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余震 - 1982年冬石家庄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1982年冬石家庄
  在这个冬天之前,中学英语教师董桂兰的生活,套一句当时用得很滥的成语,就是“蒸蒸日上”。这年她被评上了特级优秀教师——她带的班级连续两年达到全市最高高考升学率。她的丈夫王德清,也刚刚提升为厂里的财务处处长。他们的养女王小灯,在全市的初中英语会考中得了第一名。而且,他们全家刚刚从破旧的筒子楼里搬出来,迁入了两室一厅的新居。
  王德清一家是在四年前随单位迁移到石家庄的。四年的日子不算长,却刚够磨掉他们脸上毛糙怯生的外乡人表情,让他们走在街上的时候,开始感觉到脚下的根基。
  这年董桂兰四十八岁,正在本命年上。年初的时候王德清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要给妻子买一条避邪的红腰带。当时董桂兰正被接踵而至的喜讯折腾得云里雾里的,春风得意的人往往很容易忽略身后的阴影。所以那天董桂兰带着一点轻蔑的神情对丈夫说:我就不信这个邪。
  可是这年的冬天一切突然都改变了。
  变化最早是从一场咳嗽开始的。这里的“一场”是单数,也是复数,是由许许多多的“小场”连绵不断地接缀而成的一个“大场”。这一大场咳嗽是从夏天开始的,从夏末延伸至秋初,又从秋初延伸至秋末,再从秋末延伸至冬初。入冬的时候,董桂兰终于顶不住了,请假去了一趟医院。
  董桂兰去医院的那天早晨和任何其他一个早晨也没有什么区别。她和小灯几乎是同时在收音机的早间新闻声中醒过来的。自从小灯来到王家之后,董桂兰就一直和小灯合睡一张床,而王德清则自己一个人睡一张床。厨房里王德清已经把早餐大致准备就绪了。王德清的工作单位在郊区,班车单程也需要开两个多小时。所以王德清平常住在厂里,只有周三轮休时才回家。王德清在家的那一天,总是早早地起来做饭,好让妻子和女儿多睡十五分钟。
  董桂兰前晚备课备到很晚,早上起来就有些头昏脑胀。小灯倒是准时睡的,只是睡得不怎么踏实,董桂兰破铜锣似的咳了一夜。所以母女两个虽都醒了,却依旧赖在被窝里,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掩着嘴呼呼地打着哈欠。

  “小灯你这一夜踢蹬的,小达小达地喊。谁是小达呀?”董桂兰问。
  小灯怔了一怔,半晌,才蔫蔫地坐起来,说妈你睡糊涂了,我不认识什么小达的。
  天冷,暖气稀薄如鼻涕,窗户上结着厚厚的霜。小灯跳下地,老鼠似的东钻西窜满地找鞋子。去年买的棉毛衫棉毛裤都有些小了,胸前已经鼓出两个小小的包皮,瘦骨零丁的裤腿里,竟有了一些内容。王德清热好了牛奶,进门来催,半截身子伏在门框上,突然就不动了。
  “桂,桂兰,我们小灯长起来了。”王德清喃喃地说。
  “跟她们班同学比,还是瘦。小小年纪,整天闹头疼的,唉。”董桂兰捏了捏小灯的肩胛骨,叹了一口气。
  小灯觉得遍身贴的都是眼睛,就赶紧窸窸窣窣地找毛衣套上。钻出头来,把衣服抻平了,撸下了一地的眼睛。一扭头,突然看见了董桂兰脸上的血迹。
  “妈,你怎么了?”小灯指着董桂兰的下巴问。
  董桂兰用手背擦了擦,说这颗痣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老出血。今天看医生,要些药膏抹一抹。
  都洗漱过了,三人就坐下来吃早饭。早饭是牛奶面包皮,小灯勉强喝了一小杯,就搁下了,去拿书包皮。董桂兰追着让把那剩的都喝完了,三人就兵分两路出发——小灯上学,王德清陪董桂兰去医院看病。
  董桂兰那天穿的是一件印着蓝花的灰布对襟棉袄,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的羊毛围巾。棉袄很新,在肩膀袖肘处绽出许多厚实的皱纹来。风很大,围巾一出门就给刮得飞飞扬扬的,像一只折了翅的鹞子。早上洗完脸董桂兰抹过一些防裂霜,茉莉花的香味被风吹送得很远。天开始下起了雪霰子,窸窣地砸在地上,仿佛是过年炒花生栗子时沙粒滚过铁锅的声音。这些颜色气味声响构成了小灯对健康的董桂兰的最后印象。

  都走到路口了,董桂兰又跑过去,往小灯手里塞了一张五元的票子。小灯只觉得董桂兰那天走路的样子有点怪,一脚高一脚低的,好像鞋子里进了石子。
  “万一妈回不来,你中午自己买碗面吃,牛肉的。”
  当时无论是小灯还是董桂兰都没有意识到,这竟是一语成谶——董桂兰在这个清晨从家里走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当时就给留在了医院。
  肺。肝。癌细胞已经爬满了这两个部位。可是癌细胞最早却不是从那里滋生出来的。发源地是那颗已经在她下巴生长了多年的黑痣。董桂兰得的是恶性黑色素瘤,晚期,早已转移。从最初的诊断到最后去世,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董桂兰是在腊月二十五晚上死的,她终究没有走完她的本命年。
  董桂兰的死正符合了当时一些关于教师待遇中年知识分子健康问题之类的时髦话题,所以就被演绎成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追悼会上,各级头面人物都来了,报纸电台电视台蜂拥而上。学生,家长,同事,领导,众人都哭得惊天动地的。
  可是小灯没有哭。小灯的眼睛若两个冰窟,有寒气徐徐流出,将一张脸都凝聚成霜。哀乐声中董桂兰的骨灰盒被递到了小灯手里,小灯的嘴唇翁动着,轻轻说了一句话。众人不知道小灯说的是什么,只有站在身边的王德清听清楚了。
  小灯说的那句话是:“你骗了我。”
  当然,也只有王德清明白小灯的意思。当年把小灯领回家的时候,一路上小灯只问了一句话,不过这句话她一连问了三次。小灯问你们会收留我多久?这一句话问得董桂兰眼泪涟涟。董桂兰搂了小灯,反反复复地说:“一辈子,一辈子,我们一辈子都和你在一块。”
  葬礼完后回了家,王德清就病倒了,高烧,一阵一阵地打着摆子。小灯端了药,喂王德清吃了,突然问:“你呢,你也会走吗?跟她去?”

  王德清看见小灯的脸,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棱角尖利起来。那尖利是一层外壳,裹住了所有其他的情绪,而害怕却如一片雾气,在外壳薄弱之处冒出丝丝缕缕的马脚。王德清抱住小灯,抚摸着小灯马鬃一样硬挺的头发,忍不住号啕大哭,哭得一脸鼻涕。
  “灯啊,爸爸不会,绝对不会,离开你。这世上只有,只有咱爷俩了。”
  王德清的手抚过小灯的额小灯的眉眼小灯的鼻子小灯的嘴唇,呼吸渐渐地粗重了起来,鼻息犹如一只小马达,呼呼地扇过小灯的脖子。王德清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了小灯的衣领,停留在那两团鼓起的圆块上。王德清的手指在那个半是坚硬半是柔软的地方揉搓了很久,后来便继续向下游走,伸到了小灯的两腿之间。
  王德清的指尖如虫蚁一样,一路爬遍了小灯的身体。那虫蚁爬过的地方,却生出些酥麻的热气,热气之下,身体就渐渐地湿润了起来。
  小灯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推开他,推开他,小灯的身体却瘫软在那未曾经历过的湿润里,动弹不得。小灯的心和小灯的身体剧烈地扭斗着,小灯瑟瑟地发起抖来。
  “别怕,灯,爸不会害你,爸只是,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王德清脱光了小灯的衣服,将脸近近地贴了上去。小灯的身体鱼一样地闪着青白色的光,照见了王德清扭成了一团的五官。突然,小灯觉得有一件东西杵了进来——是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如一团发着酵的面团,在自己的体内膨胀堵塞着,生出隐隐的痛意。小灯突然狠狠地伸直了腿,王德清没防备,被一脚蹬到了地上。爬起来,声音就碎得满地都是。
  “爸,爸只是太寂寞了,你妈,很,很久,没有……”
  第二个星期王德清轮休回家,小灯没在。屋里留了一张纸条:
  我去同学家睡觉,别找我。
  纸条没称呼也没落款,是用一把削水果的尖刀扎在卧室的门上的。
  那年小灯十三岁。
或许您还会喜欢:
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2
摘要:也许这是天命。写完这部小说我就病了,不能说是因为写这部长篇病的,更不能说就积劳而成疾。但这短短的二十几万字是我这一生身体好坏的一个分水岭。此之前,我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经让同行们咂舌。此之后,因为腰椎病我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 [点击阅读]
有种你爱我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有种你爱我作者:暗夜行路内容简介:此文献给大洋彼岸的ANGI同学:D1今天是小满,要吃扁豆焖面。越小满去了几个就近的饭馆,都没有卖那个东西的,只有一家有打卤面,用豆角做的卤。越小满记得陈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他吃过的,过程他都记得,先把豆角放进去,炒啊炒,然后放佐料,加水,要漠过豆角,然后把切面放进去,盖上盖,中间翻一次面,最后,抄底儿,盛在碗里,放点醋,就着蒜瓣,吃的要多香有多香!这个过程, [点击阅读]
林徽因诗选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认得这透明体,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消沉,慈净——那一天一闪冷焰,一叶无声的坠地,仅证明了智慧寂寞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昨天又昨天,美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点击阅读]
林海雪原
作者:佚名
章节:38 人气:2
摘要:晚秋的拂晓,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干冷。军号悠扬,划过长空,冲破黎明的寂静。练兵场上,哨声、口令声、步伐声、劈刺的杀声,响成一片,雄壮嘹亮,杂而不乱,十分庄严威武。团参谋长少剑波,军容整洁,腰间的橙色皮带上,佩一支玲珑的枪,更显锝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军官精悍俏爽,健美英俊。彵快步向一营练兵场走去。 [点击阅读]
林语堂《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章节:54 人气:2
摘要:我站在这个地位很难写书评,女儿批评父亲的书,似乎从来未听见过。那又何必写呢?因为好像话藏在肚子里非说不可。可不要说我替父亲吹牛,也不用骂我何以如此胆大,因为我要用极客观的态度来批评,虽然情感也不可无。我知道父亲每晨著作总是起来走走吃吃水果,当他写完红玉之死,父亲取出手帕擦擦眼睛而笑道:“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今流泪,必至文也。”有情感又何妨。 [点击阅读]
梦里花落知多少
作者:佚名
章节:53 人气:2
摘要:一闻婧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床上睡得格外欢畅,左翻右跳地穷伸懒腰,觉得我的床就是全世界。其实我的床也的确很大。我只有两个爱好,看电影和睡觉,如果有人在我累得要死的时候还不让我睡觉那还不如一刀砍死我,那样我一定心存感激。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把床弄得往死里舒服,我曾经告诉我妈我哪天嫁人了我也得把这床给背过去。所以闻婧的电话让我觉得特郁闷。 [点击阅读]
水知道答案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从我开始拍摄水结晶,以全新的方法与水相识、相知至今,转眼便已8年。在此之前,我一直用波动测定法进行与水相关的研究。当我知道水还有结晶这种独特的"容颜"之后,才发现,水实际上还有着它的风情万种,甚至还通过它的结晶,向我们传递着各种信息。我在研究中看见,与自来水相比,各种各样的天然水结晶可谓美丽至极;水听到了好听的音乐时所呈现的结晶,更是美不胜收。 [点击阅读]
江南三部曲
作者:佚名
章节:141 人气:2
摘要: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 [点击阅读]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 [点击阅读]
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作者:王朔
章节:28 人气:2
摘要:夜里我和几个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儿起“点”,一直浪着打。后半夜“点”打尽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铁牌也被破得稀哩哗啦,到早晨我第一个被抽“立”了。我走开想眯一会儿,可脑子乱哄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闭眼就出现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着。这时院里收发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我电报叫我去取。我懒得去就叫他在电话里把电报念一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