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 第七章雨潇潇 2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二
  六十四岁的许茂老汉,在他的生日即将到来的前夕病倒了。去年夏天那个工作组逼着他去唱戏,扮演一个名叫“常富”的老中农角色,他不得不装病在屋里躺了整整一个月。这一回,工作组并未把他怎么样,他倒真正害病了,从他那苍白消瘦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眶就看得出来不是假装的。自那天从三姑娘家里回来,他没有再迈出大门一步,心爱的自留地也未去看一看,连日凄风冷雨早把“韭菜黄”沤烂了。有啥法呢?没脸见人呢,咋能走得出去!
  新培训回来的大队赤脚医生是个年轻妹子,许琴的同学。她十分关心许大爷的健康,前来看了病,说是重感冒,处了方。但是却并不见好起来。昨天许琴又把她找来了,她耐心地询问老汉近日来都吃了一些什么食物,许琴告诉她:自从那天在三姐家里吃过一顿瘟鸡肉,回来就再也吃不下什么。医生这才找到了病根,说是鸡肉本来就难消化,更何况瘟鸡有毒呢,外感风寒,内伤饮食,说不定还中了毒。于是用了“保和汤”外加鱼鳅串引子。到今天,依然未见效。
  四肢无力,头晕眼花,老汉已经相信自己会从此一病不起。他躺在床上,抱着烘笼,白日黑夜地思考着人生。没进过学堂门的思想家许茂对于人生的思考,没有从什么现成的定义出发,他当然不知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道理,但他却并不孤立地去总结自己这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当他从自己少年时代能记事的时候起,挨着年月回顾到如今,他感到无限惋惜,岁月漫漫,解放前悲苦的年辰不用说,近年来的坷坎也不值得怀念,真正值得纪念的金色的日月却是那样短暂。——他私心眷恋的是合作化年代。那时候,他个人的生活与时代的潮流是多么的和谐,共产党的政策,样样合他的心意,在葫芦坝这个小小的社会上,人心思上,他是拼着命在往前赶,同人们一道建设幸福的家园。那时候,人们选举他担任作业组长,羡慕他种庄稼的渊博学识,钦佩他积极学习药剂拌种新技术的精神。连云场乡政府还奖给他“爱社如家”的奖状。那时候,谁也不曾批评过他自私。
  如果问,社会在前进,许茂何以反其道而行,变得自私起来了呢?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回答清楚的。不错,许茂自己也不否认他有自私自利的缺点,但他却往往原谅自己。在上市的小菜里多掺一些水,或在市场上买几斤油,又卖掉赚几个小钱,这当然不义;但比起那些干大买卖的,贪污公款的,盗窃公共财物的来,又算得了什么!……有许多事情许茂也看不惯,但他没有能力往深处探究。生活的如此不和谐,他把原因归结到自己那已故的妻子没有能生下一个儿子来。

  “要是有儿子,我这把年纪,何曾不晓得坐在家里享福呢!又何必要去为吃穿操心呢?……”他想,不免就埋怨起他那些姑娘们来了。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老汉并不怀疑自己对女儿们的教育方面有什么欠妥的地方。她们一个个不是从小就勤劳,能干,品行端正么?可为什么老四偏偏会做出那种丢脸的事呢?真是奇耻大辱!为什么老七要同那个流氓搅在一起,在连云场上闹出那样丢人现眼的事来?难道这一切是他许茂的过错么?许茂什么时候唆使过他的女儿们去干那些不要脸面的事了?
  许茂种了一辈子地,在人生的道路上经历过许多忧患,也曾体验过短暂的幸福。没想到,真没想到,如今会孤独地躺在床上,听着屋外淅沥的风雨,这样痛苦地思索人生!……
  七姑娘一身上下都是城市姑娘的打扮,来到老汉床前,叫了一声:“爹!”
  这圆润而又亲切的声音把老汉从思索的折磨中惊醒过来,他微微睁开矇昽的双眼,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对乌黑明亮的眸子,垂到额上的黑发,光彩照人的圆脸庞,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刺激着他的鼻黏膜。老汉厌恶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爹,你……病了么?”七姑娘问道。
  半晌,老汉回答说:“我没得病!你回来干啥子?还认得这条路么!”
  “咋个这么大的气哟!”七姑娘并没有被吓退,嘻嘻笑了两声,“回来给你老人家做生呢!”说罢放下肩上的挎包,取出白糖和挂面,一堆放在床头的平柜上,然后在床沿坐下来,继续娇嗔地说:
  “二姐、五姐、六姐,她们全都要回来给你老人家做生,就不准我一个人回来么!未必我是后妈生的么?老八当了女兵,你爱得像心肝宝贝,就嫌我老七一个人……”
  二十四岁的大姑娘这样娇滴滴地对老子说话,越发地使许茂感到厌恶。又想到那天在老七屋里同那个小胡子的遭遇,他心头更痛苦地自语:“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生下这样不成器的东西!”
  “要喝一点糖开水么?”老七又讨好地问。
  老汉没好气地说:“不喝!你出去吧!”
  讨了个没趣,七姑娘有点扫兴。提着挎包跨出房门,向老九房里走。
  “转来!”老汉突然坐了起来,叫道。
  许贞怔怔地站住,回转身走近床前。

  老汉的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看样子他是想询问七姑娘一件什么事,却又难以启齿。
  七姑娘自从到供销社去工作以后,一年四季很难得回到葫芦坝这个家里来。这绝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葫芦坝离连云场近得很嘛。别人家的儿女在外边工作,千里迢迢还要回来看看家乡的亲人呢。她不,遇到休假的日子,宁愿往百里外的县城跑,甚至跟着她的男朋友乘车到更为遥远的省会去,为的是享受一下都市风光。城乡的差别本来是历史的产物,逐渐缩小这个差别,应该是城乡劳动者共同的任务。可怜的许贞不懂得这个道理,她被那些高楼大厦、公园、戏院、大马路,以及那些穿着时髦服装在大街上闲游的人们吸引着,越发地感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太寒酸、太丑陋了!为了向城市物质生活水平看齐,这个供销分社营业员的微薄的薪水,差不多全花在服装上,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城里的姑娘,不让别人发现她身上曾有过泥土的气息。这是她不常回家的原因,也是她和自己亲老子在感情上生疏起来的根由。众所周知,许茂老汉是并不忌讳“钱”字的。而每月挣三十多元的七姑娘竟然对老汉的财政没有一点贡歒,还谈得上什么感情呢?——“钱”字使许茂和七姑娘之间的父女感情淡漠了!老汉有时不能不气忿而失望地想:“只当没有生她罢了!”
  然而,话虽如此,人,究竟不是石头。许茂老汉把金钱看得重,也难以把骨肉之情完全撇开,他有时也会原谅这个还没有出嫁的漂亮而轻佻的姑娘。尤其是当他发现七姑娘竟然同那样一个流氓混在一起的时候,使他感到羞辱,更使他感到担心。那天离开连云场时,七姑娘的痛哭声,不能不引动老汉内心深处的恻隐之情,父亲之爱……
  这时,他终于开口询问道:
  “那个……姓朱的小流氓,还到连云场来?”
  许贞一听父亲问的这个,不由收起了笑脸,羞愧地回答:“没……没有来了。”
  “是实话么?”老汉紧接着厉声问。
  “真的。”许贞低着头说,“他要再来,我也不理他了。我……我瞎了眼睛!”
  老汉睁开一只眼,从旁打量着七姑娘,他发觉女儿眼里包着一泡泪水。
  的确,在这一刹那间,羞愧和懊悔突然使七姑娘的容颜变得老实、庄重起来,一反平时那种娇骄和浅薄的神态。
  她继续悔恨地说:“那天的事情,真丢人!我晓得你怄气了。领导上又找我谈话,批评我。我真痛恨自己糊涂!……爹,你原谅我吧,以后我再也不敢那样了。”

  “晓得了么?晓得错了,也好。”老汉教训老七,“人活脸,树活皮。老子一辈子就是你们几个姐妹。我现在老了,我不能看着你们……唉,要是你们娘在世,老子也焦不到这样多的心!”
  七姑娘掩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许贞刚刚生下地的时候,也和所有的姑娘们一样,并未带有什么不好的印记。就是在她已经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许家姑娘们所具有的那种纯朴和敦厚的品性,在她身上也同样存在着。为什么后来就不同了呢?……可惜,许茂老汉和她本人都没有从社会物质和精神生活方面去加以探究。他们只怨自己,而无从去怨别人。其实,就算许家的老太婆还活在人世,那一位性情像棉花一样温柔的母亲,又有几多的作为能叫七姑娘免子那样的丢人现眼呢?
  女儿凄楚的眼泪,今天意外地使老汉的心肠变软了。他觉得还有一个重要的意思要说出来,告诫这个长得太漂亮了的女儿,他咳嗽着,在心中斟酌字句。一会儿,终于说道:“女孩儿家,自己要尊重自己嘛……唉,名声要得紧哟!……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要把稳。”说到这里停了停,太阳穴上鼓起两条青筋。他很奇怪自己的语言为什么竟这样的温和。平常遇到这种场合,他可不这样对女儿们说话,他会瞪着眼,严厉训斥:“不给老子顾脸!看老子捶断你的脚杆!”
  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要是用在此刻的许茂老汉身上,是最合适的了。他在这一刻,确实想到他不会活得太久的了。他接着往下说:
  “要把稳!……我是管不了你们许多事了,要是能管,我就一定得把你许配给有根有底的庄户人家,诚实子弟,牢牢靠靠的好人。”
  “爹!我不……”七姑娘痛苦地回答道,“我这一辈子都不找对象,不结婚了……’’
  “瞎说!”老汉喝道。忧郁地望了她一眼之后,又说:“为啥子说这种胡话!”
  七姑娘捂着脸,伤心地回答:“我看到那些人就厌烦!爹,你不晓得,现在……‘诚实子弟’在哪儿啊?……‘牢牢靠靠’的人,哪里还有哇!……”
  老汉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瘦骨嶙峋的拳头不停地捶着床沿,似乎想制止许贞那凄厉的呼喊。这时,外面的屋檐水正滴滴答答打在美人蕉的枯叶上。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中国哲学简史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2
摘要:哲学在中国文化中所占的地位,历来可以与宗教在其他文化中的地位相比。在中国,哲学与知识分子人人有关。在旧时,一个人只要受教育,就是用哲学发蒙。儿童入学,首先教他们读"四书",即《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是新儒家哲学最重要的课本。有时候,儿童刚刚开始识字,就读一种课本,名叫《三字经》,每句三个宇,偶句押韵,朗诵起来便于记忆。 [点击阅读]
莫言《蛙》
作者:莫言
章节:68 人气:2
摘要:小说写到了“代孕”,代孕女陈眉(姑姑)原是很漂亮的女人,因为火灾毁坏了姣好的面容,最终决定用代孕的方式去帮助家里、帮助父亲渡过生活难关。莫言说,“我是用看似非常轻松的笔调在写非常残酷的事实。这事实中包皮皮含着重大的人性问题。孩子生下来被抱走后,陈眉面临着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当她决定‘我不要钱了,我要给我的孩子喂奶’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点击阅读]
韩寒《青春》
作者:韩寒
章节:45 人气:2
摘要:《青春》里收编了我最近的一些文章。这本书最早在台湾地区出版,大陆版本自然多有不同。这个书名源于早先时候富士康员工不断跳楼,我写了一篇文章,叫《青春》。这是一个太大的名词,其实不太恰当,就好比你不能弄一些街拍照片就出版一本摄影集叫《中国》。和很多人逝去的青春不一样,这篇文章得以幸存。文章里提到的一个朋友,是我的邻居,出现在很多的场合,包皮括《独唱团》里的《所有人问所有人》。 [点击阅读]
狼图腾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狼图腾》由几十个有机连贯的“狼故事”组成,情节紧张激烈而又新奇神秘。读者可从书中每一篇章、每个细节中攫取强烈的阅读快感,令人欲罢不能。那些精灵一般的蒙古草原狼随时从书中呼啸而出:狼的每一次侦察、布阵、伏击、奇袭的高超战术;狼对气象、地形的巧妙利用;狼的视死如归和不屈不挠;狼族中的友爱亲情;狼与草原万物的关系;倔强可爱的小狼在失去自由后艰难的成长过程—&mdas [点击阅读]
红楼梦杀人事件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云雾弥漫,宝玉迷失在云雾中。他茫然四顾,又顺着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悠悠荡荡地,朝前方走去。花径尽头,十数棵参天的大树,掩映着一座青瓦红墙,雕梁画栋的高楼。黯青底色的匾额上,写着“太虚幻境”四个泥金大字,两边还挂着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镂刻着精致的花鸟图案的木门虚掩着,宝玉轻轻推开了门。门轴发出涩滞的声响,如一两声沉闷的叹息,一座幽森阴敞的大厅,古画轴一般,徐徐在他眼前展开。 [点击阅读]
莫言《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章节:71 人气:2
摘要:母亲上官鲁氏。乳名璇儿。自幼丧母,随姑父于大巴掌和姑姑长大,嫁给铁匠儿子上官寿喜。晚年信仰甚督教,寿九五而终。大姐上官来弟。母亲与姑父于大巴掌所生。先嫁沙月亮,生女沙枣花。解放后迫嫁给残疾军人孙不言。后来爱上了从日本归来的鸟儿韩,生子鹦鹉韩,在搏斗中打死孙不言,被处决。二姐上官招弟。生父亦为于大巴掌;嫁给抗日别动大队的司令司马库,生女司马凤、司马凰。 [点击阅读]
血色浪漫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在钟跃民的记忆深处,1968年的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显得格外清晰,那年冬天他差点儿卷入一场杀人案中,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1968年是个闹哄哄的年头,钟跃民记忆中的背景是红色的,当时北京的大街小巷都用红油漆覆盖起来,上面写满了毛主席语录,映入眼帘的是红旗、红色的语录本、红袖章……总之,红色成了当时的主色调,连每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了红色的希望。 [点击阅读]
铁梨花
作者:佚名
章节:82 人气:2
摘要:关于《铁梨花》《铁梨花》是严歌苓改编自她的父亲——同样是著名作家的萧马老先生的作品,讲述的是在军阀混战动荡岁月里,一个出生在晋陕交界盗墓贼家的女儿铁梨花,从一个普通人家女儿、到军阀家的姨太太、再到誓死离家出走甘当单身妈妈的心路历程,演绎了一部爱恨情仇交织的女性传奇史诗。 [点击阅读]
我的播音系女友
作者:佚名
章节:262 人气:2
摘要:北京,中国伟大的首都,一个沙尘暴经常光顾的国际化大都市。我所在的大学北京广播学院,一所出产过著名节目主持人,也出产过普通观众与社会失业者的传媒类著名学府,就座落在这个大都市的东郊古运河畔。认识播音主持系的那个女生,一切都要从五月的那个下午说起。播音主持系的女生长得都跟祖国的花儿似的,一个比一个艳,一个比一个嫩,不过我们宿舍几个人都知道,她们都有一张刀子般的嘴,好像是带刺的玫瑰,一般人都不敢惹。 [点击阅读]
繁花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2
摘要:内容简介《繁花》是一部地域小说,人物的行走,可找到“有形”地图的对应。这也是一部记忆小说,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辐射广泛,处处人间烟火的斑斓记忆,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是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叙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延伸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的局面,小心翼翼的嘲讽,咄咄逼人的漫画,暗藏上海的时尚与流行;昨日的遗漏,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