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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病人 - 7.就地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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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就地拆除
  英国韦斯特伯里 一九四○年
  基普·辛格站在马背上放马鞍的位置。刚开始他只是站在马背上,停顿了一下,向着那些虽然看不到,但是知道正在注视着他的人挥挥手。瑟福克爵士透过双筒望远镜,看到这个年轻人伸直双臂挥动着。
  然后他跳下来,走下韦斯特伯里那座已与山陵融为一体的巨大白垩马雕像。此刻他的身影是黑色的。背景衬得他的皮肤和卡其军服更黑了,如果双筒望远镜的焦距准确的话,瑟福
  克爵士会看到基普·辛格肩膀上细线般的深红色勋带,那是工兵部队的标志。在他们眼中,他好像正大步从一张剪成动物形状的地图上走下来一样。但是基普·辛格从斜坡上走下来时,
  只知道他的皮靴正踩着粗糙的白垩路。
  莫登小姐在他身后,也正慢慢地从小山上下来,肩上背着个小背包皮,手上则拿着一把雨伞支撑着自己。她在离马十英尺的地方停住了,她打开伞,坐在伞的阴影下,接着翻开了笔记本。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问道。
  “是的,听得很清楚。”她在裙子上擦去手上的白垩粉,扶正眼镜。她望向远方,然后像基普·辛格那样对那些她看不见的人挥手。
  基普·辛格喜欢她。实际上她是他到英国后第一次认真交谈过的英国女人。基普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伍尔沃思的军营里。在那儿的三个月里,他只遇到过其他的印度人和英国军官。海陆空军贩卖部的女人会回答你的问题,但是和这类女人最多只能谈个两、三句。基普在家里排行第二。大儿子要去当兵,二儿子会成为医生,老三应该做商人,这是他们家的传统。但是这场战争使一切都改变了。他参加了一个锡克兵团,然后被送到英国。到伦敦后的最初几个月,他自愿加入一个工兵部队。建立这支部队是为了对付延迟爆炸和未爆炸的炸弹。一九三九年上级的决定过于天真:“处理未爆炸的炸弹被视为内政部的责任,他们同意由防空警备员和警察共同承担收集炸弹的工作,并将未爆炸的炸弹运送到合适的地方销毁,在那儿,军方有责任进行引爆它们的工作。”
  直到一九四○年,陆军部才接管了拆弹工作,接着又把它转交给皇家工兵部队。他们成立了二十五个拆弹小组,但是缺乏专业设备、所配备的只有锤子、凿子和修路的工具——那儿没有专家。
  炸弹由以下部分组成:
  1.炸弹壳。
  2.引信。
  3.起爆器。
  4.炸药。
  5.外部装置——尾翼、挂弹架、挂环等等。
  由飞机投掷到英国的百分之八十的炸弹是薄壳的通用炸弹,约从一百磅到一千磅。两千磅的炸弹叫“赫尔曼”或“以扫”,四千磅的炸弹叫“撒旦”。
  在经过一整天的训练之后,基普常常手里还拿着图表就睡着了。梦中他恍惚走进一个圆筒组成的迷宫,旁边并放着苦味酸、起爆器和电容器。他就这样走下去,直到来到了位于主体深处的引信。然后,他突然醒过来。
  当一颗炸弹命中目标时,撞击引起的震动会触发并点着引信,火星传至起爆器,引爆季戊炸药的封蜡。于是就点燃了苦味酸,转而使黄色炸药的主要成分——阿马图炸药和铝化剂火药——爆炸。从震动到爆炸的全部过程只有百万分之一秒。
  那些从低空投下的炸弹是最危险的,它们着地后经碰撞才爆炸。这些未爆炸的炸弹埋在城市和田野里,一直潜伏在那里,直到受了震动才一触即发。农夫棍子的碰触,或汽车轮子的轻轧,网球弹到弹壳上等等,它们都会爆炸。
  基普和其他志愿者们坐着货车到了伍尔沃思的研究部。此时未爆弹的数目还不算多,可是拆弹小组的伤亡却已高得惊人。一九四○年,法国沦陷了,英国遭到围困,情况变得更糟了。
  到了八月,闪击战开始了,在一个月之内,有两千五百枚未爆弹要拆除,—道路被封锁了,工厂关了门。到了九月,未爆弹的数目达到三千七百枚。虽然新成立了一百个拆弹小组,但是仍然没有人懂得那种炸弹是怎样运作的。进入这些小队的人大概只能活十个星期。
  “这是拆弹组的英雄时代,表现个人英勇行为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由于情况紧急,加上缺乏知识和设备,人们不得不冒极大的危险……不管怎样,在这英雄的时代,从事此举的人成了无名英雄,因为他们的英勇行为必须保密而不能公开于众。媒体显然不该发表拆弹的报道,因为那样可能有助于敌人估计我们拆除这些武器的能力。”
  在开往韦斯特伯里的小汽车里,基普·辛格和哈茨先生坐在前座,莫登小姐和瑟福克爵士坐在后座。黄褐色的汉布尔是名牌车,挡泥板上涂着鲜明的红色标志——和所有巡迥的拆弹组一样——夜晚左车灯上亮着一个蓝色的滤光器。两天前,有个人走近白垩高地上那匹著名的白垩马雕像时,被炸死了。工兵们到达出事地点时,发现那永垂史册的地点还埋着另一枚炸弹——在巨大的韦斯特伯里白垩马雕像腹部。韦斯特伯里白垩马是一七七八年出现在白垩山上的。在事件发生后不久,白垩高地所有的白垩马雕像——总共有七个——都被罩上了伪装网,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保护它们不受伤害,而是防止敌机轰炸英国时,利用它们作为明显的地标。
  在后座上,瑟福克爵士谈着知更鸟从欧洲战区迁徒、拆除炸弹的历史和德艾郡的奶油。他向年轻的锡克教徒介绍英国的风俗习惯,好像它是最近才被发现似的。虽然他是显赫的瑟福克爵士,但却住在德文郡,直到战争爆发。他最喜欢做的事是研究《洛娜·杜恩》和怎样从历史及地理的角度验证这部小说。冬季,他大多在布兰登和波洛克的乡村悠闲地度过,他已经使有关当局确信埃克斯穆尔高地是进行拆弹技术训练的理想场所。他手下有十二个人——都是从各个部队里选拔出来的工兵,基普是其中之一。他们大多数时间驻扎在伦敦李奇蒙公园,接受新的操作方法训练,或在未爆弹上实际操作。小鹿就在他们身边游荡。到了周末,他们就前往埃克斯穆尔高地,继续训练一整天,然后,瑟福克爵士开车带他们去一座教堂,那儿是洛娜·杜恩在婚礼中被击倒的地方。“不是从这扇窗户,便是从那个后门——子弹正好射到教堂走道上,射中她的肩膀。事实上,真是绝妙的一射——尽管这应该受到严斥。那个恶棍被迫到沼泽里,他身上的肉被撕下来。”对于基普来说,这个故事听起来像他熟稔的印度寓言一般。
  瑟福克爵士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女飞行员,她恨这个社会,却喜欢瑟福克爵士。他们一起去射击。她住在康蒂斯布雷崖上的一座小屋里,能够俯视布里斯托海峡。他们驾车经过每一个村庄时,瑟福克爵士都会为他们介绍那儿的趣事。“这儿卖的黑刺李手杖最好。”他的口气就好像基普想穿着军装、包皮着头巾走进都铎王朝的街角小店,与店主聊一聊手杖。普基后来告诉哈纳,瑟福克爵士是最好的英国人。如果没有战争,他根本不会离开康蒂斯布雷的家庭农庄,放弃隐居生活。他在农庄里喝得烂醉,与后面洗衣房里的苍蝇为伴。他五十岁了,虽然已婚,但个性像单身汉,每天走到悬崖上去,看望他的飞行员朋友。他喜欢修理东西——旧洗衣盆、发电机和水轮带动的烤肉铁叉。他还帮助飞行员斯威夫特小姐搜集获獾的生活习性资料。
  在开车去韦斯特伯里白垩马雕像的途中,可以听到许多轶事传闻。甚至在战争时期,他也知道在哪儿停下来喝口茶最好。他冲进帕美勒的茶室。他的手臂因一次意外受了伤,正用吊腕带吊着。他率领着他的家庭——秘书、私人司机和工兵——好像他们是他的孩子一样。投有人知道瑟福克爵士是怎样说服未爆弹委员会允许他成立他的拆弹试验小组的,但是从他富于创造的背景来看,他也许比别人更有资格。他是个自学成功的人,他相信他的头脑能洞悉任何发明背后的动机和精髓。他发明了一种有口袋的衬衣,可以让工兵在拆弹时有个放置引信的地方。
  他们边喝茶,边等着烤饼上来,讨论着就地拆除炸弹引信的方案。
  “我相信你,基普·辛格先生,你是知道的,对吗?”
  “是的,先生。”基普崇拜他。他一直认为,瑟福克爵士是他在英国所遇见的第一位真正的绅士。
  “我相信你会做得像我一样好,莫登小姐会和你一起作记录,哈茨先生要离你远些。如果你需要更多的设备或力量,只要吹响那个警用口哨,他就会去帮你。他不会给你什么建议,但他很内行。如果他没照你的话做,就表示他不同意你的做法,而我会采纳他的建议。但是由你在现场全权处理。这是我的手枪——现在的引信也许更先进了,可是谁知道呢,你也许会有好运气。”

  瑟福克爵士在暗示一件使他声名大噪的事。他发明了一种对付延迟爆炸的炸弹引信的办法,就是拔出左轮手枪,对着引信头开一枪,这样就能使定时器停止了。后来由于德国人使用了一种新的引信,而必须放弃这种方法,因为这种新的引信上部是雷管,不是定时装置。
  瑟福克爵士对他以朋友相待,基普永远不会忘记这点。迄今为止,战争期间他大半追随着瑟福克,这位大人从来没有走出过英国,战后也不打算走出康蒂斯布雷。基普初到英国时,谁也不认识,这儿离他在旁遮普的家太远了。他已经二十一岁了。除了士兵之外,他没有遇到过其他人。所以当他看到拆弹试验小组招募志愿者时,虽然听到别的工兵说瑟福克爵士是个疯子,他仍然下定决心,要在战争中把握时机,抓住这个在一生中追随一位名人或英雄的大好机会。
  在申请者中,基普·辛格是惟一的印度人,而瑟福克爵士来晚了。他们十五个人被带到一间书房里,秘书请他们在那里等着。她坐在桌边,抄着名单,此刻,士兵们正在拿面试和测验开着玩笑。他谁也不认识。他走到墙边,盯着一个气压计看,大概想摸摸它,但却又把手缩了回来,只是把脸贴近了些。干燥转晴朗转暴风雨——他喃喃自语着刚学的英语发音:“‘刚’燥、‘干’燥。”他回头看看其他人,小心翼翼地扫视这个房间。他的目光与那个中年秘书相遇,她严厉地看看他——一个印度男孩。他微微一笑,向书架走去,还是什么也没碰。他把鼻子凑进一本书,书名是《雷蒙德,或生与死》,作者是奥利弗·霍奇爵士。他又找到另一本类似的书名《皮尔,或模棱两可》,他回头又遇到了那个女人的目光。他觉得有一种罪恶感,好像他把书放进了口袋里一样。也许她以前从未见过包皮头巾的人吧。英国人!他们只希望你为他们打仗,却不想和你交谈。
  他们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见到了热情的瑟福克爵士,他帮每个想喝酒的人斟酒,对应试者所说的笑话报以大笑。下午,他们都进行了一次奇怪的考试——在没有事先得知机器用途的情形下,重新组装一组机器。考试时间是两个小时,但是只要组装完毕,马上就可以离开。基普很快就考完了,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利用那些配件,拼凑别的玩意儿。他觉得如果不是因为种族的关系,他应该很容易被录取的。他来自一个国家,在那儿,数学和机械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才能。汽车从来不会被销毁——汽车零件往往被送到另外一个村庄,改装成缝纫机和水泵。福特车的后座重新装饰以后,变成了沙发。大部分村人很可能手拿着扳手和螺丝起子,而很少握着铅笔。一辆汽车上互不相关的零件经拼凑之后,可以变成一个老爷钟,或灌溉滑轮,或使办公椅旋转的机械装置。医治机械毛病的办法不胜枚举。村子里的人冷却一部过热的汽车,不是用新的橡皮水管,而是舀一勺牛粪,把它轻拍在冷凝器上。他在英国看到的多余的零件,足够印度大陆使用两百年。
  他是瑟福克爵士选中的三名招募者之一。这个没和他说过话的人(也没和他笑过,因为他没有说过什么笑话)穿过房间,把他的手放在基普的肩上。后来他才知道那位严厉的秘书是莫登小姐,她托着个盘子急忙走进来,上面放着两杯雪利酒,她递了一杯给瑟福克爵士,然后对基普说:“我知道你不喝酒。”她拿起另一个杯子,对他举杯:“恭喜你,你的考试成绩棒极了,虽然我在考试前就知道你会被选中。”
  “莫登小姐知人善任。她的鼻子能嗅出卓越的才能和良好的性格。”
  “性格,先生?”
  “是的,当然,它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但我们毕竟将一起共事。我们这里就像个家庭,在吃中饭之前,莫登小姐已经选中了你。”
  “我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对你使眼色,基普·辛格先生。”
  瑟福克爵士又把他的手放在基普的肩膀上,把他带到窗前。
  “我想我们要到下礼拜中才开始,我会有几个小组到家庭农庄来。我们在德文郡学习知识、相互了解。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乘汉布尔车到德文郡去。”
  就这样他人选了,从战争机器的混乱中解脱出来。在国外待了一年,基普步人了一个家庭。他仿佛是个回头的浪子,重新回到餐桌边,与家人尽情谈笑。
  他们行驶在能俯瞰布里斯托海峡的海边公路上,穿过索美塞得郡的边界,进入德文郡。哈茨先生转入一条狭窄的海边小径,路旁长满了石南属植物和杜鹃花,天边映着一抹暗红色的晚霞。这条车道有三英里长。
  除了瑟福克、莫登和哈茨三人外,这个组还有另外六名工兵。每到周末,他们会在小石室周围的原野散心。莫登小姐、瑟福克爵士和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女飞行员,在周末晚上一起用餐。斯威夫特小姐告诉基普,她曾想在印度的空中翱翔。从营房里搬出来后,基普对他所在的位置一无所知。天花板上挂着一份卷轴式的地图。一天早上,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把地图拉到地上。“(康蒂斯布雷和周围地区地图)。由R·福斯应詹姆斯·哈利迪先生之请求而绘制。”
  “应请求而绘……”他开始喜欢英国人了。
  晚上他和哈纳在帐篷里时,他给她讲述了在厄里斯的那场爆炸。当瑟福克爵土试图拆除一枚二百五十公斤重的炸弹时,它爆炸了。在这场事故中同时死去的还有弗雷德·哈茨先生、莫登小姐和瑟福克爵土正在训练的四名工兵。那是一九四一年五月的事。基普在瑟福克的小组里待了一年。事情发生当天,他正在伦敦与布莱克中尉一起工作,在“大象与城堡区”清理一枚撒旦炸弹。他们一起拆除了四千磅炸弹的引信,两人都累坏了。他记得他干到一半的时候,抬头看见几个拆弹军官正指着他的方向,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他们又找到了一枚炸弹。当时已过了晚上十点,他累得要命。又有另一枚炸弹在等着他去拆除了,他转头又投入了工作。
  他们完成了撒旦的拆除工作后,他为了要节省时间,走到一位军官身边,那人正转过身,好像要离开的样子。
  “好吗,那枚炸弹在哪里?”
  那人拉住他的右手,他知道出事了。布莱克中尉在他身后,那位军官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布莱克中尉把双手放在基普的肩上,紧紧地拥抱着他。
  他开车去厄里斯。他已经猜出那位军官犹豫再三想请求他做的事了。他知道这个人到这儿来不仅仅是为了告知瑟福克等人的死讯。毕竟,他们是在战争中。在周围地区必定还有一颗炸弹,也许还有着相同的设计,这是他找出出事原因的惟一机会。
  他想独自完成这项任务,布莱克中尉将留在伦敦。他们是这个小组仅剩的两个人了,让两个人都去冒险是愚不可及的。如果连瑟福克爵士都失败了,那就说明炸弹里有新的名堂。不管怎样,他想自己做这事。当两个人一起工作时,就必须有一种合乎逻辑的标准。你必须共同决定,作出妥协。
  夜晚,在行车的过程中,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保持头脑清醒,他们还得活下去。莫登小姐在喝雪利酒之前,都会先喝一大杯烈性的威士忌,这样她就能喝得更慢点,在剩下的时间里表现得更像个淑女。“你不喝酒,基普·辛格先生,但如果你喝,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接着她发出懒洋洋、低沉的笑声。她是他一生中惟一遇过的一个随身带着两个银制酒瓶的女人。所以,她现在仍在喝酒,瑟福克爵士仍在啃着他的吉卜林饼。
  另外一枚炸弹落在半英里远处——又是一枚SC——二百五十公斤炸弹,它看起来就像平常所见的那一种。他已经拆除过几百枚这种炸弹的引信了,大多数都是老一套——就像战争发展的方式。敌人每六个月改变一些东西,你要研究这种诡计和技巧,然后把它教给部队里其他的人。他们现在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谁也没带,因此得记住每一个步骤。那位开车送他来的中士叫哈弟,他待在吉普车里。他们建议他明天早上再做,但他明白他们希望他马上行动。SC——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是再平常不过了。如果有什么新设计,他们得快些知道。他先给他们打电话,要求准备灯光。他不怕累,但他需要足够的灯光,不只是两辆吉普车的车灯。

  当他到达厄里的时候,炸弹区已被灯光照亮了。在白天,在平常的日子里,这里是一片田野,有矮树丛,也许还有池塘。此刻,这里是个竞技场。天气很冷,他借了哈弟的毛衣套上,不管怎么说,灯光会使他暖和的。当他走向那枚炸弹时,他们依然活在他心中。一场考验来临了。
  在明亮的光线下,炸弹上的小孔成了严密注视的焦点。现在他除了戒惧以外,什么都忘记了。瑟福克爵士说过,你能在十七岁,甚至十三岁的时候成为一名一流的棋手,但是你在那个年龄绝不会成为一名技术高超的桥牌手。桥牌技巧精湛与否取决于个性——你的个性和对手的个性。这对拆弹来说再确切不过了。这是一场二人桥牌游戏,你只有一个敌人,没有伙伴。考试时,我偶尔会叫他们打桥牌。人们认为炸弹是一种机械的东西,一个机器敌人,但是制造它的却是人类。
  这颗炸弹的外壳在落地时已被砸开,基普可以看见里面的爆炸物。他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不去想是瑟福克,还是这个新玩意的发明者在注视着他。明亮的灯光使他重新振作起来,他绕着这枚炸弹走着,从各个角度仔细地观察。要拆除引信,就不得不打开主弹膛,避开炸药。他打开小背包皮,用一把万能钥匙旋下弹壳后面的盖子。他往里看,引信包皮在弹壳里晃来晃去。这是好运气还是厄运,他还不敢肯定。问题是他不知道机械装置是否已在运作、是否已被引爆。他跪下来,俯身在上面,庆幸自己是独自一人,可以迅速地作出抉择——向左转或向右转,切断这儿或切断那儿。但是他累了。
  他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等得越久,危险就越大。他用靴子夹住炸弹的圆头,伸进手去揪出引信包皮。他一着手进行此事,身子就开始颤抖。他把它拆出来了,这枚炸弹现在已经没有危险性了。他把引信和揉成一团的电线扔在草地上——它们在灯光下显得清楚而刺眼。
  他开始拖着主弹壳向五十码外的卡车走去,人们会在那儿把炸药清理出来。他拖着弹壳走着的时候,第三枚炸弹在距此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爆炸了,火光照亮了天空,那弧形的光圈看起来似乎是有生命的。
  一位军官给了他一大杯好立克,里面掺了些酒精,然后他又独自回到引信包皮那儿,吸了一大口饮料上升腾的热气。
  现在已没有致命的危险了。如果他错了,小规模的爆炸会使他失去一只手。除非在爆炸的那一瞬间,引信紧扣着他的心脏,否则他不会死。引信——一个炸弹里的新“玩笑。”
  他得把那团纠结的电线恢复原状。他走回那位军官那儿,要了点保温瓶里剩下的热饮,然后又回到引信处坐下。此时大约是凌晨一点三十分。他自己没戴手表。他用放大镜又审视了半个小时,那放大镜就像悬在衣服扣眼上的单片眼镜一样。他弯下腰,仔细检查这块黄铜上有没有任何夹钳留下的痕迹——什么也没有。
  稍后他需要分一下心。当个人的往事一幕幕浮现时,他需要一些喧闹的声音来赶走或是埋葬那些画面,以便能专心思考眼前的问题。再等一会儿,收音机和嘈杂的音乐就可以形成一张防水帆布,为他隔开现实生活中的风雨。
  但是现在他突然醒悟远处发生了什么事,就像闪电猛然映照在云层上一样。哈茨、莫登和瑟福克死了,突然间只留下了名字。他的眼睛又回到引信盒上。
  他正设想把引信倒过来,揣测着符合逻辑的可能性,然后又把它放平。他把起爆器取出来,俯身倾听,黄铜的刮痕抵住了他。没有一点儿嘀嗒声——它分开时也没有发出声音。他轻轻地从引信上把定时装置分开,放下来。他拎起引信包皮的管子,仔细地往内瞧,什么也没看见。他刚要把它放在草地上,又把它放在灯光下瞧了一下。他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觉得它很重。而他如果不是在寻找那个新玩意儿,绝对不会去考虑它的重量。他们所做的,通常只是听一听,看一看。他小心地把管子倾斜了一下,而这个重物从缺口处掉出来了。这是第二个起爆器——完全独立的装置——它的作用是挫败任何卸除引信的企图。
  他把那个装置取出来,旋下起爆器。一道绿白色的光,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第二根雷管已经爆炸了。他把它找出来,放在草地上其它部件的旁边。他走回吉普车。
  “还有第二个起爆器,”他喃喃道,“我真是幸运,能把那些电线找出来。给总部打个电话,找找还有没有其它的炸弹。”
  他叫吉普车边的士兵走开,在那儿建了一个临时工作台,吩咐他们把灯光对准工作台。他弯下腰,捡起三个组成部件,把它们分别放在临时工作台上。他现在觉得冷了,他呼出的热气马上凝结成羽毛状的薄雾。他抬头看了看,在不远处,几个士兵还在陆续清出炸药。他飞快地写了几句话,把这种新式炸弹的拆除方法交给一名军官。当然他还没完全弄明白,但是他们需要这份情报。
  当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房里的火就要灭了。他喜欢瑟福克爵士和他那些奇怪的见闻。但是他不在这儿了,这表示现在什么都得靠基普了,这就意味着基普对炸弹的警觉要扩展到对整个伦敦各式各样的炸弹。他突然明白自己肩负着责任,也明白那是瑟福克爵士性格中永恒的特质。正是这种领悟,使他以后在处理炸弹时全神贯注,把一切置之度外。他是那种对争权夺势不感兴趣的人——他对公文往来呈报计划和对策的工作感到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只对侦察和寻求解决办法拿手。当瑟福,克爵士牺牲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结束了指派给他的工作,又重新人伍,投入默默无闻的工作中去了。他和另外一百名工兵一起登上了麦克唐纳号运兵船,投入到意大利的战役中。在这儿他们不是被派去拆除炸弹,而是去修建桥梁,清理瓦砾,为装甲列车铺设铁轨。战争时期他都待在那里,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个锡克教徒曾经属于瑟福克的小组。一年之内整个小组解散了,并被人们遗忘,布莱克中尉是惟一一个凭着自己的才能得到擢升的。
  但是那天晚上,当基普驾车经过刘易斯哈姆和布莱克希思,往厄里斯去时,他意识到自己掌握的瑟福克传授的知识比其他工兵多,人们希望他能接替瑟福克。
  他站在卡车上,突然听到一声哨声,那意味着他们正在熄灭弧光灯。在三十秒钟里,金属的灯光已经被卡车后面硫磺的火光取代了——又是一次空袭。飞机的轰鸣声使他们暂且忘记了硫磺火光。他坐在空汽油桶上,面对着他从SC——二百五十公斤炸弹上拆下的三个部件。在弧光灯熄灭之后,火光在他
  他坐在那儿看着,听着,等着它们发出“喀嚓”声。其他人静静地待在五十码以外的地方。他知道他现在是个国王,二个木偶操作员,他能够自由发号施令,不管是要一桶沙,还是吃水果馅饼,而那些在下班后本来不愿意穿过并不拥挤的酒吧,走过来和他说话的人,如今竟听他摆布。这时他是陌生的,好像人们给他套上一件过大的衣服,他的袖子拖在身后,整个人好像可以在衣服里转圈似的。但是他知道他并不喜欢这样——他习惯受人忽视的生活。到了英国后,兵营中没人理睬他,但他宁可那样。后来哈纳发现他的独立和隐居的习惯并不是在意大利当工兵时养成的,而是由于他在另一个种族里甘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的结果,他惯于扮演看不见的世界里的一分子。他性格谨慎,总是提防着他人。他只相信那些把他视为朋友的人,但是在厄里斯的那个夜晚,他明白他使周围没有他
  几个月后他逃到了意大利。他把他老师的剪影装进背包皮里,他在杂技场看到一个穿绿衣服的男孩这样做过——那时他在圣诞节期间的第一次休假。瑟福克爵士和莫登小姐答应带他去看英国戏,他选择《彼得·潘》,而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默然同意和他一起去看那个大叫大嚷,充满孩子气的戏。当他和哈纳躺在意大利小山城他那顶帐篷里的时候,往事又隐隐浮现。
  暴露他的过去或他性格中的本质将显得太招摇,就像他不会转身问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们这样的关系。他爱那三个奇怪的英国人,他用同样的爱拥有她。他和他们同桌吃饭。当那个穿绿衣服的男孩抬起双臂,向舞台上方的暗处飞去,准备把这些奇事告诉那来自现实家庭的女孩时,他们看见了他的笑容与惊异。

  在厄里斯的火光中,他只要一听到飞机声便停下来,硫磺火点一个接一个地被大量的沙子盖住。他坐在嗡嗡作响的黑暗里。他不断地挪动座椅,侧身倾听装置里的响声,数着喀嚓声的次数。轰炸机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可怕的隆隆声。
  然后他就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一个小时后,计时器脱扣自爆,雷管爆炸了,取出主起爆器,就发现一枚暗藏的撞针,是它触发第二个暗藏的起爆器。它被设计为六十分钟后爆炸,通常工兵会以为这颗炸弹已被安全地拆除。
  这个新的装置会改变整个盟军的拆弹方向。从现在开始,每个延迟爆炸的炸弹都会带有一个第二起爆器的威胁。对于工兵来说,拆除一颗炸弹不再是简单地拆掉引信。他们必须要使炸弹失效,同时使引信保持完整。不知怎地,早些时候在弧光灯下,他曾在盛怒下把那个被剪断的第二个引信从诡雷里拔出。在充满硫磺味的黑暗里,在空袭进行之中,他目睹了手掌大小般的绿白闪光。迟了一小时。他没有出事只是因为走运。
  他走回军官那里,说:“我还需要另一个引信来确定一下我的结论。”
  他们又打开周围的弧光灯,灯光又一次照进黑暗的圆圈。那天夜里,他又花了两个多小时测试那些新的引信,六十分钟的延迟爆炸证明是一致的。
  他在厄里斯待了大半夜。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伦敦。他记不得是怎么被送回来的了。他醒了,走到桌前,开始画那枚炸弹的外形,研究起爆器、雷管、整个ZUS——四○炸弹的问题,从引信开始到锁定电路,然后他在底稿上画出所有可能切断引信的线路。每个箭头都画得很精确,他用所学过的方法清楚地写上正文。
  他前一夜的发现证明是正确的。他得以幸存仅是运气好——在原地拆除这样一枚炸弹而没有引爆是不可能的。他把他所知的一切都写在巨大的蓝图纸上。在底下,他写上:“应瑟福克爵士要求而绘。他的学生基普·辛格中尉绘于一九四一年五月十日。”
  在瑟福克死后,他竭尽全力疯狂地工作。炸弹的装置日新月异,他和布莱克中尉还有另外三个专家驻扎在雷根茨公园里,致力于解决难题的工作,用蓝图画出每一种新炸弹的构造。
  在科学研究所工作了十二天后,他们找到了答案。完全不管引信,完全不理睬那至今通用的第一条原则——“拆除炸弹引信”。这真是棒极了!他们放声大笑,为自己喝彩,在军官餐厅里互相拥抱。他们并不了解炸弹的那种变化,但是他们大概知道自己是对的。“光绕着问题打转并不能解决问题,”布莱克中尉说,“如果你待的房间里有问题,就别去谈论它。”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基普走到面前,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句话:“那我们就别再碰引信了。”
  他们提出那个方案之后,有人在一周内得出结论——一个蒸汽摧毁器。人们可以在炸弹的主弹壳上开个洞,注入蒸汽使主火药乳化,然后排出去。那个结论需要时间证明,但是那时他已经登上开往意大利的运兵船了。
  “炸弹的一边经常有用黄色粉笔画的痕迹。你注意过吗?就像我们排着队站在拉合尔的院子里时,画在我们身上的黄色粉笔痕迹一样。
  “我们从街上排着队慢慢地挪进医院大楼。如果入伍了,就出来站到院子里。我们正在报名从军,一位医生用他的器械给我们作检查。他用他的手检查我们的脖子,并用钳子钳起我们的皮肤。
  “那些被允许入伍的人站满了院子,有人用黄色粉笔把编好的号码写在我们的皮肤上。经过简短的面试之后,一位印度军官在挂在我们脖子上的牌子上用粉笔写了更多的黄字。我们的体重、年龄、所属区域、教育程度、牙齿情况和我们最适合哪个部队。
  “我并不因此觉得耻辱。我相信我哥哥的看法会和我相反,他会怒不可遏地走到井边,提起一桶水,洗掉粉笔字。我不像他,尽管我爱他、崇拜他。我的天性使我认为凡事都会有其道理。我在学校里是个诚实而严肃的人,他常学我的样子取笑我。但事实上,他比我严肃得多,只是我实在很讨厌与人针锋相对。这阻止不了我做我想做的事,或用我想用的方式做。很早以前我就发现自己常受人监视,当警察对我说我不能在某座桥上骑脚踏车,或告诉我不能穿过某扇门进入堡垒时,我不会与之争辩,我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到没人注意我时再通过——像一只蟋蟀,像一个被藏起来的水杯。你明白吗?那就是我哥哥的公开斗争教会我的东西。
  “但是对我来说,我哥哥总是家里的英雄。我像火把一样跟随在他身边,我目睹了他每次抗争后的疲惫——他挺身对抗这种侮辱或那项法律。他打破了我们家的传统,尽管他是长子,却拒绝参军。凡是英国人势力所及之处,他都唱反调,所以他们把他关进监狱。他先被关在拉合尔中央监狱,后来在贾特内吉尔监狱。夜晚躺在行军床上,他的手臂上了石膏,那是他的朋友为了保护他而打伤的,以阻止他越狱。在监狱里,他变得平静而多谋——变得更像我了。当他听说我已报名从军,代替他人伍,不打算做医生时,他并不感到受辱,只是大笑。他让我父亲递个口信叫我小心。他从不反对我和我做的事。他知道我有法子生存下来,我有法子躲在寂静之处。”
  他坐在厨房的长台上,和哈纳说着话。卡拉瓦焦一阵风似的穿过厨房,走出去,肩上扛着沉重的绳子。这是他的事,当有人问起时,他就这么回答。他把绳子拖在身后,走出门时说:“那个英国病人想见你,小伙子。”
  “好的,小伙子。”基普从长台上跳下来,他脱口而出的印度口音里带着卡拉瓦焦不准确的威尔斯语发音。
  “我父亲有一只鸟,我想是只小雨燕。他总是把鸟儿带在身边,就好像一副眼镜或吃饭时的一杯水那样不可或缺。在房间里,哪怕他只是进卧室一下,也要带着那只鸟儿;当他去上班时,就把小鸟笼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
  “你父亲还在世吗?”
  “噢,我想是的。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收到信了,我的哥哥好像还在监狱里。”
  他不断地想起一件事——他在白垩山里。在白垩山他觉得热,风儿扬起白尘绕着他旋转。他正在拆除那个新鲜玩意儿,这玩意儿很简单。但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操作。莫登小姐坐在他上方二十码外的山坡上,正在记录他所做的事。他知道在下面,山谷的那一边,瑟福克爵士正用望远镜看着他。
  他慢慢地工作着。白垩尘被吹起,落得到处都是,他的手上,那件新鲜玩意儿上,以致于他不得不把它们从引信帽和电线上吹掉,才能继续看清细部。穿着紧身短上衣很热,他得不断地把汗淋淋的手腕伸到背后,在上衣上擦汗。反复检查这些东西使他感到疲累。所有松开和拆下来的零件装满了他胸前的口袋。他听见莫登小姐的声音。“基普。”“什么事?”“把手上的活儿停一会儿,我下来了。”“你最好不要下来,莫登小姐。”“放心,我没问题。”他扣上背心上每个口袋的扣子,在炸弹上放了一块布料。她笨拙地从上面爬下来,走到白垩马雕像旁,坐在他身边,打开小背包皮,把装在一个小瓶里的古龙香水洒在一块有蕾丝的手绢上,递给他:“用手绢擦擦脸。瑟福克爵士用它提神。”他试着接过它来,照她说的,用手绢轻轻地拍着他的额头、脖子和手腕。她打开保温瓶,给他俩各自倒了点儿茶。然后他又打开油纸,拿出几块吉,、林饼。
  她好像并不急于回到山坡上,回到安全地带,提醒她该回去了似乎有些无礼。她只是谈论着这令人苦恼的酷热,说着至少他们已经在镇上订了带浴室的房间,他们都盼望着能洗个澡。她开始聊起她怎么遇上瑟福克爵士的故事来了。对于他们身边的炸弹,她一个字都没提。他放慢了速度,就像一个要入睡的人,反复地读着同一段文字,想找出句子之间的联系。她已经把他从问题的旋涡中拉出来了。她小心地收起她的小背包皮,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右肩上,回到韦斯特伯里马上方的那张毯子上。她给他留下一副太阳眼镜,但是他透过它看不清楚东西,于是他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又投人工作中。古龙香水的香味,他记得小时候曾经闻过。那时他正在发烧,有人把它擦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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