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在人间 - 《在人间》在线阅读【九】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天开始下雪的时候,外祖父又把我带到外祖母妹子的家里去。
  "这对你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好,"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一夏天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年纪也大了好些,人也变得聪明多了。可是在这中间,主人家里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为吃得太多,闹胃病,依然彼此唠唠叨叨讲着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恶毒可怕地祷告上帝。年轻的主妇,产后瘦了许多,身子虽然缩小了不少,可是动作还依然跟孕妇一般,摇摇摆摆、慢慢腾腾的。她每次给孩子缝内衣时,总是低声唱着一首同样的歌:斯皮里亚,斯皮里亚,斯皮里东斯皮里亚,我的亲兄弟,我坐在雪橇上,斯皮里亚放在后座上…… 若是走进她屋子里,她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来干什么?"
  我相信除了这首歌之外,她什么歌都不会唱。
  晚上,主人们把我叫进屋子里,命令说:"喂,讲讲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厕所门的椅子上讲起来。违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这家里来的我,回想另一种生活,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讲出了神,完全忘记了听众,但这样的时候不很久。那些女人并没有坐过轮船,她们向我问道:"可是,总有点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么可怕的。
  "轮船忽然开到水深的地方,会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来;我虽明明知道轮船不会在水深的地方沉没,但总不能说得使她们完全明白。老婆子以为轮船并不是在水面上浮着,而是跟火车一样在地上转动,靠轮子支在河底行走的。
  "既然是用铁造成的,在水里怎么能浮起来呢?斧头总不能浮在上面吧……""铁勺子在水里不是也不会沉吗?"
  "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间是空的……"我讲到斯穆雷和他的书籍的时候,他们就疑惑地注视着我。老婆子说写书的人都是些混帐,或是邪教徒。
  "那么圣诗集呢?那么大卫王呢?"
  "圣诗集——那是圣书呀。而且大卫王也为圣诗集向上帝请过罪。"
  "这话写在什么书上?"
  "这话就写在我手心里,我给你后脑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写在哪儿了。"
  她什么事都知道,而且无论说到什么,她都显得很有把握,说得斩钉截铁。
  "佩切尔街上死了一个鞑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灵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灵魂是一种精气呀,"我说。可是她轻蔑地嚷:"难道鞑靼人的灵魂也是精气?傻瓜。"
  年轻的主妇也害怕书籍:
  "念书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轻时候,"她说。"我老家格列别什卡那儿,有一个良家姑娘,一天到晚迷在书本子里,后来爱上了一个副牧师。副牧师的老婆可让她出了丑。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有时我引用了斯穆雷书中的一句话。他的书籍中,有一本前后都缺了页子的,其中有这样的话:"老实说,火药并不是谁发明的;象历来的情况一样,它也是经过一系列细微的观察与发现之后,才制成的。"
  不知什么缘故,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尤其是"老实说"这几个字,使我非常中意,我感到了这几个字的力量。但是这个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说来都可笑。生活中确有这样的事。
  有一天,主人们要我再讲点轮船上的事给他们听,我回答说:"老实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他们听了这个字眼吓坏了,喊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四个人开始一齐笑,学着说:
  "老实说——哎唷啵"
  连主人都对我说: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从此以后,有好久,他们都叫我:
  "喂。老实说。去把孩子弄上屎尿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实说……"这种毫无意义的揶揄,并不使我生气,只是使我觉得奇怪。
  我生活在这昏昏沉沉的闷人的气氛中,为摆脱这种情绪,我尽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这儿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有两个婴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调换,我就不得不照料婴孩。每天洗婴儿的尿布,每周还要到"宪兵泉"①去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笑我说:"怎么,你干起女人家的活来啦?"
  有时候她们捉弄得太过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冲她们打,她们也用同样办法狠狠地回敬我,可是跟她们在一块儿,很快活,很有趣。
  "宪兵泉"顺着一条深沟流入奥卡河。这条深沟把用古代神灵雅里洛为名的原野和这边的城市隔开。每逢春祭节,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来游玩。据外祖母对我说,她年轻的时候,人们还信奉雅里洛神,拿东西来祭他,祭他的时候,用轮子卷上浸过树脂的麻絮点上火,从山上滚下来。大家嚷着唱着,瞧这着火的轮子是不是一直滚到奥卡河。如果是一直滚到了的话,那就是说,雅里洛神已经接受了祭礼,这年的夏天,一定能够风调雨顺。
  洗衣女大都是从雅里洛来的,统统都是性*情活泼、能说会道的女人。她们对街市上的事全知道,听她们互相讲到她们的主人——商人、官吏、军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简直是一种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冻裂了皮。她们在蔽不住风雪的满是缝隙的旧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进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冻得红红的,湿手指僵硬得不会弯曲,眼睛里掉下眼泪,可是她们互相不停地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对于一切和任何事务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勇敢。
  最健谈的一个,叫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三十多岁,是一个很有朝气的结实的妇人,眼睛里含着一种嘲笑,说话特别的尖刻。她的女伴们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又因为她干活麻利,穿著整洁,还有一个女儿在中学里念书,所以特别受人尊敬。每当她背着两篮湿衣服,弯着腰从溜滑的小路上走下来的时候,别人碰见她,总是笑嘻嘻地,关心地问她:"你女儿好吗?"
  "还好,谢谢你,托上帝的福,在念书。"
  "瞧着吧,将来会当太太的。"
  "叫她念书,就是想她能够当太太。什么富贵老爷,什么夫人太太,你说是从哪儿来的?统统都是咱们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学问学得强,手臂长得长;手臂长得长,东西捞得多,东西捞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们来时大家还都是傻孩子,我们回上帝那里要做聪明老头儿,就得学习。"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听她那头头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谈吐。大家当面背后都称赞她,对于她的勤苦耐劳和头脑精明都表示惊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学她的样。她把长统靴的棕色*皮统子剪下一段,缝在袖口上,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弯上,也不会弄湿了。大家都称赞她想得聪明,可是没有一个照她样去做。我学样缝了一个,大家却来笑我:"啊哟,你从女人手里偷小聪明。"
  大家又说到她的女儿:
  "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学问还没有学好,就死了……""一个人有了学问,也不一定过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她念了多少书,念书念书,结果念到自己也当了女教员,女教员,就是老处女的别名碍…""这话也不错,没有学问,只消有一点什么可取,也一样可以嫁汉子……""总之,女人的智慧,不在乎头脑……"听她们自己这样不害臊地谈着自己,我觉得又奇怪又别扭。我知道水手、兵士、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也见到过男人家总是互相吹牛,说自己骗女人的手段怎样高明,跟她们的关系怎样才能长久。我觉得他们好似把"娘儿们"当做冤家对头。但从男人们得意洋洋的脸上,总可以约略看出那些吹说自己胜利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对于自己私情的事虽然不谈,但当她们一谈到男子的时候,却可以听出里边含蓄嘲笑的恶意。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也许是对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闹,任他怎样同别人要好,叶落归根,还是要回到女人身边来的,"有一次,纳塔利娅这么说。一个老婆子用着害伤风似的声音,对她喊叫:"不这样,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呀?连修道士、隐修士,也离开上帝,到咱们这儿来……"她们在山沟底部,在那连洁白的冬雪都不能盖住的肮脏的山沟里,在如怨如诉的潺潺水声中,在湿淋淋的破衣烂衫的捣击声中谈论着关于一切民族和种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
  这种不害臊的粗野的对谈,使我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厌恶,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远远地离开周围那些惹人讨厌的"罗曼史"。从此说到"罗曼史",我就马上想到那种肮脏猥亵的事情来。
  可是在沟沟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厨房里和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复着一些刻板单调的谈话、概念和事情,只觉得气闷、无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饭和准备睡觉这个圈子。他们谈罪恶,谈死,而且他们怕死怕得要命。他们象石磨上的谷粒,争先恐后地挤着拥着,时刻等待着马上会在磨里被研成粉末。
  闲空的时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木柴。我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可是这很少能办到,勤务兵们跑来了,谈这院子里的新闻。
  到柴棚来找我次数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两个。
  叶尔莫欣是一个瘦长驼背的卡卢加人,全身长满粗大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眼色*浑浊。他是个懒鬼,傻得要命,动作迟慢不灵活,可是瞅见女人,就发出牛一样的叫声,俯身向前,好象要跌倒在她脚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厨娘女佣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惊异,自叹不及。他有熊一样的气力,谁都怕他。西多罗夫出生在图拉,瘦个子,老是显出伤心的样子,说话低声细气,咳嗽起来小心谨慎,眼睛畏怯地闪着。他最喜欢向暗角落里呆瞧,无论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还是在默默坐着,总是呆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呢?"
  "说不定从里面跑出老鼠来……我顶喜欢老鼠;那小东西总是悄没声息地跑来跑去……"我常常给那些勤务兵代写家信,代写情书,这差使真有趣。但是在这些人中,我最高兴代西多罗夫写信。每星期六,他一定给在图拉的妹子写一封信。
  他把我叫到他厨房里,在桌子边和我并排坐下,两手使劲揉着剃了头发的头,然后靠在我耳边低声说:"好,你写吧。开头是老一套:我的最亲爱的妹妹,祝你长寿。现在再写:一个卢布收到了,不过你不必寄钱来了;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过得很好。其实我们过得很糟糕,跟狗一样。不过,这话不能写。你写:很好。她还小,只有十四岁,不必告诉她。现在你自己写吧,照着人家教你的那样写……"他把身子压在我的左肩上,一股又热又臭的口气吹着我的耳朵,反复低声叮咛:"叫她不要让年轻的小伙子拥抱,千万不许让他们摸她的奶子。你再写:如果有人对你甜言蜜语,你不要相信他,这是他想欺骗你,糟蹋你……"他竭力憋住咳嗽,脸涨得通红,他鼓着两腮,眼睛里流着泪。他在椅子上坐不安定,推了我一下。
  "你不要打搅我呀。"
  "不要紧,你写。……尤其是那班老爷们,千万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骗年轻姑娘的老手。他们说得好听,什么话都会说,你要是听信了这种人的话,就会被他们卖到窑子里去。还有,你要是能攒下钱,就交给神父,他若是好人,一定会给你好好保存起来的。不过,最好,还是埋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让瞧见,只消你自己把那埋的地方记祝"听着这被厨房气窗洋铁皮翼子的吱喳声压倒的低语是很难受的。我回过头去,瞧瞧煤燻黑的炉口,望望满是苍蝇屎的食器橱。厨房脏得厉害,到处都是臭虫;到处发着焦油、火油、煤烟的强烈的臭味。炉上的碎木柴中间,油蟑螂蠕蠕地爬走,烦闷袭人心灵。这个兵士和他的妹子,可怜得几乎令人掉泪。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这样的生活算是好的吗?
  我再不去听西多罗夫的唠叨,而自己写着,写的是生活上的痛苦和心里的牢骚。他叹一口气对我说:"写得不少了,谢谢你。现在她会懂得要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生气地说。虽然我自己也害怕好多东西。
  兵士咳嗽了几声,笑笑说:
  "你真是怪人。怎么不怕呀?老爷们呢?上帝呢?……还少埃"他一接到妹子来信,就很不安地请求:"请念给我听听,快些……"于是他要我把一张写得歪歪斜斜的、简短空洞得使人遗憾的信给他连念三遍。
  他人很和善,但对女人却跟所有的人一样,象狗一般的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观察过这种关系,亲眼看见过这种关系从开始发展到最后往往快得令人惊讶,令人作呕。我看见过西多罗夫开头如何对女人谈军队生活的痛苦,引起她的同情;其次用甜言蜜语把女人迷倒;在这以后,就把自己的胜利,讲给叶尔莫欣听,好似喝了苦药似的皱着脸,吐着口水。这也使我心里很难过。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欺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玩弄,再把她让给别人,还常常打她们呢?
  他只是嗤着鼻子轻轻一笑,这么说:
  "你不必管这种事。这些都不是好事,是罪过呀。你年纪小,你还早呢……"不过有一次,我却得到了更明确的使我难忘的回答:"你当女人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这么说着,眨巴着眼,咳嗽了一声。"她知——道的。她自己愿意受骗。这种事,谁都说谎骗人。这就是这样的事呀,全都害臊埃哪里真有什么爱,只不过玩玩罢了。这是一件真正的不要脸的事情。往后你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可是必须在晚上。如果是白天,就必须在黑暗地方,在柴棚里,是呀。正因为这个,才给上帝捧出了天堂。正因为干了这种事,所以咱们大家都是不幸的……"他说得那么好,那么忧伤,而且带着忏悔的样子。因此我对于他的罗曼史,也就稍微妥协了一点,我对他比对叶尔莫欣更加友爱。我憎恶叶尔莫欣,存心用一切手段嘲弄他,激怒他,他常常满院子追我,想报复,可是,他是个笨蛋,很少得逞。
  "这种事是禁止的呀,"西多罗夫说。
  禁止,我是知道的。但我可不大相信,人是为了干这种事儿才不幸的。不错,我确曾见过人们的不幸,但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我常常在谈爱情的男女们眼中,看见一种奇异的表情,感觉到一种恋爱着的人们所特有的温柔,瞧着这种心的凯旋,常常觉得非常舒服。

  但我记得,生活到底是变得更加枯燥而残酷了。我觉得它好象是照着我一天天所见的那种形式和关系,凝结住了。而且,我没有想到在目前的现实以外,每天在眼前出现的东西以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东西。
  可是有一天,兵士们给我谈了一件事,这使我非常不安。
  这院子里住着一个在城里一家高等服装店做工的裁缝。
  他很沉默,很和气,不是俄罗斯人。他的妻子长得很娇小,没有孩子,一天到晚光在那儿读书。住在这样吵闹的、满是酒徒的院子里,这两人毫不引人注目,没声没响过着日子。他们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不到别人家去串门,只是节日的时候到戏院去看看戏。
  丈夫一早出去干活,晚上很迟回来。妻子跟一个小姑娘似的,每星期上两次图书馆。我时常望见她摇着身体,跟一个跛子似的,在堤上一瘸一瘸地小步走着。她跟女学生似的抱着一捆用皮带束着的书,小小的手上戴着手套,显得朴实、快活、整洁、英爽的样子。她长着一张鸟儿一样的脸,闪动着一双敏捷的眼睛,全身装束美丽,好似摆在梳妆台上的瓷人儿。据兵士说,她右边少一条肋骨,所以走起路来身体摇得那么奇怪。但是在我看来,这倒反而显得好看,使她跟这院子里其他的太太们——那些军官太太,可以马上区别出来。
  那些太太们,尽管她们服装鲜艳,声音宏大,穿着臀部高耸的时装,但总显得陈旧,简直象是呆在暗幢幢的什物间里,跟其他许多无用的废物一起,久已被人忘记了。
  院子里的人都说这位娇小的裁缝的妻子有神经玻据说她因为书念得太多,脑子有了一点毛病,不会管理家务。上市场买东西,吩咐厨娘做中餐晚餐的菜,都得由丈夫料理。那厨娘也不是俄罗斯人,个子很高、面孔-阴-沉,一只红红的老是湿漉漉的眼睛,另外一只只是一条细细的淡红色*的缝。可是太太自己——人们这样谈着女主人——连牛肉做的和猪肉做的菜也分辨不出来:有一次去买茴香,却买来了白辣根。你想想看,这可多么吓人哪。
  他们三个人,在这座房子里,全是外人,好象偶然落进了这个大养鸡场的一个鸡栏里,又使人联想到几只白头翁因为怕冷从气窗口钻进了一家又闷又脏的住宅。忽然,勤务兵们告诉我,那些军官老爷想出了欺侮这位小裁缝的妻子的狠毒把戏……他们几乎每天,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轮流写条子给她,向她表白爱情,诉说自己的痛苦,称赞她的美丽。她写回信给他们,要他们别去打扰她,并且说引起他们伤心很对不起,她求上帝帮助他们不要再想念她。拿到回信以后,军官们围在一块儿高声朗诵,把女的说笑了一顿,然后大家又用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再给她写信。
  勤务兵们一边把这事讲给我听,一边笑骂着裁缝的妻子。
  "倒霉的傻婆娘,瘸腿娘儿们,"叶尔莫欣粗声地说。西多罗夫低声附和着:"每个女人都喜欢人家去骗她,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我不信裁缝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话她,因此我马上决定跑去告诉她,等她家厨娘去地下室的时候,我从后楼梯跑进这娇小女人的屋子里。我先走进厨房,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又走进了起居室。裁缝的妻子坐在桌子边,一手端着一只笨重的镀金茶杯,另一手拿一本打开的书。她吃了一惊,把书按在胸头上,轻轻叫喊:"这是谁呀?奥古斯塔。你是谁呀?"
  我准备她会拿茶杯或书砸我,就很快地不连贯地说了。她穿一件下摆缀着丝绒边,领子和袖口钉着花边的天蓝色*的室内服,坐在一张大的莓红色*的圈椅上。淡褐色*的头发卷曲地披到两肩,象一位天国的天使。她靠在椅子背上,眼睁睁凝望着我,开头有点气愤,后来露出了惊异的微笑。
  我把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失去了勇气,回身向门口走,她开口叫了一声:"等一等。"
  她把茶杯放进托盘里,把书放在桌上,然后合迭两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说:"你是个多么奇怪的孩子……过来。"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头抚摩着问:"没有谁叫你来告诉我这个吗?啊?那好,我看得出来,我相信,是你自己来的……"她放开我的手,合上眼睛,低声慢慢说:"原来那些下流的兵在议论这个。"
  "你干吗不从这房子里搬走,"我认真地劝告她。
  "为什么?"
  "他们会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来,接着问:
  "你上过学没有?喜欢看书吗?"
  "没有工夫看书。"
  "只要你喜欢,总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谢谢你。"
  她把捏着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里边是一个银币。收下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我觉得难为情,但又不敢拒绝她。我走的时候,就把它放在楼梯扶手的柱顶上。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涌现在我的眼前。因此,有好几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欢乐中,想着那间宽敞的屋子,和住在这屋子里的跟天使一般的,穿着天蓝色*便服的裁缝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艳夺目的金色*的绒毡,铺在她的脚下,冬天的白昼射进银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边取暖。
  我想再见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书,会怎么样呢?
  我就这么办了,而且又见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样拿着书。但她的颊上,捆着一条棕红色*头巾,一只眼有点肿。当她拿一本黑封面的书给我时,嘴里含混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我拿了书,郁闷地走了。书里有杂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气味。我把这书用清洁的内衣和纸包着,藏在阁楼上,害怕被主人们拿去弄坏了。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周刊。他们只是为取得该刊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并不是为了阅读。把画看过之后,就搁到卧室的橱柜顶上。到了年底,把它们装订起来,塞在床底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论坛》。我用水刷洗寝室地板的时候,脏水流进这些杂志底下去。主人还定了一种《俄罗斯信使报》,晚上一边读,一边骂:"光写这些东西干什么。真无聊……"星期六到屋顶楼去晒衣服的时候,我记起了那本书,拿出来看,看见第一行是这样一句话:"房屋也和人一样,各有自己的面貌。"这句话的真实性*使我暗暗吃惊,我就站在天窗边看起来,一直看到身体冻僵才停止。到晚上,主人们都做晚祷去了。我把书拿到厨房里,埋头看看旧了的秋风落叶一般的黄沉沉的书页。这些书页毫不费力地把我引进一种奇异的生活中,接触了许多新名字和新关系,发见了许多与我看腻了的人完全异样的善良的英雄和-阴-险的恶汉。这本书是格拉维埃·德·蒙特潘的小说,跟他的所有长篇小说一样,很长,人物和事件非常多,描写着珍奇的急变的生活。这小说写得非常简单明白,字行当中好似躲藏着一绺光,明白地照出了善事与恶事,使读的人热爱和痛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人们的命运。而且使人完全忘记这发生的事件是纸上的东西,马上急躁地想去帮助这个,阻止那个。斗争的起伏,使人把什么都忘掉了。读这一页时,沉浸在欢喜的感情中,读第二页时,又满含悲伤的感情。

  当我看出了神,等到耳边听到大门外拉铃的声音,一时还不能明白,这是谁在那儿拉,为什么。
  蜡几乎完全点光了,今天早上自己刚刚清除过的蜡盘,又满是蜡油了。我必须时时留意的长明灯的灯芯,也落进灯油里面熄灭了。我在厨房乱窜乱跑,忙着把我的罪迹消灭掉,把书塞进炉炕下的空隙里,重新点好灯芯。保姆从起居室里跳出来了:"你聋了冯?门铃响哪。"
  我跑去开了门。
  "你贪睡了?"主人严厉地问。他的妻子一边重脚重手地走上楼梯去,一边埋怨我害她伤了风。老婆子骂着,跑到厨房里,瞧见了点过的蜡就开始审问我在干什么。
  我好象从高处跌下来不能动弹一般,呆着不作声。我只担心着,她会发现那本书,但她只是骂着,说我会把房子烧掉的。等主人夫妇俩一下来吃晚饭,老婆子马上向他们诉说:"你们瞧,一支蜡烛都点光了,连房子也会给烧掉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四个人狠狠地说着我的各种有意的和无意的过失,众口齐声责备我,甚至威吓我,说我不得好死。
  可是我明白得很,他们说这种话,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闲极无聊。叫人奇怪的是,把他们同小说中的人物比较一下,竟是那么空虚,那么可笑。
  吃过晚饭,他们疲乏地蹒跚着睡觉去了。老婆子怨气冲天地惊动了一番上帝之后,爬上炉炕不吭声了。这时候我爬起来,从炉下空隙中拿出书,走到窗口边。夜色*很好,月光直窥着窗子,但字体太小,眼力毕竟瞧不清楚。不过丢开不看也实在难受。我从橱架上拿了一只铜锅子来,用它把月光反映到书上来看,可是更不行,更暗了;于是我爬到墙角底下的凳子上站着,凑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光看了起来。不料看得倦了,趴在凳子上睡着了。我被老婆子的骂声和推搡惊醒过来。她两手拿了那册书,向我肩头狠打。她赤着脚,只穿一件内衣,凶狠地摇晃着棕褐色*的脑袋,怒得脸发红。维克托在床上嚷了起来:"妈,你快别嚷啦。日子真没法过了……""糟了,书一定会被她撕碎,"我想。
  喝早茶时,大家审问我。主人严厉地问:"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书?"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维克托狐疑满脸地把书页子嗅嗅说:"有点香水气味,真的……"他们听我说这本书是神父的之后,大家又把书重新瞧了一瞧,诧异而愤怒地说,神父也看小说?可是这毕竟让他们略微放心了,虽然主人对我大谈其看书的危害性*,谈了好久。
  "就是他们那些读书人炸毁了铁路,想炸死……"主妇又怒又害怕地对丈夫喊:"你发疯啦?你给他说什么呀?"
  我把"蒙特潘"拿到兵士那儿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了。西多罗夫把书接去,默默打开小箱子。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小说包了,装进箱里,然后说:"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到这里来看好啦。我不会对谁说的。如果你来的时候我不在,钥匙在圣像后边挂着,你自己把箱子打开拿出来看吧……"主人们对书的那种态度,马上使得书在我眼中处于一种重大怕人的秘密地位里了。至于有些什么"读书人"炸坏了铁路,想暗杀谁,这种事我并不感兴趣。但因此却想起了在忏悔时神父的质问和地下室里中学生念的书,以及斯穆雷所说的"正经书"来;同时也想起了外祖父所讲的使妖术的-阴-谋家的故事:"洪福齐天的皇帝亚历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时候,贵族们被妖术和自由思想迷昏了,那些奸党图谋把全俄国人民出卖给罗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将军把他们当场捉住,也不管他们的官职爵位,全都送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他们在那儿跟芋艿虫似地自行消灭了……"我又记起了"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和"格尔瓦西",以及那庄重和可笑的话:"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我觉得自己好象站在巨大的秘密之门的门口,而且好象一个疯子似的活着,我一心只想快些把这本书念完。我害怕它会在兵士那儿丢失,或者会给弄毁。那我还怎么好向裁缝的妻子交待呢?
  老婆子老是紧紧地盯着我,怕我上勤务兵那儿去,骂我:"书迷。书不教人学好。你瞧那个爱念书的女人,连自己上市场买东西都不会。只是跟那些军官调情,大白天把他们叫到自己屋子里。当我不知道。"
  我真想嚷:
  "你胡说。她没有跟人调情……"
  但是,我不敢替裁缝妻子抱不平,万一老婆子猜到那本书就是她的怎么办?
  我发了好几天闷,心神恍惚,焦急不安,连觉也睡不着,担心着蒙特潘那本书的命运。有一天,裁缝家里的厨娘在院子里把我叫住:"把书拿来呀。"
  吃过中饭之后,我趁主人们都午睡了,不好意思地,懊丧地,跑到裁缝妻子那儿去。
  她跟第一次一样接待了我,只是换了衣服,灰色*的裙子,黑丝绒上衣,裸露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绿松石的十字架。她象一只雌灰雀。
  我告诉她:书还没来得及看完,主人们禁止我看书。由于心里的委屈和见这位女子的欢喜,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呸,这些人多么无知。"她蹙了一蹙细长的眉毛,说,"你那个主人,还有一张满有趣的面孔呢。不要伤心,我想个主意,我写一封信给他吧。"
  这话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她说明,我对主人们撒谎说那本书是跟神父借来的,没说是从她这儿借的。
  "不。不要写信。"我请求她说。"他们会笑您,会骂您。
  这院子里的人,谁都不喜欢您。大家都笑您,说您是傻瓜,说您少一条肋骨……"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之后,我马上觉得说得太多了,说了使她难受的话,——她紧紧咬着上唇,跟骑在马上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胯部。我发窘了,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可是裁缝的妻子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大笑起来,反复说:"啊哟,真无知……真无知。那么怎样办呢?"她凝视着我,自言自语着,然后喘了一口气,说:" 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真是……"我照了照她身边的一面镜子,瞧见了一张高颧骨、宽鼻子的脸,脑门上一大块青痣,头发因为好久没有理,乱蓬蓬地支棱着。—— 这就叫做"古怪的孩子"吗?…这个古怪的孩子,同这位纤细的瓷人儿完全没一点儿相象的地方……"那天我给你一点儿小钱,你为什么没有拿去?"
  "我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
  "唉,有什么办法呀。如果他们允许你看书,你到我这儿来吧,我给你书看……"梳妆台上放着三本书,我拿来的是一本最厚的,我愁闷地瞧着书。裁缝妻子把她那小小的桃红色*的手伸给我:"好,再见吧。"
  我谨慎地碰了碰她的手,连忙转身跑了。
  可是人家说她什么都不懂,这句话也许是对的。明明二十戈比的硬币,她还说是一点儿小钱,真是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但这我喜欢……
或许您还会喜欢:
零的焦点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0
摘要:秋天,经人做媒,板根祯子和鹈原宪一订了婚。祯子二十六岁,鹈原三十六岁。年龄倒很相配,但社会上看来,结婚似乎晚了点。“三十六岁还打光棍,不知过去有过什么事?”提亲时,祯子的母亲最为介意。也许有过什么事,三十六岁还没有碰过女人,似乎说不过去。但媒人说绝对没有。好像是在撒谎。作为一男人,也太懦弱了。工作已经多年,置身于男人世界里的份子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和女人完全没交往的男人,会叫人瞧不起。 [点击阅读]
霍乱时期的爱情
作者:佚名
章节:42 人气:0
摘要:第一章(一)这些地方的变化日新月异,它们已有了戴王冠的仙女。——莱昂德罗·迪亚斯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刚走进那个半明半暗的房间就悟到了这一点。他匆匆忙忙地赶到那里本是为了进行急救,但那件多年以来使他是心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了。 [点击阅读]
霍桑短篇作品选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0
摘要:01牧师的黑面纱①①新英格兰缅因州约克县有位约瑟夫·穆迪牧师,约摸八十年前去世。他与这里所讲的胡珀牧师有相同的怪癖,引人注目。不过,他的面纱含义不同。年轻时,他因失手杀死一位好友,于是从那天直到死,都戴着面纱,不让人看到他面孔。——作者注一个寓言米尔福礼拜堂的门廊上,司事正忙着扯开钟绳。 [点击阅读]
霍比特人
作者:佚名
章节:50 人气:0
摘要:在地底洞穴中住着一名哈比人。这可不是那种又脏又臭又湿,长满了小虫,满是腐败气味的洞穴;但是,它也并非是那种空旷多沙、了无生气、没有家具的无聊洞穴。这是个哈比人居住的洞穴,也是舒舒服服的同义词。这座洞穴有个像是舷窗般浑圆、漆成绿色的大门,在正中央有个黄色的闪亮门把。 [点击阅读]
青年近卫军
作者:佚名
章节:69 人气:0
摘要:亚·法捷耶夫(1901年12月24日——1956年5月13日)全名亚历山德罗维奇·法捷耶夫。他是俄罗斯古典文学传亚·法捷耶夫统的继承者,是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之一。他的作品是在社会主义革命精神鼓舞下写成的;他笔下的主人公们是为建设新生活而斗争的英勇战士。 [点击阅读]
青春咖啡馆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那家咖啡馆有两道门,她总是从最窄的那扇门进出,那扇门人称黑暗之门。咖啡厅很小,她总是在小厅最里端的同一张桌子旁落座。初来乍到的那段时光,她从不跟任何人搭讪,日子一长,她认识了孔岱咖啡馆里的那些常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跟我们年纪相仿,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都在十九到二十五岁之间。有时候,她会坐到他们中间去,但大部分时间里,她还是喜欢坐她自己的那个专座,也就是说坐最里端的那个位子。她来咖啡馆的时间也不固定。 [点击阅读]
静静的顿河
作者:佚名
章节:66 人气:0
摘要:评论重读《静静的顿河》,那些久违了的又陌生又熟悉的人物,以及他们痛苦的思想和命运,又一次激起了我内心的热情。顿河这条伟大的河流所哺育的哥萨克民族通过战争,在痛苦和流血之后最终走向了社会主义。肖洛霍夫把拥护苏维埃、迈向社会主义称为伟大的人类真理,并把它作为作品的主题之一。肖洛霍夫对顿河无比热爱,书中经常出现作者对顿河发自内心的充满激*情的赞颂。顿河草原上散发出的青草和泥土的浓烈味道,让读者过目不忘。 [点击阅读]
面纱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0
摘要:1她惊叫了一声。“怎么啦?”他问道。房间里的百叶窗关着,光线很暗,但还是能看清她脸上恐惧的表情。“刚才有人动了一下门。”“呃,八成是女佣人,要不就是哪个童仆。”“这个时候他们决不会来。他们都知道吃完午饭我要睡觉。”“那还会是谁?”“是瓦尔特。”她嘴唇颤抖着小声说道。她用手指了指他的鞋。他便去穿鞋,但他的神经多少也有点紧张,因而显得笨手笨脚,而鞋带偏偏又是系着的。 [点击阅读]
风流狂女的复仇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1矮男子闯进来了。矮男子头上蒙着面纱。“不许动!动就杀死你们!”矮男子手中握着尖头菜刀,声调带有奇怪的咬舌音。房间里有六个男人。桌子上堆放着成捆的钱。六个人正在清点。一共有一亿多日元。其中大半已经清点完毕。六个人一起站起来。房间的门本来是上了锁的,而且门前布置了警备员。矮男子一定是一声不响地把警备员打倒或杀死了,不然的话,是不会进房间里来的。六个人不能不对此感到恐惧。 [点击阅读]
风葬之城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0
摘要:雪江从早上开始心情就不好。要是平常的话,肯定会训斥浅见睡懒觉的,可是今天她看见小儿子,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转身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听佣人须美子说,雪江连早饭也没吃。“我妈她怎么了?”“牙疼。”“是嘛?……”浅见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似地反问道。“是的,听夫人说,装的假牙不好,像针扎似地痛。”“哦,是那样啊,牙不好。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