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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5·错过的旅途 - 第十章 用生命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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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苏西·休特和我抵达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馆时,我们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竟是对方的衣服。不管这是出于火大的海神最后的报复,还是说他真的就是那么笨,总之我跟苏西一到那里就被意料之外的情况弄得手忙脚乱。
  不管身处哪个年代,在最古老的酒馆之中乱了手脚终究都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一名身穿熊皮的巨大身影一看到苏西立刻就满脸狰狞地扑了上去,苏西二话不说对准对方睾丸就是一脚,力道之猛就连坐在十尺之外的酒客都忍不住发出同情的叫声。我顺势往对方后颈补上一拳,表明自己不满的立场。十几个熊皮男的朋友同时站起身来,手里抄出各式各样的武器,嘴中喊出极具威胁性的言语。我从背上的枪套中拔出苏西的霰弹枪丢到她手上,附近的石墙上马上就多了一滩血迹以及脑浆。此枪一开,再也没有人敢来招惹我们了。
  我和苏西当众脱衣,换穿回自己的服装,而酒馆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装作没看到。我可不要穿着苏西的胸罩跟皮裤闯荡夜城;从苏西脱衣的速度看来,她的想法大概跟我也差不到哪里去。我们从对方手上接过自己的衣物,以最快的速度穿好,然后花了点时间检查所有的东西是否都在该在的地方。要是有问题的话,我们还得大老远地跑回伦狄尼姆俱乐部去以暴力的手段表达我们的不满,而我们并不想这样搞。幸亏不但所有该在的东西部在,而且他们还真的把我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连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我的白色外套打从买来之后似乎就从来没有这么白过了;他们甚至连苏西皮衣上的金属装饰跟弹带上的每颗子弹都擦得闪闪发亮。在重新建立自尊之后,我们看了看酒馆内部的景象,然后大摇大摆地穿越许多桌椅,来到酒馆后方的木制吧台前。
  这地方简直是个垃圾堆,不但又挤又脏,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气。整间酒馆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通风口,油腻腻的烟灰飘在空中,感觉就是会飞的呕吐物一样。架子上的火把和墙上的油灯并没有为阴暗的酒馆带来多少光线。地板整个黏黏的,我完全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会黏成这个样子。整家酒馆看不到一只老鼠,不过多半是因为老鼠都被酒客们抓去下酒了的关系。酒客大部分都是人类,这倒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年代里看到这么多人类聚集在一起。他们衣衫破烂、肮脏不堪,似乎都是流氓跟杂碎之流,绝大多数都穿着看起来像是才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毛皮。所有人都有佩带武器,并且全都一副随时准备把武器拔出来使用的样子。
  酒馆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难听的咒骂声,起码有五、六场架正在开打。一个全身涂满靛青染料的人用一根骨针、一碗靛青,以及一把小铁槌在一名野蛮人身上纹上德鲁伊符文图样。那个野蛮人痛得大叫,而他的同伴则在一旁放声嘲笑。六名长相恐怖的妓女正在搜刮两个醉汉的财物,其中一名妓女在我们路过的时候对我眨了眨眼,我必须竭力克制才能丝毫不露恐惧之色。旁边有一群全身是毛的狼人,另外一桌坐了一只吸血鬼,再过去还有一群除非能提供详细的族谱以及验血证明,不然没有人会承认他们是人的原始人。
  “你带我来到最棒的约会场所了,泰勒。”苏西道。“希望我的打扮还算得体。”
  “我想这间酒馆还没机会建立起它的名声。”我说。
  “它根本没有向下沉沦的空间了。我有一股想要把这里的酒客屠杀殆尽的冲动,少了他们世界会更美好。”
  “你随时都有这种冲动,苏西。”
  “那倒是真的。”
  坐在吧台上的人一看我们走来,立刻让出了好几个位置。在这种低级酒馆里面,这可是一种身分地位的象征。我在吧台上用力一拍,试图引起酒保的注意力,不过却让一只迅速掠过的黑色小东西吓了一大跳。旁边的酒客一把抓起那只黑黑小小的东西,大嘴一张就把它给吃了。
  吧台后方站了一男一女,男的身穿一件脏到已经无法分辨颜色的上衣,身高大约五尺八寸,以这个年代的标准来看算是十分高大。他的脸色苍白,头发杂乱,胡须浓密,双眼阴沉,鼻头尖锐,鼻孔巨大,嘴巴绷得好像大家都欠他钱一样。旁边的女人身高不到五尺,但是那恶毒的目光让见到她的人都不敢小觑。她用一层厚厚的黏土将自己的头发雕塑出两根尖角,脸上的神情比狗屁股还臭,加上一身肮脏的衣物,成功地隐藏起所有属于女性的魅力。这两个人的工作就是站在吧台后方倒酒,把杯子推给客人、收钱,然后大声拒绝找回任何零钱。他们三不五时就会抄起藏在吧台底下的大木棒击打客人,不过并非每一次都可以看出打人的理由为何,然而身处这种地方,我毫不怀疑所有被打的人都是罪有应得。这对男女一直刻意忽略我的叫唤,直到苏西对着他们身后的酒柜开了一枪,才终于将眼光移到我们身上。附近的洒客抓起酒杯往旁边就走,有些甚至想起天色已晚,立刻动身回家。那对男女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我们面前,男的嘴角比之前更臭,女的眼神则更加恶毒。
  “我想是不可能跟你们收取打烂酒柜的费用了?”男的道。
  “不必妄想。”我愉快地道。
  他随口哼了一声,似乎压根就没期待过其它答案。“我是马赛勒斯。这位是我太大,莉维雅。我们是为了赎罪而在这里看店的。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想干什么?”
  “我叫约翰·泰勒,这位是苏西·休特……”
  “喔,有听说过。”莉维雅突然说道。“专找麻烦的外来者,毫无规矩的野蛮人。”她说着大声哼了一声,语气跟她丈夫一模一样。“不幸的是,听说两位具有强大的力量,非常不好惹,所以我们最好对你们客气点。看吧,我有对你笑唷。这可是我客气的笑容呢。”
  她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困在陷阱里的老鼠。我转头看向马赛勒斯,发现他的笑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想他多半是自从娶了莉维雅之后就很少笑过了吧。
  “你们应该感到荣幸。”他阴森森地说道。“你要知道,平常人还没资格见识她的笑容呢。”
  “我说话的时候给我闭嘴,马赛勒斯。”
  “是,亲爱的。”
  “我猜你们大概想要免费来一杯吧?”莉维雅的语气有如指责对尸体不敬的人一样。“马赛勒斯,来两杯好东西。”
  “是,亲爱的。”
  他取出两支看起来像是心情欠佳的醉汉所打造的白蜡杯,小心翼翼地在里面倒了一些红酒。苏西和我各自喝了一口,然后立刻露出恶心至极的表情,将杯子拿到离嘴巴很远的距离之外。我可以肯定自己曾经喝过比这更难喝的红酒,只是挤破脑袋也想不起来是在哪喝的。这杯酒令人联想到掺了尿的醋,不过就算真是掺尿的醋应该也比这杯酒好喝。
  “这是所谓的‘好东西’?”苏西问。
  “当然,”莉维雅道。“我们自己都是喝这种的。”
  这倒解释了不少事情。我心想,不过没有说出口来。“你们是这里的老板?”我问。
  “算是。”马赛勒斯道。“这里属于一名老巫婆所有,不过都是我们在看店。我们是被法律及魔法羁绊在此的奴隶。虽然工作认真,不过只要有机会我们立刻就会逃离此地,让所有得罪过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还要让所有其它人都尝尝我们所受的痛苦。”莉维雅道。
  “没错,有机会的话一定要。”
  “你知道,我们并非生来就是奴隶。”莉维雅用一种排练许久的悲伤语气说道。“喔,不!告诉你们,我们曾经也是受人景仰的罗马公民,绝对不会跟这种地方扯上任何关系……只可惜这家伙生意做垮了……”
  她满脸怨毒地瞪向自己丈夫。男人在她的目光之下惭愧地完全抬不起头来。“其实只是短期的周转不灵,”他哀伤地道。“不过是小小的资金问题罢了。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可以圆满解决的……”
  “但是你就是没有解决。”莉维雅冷冷地说。“于是我们的债主找上门来,不但接收我们的生意,还把我们卖身为奴。”她越说越是悲哀,声音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当时真是丢脸丢到家了。我们的朋友跟邻居都在场,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拍卖。他们都到我们家吃过饭、受过我们的恩惠,如今不肯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在一旁冷嘲热讽,有些甚至还出价竞标!”
  “我们还能在一起已经很幸运了,亲爱的。”马赛勒斯道。“至少我们还是夫妻,没有被他们活生生地拆散呀。”
  “没错。”莉维雅道。“这点的确很幸运。我们从来不曾分开过,永远也不会分开。”
  “永远也不会。”马赛勒斯说。他们牵起了彼此的双手,虽然脸上的神情依然阴沉,但还是可以看出一种誓死也不愿分离的情谊。如果眼前真情流露的不是这两个家伙的话,看起来其实还满感人的。
  “总之,”马赛勒斯道。“由于我们早年有过经营酒馆的经验,所以这个鬼地方的老板就把我们买下来顾店。当时对方是请人代标的,所以我们也都没有见过老板的真面目。如果我们知道老板是谁,也知道这间酒馆长什么样子的话,我们早就自愿去挖盐矿了。这鬼地方撤换员工的速度比奴隶场贩卖奴隶还要快。我们之前的那对夫妇在一个周末夜里被客人煮来吃掉了;而更之前的人则是无故失踪,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
  “从来没人能在这里待得跟我们一样久的。”莉维雅骄傲地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们绝不让任何人骑到头上。要在这里生存就必须够狠,同时也要公正。只要够狠、够毒,就没有人敢小看我们。不要以为我丈夫看起来没什么,他发起狠来可是很吓人的。”
  “啊,但是你才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物呀,亲爱的。”马赛勒斯一面微笑,一面拍着老婆的手掌说道。“说到在酒里下毒的手法,又有谁能够比得上你呢?”
  “说到割断别人的喉咙,谁又能像你这般干净利落呢,亲爱的马赛勒斯?他的手法出神入化,跟外科医生没什么两样。看他杀人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到底这间酒馆的老板是谁?”我突然有一种转移话题的冲动。
  “某个法力高强的老女巫,”马赛勒斯道。“传说她已经存在于世千百年了,名字叫做莉莉丝。”
  “当然了。”我心中一沉。“除了她还会有谁?”
  “我们没有见过她。”莉维雅道。“从来没有人见过。她是一个神秘的女地主。”
  苏西看着我道:“莉莉丝干么要开酒馆?”
  “我会问她的。”我说。“不过要等我先把其它问题都问完再问。”
  “那么,”马赛勒斯道。“两位来到这个鬼地方,究竟是为了什么鸟事?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摆脱你们的纠缠?”
  “我们在找一个力量强大的帮手。”我说。“有能力将我们送往过去,至少回到两百年前的强者。有任何建议吗?”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个嘛,”莉维雅开口道。“最有希望的方法就是去找罗马诸神。他们不但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个个闲得发慌。只要向他们祈祷,说几句好话,然后付点钱,他们多半就会愿意帮忙。”
  “这条路行不通。”我说。“因为我们已经把波西顿尼斯给惹毛了。”
  马赛勒斯哼了一声。“那倒不用担心。罗马诸神彼此之间相互都看不顺眼。他们是一个乱伦的大家族,随时近亲相奸,个个弒父成性。光是看在你们惹火波西顿尼斯的份上,我就可以想到好几个绝对愿意帮助你们的神。”
  “其实他现在应该改名叫作尼普顿了,只是他老是忘记这回事。”
  我考虑了一下他们的建议。“我们能相信这些神吗?”我问。
  “当然不能。”马赛勒斯道。“他们是神呀。”
  “来点其它的建议吧。”苏西道。
  “这样的话……传说西南方有座小镇,你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大地之母,然后请她帮忙。”马赛勒斯说。“不过那里离这边大约要一个月的路程,而且沿途必须经过许多非常危险的区域。”
  “不然就要找德鲁伊教徒的神。”莉维雅说。“依据罗马法律,跟他们打交道只有死路一条,不过这里是夜城,所以……你们身上有多少钱?”
  “够多了。”我道,心中期望真的够多。
  “德鲁伊巫医的法力都很强大,”马赛勒斯道。“尤其是在城市以外的地方,他们更能发挥力量。只不过他们心机十分深沉,算不上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能够照顾自己。”苏西道。
  “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问。
  “很大的代价。”马赛勒斯道。“说不定会要你们砍下自己的手脚之类的。要取悦德鲁伊的神可不是那么简单。你们能想到任何可以交给德鲁伊教徒的人选吗?他们的仪式跟献祭都会需要用到活人。”
  “暂时想不到。”苏西道。
  莉维雅耸肩。“大部分的神灵都会要求血肉与苦难作为报偿。若不是你自己的,就必须是别人的。”
  “我在想……你们还可以考虑去找猎人赫恩。”马赛勒斯迟疑地说道。
  “没错!”我说着又拍了吧台一下,然后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我的手掌整个拍在一滩黏黏的东西上面。“当然了,猎人赫恩!差点忘了这个年代里还有他的存在。”
  “赫恩?”苏西道。“那个待在老鼠后巷跟流浪汉混在一起的落魄小神?”
  “在这个年代里,他可是力量强大的神灵。”我说。“他的力量来自古老的英格兰森林以及所有蕴育其中的野生动物,乃是当世力量正值巅峰的神灵。他将会成为梅林的老师。喔,没错……他的力量绝对可以帮助我们回到过去。”
  “如果你能说服他帮忙的话。”
  “世界上没有我说服不了的人。”苏西道。
  “我们该上哪去找猎人赫恩?”我问。
  “他住在森林里,远离一切人类的城市与文明。”马赛勒斯道。
  “除非他愿意,不然没有人能找得到他,而找到他的人通常都会后悔。不过我妻子跟我曾经和赫恩的原野法庭做过几次交易,我们可以带你们去见他。”
  “我们可以带你们去。”莉维雅立刻道。“但是我们有什么好处?带你们去见赫恩值多少钱?”
  苏西跟我交换眼神。“你们想要什么?”我问。
  “自由。”马赛勒斯道。“从这个鬼地方、这种烂生活、这整个奴役制度之下解放出来。”
  “只要能够重获自由,我们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莉维雅道。“然后我们要向所有曾经对不起我们的人讨回公道!”
  “帮我们挣脱枷锁,”马赛勒斯道。“我们就帮你们做任何事。”
  “任何事!”莉维雅道。
  “好吧,”我说。“成交。带我们去找赫恩,我就帮你们解除受困于此的羁绊。”
  莉维雅冷冷地道:“不是那么简单的。莉莉丝的力量无比强大,你们有办法阻止她派人追杀我们吗?”
  “她会听我的。”我说。“她是我的母亲。”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目瞪口呆地瞪了我一会儿,然后好像见到毒蛇一般地突然向后跳开。他们的神情之中流露出震惊、恐惧以及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不过在我看出到底是什么情绪之前,他们已经转过头去焦急地讨论了起来。苏西皱起眉头向我看来。
  “不是说尽量不要让这个年代的莉莉丝发现你的存在吗?”
  “饶了我吧,”我立刻道。“我已经在用脚思考了。我有办法找出羁绊他们的魔法,这是我的专长,记得吗?但是我不相信这两个家伙,起码还没有信任到可以跟他们分享所有秘密的程度。”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再度来到我们面前。他们脸上并没有透露出什么神情,不过肢体动作却显然十分紧张。
  “我们会带你们去见赫恩。”马赛勒斯道。“我们认为你是我们迈向自由与复仇道路的唯一契机。不要先听好:猎人赫恩绝不是什么容易相处的神。凡人在他眼中根本没有地位,唯一的用处就是拿来当作狂野狩猎之中的猎物。另外,他痛恨所有跟城市有关的东西。”
  “别担心,”我道。“我们手中握有跟他交易的筹码。”
  “我们有这种东西?”苏西问。
  “他未来的命运就是我们筹码。”我说。“如果他肯听我们的,或许就可以避免将来的遭遇。不过我想他多半听不进去的,这些神总是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不相信自己会遭到世界遗忘。不过……我从来没有遇过任何对未来一点都不感兴趣的神灵。”
  “波西顿尼斯就不是很感兴趣。”
  “没错,不过波西顿尼斯只是一个阳具过大的白痴。”
  “的确是很大。”苏西肃然起敬地道。
  “两位如果聊完了的话,”莉维雅慎重地道。“现在的问题是,除非有人来接班,或者酒客全部走光,不然我跟我丈夫受到魔法限制,是没有办法离开酒馆的。”
  “没问题。”我道。“苏西!”
  苏西开了几枪,又丢了一颗手榴弹,整间酒馆瞬间净空。
  “你说什么?什么叫我们必须骑马?”苏西神情不悦地问道。
  “猎人赫恩的原野法庭设于森林之中,”马赛勒斯耐心地解释道。“他从来不进城,所以我们必须要去找他才行。由于路途遥远,所以我们非骑马不可。”
  我看了马赛勒斯要我买的那四匹马。卖马的人一直在我身边哈腰屈膝,称赞我的眼光独到,不过我理都不理他。既然马赛勒斯跟莉维雅从许多马匹之中挑出了这四匹,我自然不会说一些蠢话显露自己的无知。我知道马有四只脚,也知道马头跟马屁股的差别,不过除此之外我对马完全一无所知。那些马以一种傲慢的目光看着我,其中一只还一直想要踩我的脚。我瞪了瞪马赛勒斯。
  “我怎么知道马店老板没有哄抬价码?”
  “他当然有,”马赛勒斯道。“这里是夜城呀。不过我跟莉维雅以前曾经跟他做过生意,所以他的价钱还不至于开得很夸张。如果你认为有办法杀到更低的价钱,当然很欢迎你来试试。”
  “我们不喜欢讨价还价。”苏西高傲地道。“我们喜欢暴力恐吓。”
  “早就注意到了。”莉维雅道。“不过既然我们不想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还是乖乖地付钱上路吧。”
  我很不情愿地从时间老父的无底袋中取出一些金币付帐。从马店老板接过金币之后的表情来看,我们显然是以观光客的价码成交。接着我们来到新买的坐骑之前。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骑过马,如今站在自己的马前才发现马儿比想象的还要高大许多。苏西狠狠地瞪了她面前的马一眼,那匹马当场吓得低下头去。只可惜我的马不但不怕我,反而还对我露出满嘴坚固的牙齿以及充满敌意的目光。更麻烦的是,罗马年代骑马是不用马鞍的,只在马背上简单地铺了一张毯子,然后在马嘴里硬塞一条脆弱的缰绳。
  “我会骑摩托车,”苏西道。“骑马应该难不到哪里去吧?”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我说。
  马赛勒斯将莉维雅推上马背,接着以纯熟的身段跳上自己的马,剩下苏西和我大眼瞪小眼,在几次失败的上马以及一次非常难看的摔马之后,马店老板终于搬出了一个专为上马特制的踏脚梯(此项服务费用另计)。我和苏西爬上马背,紧紧地握住缰绳。地面看起来离我很远,要是摔下去一定很不好受。就在此时,时间老父的魔法再度开始作用,驾驭马匹所需要的一切知识都在瞬间进入了我们脑中。我挺直身子,拉起缰绳,胯下的马匹立刻发现我并非什么也不懂的新手,于是当场停止作怪。我看了看苏西,发现她也跟我一样进入了状况。我向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点了点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外出发。
  骑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之后,我们终于来到城市与原野的交界处。即使在如此早期的年代,夜城依然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而且我们还得像之前那样到处绕路,以免遇上时间裂缝之类的地方。总之我们转过了一个转角,终于离开了城市的范围,进入了触目所及尽是一片草地的原野。原野有如一片绿油油的草海一般,在夜空之下无尽延伸,一路连接到位于远方地平线另一端的黑暗森林轮廓之中。黑暗的森林里偶尔会绽放出稍纵即逝的奇特光芒,带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感觉。空气凝重,气温寒冷,不过四周笼罩在一股无比清新的气息之下,比城市里的臭味好闻太多了。
  苏西和我跟在马赛勒斯及莉维雅身后策马进入草原。胯下坐骑以稳健的步伐向前奔驰,很快就将城市抛在身后。这是个连英格兰一词都还没有出现的年代,面前的草原尚且维持着十分原始的风貌。一路上四周异常安静,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动物的声音,但是我始终无法摆脱一种遭人监视的感觉。偶尔我们会在草堆中发现一些年代久远的石柱,标示出某些曾经非常重要,但是如今却完全遭人遗忘的大人物葬身地。我抬头看天,发现如今夜空之中只有普通的繁星以及一颗正常大小的明月。看来我们的确已经离开夜城了。
  随着我们逐渐逼近,黑暗森林的阴影也越来越巨大,最后终于占满了整个视野。马儿渐渐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当我们抵达森林边缘时,所有马匹都开始嘶声吼叫、乱摇乱踢,搞得我们必须以强迫的手段才能逼使它们踏入森林的范围;看来它们比我们要聪明多了。
  一踏进森林之中,我立刻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一个凡人不该踏足的地方。这里的树木年代久远,每一棵都比我曾经见过的树木还要高大。此地乃是不列颠的古老森林,一个充满黑暗与威胁的原始之境。走在如此巨大的树木之间,感觉就像是游荡在成人世界里的一群小孩一样。我们沿着浓密树林间的一条小径行走,一路上不时需要拨开挡路的小树枝才能继续前进。
  “不要拔剑砍树。”莉维雅小声道。“万一唤醒了树木就不妙了。”

  四周依然一片死寂,简直就跟身处海底没什么两样。没有动物的闷吼,没有鸟儿的鸣叫,甚至连昆虫的拍翅声都听不到。土地、树木以及其它森林中的植物在空气中交杂出一股浓厚的麝香气味,偶尔也会有扑面清新的花香随着微风拂过。树叶间洒下几道皎洁的月光,加上某些不知何来的自然光芒,为阴暗的林间小径提供了恰到好处的照明。
  “有人住在这里吗?”苏西轻声问道。
  “没有人敢。”莉维雅以同样的音量答道。“这里是个野蛮的世界。人类之所以要建立城市就是为了要跟这种地方对抗。”
  “那么究竟是谁在监视我们?”苏西问。
  “树木。”马赛勒斯道。“当然还有赫恩的手下。打从我们离开城市之后就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展开攻击,一来是因为认得我跟莉维雅,二来也是出于好奇。他们可以看出你们两人与众不同。”
  突然之间,树林中开始传来一阵骚动。对方优雅无声地在月光下穿梭,偶尔自我们的眼角掠过,但又在有机会看清楚之前消失无踪。他们跟着我们一起移动,有时在前,有时在后,不过始终不曾远离。有时候他们会在月光之中停下脚步,挑动我们的目光。我看到在我们那个年代的树林里早已绝迹的大熊跟野猪、顶着巨角的壮硕雄鹿,以及目光锐利的冷酷灰狼。这些野生动物将我们团团围起,一步一步地缓缓逼近,不过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刚刚的林间小道,在动物们的引领之下转往另一个方向。我很快地转头看了看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发现他们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也不特别吃惊。苏西拔出霰弹枪,我立刻示意她不要冲动,不过她还是将枪依在肩上,以怀疑的目光观察着四周。
  前方的阴影中浮现了点点火花,忽暗忽灭到处跳动,排列出人类肉眼难以辨识出的复杂图形。这些火花没有实质的形体,纯粹是由清风吹拂的光芒组成,充满淘气与哀怨、快乐与疯狂交织的气息,乃是出没于森林之间的鬼火。它们用不属于人类的语言唱出轻快的曲调,始终在前方引导我们向前迈进。鸟儿开始高歌,不过跟我曾经听过的鸟鸣有很大的差异,听起来似乎隐藏了某种危机的警讯,提醒我们已经进入充满敌意的领域。
  我们路过一块明亮的空地,看见一群精灵随着无声的音乐起舞,脚下踏着完全没有理路可循的舞步。当然,我认为没有理路可循未必真的没有理路可循,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凡人的眼睛看不出其中奥妙而已。一队袋狸在我们面前横越而过,然后停在路边以充满智慧的眼神望着我们。我可以感觉到整片森林都已经在我们身边活了过来,有意无意地将林中隐藏的凶险展露在我们面前。这些动物一直隐藏行踪,直到他们肯定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之后才终于现身。
  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一片空地,仿佛两旁的树木一同向后退开一样。我们的马儿停下脚步,低下头去,看来似乎是遭人下药还是中了什么迷幻魔法。面前的空地非常辽阔,光线十分充足,除了鬼火之外,还有许多其它同样没有形体的光源在空地四周上下摆动、四处飘荡,将整块空间照耀得有如白昼一般明亮。空地的对面围了一大圈奇形怪状的怪物,显然就是所谓的原野法庭的成员,而坐在这群怪物中间的,正是代表原野势力的领袖——猎人赫恩。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翻身下马,然后双双朝我望来。我和苏西对看一眼,接着同时跃下马来。苏西的神色看似轻松,不过手中的枪口始终指在赫恩身上。我们四个人缓缓地走过面前空地,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的表情十分平静,感觉像是来这里朝圣的一样。说不定在他们心中,这里真的是一块圣地。每踏出一步,我都可以感受到不友善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袭来。我们被包皮围了。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更糟的是,在这个原始野性的地方,显然没有任何生命欢迎我们的到来。
  我们终于来到猎人赫恩的面前。眼前的他看起来跟我在老鼠后巷里见到的赫恩完全不同。我们年代的赫恩年老衰败,因为人类文明无情地扼杀自然原野而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但是眼前这个赫恩却是一个力量正值顶峰的强大神灵,那不可一世的笑容明白表示我们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他的允许;我们到现在还没死去通通是因为他的仁慈。他的外貌还是那么丑陋,但是全身长满了属于动物的肌肉,体格十分壮健,散发出狂野的自然气息以及只有神才能拥有的神圣力量。他的额头上长了两支巨大的鹿角,双眼之中绽放出掠夺者特有的野性神采。
  他就像是一座燃烧的大火炉,体内充满无尽的能量以及活力,任谁一看都知道他有能力奔跑一天一夜也不会丝毫疲累,而且还有余力徒手将猎物撕成碎片。他暗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一层厚厚的体毛,脚底长的不是人类的脚掌,而是动物的蹄。他乃是猎人赫恩,森林中的狂野笑声,黎明前的风笛手,杀戮场上的血盆大口。他的笑容里隐藏了尖锐的利齿,体味中混合了汗水、尿液以及野兽特有的麝香。他在众目睽睽之上毫不掩饰地撒尿,刺鼻的尿味在他身旁的动物之间引起一阵骚动。动物们不安地扭动身躯,只因为他们的神正在大家的眼前标示自己的地盘。
  眼前这位并非我所认识的赫恩,甚至跟我所期望的也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他让我打从心底害怕了起来。他的体味入侵了我早已遗忘的动物本能,让我心底燃起一股想要与其对抗的欲望、想要逃之夭夭的冲动,以及想要低下头来膜拜他的虔诚。我已经离家太远了,这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地。这就是赫恩,代表了狩猎以及追逐的精神,奠基在尖牙和利爪之下,自然界最原始的动物本能。他是森林里的狂野气息,弱肉强食的胜利欢愉,人类离开原始生活进而拥抱文明社会时所抛开的一切蛮荒过去。
  而我竟然想要威胁利诱如此恐怖的怪物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一定是疯了。
  猎人赫恩的白骨王座以荆棘装饰,扶手上铺满了动物的毛皮以及人类的头皮,其中有几张皮尚在滴血。椅背上插了一些动物的尖牙及利爪,数都数不清,显然是从以前的猎物身上剥下来的战利品。苏西突然凑到我耳边轻声低语,差点没把我给吓得跳了起来。她的表情还是跟往常一样冷静,声音中也没有丝毫恐惧。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十分轻易就找到了这里。”她小声道。“而且他们对这里的一切好像也都没特别吃惊的反应,似乎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来了。你知道,现在要走还不算太迟,只要我们率先发难,还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我认为在进入森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太迟了。”我轻声道。“所以还是把暴力手段留到最后吧。再说,射杀原野法庭的成员是没有办法取得赫恩的帮助的。”
  “我不是聋子,你们知道吗?”莉维雅突然道。“我丈夫跟我确实曾经来过此地,而且还来过很多次。”
  “喔,没错。”马赛勒斯道。“很多很多次。我们认识赫恩很久了,他也认识我们。”
  “说实话,我们会变成奴隶不是因为生意资金周转不灵,”莉维雅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而是跟我们所做的生意本身有关。”
  “我们贩卖奴隶给赫恩。”马赛勒斯很快地说道。“奴隶都是从市场里买来的,来源很合法。不过买来之后我们就把奴隶带入森林,来到此地,交给森林之神,成为狂野狩猎中的猎物。你知道,他们真的很喜欢猎杀人类。部分原因是为了报复,因为人类为了建立城市而乱垦森林;不过主要原因在于人类是最会逃命的猎物。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付出一笔合理的费用,彼此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当然,只有那些奴隶不太欢喜,不过重点是,根本没人会在乎奴隶的生死。然而有一年冬天,由于天气太冷了,奴隶供不应求,拍卖的价格飙上了天。我跟莉维雅别无他法,只好上街绑架游民。那些都是贫穷的蠢人,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失踪的。”
  “只可惜就是有人发现了。”莉维雅道。“于是开始有好事之徒介入调查,后来终于引来罗马军团的注意,最后在作案的时候将我们当场逮捕。”
  “我们赚了很多钱,”马赛勒斯道。“但是大部分都花在辩护律师身上,而且辩了半天根本没有半点用处。我在行政官面前提出非常有力的辩护论点,但是他们根本不肯听我说话。我是说,我们绑架的又不是公民……”
  “那年刚好是选举年,”莉维雅恨恨地道。“所以我们所有的财产都被充公,人也沦落到奴隶市场拍卖。不过如今多亏了两位,我们终于重获自由,可以有机会找人报仇了。”
  “报仇,”马赛勒斯道。“向所有的敌人报仇!”说完两夫妇同时大笑。
  他们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们,对着森林之神赫恩低头行礼。我跟着鞠了个躬,苏西也微微点头表达敬意。赫恩身边的怪物个个带着热切的神情看着我们,一种让我十分厌恶的神情。莉维雅发现我在看他们,于是主动帮我们介绍原野法庭里的重要成员,不过声音中充满了嘲笑的意味。
  锁链贺伯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动物,身高约莫十尺,拥有一身结实的肌肉以及一颗野猪脑袋。他的嘴唇之间突起许多弯曲的獠牙,深陷的眼眶里绽放出血红的疯狂目光。粗粗的脖子上拴着一个大铁环,铁环之上垂了数条长长的锁链。很多年前曾经有人试图将他锁起,但是最后还是让他逃脱。他的手掌及小臂上不断滴落着黏稠的鲜血,于空气中洒下浓浓的血腥气息。六名身材较为瘦小的猪头人蹲在他脚边争闹不休,口中不断流下口水,以一种十分饥渴的神情看着我跟苏西。他们都曾生而为人,不过却让贺伯变成了如今这副猪头德性。其中有几只刚转变不久,身上还穿着人类的破烂衣衫。
  方脚潭米亚斯是一名尼安德塔人,身长五尺,宽度也是五尺,体型宽宽扁扁的,相貌则介于人类跟猩猩之间。他没有下巴,嘴巴很宽,几乎没有嘴唇,不过眼神之中却流露出一股和蔼可亲的气息。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跟苏西,下意识地在自己长满长毛的身上搔痒。
  莉维雅指着一群超大的野狼说是狼人。我一点也不怀疑她的说法。这些狼的眼中透露出人类的智慧,同时也散发出非人的食欲。旁边站了几只巫妖。从他们殓服上的污垢看来,应该才刚从泥土中爬出来不久。他们拥有惨白的皮肤以及燃烧的双眼,另外还带有一双锐利无比的尖爪。
  巨魔①、稻草妖②、哥布尔,以及其它各式各样早已遭到世间记载所遗忘的怪物。这就是赫恩的原野法庭——野蛮、恐怖并且致命。除了这些成员之外,还有森林之中的野生动物,自四面八方往这个原野中唯一具有停战效力的空地缓缓逼近。它们就像陪审团一样看着我跟苏西,而赫恩就是法庭上的法官。森林之神突然在王座上向前一倾,许多鬼火立刻飘到他头上疯狂打转,转出一道看似神圣的光环。
  “马赛勒斯与莉维雅。”赫恩的声音有如夏天的艳阳一般温暖,又好比山羊的吼叫一样嘶哑。“你们两个势利小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法庭中了。听说你们在那座受诅咒的城市里遇上了麻烦,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与财富。”
  “没错,原野之王。”马赛勒斯口齿伶俐地道。“但是我们已从奴役的命运中解放,来到您的面前打算取回我们的地位与财富。我妻子跟我为您带来了一份大礼——两名来自未来的时间旅人,一个叫做约翰·泰勒,一个叫做苏西·休特。他们还以为来此可以请您帮忙呢。”
  “他们真的不太聪明。”莉维雅道。
  “我就说吧。”苏西小声道。“要我先杀谁?”
  “再等一等,”我也小声说道。“还是有机会谈判的。”
  “我不介意帮伟大的狩猎添加两只猎物,”赫恩懒洋洋地说道。“但是要取回你们的地位可不是这么简单的呀。”
  “这个男的不是普通人,”莉维雅道。“他是老巫婆莉莉丝的儿子。”
  此言一出,整个法庭中的怪物全部同时站起,连赫恩都从王座上跳了下来,发出有如巨熊一般惊人的怒吼。野蛮的怪物们群起而鸣,震耳欲聋的声响盖过天地间所有一切。他们从四面八方向前冲出,凭空挥舞利爪、甩动尖牙,叫声中充满了强烈的仇恨之情。在苏西来得及举枪瞄准之前,怪物们已经一涌而上,打掉了她的大枪,将她整个人压在地上,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毒打。
  我的情况也不好过。马赛勒斯趁着老婆道出我的身分时就已经抄起一根短棒向我脑后捶下,当野兽冲到我的身边时,我根本早已经半昏半醒地跪在地上。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身上不断承受着各式各样的冲击,拳打脚踢,爪撕牙咬,鲜血四溅,将周遭的土地染成一片鲜红。
  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打累了,还是在赫恩命令之下住手,总之最后原野法庭的成员终于离开了我们身边,回到他们原先的位置。他们兴奋地大口喘气,欢愉地发出笑声,每一个身上都染有我跟苏西的血液。猪头人粗暴地将我们拉起,然后拖到王座前。赫恩君临天下地坐在王座上,十分满意地欣赏着手下在我们身上留下的伤痕。
  我脸上跟嘴巴里都是鲜血,全身无处不痛,不过脑袋已经慢慢清醒。我曾被真正的拷问专家折磨过,跟以前的经验比起来,这些动物的拳脚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让我恢复神智,这个森林之神就准备尝尝什么叫做永生难忘的挫败。我对着赫恩咧嘴微笑,毫不理会自嘴角飘出的鲜血。有那么一点时间,赫恩露出迟疑的神色。没让手下当场把我击毙绝对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发誓一定要他为了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
  接着我转头看到苏西,立刻就将一切报复的想法通通抛到脑后。她身上的皮衣处处染血、破烂不堪,脑袋低低地垂在胸前,脸上不断滴下鲜血。如果不是猪头人扶着的话,她根本不可能还站得起来。他们将她打得很惨,因为只要还有一丝气息尚存,苏西·休特绝不会放弃抵抗。于是如今的她被两只猪头人架在中间,有如一个真人大小的染血洋娃娃,甚至无法回应我的叫唤。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大声嘲笑着我,整座原野法庭也跟着一起大笑。我疯狂地想要挣脱肩膀上的束缚,但是猪头人实在太多,而且我的头也实在太痛,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施展惯用的小伎俩,甚至连伸手去外套口袋中摸索道具都办不到。
  他们又捶了我几拳。我尽量忍着不要惨叫,但是根本办不到。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感觉到他们停止殴打,也慢慢发现赫恩在对我说话。我抬起头来,瞪着他。
  “莉莉丝之子。”赫恩得意洋洋地说。“你一定无法想象我们有多么欢迎你的到来,因为我们原野法庭最痛恨的就是莉莉丝。她以绝对的自由为名,创造了夜城这座城市,却将我们排除在外,只因为我们崇尚野性,喜好杀生;只因为我们想要拆毁她的城市,灭绝所谓的人类文明。城市跟原野势不两立,丝毫不可能并存,我们始终都很清楚这个事实。莉莉丝表面上为所有生命提供一块自由乐土,实际上大家所能拥有的也不过就是她所允许的自由。我们是唯一看穿这种矛盾的生命,所以我们才会遭到放逐。莉莉丝压抑了人们的原始本能,把我们当作过去的记忆,如同弃而不顾的垃圾般忘得一干二净。为此,我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我尽可能咬字清楚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跟母亲鲜少交谈。你想对我怎样,赫恩?”
  “我要伤害你,藉以间接伤害莉莉丝。”赫恩道。“你将会成为狂野狩猎中的猎物,而我们将会穿越整座森林展开追逐,一寸一寸地撕裂你、折磨你,将你的体能逼到极限,直到你再也无法动弹为止。到时候你将会跪在我们面前摇尾乞怜,而我们就会把你撕成碎片,只留下脑袋不动,好送回去给你母亲留作纪念。”
  “她不会认得我的,”我说。“我的死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赫恩大笑,整个原野法庭中的怪物也跟着一起大笑。
  “你们要的是我,”我说。“跟这个女人无关。只要让她走……我保证一定会让你们体验一段前所未有的狂野狩猎。”
  “我可不这么想。”赫恩轻松道。“她是你的女人,伤害她就等于是伤害你。所以我们会先猎杀她,等见识过我们的手段之后,你就会有理由跑得更快了。”
  “你知道,”苏西缓缓拾起头来。“我越来越无法忍受大家都认定我是泰勒的女人了。”
  她手肘向后一顶,击中一名猪头人的腹部,当场痛得对方捧腹大叫。接着她挣脱了身后的束缚,反身一脚踢中另外一个猪头人的下体,登时将对方踢得离地而起。猪头人抱紧卵蛋跌回地面,完全叫不出半点声音。苏西两手一伸,抓住一名猪头人的猪头,使劲一扭,立刻爆出一声清脆的碎骨声。接着她将猪头人的尸体向旁一丢,往赫恩的王座扑了过去。
  旁边的猪头人大吃一惊,瞬间一涌而上,试图凭着数量优势阻止苏西。然而苏西靠着强壮的肌肉以及高傲的自尊一步步地向前逼近,完全无视猪头人的攻击,眼中只有赫恩一个身影。我使尽全力想要挣脱,但是全然徒劳无功。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不曾像苏西这般强壮过。眼见她不屈不挠地勇猛顽抗,我实在不得不为她感到骄傲。这时锁链贺伯跳入场中,一挥锁链卷上苏西的喉咙。冰冷的链圈向内紧缩,深深地陷入苏西的肉里,将所有的空气跟力量通通挤出她的体外,直到她终于不支倒地,再度被猪头人制服为止。
  “我们真的该离开了,赫恩大王。”马赛勒斯有点不安地说。“我们为您带来上好的礼物,只希望求得一点点回报。”
  “正好我的心情不错,”赫恩懒洋洋地回道。“你们想要什么回报?”
  “力量,”莉维雅冷酷地道。“足以帮助我们复仇的力量,足以在敌人身上加诸恐惧及苦难的力量。让我们成为力量强大的强者,赫恩大王。让我们加入您的原野法庭,跟您一起狩猎人类。”
  “这是你们两人共同的愿望吗?”赫恩问。
  “是的。”马赛勒斯热切地道。“赐给我们力量,让我们从此都不分开,令所有人都尝到我们曾经受过的痛苦。”
  “既然你们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赫恩语气轻蔑,显然不怀好意。马赛勒斯夫妇察觉赫恩语气不善,立刻挤到彼此身边。赫恩对着他们微笑说道:“你们将会成为一代强者,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在夜城之中散播我给人类的诅咒!”
  他大笑,原野法庭的成员也再度跟着大笑,整片空地之中充斥了恐怖的笑声。赫恩突然伸手一比,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当即腾空而起,撞成一团。
  在凄厉的惨叫声中,两人的身体不断挤压,肋骨一根根地断裂,他们的皮肤浮动,溶为液体,然后彼此交缠,融合为一。接着他们的脸孔也融入彼此的体内,两个原本分开的惨叫声如今也合而为一。没过多久,森林之神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比正常人高大两倍的怪物,身上布满无数关节以及突出体外的白骨,眼中燃烧着恐怖疯狂的神色。怪物试图张嘴讲话,但是由于他实在惊吓过度,根本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好可怜兮兮地嚎啕大哭。他无法习惯这具全新的身体,一时之间失去了平衡,向前一倒,四肢着地,不断地摇晃着畸形的脑袋。
  “去吧,去为夜城带来瘟疫吧!”赫恩道。“所有痛苦的人们都会被你吸引,藉由他们的苦难,你们将会得到你们渴求的力量。疼痛、恐惧以及绝望就是你们的力量泉源,而在那麻木的世界中所造成的苦难将会成就你们想要的报复。藉由我所赐的礼物,你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毕竟,这一切都是你们想要的,不是吗?”
  赫恩坐回他的王座,神情轻蔑地挥了挥手,手下的怪物立刻将这只夜城新生的强者逐出空地。他有如动物一般四脚着地在地上爬行,好像疯子一样高声尖叫,离开了原野法庭的势力范围,展开他漫长的苦难生涯。在场只有我曾经见过这怪物,知道有一天他会赢得“恸哭者”的封号,成为所谓的“痛苦圣者”,一直到许多世纪之后才在我的手上毁灭败亡。
  时间之中充满了因果的巧合。
  锁链贺伯突然走上前来,在场所有生命的目光登时投注在他的身上。他用力一扯身上的锁链,苏西立刻被拉到赫恩面前。此时苏西精疲力竭,暂时无法动弹。赫恩看了看巨大的猪头人,接着点头允许对方发言。
  “我们猎杀这个女人就够了。”锁链贺伯道。他说话的声音纯粹只是野兽的叫声,如果没有时间老父的法力加持,我根本不可能听得懂。即使我懂得他话中的意义,他的声音在我耳中还是异常难听,如同某种根本不该学会如何说话的东西在说话一样。“把莉莉丝之子还给莉莉丝吧。将他送还给她,看看她会如何回报我们。”
  法庭之中响起一阵表示同意的叫喊声,不过大部分的法庭成员在赫恩发表意见之前还是不敢说话。只见森林之神很快地摇了摇他的大头。
  “莉莉丝不会为了任何人而低头的,即使是她自己的血脉也是一样。不管我们如何虐待她儿子,她都不会放弃丝毫权力。不,只有藉由杀害属于她的东西,我们才能伤害到她,才有机会表达对她的城市及种种限制的不满之情。我们要让她知道不管她创造了什么,我们都有能力将之摧毁。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她那座可恶的城市化为灰烬!”
  “我真的不认为她会受到多少影响。”我尽可能理性地说道。“我来自未来,许多世纪之后的未来。她根本还不知道我的存在。”

  法庭成员再度骚动,试图搞懂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最后他们还是看向赫恩,等待森林之神的决议。看来大部分的法庭成员都不太有自己的想法。赫恩缓缓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思考了好一会儿。
  “我听得出来你说的是实话……不过,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你始终都是她的儿子。她是有办法认出你的。”
  “好吧,”我脑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这样如何,由于我来自未来,所以很清楚未来的你会发生什么事,赫恩。我知道你即将面对的不幸命运,如果你想要避免那种命运的话,就必须听我说。”
  赫恩考虑着我的话,不过其它法庭成员则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最后他对抓着我的猪头人点了点头,然后就又是一阵好打。我被打得跪倒在地,只能双手抱头保护自己。苏西怒吼一声,试图过来救我,但是脖子上的锁链再度阻止了她。我沉入自己的世界里,尽可能地忽略身上的疼痛。最后他们终于打完了,我也终于能够再度抬头看向赫恩。我想要说话,但是一张嘴就喷出鲜血。赫恩对着我大笑。
  “除了你即将面对的痛苦与恐惧,其它所有一切我都不在乎。我要报仇。”他自王座中站起,高举双手道:“来狩猎吧!依据古老传统的规则,我们来举办一场正式的狂野狩猎!”
  所有法庭成员同声欢呼,举起大脚跟利爪用力拍击地面,抬起头来对着天上的月亮同声嚎叫。空气中弥漫了一股饥渴的气息,狂野灼热,有如一颗巨大的心脏脉动一般。他们的血液中对狩猎的渴望开始沸腾,几乎已经可以尝到狩猎结束时所能享受的屠杀快感。他们满心欢愉地向我看来,浓厚的野兽气味登时充满了整块空地。
  “就从这个女人开始猎起,”赫恩温柔地对着苏西微笑。“当然她比较没有挑战性,不过在主菜之前先来点甜点总是比较有趣。快看你的女人最后一眼吧,莉莉丝之子。因为下次见面的时候,你绝不可能还认得她的。”
  他跟手下一同大声嘲笑,开心地沉浸在我的恐惧与绝望之中。然而我是约翰·泰勒,从来不知道绝望为何物的约翰·泰勒。我将疼痛与懦弱挤出脑外,用尽全力盘算脱身之计。我不能袖手旁观。我绝对不能眼看苏西因我而死。我发过誓不惜性命也要保护她,而我绝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怎么了,赫恩?”我大声道。“你没胆子面对真正的猎物吗?你一定要藉由猎杀一个女人,才能唤起足够的勇气来追杀莉莉丝之子吗?”
  所有的笑声通通停歇,在场所有动物全部看着赫恩。他大步走到我面前,举起大手作势欲打,不过我只是面露微笑地瞪着他的脸。他迟疑了,手掌停在空中没有挥下。他以为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以为已经击破我的心防;然而我到底还是莉莉丝之子……第一次,赫恩开始了解到这个头衔代表的意义为何。他环顾四周,观察手下的反应,在所有法庭成员的眼中看到同样的迟疑神色。我已经在他们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如今在场的动物都以为他坚持猎杀苏西的原因只是不敢面对我。我当众挑战他的权威及胆识。他绝不能在手下面前示弱,也绝对不能在莉莉丝之子的面前示弱。
  “很好。”他向猪头人比了个手势,猪头人立刻将我压倒在地以配合赫恩的身高。我都忘了他的身材如此矮小。“那我们就不猎杀那个女人,直接将她就地处死吧。等你被我们追得走投无路、汗水洒尽、血液流干,叫天不应、叫地不理之时,你就会羡慕她能够先你一步痛快死去……到时候我们再来撕开你的身体,让你亲眼看到自己的内脏被我们啃光。”
  “想得美。”我冷冷地说。“如果你杀了她,就不要妄想我会逃跑。就算你打死我也不能让我移动一步。我会站在原地唾弃你,绝对不会满足你们的狂野狩猎。不,要我逃跑就必须遵守我的条件,用我的命来换她的命。只要你让她活下去,我保证让你们追得痛快欢畅、永生难忘。”
  赫恩怒道:“凭你也够资格跟我谈条件?你以为能够逼迫猎人赫恩就范吗?”
  “我当然够资格。”我道。“我乃莉莉丝之子。”
  他突然张口大笑,然后转身面对自己的法庭下达命令。锁链贺伯放开苏西,铁链有如灵蛇一般窜回他的手中。接着所有动物开始鼓噪,为了狩猎的出发顺序以及预计路线大声争论。我实在太疲惫也太疼痛了,根本没心情去听他们说话。我鼓起所有的精神与意志,想办法爬过空地,慢慢向苏西的方向移动。这短短几步的距离几乎用尽了我所有力气,不过最后我们终究还是聚在一起。我们肩并着肩,靠着彼此的身体相互扶持,挣扎地坐起身来。猪头人一直监视着我们,不过既然上面没有下令,他们也就不出手阻止。我和苏西在地上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两张染满鲜血的面孔凑在一起,藉由彼此的身影安慰自己的心灵。
  “这不是个好主意,泰勒。”她终于开口说道。
  “我同意。”我说着用舌头舔了舔两排牙齿,确定到底是哪一颗被打得松脱。“别担心。我有办法让我们脱身。我总是有办法的。”
  “我的身体状况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糟,”苏西小声道。“狼人之血,记得吗?我的力量已经渐渐恢复了。只要这些猪猡一不注意,我就可以……”
  “不要轻举妄动。”我道。“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再说,你能做什么?用靴子里的匕首攻击赫恩吗?你根本接近不了他。你可以逃跑,但是绝对逃不出他们的掌握。到最后,他们还是会把你杀了。”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逃的。”苏西道。
  “只要我没失算,你就没有逃跑的必要。”我说。“我有个计划。”
  她勉强笑了笑:“你总是想得出计划,约翰。”
  我闭上双眼休息片刻,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被打得这么惨、这么累过。“天呀,我很难过,苏西,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
  “闭嘴,约翰。”第一次,她的声音中流露出焦虑的情绪。“你如果在这里放弃的话,我们两个就死定了。”
  “我没事。”我说着强迫自己张开眼睛。
  她上下打量着我,以非常冷静的神情检视我的伤势。“你看起来真的很糟,泰勒。成功的机率太低了,凭你现在的状况别说去跑什么狂野狩猎了,就连跑出这块空地都有问题。我看还是让我来吧。只要等到狼人之血真正发挥效力,我绝对可以跑得比任何动物都快。”
  “才怪,”我说。“或许你比世界上其它动物都快,但是绝对跑不过赫恩的原野法庭。他们根本是为了狂野狩猎而生的。这次一定要让我来,苏西。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就跟往常一样冷淡。“你没必要这样做,约翰。不必为了我这么做。”
  “错了。我有必要。”我说。
  我不能告诉她原因,不能让她知道我宁死也不要看到她变成我曾见过的那个她;我不能告诉她我这么做是为了要证明自己并不是汤米·亚布黎安口中的那个无情怪物;要证明我并非只是我母亲的儿子。为了拯救她的性命以及我的灵魂,就算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再说,我心里有个计划。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立刻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所有动物以及原野法庭的成员全部站在原地僵立不动,神情紧张地看着正在场中互瞪的猎人赫恩以及名叫方脚潭米亚斯的尼安德塔人。他们互不退让地凝视着彼此的脸庞,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如今空气之中浮现了一股全新的紧张气息,仿佛某种隐藏的冲突即将爆发。赫恩脸上渐渐显露出愤怒的神色,不过方脚还是维持着一贯的冷静,只是脸上多了一点庄严的表情。单就气势而言,森林之神似乎已经输了一截。
  “我是此间最年老的长者。”方脚潭米亚斯说道。他的声音和缓稳健,有如一条流动的大河。“早在你出现之前,我就已经存在于此,赫恩。早在森林需要神明之前,早在动物聚集于此之前,我就已经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年纪甚至比夜城还要古老。天地之间只有我还记得森林最初所拥有的活力,只有我曾听过树木之间的交迭言语。我记得土、石、水的灵体,目睹过自己族人的灭亡,见证了人类的兴起。你是在人类之后才出现的,森林之神,虽然你宁愿忘记这个事实。我是此间最年老的长者,在我看来,你已经忘记狂野狩猎所代表的真正含意。”
  “你是很老,”赫恩道。“但是年纪并不代表智慧。我是这里的王,你不是。在我的领导之下,狂野狩猎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名词,甚至没有任何人类胆敢喧之于口。现在你竟敢质疑我领导的方向?”
  “你订下严厉的规则,为狂野狩猎注入全新的力量。”方脚冷静地说道。“所有参与狂野狩猎的生命都严守你所订下的规则,并且从中获得莫大的欢愉。如今难道只因为有人挑战你的权威,你就可以自己破坏规矩吗?如果狂野狩猎的领导神自己都不遵守规矩,其它动物又何必再去理你?要是变成那样,狩猎又还剩下什么意义呢?”
  法庭的成员们开始交头接耳,显然有不少生命持有相同的意见。赫恩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肯承认。
  “我破坏了什么规矩?”他问。“藐视了哪一条习俗?这次狩猎一如往常,所有规则都没有改变。”
  “那么猎物就该知道他应跑向何处,为何而跑。”方脚道。“以及如果他侥幸得胜的话,将可以获得什么样的奖品。如果缺少希望和活下去的理由,他就没有动力成为顶尖的猎物。”
  赫恩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如果你打算干涉这次狩猎……”
  “当然不是。”尼安德塔人冷冷地道。“那就违反你所订下的规则了。这是你的狩猎,赫恩。我只要你开出输赢的条件、狩猎的终点,以及猎物的奖赏。”
  法庭成员开始窃窃私语,似乎个个幸灾乐祸地等着看赫恩出糗一般。赫恩向四周一瞪,所有动物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不再理会方脚,转头看向我们两人,手势一比,猪头人马上将我们从地上抓起。我依然感觉很糟,不过短暂的休息已经让双脚恢复了一点力道。我的脑袋还很昏沉,但是思绪却已逐渐清晰。我将双手保持在外套口袋附近,随时准备掏出可用的道具。接着我向赫恩发出难看的笑容,他真该趁着有机会的时候将我杀死的。
  赫恩也对着我笑。
  “狂野狩猎的规则如下,莉莉丝之子。你在前面跑,我们在后面追。等你进入森林的范围之后,随便你爱往哪跑就往哪跑,我们不会干涉。如果奇迹出现,你竟然能够从森林的那一端逃出来的话,那么只要你能够越过城市与原野的边界,跑回夜城之中,我们就饶过你的性命,从此不再烦你。此外,为了增添狩猎的乐趣,你不但为了自己的性命而跑,同时也要为了你的女人而跑。她将会被带到城市边界等你。只要你能跑到她身边,我们就放了她,你们两个都可以活命。不过如果你跑不到她的身边,那她将面对跟你同样的命运,经历缓慢而痛苦的死亡过程。逃亡的时候,好好想想失败的后果吧。”他脸上的笑容扩大。“或许我该事先告知,在我记忆之中,从来没有人能够逃出森林,更别提什么逃回城市啦。”
  “只可惜我不是普通人。”我正视他的目光说道。“我是莉莉丝之子,约翰·泰勒。要论聪明狡诈卑鄙下流,你永远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不再理我,转身离开。苏西面色忧虑地看着我。
  “这就是你的计划?由你去跑,然后只要你死,我就跟着一起死?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看起来跟一坨大便没什么两样,泰勒。你根本不适合逃命。”
  “你也听到他的话了,”我道。“我非跑不可。这样至少还有机会拯救我们两个人的性命。他对我的天赋一无所知,也不了解我的口袋里藏了多少道具;我曾经靠着机智赢过许多比他聪明的强者。总之不要给他们任何动你的借口,乖乖地让他们带你回城。一旦到了城外,一切就简单多了。只要有机会逃跑,千万不要迟疑。”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苏西道。“你不是说最好不要在这个年代里施展天赋吗?”
  “哪还管得了那么多!”我说。“等我从狂野狩猎中存活下来,再去担心施展天赋的后果吧。”
  “如果你死了,”苏西缓缓说道。“我会帮你报仇,约翰。我会把他们全部杀光。我会以你之名,放火把森林以及其中所有会动的东西通通烧成灰烬。”
  “我知道。”我说。
  赫恩叫了我一声。我抬头一看,只见所有狂野法庭的成员已经在我面前面对面站成了两排。他们满脸狞笑,口水直流,双脚不断地踩着地面,对我露出尖牙跟利爪。其中有些手里还握了棍棒之类的武器。赫恩凛凛大气地端坐在王座之上,左右分别站了锁链贺伯以及方脚潭米亚斯。
  “就让狩猎开始吧。踏上鞭挞之道,约翰·泰勒,莉莉丝之子。从你的敌人之间穿过,他们不会取走你的性命,只会让你溅出足够的血液,好在森林之中留下你的踪迹。离开鞭挞之道后,你将会面向夜城。这是我们赐给你的礼物,让你有个起始逃亡的依据。”
  我一看这阵仗,当场打了一个冷颤。要真走进去这条鞭挞之道,只怕还没走完就已经死正路边了,所以……
  “什么烂礼物,”我说。“我不如自己找寻出路。”
  于是我转过身去,背对那条摩拳擦掌的鞭挞之道,往反方向拔腿就跑,当场离开了月光照耀下的空地,进入黑暗深沉的森林之中。听见身后传来许多愤怒的吼叫声,我忍不住露出一丝欢畅的笑容。当一场竞赛中所有规则都不利于你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规则;而我向来就是个信仰旁门左道的人。
  我冲入树林阴影的范围里,将空地的光线全部抛到身后。此刻的当务之急是隐藏自己的行踪,至于方向正确与否不急着担心。我必须拉开我跟敌人之间的距离才行。我以稳定的步伐奔跑,小心地保持体力,控制呼吸。凭着肾上腺素的刺激,我暂时可以维持一定的速度,但是这种情况撑不了多久。我全身无处不痛,唯一能仰赖的就是我的头脑。我可以听到身后传来狩猎开始的声音,阵阵的野兽呼喊中隐隐藏有嗜血的渴望。我笑了。只要能激怒对手,就等于已经成功了一半。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他们会把怒气发泄在苏西身上……不,我将这个想法逼出脑海,苏西有能力照顾自己,此刻我必须专注在自己的问题上才行。
  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虽然知道对方一定跑得比我快,但是只要善用机智、天赋,以及顽强的意志,相信我还是会有机会成功的。跟以前被殴打的经验比起来,身上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森林中的空气冷冽清新,我一边奔跑一边贪婪地大口呼吸,感觉到双脚渐渐恢复活力。由于两条手臂又酸又痛,于是我将它们交握在胸前。林间的光线适中,刚好可以辨认出面前的方向;两旁树木茂密,即使他们追上了也没有办法群起而上。这时我已经可以听到对方渐渐逼近的声响了。我努力回想这里和城市之间的距离,但是来时的旅程完全是在马背上度过,如今实在很难判断徒步要跑多久。不,现在不是考虑那种事情的时候,我必须专注在眼前的状况上才行。
  我放开胸前的双手,伸到口袋里摸索半天,找出一支携带式手电筒,推开了开关,照亮面前的道路,感受着淡淡黄光之中所散发出的一丝暖意。由于不想吸引太多注意,所以我立刻又熄灭了手电筒的光线。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取出手电筒只是要为了应付不时之需。我将手电筒放回原位,然后继续摸了摸口袋中其它有用的道具。他们真应该给我彻底搜身才对的,不过搜身是人类才有的行为,不是动物会干的事。或许,在数量及蛮力的优势之下,他们并不在乎搜不搜身这种小事;也或许他们根本打从心里瞧不起我,完全没有把我当一回事。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们现在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
  我感到呼吸开始急促,于是稍微放慢了一下脚步。本来我还期望开头这一股作气可以维持更久,不过显然我受的伤比想象中要严重一些。我忍着腹部传来的疼痛,毫不停歇地继续前进。四周都是阴森森的大树,让追逐的敌人只能成单人纵列,我刻意挑选最狭窄难行的路走。只要能分散他们,我就能取得更多优势。前方不断出现茂密的枝叶,我必须一路闪闪躲躲才能避开。壮硕的树根在地面上盘根错节,随时可能将我绊倒,拖慢逃亡的速度。杂草丛生的泥土坚硬异常,每踏出一步都让我的伤口上震出一片剧痛。
  突然之间,我身后响起一声骇人的吼叫,紧接而来的是一阵树枝断裂的声音。这阵声响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接近,显然某只体型巨大的动物已然闻到了我的气息。该是利用对方所不知道的优势来打破规矩的时候了。我开启了天赋,也不管我的敌人会不会找上门来。反正就算找来了也会被狂野狩猎给歼灭殆尽;至于莉莉丝嘛……暂时不能考虑那么多了。
  我很快就找出了夜城的所在,转身对着正确的方向狂奔而去。由于透过天赋看到的景象过于繁杂,所以我立刻就收回了天赋的力量。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间,我看见了充斥在森林中的鬼魂与幽灵,以及早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里的古老生命。我看见了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自然界的力量实体依然存在于夜空中,古老、强大,超出人类理智所能接受的范围,其中有些甚至发现了我在偷看。
  我不停奔跑,于巨木之间穿梭,尽可能放轻脚步声响,绕过之前的宽广空地,往城市的方向冲去。根据我用天赋所见的景象判断,城市离这里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我再度放慢脚步,调匀呼吸,顺便抓起一些树叶跟苔藓在皮肤及外套上摩擦,试图隐藏我的气味。虽然是在城市中长大,但我也曾经历过不少风浪,知道野地求生的基本技能。
  这时左右两方都已传来动物奔跑的声音。对方脚步轻快、呼吸规律,完全没有疲惫的迹象。我停下脚步,以鼻孔呼吸,保持宁静,然后小心翼翼地注意四周。就着微微的夜光,我隐约看见几头灰毛野狼在树木之后伺机而动。从体型看来,这些并非狼人,而是真正的野狼,不过它们的危险性绝不在狼人之下。它们发现我停止奔跑,于是在一定的距离外停下脚步,缓缓来回踱步,冷静地找寻我的踪迹。
  我一声不出地融入附近最深黝的阴影中,看见所有野狼的口鼻中部喷出一股灰雾,试图捕捉我身上的人类气息。我一动也不动地躲在原地,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四周空气凝止,没有气息流动的迹象。野狼群在我的左方聚集,就着地面猛嗅,想要找到我。这时右方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我缓缓转过头去,在很远的距离外看见了大约有六头身形巨大的野猪穿越树林朝我而来。野猪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不停甩着大头左顾右盼,尖锐的獠牙在月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这下左右都有敌人,真是太棒了。
  我拔腿就跑,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狼群和猪群争先恐后地向我冲来,深怕被对方抢先一步。我算准时间,猛然停下脚步,身子向下一沉,两方人马当即狠狠地撞成一团。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它们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所有动物当场大打出手,四周登时充满了惊怒与痛楚的吼叫声,狼群和野猪战成一团,全然将我的存在抛到脑后。趁着它们忙得不可开交,我悄悄退回阴影中,借着黑暗的掩护迅速逃离现场。
  可惜我完全没发现还有一头大熊在旁边虎视眈眈。只见面前突然跳出一条大树般的庞大身影,顺势挥出一张巨大的熊掌,有如猛烈的破城锤一样轻而易举地将我甩到旁边。我的身体腾空而起,接着在地上重重一摔,余势未尽又向后拖行一段距离,最后撞在一根树干上才终于停了下来。撞击的力道之强,简直将我体内所有空气都挤出体外了。我的肩膀在地上磨得发烫,半边的肋骨似乎全部骨折。我靠着树干挣扎地站起身来,尽力调适着疼痛不已的呼吸。大熊大吼一声,再度向我扑来。我整个人向旁边倒下,这才险险避过它的巨掌,不过身后树皮却被硬生生地扯下一大块。我跌跌撞撞地自地上爬起,接着赶紧闪到树干后方。大熊愣了一愣,因为突然失去我的踪迹而感到困惑。我就着树干的掩护再度开跑,感受热腾腾的鲜血沿着手臂汩汩而流,以及来自半边肋骨的剧烈疼痛。
  狼群再度出现。它们有如鬼魂一般自月光下现身,双眼绽放出亮眼的光芒,行走如风,难以计数。它们冲到我前方,阻挡我的去路。我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包皮胡椒粉,一挥手全数撒在狼群脸上。所有野狼同声尖叫,敏感的鼻子跟双眼中瞬间好似烧起无数火头一样,登时四处乱窜,撞得彼此七晕八素,除了脑中的痛楚之外,什么事也管不了。我笔直穿越狼群,继续前进。其中有几只反射性地张开利爪往我扑来,在我身上留下几道全新的伤口。我闷哼了几声,快步离开狼群,然后再度开始狂奔。我的呼吸越来越浊重,两排牙齿也因为身上的痛楚而不停地打颤。
  这时我必须强迫自己移动双脚,才能维持一定的速度。我没有时间休息,也不能停下来查探伤势。我身后留下一条十分明显的血迹,任何动物都不会错过我的踪迹。狂野狩猎的声音在我身后此起彼落,跟随而来的动物似乎越来越多。我的呼吸非常急促,胸口疼痛万分。可恶,我真的快不行了。最近老是跟人正面冲突,几乎遗忘了所有逃命的本能。我顺着天赋指引的方向,穿越阴影跟月光,折断无数树枝,撞上没注意到的树干,竭尽全力地向前逃命。

  身后的狂野狩猎就快要赶上了。
  我闯入了一块站满精灵的空地,不过那些精灵全都漠不关心地任由我路过。他们以奇怪的队形缓缓前进,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灵气,逐渐组成一张发光的巨网。我没有开口请求他们帮助,因为精灵从来都不是一支爱管闲事的种族。
  到了这个地步,四周处处回荡着吼叫声响,似乎整座森林都因为狂野狩猎的展开而活了过来,仿佛所有动物都因为我的经过而自沉睡中苏醒。埋藏在我血液之中的野性本能逐渐浮现出来,那些自远古时代不断被猎杀所累积下来的逃命本能。我脸上露出愤怒的狂笑。从这一刻起,一切都要不一样了。我会让这些野蛮的怪物了解到底有什么不同,让他们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我不停地奔跑,大口地呼吸,忽视体内所有痛楚、绝望以及固执,即使在体力几乎耗尽的此刻依然顽固地不肯倒下。
  接着我又转入了另外一块空地,眼前出现了老早就等在这里的锁链贺伯和他的猪头人手下。他在明亮的月光下昂然而立,我一进入空地,他就立刻神情骄傲朝我睨视过来。贺伯抡起手中的巨大铁锤,身上的锁链不断发出金属交击的声响。这把铁锤的木制握柄足足有四尺长,而锤头本身则是纯铁制成,其上布满了斑斑血迹与残留的毛发。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根本无力举起如此沉重的武器,但是在贺伯手上,挥舞这把铁锤简直就跟挥舞空气没什么两样。巨大的猪头怪张开满嘴撩牙,对我发出深沉而满足的笑声。其它小只的猪头人全部靠在贺伯脚边耀武扬威,像是一群等待喂食的猪,纷纷以饥渴的神情看着我,目光中再也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锁链贺伯向前移动,所有猪头人随即让道两旁。我站在原地等着他。他知道我不会转身逃跑,因为我身后还跟着各式各样的敌人。除非穿越这块空地,不然我根本无路可逃。
  即便如此,贺伯还是没有想到我竟敢主动举步向他迎去。他拍击着手中的铁锤,嘴里发出饥渴的叫声,等着我走入他的攻击范围。我对他笑了笑,进一步扰乱他的自信。他从前的猎物都只会大哭大叫请求饶命,从来没有遇过像我这种毫不畏惧的人类。他心中一急,改变策略,向前跨出一步,两手将铁槌高举过头。小猪头人不敢阻挡贺伯去路,一边歇斯底里地吼叫,一边往后方退开。我施展惯用的伎俩,以取出子弹的法术抽干了他们肺中所有的空气。所有猪头人同时跌倒,有如许多毛茸茸的袋子一样重重摔在地上。锁链贺伯向后一顿,铁锤好像突然变重了一样自他手中滑落,接着双脚一屈跪倒在地。
  那颗大猪头不断摇晃的样子,看起来真是愚蠢至极。我迈开大步走了过去,耳中听见他巨大身躯倒地的声响,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锁链交击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心想这些锁链应该是不错的武器,而我正好需要一件称手的武器。我走回锁链贺伯身边,蹲下身扯起一道锁链,却发现这些锁链都牢牢地锁在他的颈圈上,根本拔不下来。我心中生起一股挫败感,满腔怒火无处可泄,忍不住一脚对准贺伯的肋骨踩下。
  锁链贺伯一痛之下,当即被我踩醒。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嘴里不断发出难听的猪叫声,一面贪婪地大力呼吸,一面摇晃着他的大猪头。我卯足全力往他的肚子挥出一拳,不过唯一伤到的只有我自己的拳头而已。一见他伸手要去拿铁锤,我立刻一脚踢向他的卵蛋。贺伯肺中的空气再度喷出体外,两颗圆睁的眼珠挤成一团,整个身体缩回地上,再也顾不得什么铁锤。我转过身,继续踏上逃亡之路。
  狂野狩猎依然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各式各样的怪物与野兽三不五时就从旁边扑来,或咬或抓或撕或扯,在我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痕。截至目前为止,他们都只是要弄伤我,还没打算要取走我的性命。他们在玩弄我,享受着狩猎的乐趣。我闪过一些攻击,偶尔也反击几下,不过几乎所有动物都在我身上留下伤痕。这时我也管不了什么忍痛不叫之类的琐事,只能专心一意地继续前进。
  我已经累毙了,浑身都是鲜血,脚步踉跄,根本算不上是在跑。血汗在我脸上交织,嘴里满是类似金属跟盐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的左手多了一道从肩膀开到手腕的恐怖伤口,只能软软地垂在身边,几乎废了。一阵阵的嘲笑声自四面八方传入我耳中。每踏出一步,整个身体就感到剧痛无比,但是脑子始终保持清醒。如果是在其它的状况之下,到了这个地步我早就瘫倒在地了。然而现在我并不是在为自己的性命而跑,我是为了苏西而跑。
  狂野狩猎的动物将我团团围住,轮流跳出来攻击,却又始终不肯将我击倒。猎人赫恩骑着著名的月光神驹越众而出,跟在我的左手边好整以暇地看我狂奔。眼见猎物不断地承受苦难,他脸上露出无比兴奋的笑容。月光神驹乃是由纯洁的月光凝聚而成,毫不费力地载着赫恩四处奔驰。一整队狼人跟在赫恩身边奔跑,嘴中发出诡异浓厚的恐怖低吼。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多远,也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多远。我好像已经跑了一辈子了,有如沉浸在一个不管怎么跑都在原地打转的噩梦之中。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前移动,努力喘气,竭尽全力抬起一条腿放到另外一条腿的前方。每一口呼吸都会带来疼痛,不但胸口痛,就连肋骨跟背后都痛得不可开交。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无力阻挡任何攻击。我需要储存一点体力才行。
  因为我有个计划。
  猎人赫恩终于骑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我停下了脚步,瞬间瘫倒在地,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尽管可以看到赫恩在我面前张嘴狂笑,但是他的笑声根本传不进我耳中。眼看聚集而来的动物越来越多,赫恩满脸狞笑地凑到我面前,面目可憎到了极点。我身周的树林渐渐被阴影笼罩,所有的动物都开始在黑暗中鼓噪。若不是在等待赫恩的命令,他们早就跳出来将我大卸八块。赫恩在马上继续压低身子,几乎贴到我的脸前,以肯定我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对一名凡人而言,你的确跑得很好。我们十分享受追逐的过程,从中获取了极大的满足与快感。不过一切就要这里结东了。这趟狩猎的结局和往常一样,将会以猎物缓慢地死亡作为收场。请务必要大声惨叫,让你的女人了解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她不是我的女人。”我透过渗血的嘴角说道。“苏西能够照顾自己。说不定,她也会有办法连你一起‘照顾’。”
  赫恩对着我脸大笑。“去死吧,莉莉丝之子,独自一个人痛苦地死去。要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等我们玩爽了之后,你的女人就会跟你一样惨遭凌迟处死。”
  他再度凑到我的面前,将最后一句话完全喷在我脸上。我抓紧机会探出血红的双手,一把将他扯下月光神驹。由于他本来就侧着身体,所以我毫不费力就把他摔到地上,接着一拳捶在他嘴上算是泄愤,然后用尽仅存的力量翻身上了月光神驹的马鞍。
  神驹人立而起,前脚不断乱踢,马头也疯狂甩动。然而在我的暴力胁迫之下,再顽固的马也不得不低头。我拉转马头,指向城市所在的方向,月光神驹无法反抗,只能带着我狂奔。我死命抱着马背,毫不留情地催动坐骑,神驹越奔越快,有如梦中残影一般掠过森林,毫无窒碍地在树干缝隙之间穿梭而过,全然不需要减缓速度。
  狂野狩猎的怒吼自身后传来,听着赫恩充满疯狂与羞愧的叫声,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催促着神驹加速奔跑,意图甩开赫恩及众兽的追赶。我们穿越黑夜,好似足不点地般地疾冲而过。所有参与狂野狩猎的野兽全部急起直追,不过没过多久就被我们抛到脑后。我累得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只靠着一只手紧紧握住魔法缰绳,死也不肯放开。今晚我已经在这群野兽手中两度死里逃生,绝对不会再轻易落入他们的掌握之中。我一定要赶回城市,赶回夜城,赶回苏西·休特的身边。
  两旁的树木不断闪过,有如梦中飞逝的虚幻景物,一晃眼间就已自眼前消失。狂野狩猎不死心地尾随在后,一路跟着我们奔出森林、冲入草原之中。我缓缓抬起疼痛不堪的脑袋,看见了城市的光芒自远方的地平在线隐隐浮现。我小心地回头望了望身后,发现所有原野法庭的野兽通通冲出森林。他们深受体内对血液的渴望所驱使,不惜离开森林的守护也要赶来追杀。我没有看见赫恩,或许少了坐骑他根本跟不上其它野兽的速度。我笑了笑,然后忍不住咳了两下,喷出一口鲜血。可恶,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我的脑袋天摇地晃,几乎感觉不到胯下正骑着马。第一次,我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撑到终点,但最后我终于还是来到城市的边缘,只因为我非到不可。我绝不能让苏西·休特等不到我。
  月光神驹继续冲刺,如一道闪光般在草原上疾驰而过,城市的轮廓和其中的灯火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在我察觉之前,我们已经穿过了原野边界进入城市中,来到建筑物跟街道之上,踏上了石板跟泥灰的地面。月光神驹停止奔跑,拒绝再向前踏出一步。它是属于原野的产物,不管背上有没有马鞍都不会跨入城市。
  我在马背上默默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成功了。这个想法不断在我脑中回响。我低头看着我的双手,尽管染满自己的鲜血,不过依然顽强不屈地紧握魔法鞍头。我勉力张开手掌,放开马鞍,然后向旁一侧,自马背上滑下,瘫倒在坚硬的地板之上。月光神驹脱离我的束缚后立刻掉转马头,越过城市边界,横跨原野,最后回归属于它的森林之中。
  我缓缓地坐起身来,愣愣地看着神驹的背影有如消失的黎明一般离去。我呆坐在石板地上,不由自主地点着脑袋,双手软垂在膝盖之间,再也动弹不得。外套正面如今已经完全变成红色,但是我已经累到无法心疼。我发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这点令我十分担心。不过不管如何,我总算回到城市里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猎人赫恩自远方的草原上奔来。离开森林的他看起来比之前渺小许多,似乎少了一种权威的气势。狂野法庭的其它成员跟在他身后,不过动作似乎有点迟疑。我缓缓露出微笑,就让他们来吧,全部一起来吧。我击败了赫恩,确保苏西的安全。这样就够了。
  一阵寒意袭体而来,我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冰山,我开始剧烈地颤抖,而且一抖起来就停不下来。我在想,自己的死期是不是到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响,但是我没有力气转头去看。苏西·休特出现在我的身旁,身上再也没有任何束缚。我试着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她打量我全身上下的伤势,发出一声微微的惊呼。
  “天呀,约翰。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其实也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糟,”我说。至少我以为自己有说,因为才一开口就有一大堆鲜血自嘴里流出。
  和之前所承受的痛苦比起来,喷这点血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些血却是压垮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哭了。为了刚刚经历的惊吓以及疲惫而哭。我耗尽体内所有的一切,如今已经成为一具虚无的空壳,全身都在颤抖,连强迫自己停止发抖的力量都没有。苏西一把将我抱起,紧紧拥入怀中。虽然我已经虚弱到不在意任何事的地步,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想她必须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个动作。她轻轻拍击我的身体,发出慰藉的声音,为我带来安慰及温暖。我的头无力地靠在她的肩膀之上,静静感受这片刻的安宁。
  “没事了,约翰。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获释,而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会找个好巫师,帮你从头到脚好好治疗一遍。”
  “我以为会有野兽在这里看守你。”我慢慢说道。
  她不屑地道:“我一回到城里立刻将他们解决了。这里没有野兽会伤害我们的。”
  “我就知道你有能力照顾自己,”我说。“但是我不能冒险……我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苏西哼了一声。“那些可恶的猪头人。回城的路上他们一直在我身上乱摸,更别提那股受不了的猪骚味了。我三两下就把他们杀光。或许待会可以来吃烤乳猪?”
  “听起来不错。”我说。“我很冷,苏西。真的很冷。”
  她用力抱紧我,但是我却完全感觉不到她的体温。“撑着点,约翰。撑下去。”
  “旅程结束在……”
  “爱人的相聚时刻里?”苏西的脸颊靠在我的额头上说道。
  “或许,”我说。“真希望我们能有更多时间……”
  “将来还有很多时间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就要死了,苏西。我希望……”
  苏西又说了些什么,但是我脑中挤满痛楚的声响,已经听不清楚她的言语。我可以亲眼看到自己的血液流干,但是我的眼前已渐渐变成一片黑暗。我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至少死在这里,曾经见过的未来世界就不会发生,苏西也可以不必面对那个恐怖的命运。
  “我救了你。”我说。
  “我知道你能救我的。”她道。“我知道他们绝对抓不到你的。”
  我指的不是这个,但是已经不重要了。
  就在此时,苏西全身肌肉紧绷,猛然抬头向前看去。我以强大的意志力推开了眼前的黑暗,转过头去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见满脸怒容的猎人赫恩站在城市边缘另一边对我们怒目而视。他的手下在他身后围成一排,不过始终保持了一段距离。赫恩受不了失败的打击,气得在我面前愤怒地跳脚。
  “你作弊!”他对我大吼大叫,喷出一大堆唾液。“你没有通过鞭挞之道!施展魔法跟诡计!还偷了我心爱的月光神驹!作弊!作弊!”
  我忍住全身疼痛笑道:“早说了,要比聪明狡诈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不管有没有作弊,总之是我赢了。我抵达了终点,你跟所有手下都没能及时阻止我。我击败你了,赫恩。快滚回你的森林去欺负弱小吧。”
  “你没有击败我!没有人能够击败我!你作弊!”赫恩情绪激动,几乎就要哭出声来。原野法庭的成员全部不安地扭动身躯。他在我面前挥舞大拳,叫道:“我说你赢才算是赢!你已经死了,听见了吗?我会把你从城市里拖出来,带回森林里去,然后,然后……我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方脚潭米亚斯迈开步伐,在赫恩狂怒的瞪视下走了出来。尼安德塔人冷静地走到森林之神面前,以沉稳的语调开口说道:“你不能再接近他们了,赫恩。他们进入城市里,脱离我们的势力范围。根据你自己定下的狩猎规则,我们再也不能动他们半根寒毛。”
  “我乃原野之神!暴风之神!雷电之神!我乃狩猎之光!野狼之灵!雄鹿之角!我的话就代表了森林的声音,没有人可以忽略我的存在!”
  “他勇猛顽强地通过了狩猎的考验。”方脚道。原野法庭的成员纷纷出声同意他的说法。“他赢了,赫恩。不要坚持了。”
  “不行!”
  “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方脚缓缓地道。“你就必须独自去做。”
  “随便你们!”
  赫恩吐了口水,然后转身背对自己所有手下。在方脚走回野兽群中、带领大家穿越原野回到属于他们的森林这段过程里,赫恩完全没有回头。他缓缓地向前靠来,头上的鹿角微微颤抖,似乎在测试一道看不见的防御力场一般。他的双眼中绽放出愤怒的光芒,已经濒临疯狂了。
  苏西小心翼翼地让我躺回地上,然后走到赫恩和我之间。由于霰弹枪已经失落在森林里,所以她从长靴里拔出了两把长匕首。苏西冷酷骄傲地站在赫恩面前,全身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仿佛全世界都无法与她抗衡。赫恩露出狡狯的神色,像小鸟一样侧头打量着她。
  “你阻止不了我的,我是神。”
  “你也不是第一个死在我手上的神了。”苏西·休特道。“况且,这里是我的地盘。”
  我不知道苏西说的是真的还是纯粹在虚张声势——依我对苏西的了解而言,说不定她真的曾经杀过神;不管怎样,听到她如此自信又轻蔑的语气,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快意。我不能坐在一旁袖手旁观,于是强迫自己站起身来,一跛一跛地走到苏西身旁。我根本站不稳脚步,但起码我站起来了。如果注定要死,我也要光荣地战死,而不是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莉莉丝之子,”赫恩低语道。“文明与城市之子。你所代表的一切将会为森林及原野带来毁灭的命运。我宁愿遭受永恒的诅咒也要见证你的死亡!”
  他向前跨出一步,苏西和我立刻感受到森林之神的怒火。然而就在此时,一名身穿长袍、手持木杖的黑发男子突然凭空出现在我们跟赫恩之间。苏西吓得向后跳开,我则必须抓住她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赫恩停下脚步,迟疑地看着对方。来人将手中木杖在地上一插,木杖当即直立在赫恩身前,微微晃动,隐隐透露出强大的魔力。
  “我乃荆棘大君。”来人说道。“新任的夜城监督者。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猎人赫恩。”
  “是谁任命你的?”赫恩问道。“是那个新来的神祇,基督吗?你身上有他的臭味。这里是我先来的,即使到他被世人彻底遗忘之后,我跟森林也不会消失。”
  “错了。”荆棘大君道。“他已经降临世间,世界从此将会大不相同。我被赋予监督夜城的力量,强制执行所有协议。狂野狩猎的规则是你自己定下的,你不能破坏规则。在你的力量加持之下,狂野狩猎成为原野间的一项伟大传统,同时也制约了你本身的行为,使你不得进入此地。”
  “不!不!我不能任由猎物作弊却不闻不问!我要报仇!我要挖他的心!我要取你的命!”
  赫恩一把抓向荆棘大君的木杖,企图当作武器使用,但是就在他的手掌碰到木杖的同时,杖底的地面传来剧震,爆出一道猛烈的强光。森林之神发出痛苦与恐惧的惊吼,身体往地上一摔,痛苦地卷成一团,在荆棘大君的脚下扭曲啜泣。荆棘大君一脸哀戚地凝望着他。
  “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赫恩。拜你自己的行为所赐,如今你已与城市融为一体,从此跟原野再也没有任何瓜葛。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你永远不能再回到原野的怀抱里了。”
  “我想回家。”赫恩的语气像个小孩。
  “回不去了。”荆棘大君道。“是你自己要进入城市里的,如今你已完全属于这里。”
  “但是我在这里能做什么?”
  “慢慢赎罪。或许到最后,你会找到方法和无法避免的文明妥协。”
  赫恩对着荆棘大君怒吼一声,不过叫声中的轻蔑之情几乎荡然无存。他已经失去身而为神时的气势,变得渺小而又虚弱,慢慢地爬过荆棘大君,消失在城市的街道之中。
  我默默地看着赫恩离去,紧接着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地上,连自己是怎么倒下的都不记得。我太累、太疲倦,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离我而去。我听见苏西呼唤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绝望,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力气回应她。她抓起我的肩膀,试图帮我坐起,但是我的身体好沉重,根本无法配合她的动作。原来死亡就是这个感觉!其实也不算太坏嘛。或许,我终于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了。
  然后荆棘大君在我身旁蹲下。他脸上满是胡须,看起来和蔼可亲。他一手放上我的胸口,在我体内灌注一股能量,驱走了痛楚及疲惫,补充了活力与生命。我直挺挺地弹了起来,发出震惊与喜悦交织的叫声。苏西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倒在地。我放声大笑,心中只想到活着真好,接着站起身来,拉起苏西,然后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直到感觉她的肌肉开始紧绷,我才终于放开了她。有些奇迹是急不得的。
  我检查身上的状况。如今我的外套变成一团烂布,如果不是染满了干枯的血迹,早就支离破碎了。所有伤痕通通消失愈合,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我身上一样。我痊愈了。我重生了。我神色茫然地望向荆棘大君,只见他笑着对我微微鞠躬,有如一名刚在舞台上表演完戏法、正在接受观众掌声的魔术师。
  “我是夜城监督者。拨乱反正不但是我的工作,同时也是我的特权。你觉得怎么样?”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感觉自己有能力征服世界!”我低头看了看破烂的大衣。“我想你应该……”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是监督者,不是裁缝。”
  我转身面对苏西微笑,她也向我笑了笑。她脸上的爪痕跟瘀青此刻都已经消失不见,不过之前的半面伤疤依然留存。“你应该多笑一笑,”我说。“你的笑容很美。”
  “不要。”她说。“太常笑对名声不好。”
  荆棘大君突然咳嗽两声,我们同时向他望去。“我听说两位想要穿梭时空,回到过去见证创造夜城的过程。对不对?”
  “没错,”我说。“你怎么……”
  “我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这是因应工作而生的能力。毕竟,我来此是为了要帮忙的,此乃基督教会的宗旨:帮助、关怀并且教导其它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就连在这种地方也要秉持这个宗旨?”苏西问。
  “特别在这种地方更要秉持。”荆棘大君道。
  他再一次将木杖插入地面,接着整个世界都开始飞逝,沉入时间之流中,奔向我们想要前往的过去。
  注释:
  ①巨魔(orge),一种体型很大的食人人形怪物,长了大獠牙,相貌丑陋。
  ②稻草妖(bogle),会动会说话的稻草人,在童话与奇幻作品中,稻草妖通常是受到诅咒的人类,最广为人知的就是《绿野仙踪》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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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改变人一生的24个字最重要的是,不要去看远处模糊的,而要去做手边清楚的事。1871年春天,一个年轻人,作为一名蒙特瑞综合医院的医科学生,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忧虑:怎样才能通过期末考试?该做些什么事情?该到什么地方去?怎样才能开业?怎样才能谋生?他拿起一本书,看到了对他的前途有着很大影响的24个字。这24个字使1871年这位年轻的医科学生成为当时最著名的医学家。 [点击阅读]
人性的记录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公众的记忆力是短暂的。曾几何时。埃奇韦尔男爵四世-乔治-艾尔弗雷德-圣文森特-马什被害一案引起巨大轰动和好奇,而今一切已成旧事,皆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更新的轰动一时的消息。人们谈起这案子时从未公开说及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我得说,这全都是由于他本人的意愿。他自己不想出现在案子里。也正如他本人所希望的,功劳就算到别人头上。更何况。按照波洛自己独特的观点,这案子是他的一个失败。 [点击阅读]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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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坑地阵亡战士纪念碑四周长满了玫瑰。这是一片茂密的灌木林。杂乱丛生,小草透不过气来。白色的小花开着,像纸一样卷起。花儿簌簌作响。天色破晓,就快天亮了。每天早上独自穿过马路去往磨坊的路上,温迪施数着一天的时光。在纪念碑前,他数着年头。每当自行车过了纪念碑后的第一棵杨树,他数着天数,从那儿他骑向同一个坑地。夜晚,每当温迪施锁上磨坊,他又数上一遍年头和天数。他远远地看着小小的白玫瑰、阵亡战士纪念碑和杨树。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