食店喝茶,我高兴地答应了,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那些缓慢的谈论和奇怪的故事。我熟悉宗教书,很使他们满意。
  "你装饱了一肚子书,把胃袋绷得紧紧的,"奥西普睁着浅蓝色*的眼睛向我凝视。他的神情很难捉摸,眼球永远象在融化。
  "你要好好儿守住,再多积蓄些,将来有用的;等你长大了,可以当修道士,口头上安慰人们,要不然,就当大富翁……""当传道师吧,"石匠不知什么缘故,用懊丧的口气替他改正。
  "什么?"奥西普问。
  "应该说传道师,你该明白,耳朵又不聋……""好,就是传道师,就当个传道师去同异教徒辩论,要不然就改信异教——这也是挣面包吃的法子。只要聪明,异教也可以挣饭吃……"格里戈里害羞地笑。彼得从胡子里发出话声来:"魔法师也过得不坏,还有各种无神论者……"但是奥西普马上反驳:"魔法师没有学问,学问不受魔法师欢迎……"接着便对我说:"留心听着:我的家乡里有一个穷光蛋,叫图什卡,是一个精瘦的无聊汉子。他跑东跑西,象一根鸡毛被风吹来吹去地过日子。他既不会做工,又闲不祝这家伙因为没有地方好呆,有一天决心出去朝山,整整出去了两年,流浪完了突然回来,模样儿完全不同了。头发披到肩胛上,头上戴顶三角帽,穿着粗布的红道袍。眼睛象鲈鱼一样向大伙儿瞄着,反复地说:悔改吧,罪人们。人们当然要悔改,尤其是女人家,于是事情顺利起来了,图什卡既酒醉饭饱,又有无数的女人玩……"石匠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事情在于酒醉饭饱吗?"

  "要不然,是什么?"
  "在于传道呀。"
  "他传什么道,我没有留心过,不过我的话还说不完呢。"
  "你说的就是那个图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吗?那人我们很熟,"彼得抱屈地说。但格里戈里低着头不出声,瞧着自己的茶杯。
  "我不跟你争论,"奥西普口气缓和地声明。"我只是跟马克西莫维奇谈谈挣饭吃的路子……""有些路子,会使人到牢狱去……""这事也不少呀。"奥西普同意了。"并不是走每一条路子都可以做修道士的,必须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弯……"他有一种脾气,常常爱逗弄泥灰匠和石匠,他们是虔诚的信徒。也许他讨厌他们,但是他隐蔽得挺巧妙,他对人的态度,是不可捉摸的。
  他对叶菲穆什卡似乎和善亲密些。瓦匠对于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痛苦之类的谈话,从不插嘴,而这些谈话,正是他和同伴所爱好的。他横坐在椅子上,使椅背碰不着他的驼背,不动声色*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但有时忽然警惕起来,向烟气腾腾的屋子里扫了一眼,听一听分辨不清的谈话,跳了起来,马上溜走了。原来叶菲穆什卡的债主进来了。他有十多个债主,其中一些还打过他,因此他躲开去,免得招事。
  "他们这些怪家伙还发怒,"他不了解地说。"有了钱,岂有不还之理。"
  "唉,这棵苦命的枯树……"奥西普瞧着他的背影说。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坐着长久地冥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高颧骨的脸带着温和的表情,和善的眼睛越显得和善了。
  "你在想什么?"人家问他。
  "我正在想,我要是有钱,我要同真正的太太,贵族太太结婚。真的,比方那位上校的闺女,我同她结了婚,一定对她很好。在这种女人身边过活,会融化的……这没有什么稀奇,兄弟,我到上校的别墅里修过屋顶……""是的,我们听人说过,那位上校家里有一位守寡的闺女。"彼得面色*憎厌地打断他。
  可是叶菲穆什卡双手在膝上磨擦着,摇摆着身子,驼背一耸一耸的,又说了下去:"有时,她走到花园里来,长得那么白,那么美,从屋顶上望下去,觉得太阳简直算不得什么,干什么要白昼?要是能够变成一只鸽子,飞到她脚底下。真正是一朵涂了奶油的天蓝色*的鲜花。同这种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辈子都是黑夜也行。"
  "那你们吃什么?"彼得粗声问。但叶菲穆什卡全不在意:"啊,上帝呀。"他叹息。"我们需要的不多啊,何况她有的是钱……"奥西普笑了:"叶菲穆什卡,你这个放荡鬼,什么时候才把命搭进去啊?"
  叶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什么都不谈,他做工匠,活儿做得不怎么样。有时候他做得又好又快,有时候不顺手,就拿着木棰子在梁上懒懒地乱敲,结果弄了很多裂缝。他的身上永远发出一股牛油和鱼油的气味,但也有一种他所特有的健康好闻的气味,好象刚砍下的树木。
  同木匠谈话,谈什么都有趣,虽然有趣却使人不快。他的话老是激动人的心坎,而且你不会明白,他哪句是当真,哪句是玩笑。
  同格里戈里最好是谈上帝,他喜欢谈而且信心很坚定。
  "格里沙,"我问他。"你可知道有些人不信上帝?"
  他泰然地笑笑:
  "怎么?"
  "他们说,没有上帝。"
  "啊,是埃这个我知道。"
  于是他用手拂去并不存在的苍蝇,说:
  "你记得吗,大卫王说过:'愚顽人心里说没有神',可见从古以来,愚人们早说过没有上帝。没有上帝,什么事全做不成啦……"奥西普好象同意他:"对啦,你叫彼得没有了上帝,他准叫你见阎王的。"
  希什林漂亮的脸变严肃了,用指甲里嵌着干石灰的手指捋着胡子,神秘地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上帝,良心和一切精力,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
  "罪恶呢?"
  "罪恶是从肉体,从魔鬼那里来的。罪恶好象麻点,是从外面加上去的,就是这样。多想罪恶的人犯罪最厉害,不想罪恶就不会犯罪。想罪恶的——是魔鬼,是肉体的主人,他唆使人去犯罪……"石匠提出异议:"这话有点不对……""对的。上帝没有罪恶,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样式。'形象'——就是肉体,会犯罪,但样式不会犯罪,它是同上帝一模一样的,是人的精神……"他得意地笑笑,但彼得咕噜着:"这话,似乎有点不大对……""那么,依你看怎样呢?"奥西普问石匠。"不犯罪不能悔改,不悔改不能得救吗?"
  "这意思可靠一点。我听老年人说过:忘记了魔鬼,也就不爱上帝了……"希什林不会喝酒,喝两杯就醉;一醉他的脸就会发红,眼睛就会象小孩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就会象唱歌一样。
  "兄弟,一切都很好。生活得好,工作不累,肚子吃得饱饱的,谢谢上帝,安排得真好。"
  他哭了,眼泪落在胡子上,丝线似的须毛上发出玻璃珠一样的光。
  他常常满口赞美生活,还有他的跟玻璃珠一样的眼泪,都使我不愉快。我的外祖母也赞美生活,但她要切实得多,明白得多,不这样固执。
  这一切谈论,使我经常感到紧张,引起我隐隐的不安。我已经读过不少写平民的小说,看出实际上的平民和书本中的平民有许多显著的不同。在书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不管善良的,凶恶的,说话都比实际的平民少,思想也贫弱。书中的平民不大讲到上帝、宗派、宗教,主要的只讲着zheng府、土地、真理、生活的痛苦。他们也不大讲女人,讲起来也不大粗鲁,要亲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们的玩物,而且是危险的玩物,对于女人是须要常常玩些花招的,要不然,就会反而被女人捉弄,一辈子倒楣。书中的平民不是坏蛋就是好人,但他们永远只是活在书里。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蛋,他们都是出奇的有味。活的平民,不管他们倾筐倒箩都说出来,总好象有一点什么留在自己心里,而这留下来的,正是他们为自己用的,或者,说不定还是最重要的东西。

  一切书中的平民,我最喜欢《木匠作坊》里的彼得。我把这本书带到市场里来,想念给我的朋友们听。我常常宿在这一班里或那一班里。有时候,因为下雨,最经常的是因为做了一天工累了,懒得回去,就宿在他们那边。
  我对他们说:这里有一本讲木匠的书。这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兴趣,尤其是奥西普。他从我手中拿过书去,怀疑地摇摇圣像画似的脑袋,翻了翻书页:"这简直象是写我们的。你这坏蛋。是谁写的——是贵族吗?我想准是的。贵族和当官的,什么事都能干。连上帝没想到的地方,当官的也想得到。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喂,奥西普,你不能乱说上帝呀,"彼得提醒他。
  "没有关系,在上帝看来,我的话算什么呢,好象一片雪花,一点雨水落到我的秃头上,不,比这个还要小,你放心吧,你我是冒犯不到上帝的。"
  他突然很兴奋地嚷着,爆出燧石冒火一样尖锐的话。这些话又好象一把剪刀,剪掉了人家向他攻袭过来的一切。这一天,他向我问了好几次:"念吗,马克西莫维奇?嗯,有道理,有道理,这个主意想得不错。"
  收工后,我们到他那一班里去吃夜饭。吃过夜饭,彼得带了他的徒弟阿尔达利昂来了,希什林带来了小伙计福马。在工匠们寄宿的工房里,点着煤油灯,于是我就开始念起来。大家一动不动地静听着。念了不多一会儿,阿尔达利昂生气地说:"咳,我不要听了。"
  说着就走了。第一个睡着了的是格里戈里,很怪相地张开嘴。接着木匠们也都睡着了,可是彼得、奥西普、福马三个,却挨到我身边来,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刚刚念完,奥西普马上把煤油灯吹熄,望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已经快半夜了。
  彼得在暗中问:
  "这本书是为什么写的?反对谁的?"
  "现在该睡觉了。"奥西普说着,脱去长靴。
  福马默默地躲开一旁。
  彼得重复地要求着:
  "我说——这是写来反对谁的呀?"
  "这只有他们才知道。"奥西普吐了一句,在板床上躺倒。
  "要是写来反对后母的,那就完全没有意思了,后母并不会因此变得好些,"石匠固执地说。"反对彼得吗,也没有用处。所谓因果报应就是了。杀了人就要充军到西伯利亚去,再没有别的。为这种犯罪写书是多余的,好象完全是多余的吧?"
  奥西普不作声,于是石匠补充说:
  "他们没有什么可做,就这样谈论别人的事情,跟女人晚间聚会闲扯一样。好,再见,该睡了……"他在开着的门口显出的一块蓝色*的方形中站了一会儿,又问:"奥西普,你觉得怎样?"
  "唔?"木匠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好,睡觉吧……"
  希什林在他坐的地方侧身躺倒,福马同我一起睡在压软了的干草上。郊外的村子很寂静,远远地听见火车头的声音,铁轮的轰隆声,缓冲机的轧轧音。工房里发出各种不同的鼾声。我觉得不自在——想等他们讲出一点什么,可是一点也没有……忽然,奥西普轻轻地发出清楚的声音:"嗨,孩子们,这些话你们不能当真。你们年纪还轻,活的日子还长着哩,你们要积聚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智慧,比别人的多一倍用处,福马,睡着了吗?"
  "没有,"福马高兴地应了一声。
  "好啦,你们两个,都识字,读书是好的,但什么也不要相信。他们什么都可以写书,这种事情,是握在他们手里的。"
  他从板床上伸下两腿,两手靠在板床沿上,向我们俯着身子继续说:"书,应当怎样去了解呢?它是专门揭发别人的隐事的。
  这就是书。它说:请看吧,人是怎样的,木匠或者别的什么人,是怎样的,可是它把贵族写成了另一种人。书不是胡乱写的,它一定为某些人说话……"福马沉着地说:"彼得杀死工头是对的。"
  "唔,这不行,杀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可是你得打消这个念头。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给人家当伙计……""我不是说你,奥西普伯伯。"
  "这反正是一样的……"
  "你是公正的。"
  "等一下,我告诉你,写那本书的目的,"奥西普打断福马带怒的话。"这目的是很狡猾的。你瞧,这里说到没有平民的贵族和没有贵族的平民。现在你看:对贵族固然不利,对平民也未见得好。结果就这样:贵族衰败了,发傻了。平民呢,得意了,酗酒,害病,受委屈。书里说什么,给贵族当奴隶要好些;贵族庇护平民,平民帮扶贵族,大家有饭吃,一切都平安无事了……这话本来不错,我也决不争辩。跟着贵族到底过得安静些。平民穷苦,对贵族没有好处,平民有钱,而且不聪明,对贵族就很好,这就是对他有利的。我很明白这个,要知道我自己在贵族底下呆了快四十年,我亲身尝过不少苦。"
  我想起自杀了的马车夫彼得,关于贵族也说过同样的话,感到奥西普的思想同那恶老头子的完全一致,心里觉得很不愉快。
  奥西普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脚,又说:
  "我们应该了解书本和其他文章。无论谁,都不会白干什么事的。看起来好象是胡干,这是外表。书也不是白写出来的,它是要搅昏人家头脑的。一切事,都要靠智慧去做,没有智慧,既不能用斧子砍东西,也不能打一双草鞋……"他谈了很久,躺下,忽然又跳起来,在暗夜的静寂中,轻轻地说出他的警句:"人家说贵族和平民是对立的两方,这是不对的。我们是贵族的一部分,只是在最下层。当然,贵族靠念书长见识,我靠碰壁长见识,贵族的屁股白一点,这便是全部的差别。不,年轻人,按照新方式生活的时代到来了。把书本丢开吧。让大家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那么,他是谁?他也是人。那么现在该怎样呢:上帝并不多要他七个卢布,对吗?不呀,租税方面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终于天快亮了,黎明掩没了所有的星星,奥西普对我说:"你瞧,我多么能说呀。今晚上我说的话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孩子们,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我是因为睡不着,随便胡说的。躺着躺着就会想出些什么来消遣:'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里飞到山中,从这个地埂飞到那个地埂,过完了自己的寿命,上帝的命令下来,乌鸦就死了,干硬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好,我们睡吧,很快就该起床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暗店街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0
摘要:一我的过去,一片朦胧……那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当时,我正在等着雨停,——那场雨很大它从我同于特分手的那个时候起,就倾泻下来了。几个小时前,我和于特在事务所①里见了最后一次面,那时,他虽象以往一样在笨重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不过穿着大衣。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将要离去了。我坐在他的对面,坐在通常给顾客预备的皮扶手椅里。 [点击阅读]
暗藏杀机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0
摘要: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下午两点,卢西塔尼亚号客轮接连被两枚鱼雷击中,正迅速下沉。船员以最快的速度放下救生艇。妇女和儿童排队等着上救生艇。有的妇女绝望地紧紧抱住丈夫,有的孩子拼命地抓住他们的父亲,另外一些妇女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一位女孩独自站在一旁,她很年轻,还不到十八岁。看上去她并不害怕,她看着前方,眼神既严肃又坚定。“请原谅。”旁边一位男人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并使她转过身来。 [点击阅读]
暮光之城1:暮色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0
摘要:序幕我从未多想我将如何死去,虽然在过去的几个月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即使我有想过,也从未想到死亡将如此地降临。我屏息静气地望着房间的另一头,远远地凝视着猎人那深邃的眼眸,而他则以愉快的目光回应我。这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死法,死在别人——我钟爱的人的家里。甚至可以说轰轰烈烈。这应该算是死得其所。我知道如果我没有来福克斯的话,此刻也就不必面对死亡。但是,尽管我害怕,也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点击阅读]
暮光之城3:月食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0
摘要:谨以此书献给我的丈夫,潘乔感谢你的耐心、关爱、友谊和幽默感以及心甘情愿在外就餐也感谢我的孩子们,加布、塞斯及艾利感谢你们使我体验了那种人们甘愿随时为之付出生命的爱火与冰①有人说世界将终结于火,有人说是冰。从我尝过的欲望之果我赞同倾向于火之说。但若它非得两度沉沦,我想我对仇恨了解也够多可以说要是去毁灭,冰也不错,应该也行。 [点击阅读]
暮光之城5:午夜阳光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0
摘要:每天的这个时候,我总是祈祷自己可以入睡。高中——或者称为炼狱更为恰当!如果有什么方式能够弥补我的罪过,那恐怕就是我读高中的记录了。这种厌烦感不是我曾经体会过的,每一天看上去都要比前一天更加极度无聊。也许这就是我睡眠的方式——如果说,睡眠的含义就是在变幻的时期内处于呆滞状态的话。我凝视着食堂角落水泥墙上的裂纹,想象着它们所呈现的花纹其实并不存在。 [点击阅读]
最优美的散文
作者:佚名
章节:93 人气:0
摘要:冬日漫步(1)[美国]亨利·大卫·梭罗亨利·大卫·梭罗(1817—1862),博物学家、散文家、超验现实主义作家。生于美国康科德,毕业于剑桥大学。他是一名虔诚的超验主义信徒,并用毕生的实践来体验这一思想,曾隐居家乡的瓦尔登湖长达两年之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其代表作《瓦尔登悍又名《乎散记》,是他隐居生活的真实记录。 [点击阅读]
最先登上月球的人
作者:佚名
章节:7 人气:0
摘要:最先登上月球的人--一、结识卡沃尔先生一、结识卡沃尔先生最近,我在商业投机上遭到了丢人的失败,我把它归咎于我的运气,而不是我的能力。但一个债权人拼命逼我还债,最后,我认为除了写剧本出售外,没别的出路了。于是我来到利姆,租了间小平房,置备了几件家具,便开始舞文弄墨。毫无疑问,如果谁需要清静,那么利姆正是这样一个地方。这地方在海边,附近还有一大片沼泽。从我工作时挨着的窗户望去,可以看见一片山峰。 [点击阅读]
最后的明星晚宴
作者:佚名
章节:7 人气:0
摘要:浅见光彦十二月中旬打电话约野泽光子出来,照例把见面地点定在平冢亭。平冢亭位于浅见和野泽两家之间,是平冢神社的茶馆。据说神社供举的神是源义家,至于为什么叫平冢神社,个中缘由浅见也不清楚。浅见的母亲雪江寡妇很喜欢吃平冢亭的饭团,所以母亲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浅见必定会买一些饭团作为礼物带同家。浅见和光子在平冢亭会面,并非出于什么特别的考虑,而且饭团店门前的氛围也不适合表白爱意。对此,光子也心领神会。 [点击阅读]
最后的莫希干人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0
摘要: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初,美国才开始摆脱对英国文学的依附,真正诞生了美国的民族文学。而书写这个文学《独立宣言》的代表人物,是欧文和库柏,他们同为美国民族文学的先驱者和奠基人,欧文被称为“美国文学之父”,而库柏则是“美国小说的鼻祖”。库柏的长篇小说《间谍》(一八二一),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蜚声世界文坛的小说。他的代表作边疆五部曲《皮裹腿故事集》,影响更为广远;而《最后的莫希干人》则为其中最出色的一部。 [点击阅读]
最后致意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我从笔记本的记载里发现,那是一八九二年三月底之前的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我们正坐着吃午饭,福尔摩斯接到了一份电报,并随手给了回电。他一语未发,但是看来心中有事,因为他随后站在炉火前面,脸上现出沉思的神色,抽着烟斗,不时瞧着那份电报。突然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眼里显出诡秘的神色。“华生,我想,我们必须把你看作是一位文学家,"他说。“怪诞这个词你怎么解释的?”“奇怪——异常,"我回答。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