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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素如简 - 第十五章心动的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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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心动的绚烂
  那时候,简庭涛和关心素已经谈了将近七年的恋爱。
  尽管嘴紧的心素从未跟老爸明说,但女儿大学时代在自己眼皮底下待了四年,工作之后还是住在家里,对于她的一言一行,对于她跟简庭涛的交往,关定秋教授嘴上不提,心知肚明。他已经从萧珊口中得知这个家世显赫的简庭涛并非别人,就是当年那个发帖的小男生。而且,女儿节假日经常借故外出,家里经常收到不具名的鲜花,间或,还会收到花店送来的名贵花卉。
  他清楚,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嗤之以鼻。几盆花就想拐走他从小到大捧在手心里的女儿,老猫闻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
  偶尔在校园里,会看到女儿跟那个简庭涛走在一起,偶尔心素加班,无论多晚,总会有一辆车送她夜归。更重要的是,柯轩跟女儿的感情,一直都维持在淡淡的兄妹之谊的阶段,没有丝毫的进展。学识广博而心细如尘的关教授,早已暗中把前后关系理得清清楚楚。他看在眼里,记在心底。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而且,妻子早逝,女儿是他的唯一,爱女心切的他,一心要为女儿踏踏实实谋幸福。但心素的脾气他知道,于是,他且装聋作哑,不动声色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中文造诣已臻化境的关定秋教授,十分明白什么叫做以静制动。因为很明显地会有人先沉不住气的。
  而且,还不止一个。
  事实上,以贾月铭为首的所有简家人,都很有些迫不及待了。以贾女士一贯说一不二的派势,以及跟儿子简庭涛如出一辙的固执,她看上心素做儿媳,就是看上了,一锤定音,不做他人之选。再加上一年前故去的简非凡先生,生前亦很欣赏心素的单纯秀雅,没有异议。更重要的是,主要的当事人简氏集团新任总裁简庭涛,早就已经望穿秋水。
  既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且双方两情相悦,那么由男方上门提亲,自然顺理成章。但聪明若贾女士,怎么会不明白以关定秋教授一向的个性,属意的并非自己的儿子。她纵横商场多年,练就一双慧眼,跟关教授相处次数虽不多,但已经看得足够清楚,祖上出过两个宰相,五个翰林,一干亲戚绝大多数在高校或是学术界任职,且都颇有建树的关定秋教授,比起一般人更讲究门当户对,几近严苛。
  只不过,跟一般人不一样的是,若说虚荣,倒也未必,毕竟他看重的是书香门第,其他的倒在其次。而简家尽管外面架子搭得足够大,看在祖上曾经散尽家财捐资助学的关教授眼中,大抵还不如孤零零的一个小小讲师——柯轩。
  事情看来有点棘手。
  因为之前,在儿子语焉不详的只字片言和略带懊恼的神情中,她已经知道了柯轩这个人物的存在。从儿子口中,她也知道心素对老父十分崇敬,她的终身大事,自然首先必须得到关教授的赞同。心素的孝顺和固执不相上下。所以,一向机智的简庭涛也有些束手无策。
  但在贾女士心目中,她贾月铭的儿子,论相貌论才干论人品,绝不会输于任何一个青年才俊。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因此,斟酌又斟酌,她最终还是决定单枪匹马,前去投石问路。丈夫已逝,其他闲杂人等也不方便在场,并且,人多不一定好办事。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天气,趁心素上班,又打听到关教授在家,她独自一人,带上厚礼,杀上门去拜访。才一开门,关教授对贾女士的来意,就心知肚明。但是他仍旧礼貌地将她迎了进去,还沏上了上好的龙井。
  坐在关家朴素高雅的客厅,闻着幽幽的花香,看着关定秋先生从容淡定的泱泱气度,贾女士心生感叹,钱,果然不是万能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古语说得一点不错。
  但是有些话,还必须得说,所以,她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关教授,其实,这次我来,是为了心素跟庭涛这两个孩子……”
  话还没说完,关定秋先生已经淡淡一笑,直接截住她的话,斩钉截铁地道:“简夫人,如果您是跟往常一样闲谈家常,我十分乐意,如果您是为心素而来,那么,我只能说抱歉。”
  贾女士一向给人捧惯了,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一时有点发怔,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呃——”但是,仅仅片刻之后,她还是迅速恢复惯常的镇定,微笑着,“心素这个孩子,不仅庭涛喜欢,就连我,也喜欢得很。”她唇边的笑纹加深,“落落大方,知书达理,小小年纪,更有一种难得的淡泊,着实难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相信没有人可以例外。
  关教授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早就竖起了满身的盔甲,偏偏不吃这套,略略思忖之后字斟句酌地开口:“感谢您的厚爱,但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再加上心素还小,有些事情,考虑得不一定周到,所以……”他很诚恳地看向贾女士,“很抱歉,简夫人,我知道您一直对心素很关心,我也一直很感谢,再加上您教子有方,令公子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将简氏企业这么大的集团接掌得有声有色,我也很是佩服。”他略带歉意但极其坚决地道,“但心素从小丧母,我又对她太过溺爱,凡事都由着她,顺着她,再加上心素从小就一直生活在学校里,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待人处事也学不会通融。”他略略沉吟,“做父母的,只希望儿女过着单纯普通的生活,平安幸福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真的很抱歉,简家也好,令公子也好,心素恐怕高攀不起。”
  简家家族关系复杂,那个简庭涛是贾女士唯一的独子,说衔着金汤匙出生绝不为过,以后又是简氏企业唯一的继承人,他的生活轨迹,跟书香为径,杏坛为据的关教授离了十万八千里,他绝不放心让女儿涉足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再说,关家欠柯家已经很多,他看得出柯轩对心素的情意,以柯轩才华人品又是他心中当仁不让的东床之选,所以,他回复得十分干脆。
  拼着狠狠得罪眼前这个脑子转得比眼珠子还要快的贾月铭。
  贾月铭是何等玲珑剔透之人,立刻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关教授,听说您藏有瘗鹤铭的摩崖别刻拓本?”
  关定秋有点意外,怔了一怔,随口答道:“是啊。”
  贾月铭的眼前一亮,立刻出言央求:“能容我看一看吗?我自幼酷爱书法,瘗鹤铭字势开张、雄伟俊逸,一向是我心头所好,为此我还专程去镇江焦山碑林博物馆观赏过几次,”她越说越欣喜,笑容可掬地道,“难怪陆游要踏雪观看,米芾要夏天观山樵书,其笔势之磅礴,实在令人陶醉。我苦苦找寻好多年啦,一直都没找着,后来我转念一想,在咱们这块地儿,如果您关教授都没有,大概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眼光跟胸襟配得上啦。”
  在关定秋数十年来的丰富珍藏中,明代顾宸家藏摩崖别刻拓本是他此生最得意最心爱的藏本之一,他轻易从不示人,但藏宝人最讲究惺惺相惜,贾月铭一番话实在太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也不由得满面堆笑,当即便回房。
  贾月铭如愿以偿,啧啧艳羡称赞了好半天,又东拉西扯了几句,欣赏了一会儿关教授爱逾性命的奇花异卉,便起身告辞。
  事情还得一步一步来,她相信,即便一时半会儿难以转圜,以他们目前的交情,关教授不会不欢迎她经常上门聊聊天拉拉家常的。
  贾女士的固执和不服输,完全不亚于她的儿子。
  况且心素正在跟她儿子谈恋爱,光看这点,关教授已经输了先机,败了泰半。
  因此,与简庭涛听到她转述关教授的话之后的垂头丧气不同的是,贾女士胸有成竹地一边专心插花,一边点拨自己的儿子,“庭涛,妈该做的已经做了,你放心,在礼数上我一定让关教授挑不出任何瑕疵。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记清楚,不管怎么样,事情的最终决定权在心素跟你身上,父母的意见嘛……”她站起来,闲闲走向花园方向,半晌,她的声音略带模糊地飘了过来,“你应该记得一句古话:关心则乱,十个做父母的倒有九个半太过多虑……”
  以儿子的聪明机智,一定会懂她的意思的。
  虽然有点对不起关教授,但孰轻孰重,她向来分得清楚。
  简庭涛当然不负其母所望,所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即刻开始行动,派人去订名家设计珠宝,提前去T市最豪华高档的餐厅订烛光晚餐,另外,他还亲手安排了一系列的秘密活动。
  而且对不起,似乎不便透露。
  很快,他们相识七周年纪念日就到了。
  那一天的下午,他拨通了心素的电话:“心素,前两天我忙,没空陪你,今天晚上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心素的声音,在话筒的那头传来,轻柔而略带踌躇:“今晚啊,我有点事呢……”
  简庭涛心里一沉,“什么事啊?”语气中不无试探。最近以来,他心里一直有点忐忑。
  心素又是一阵踌躇,好半天,才迟迟疑疑地道:“如枫最近心情不太好,晚上,我想陪她聊聊天。”
  简庭涛心里一阵惆怅。他知道那个温如枫是心素的同事,一个很是瘦弱的女孩子,看上去永远心事重重。
  因此,他竟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于是,他想了想,又开口:“在哪儿,大概几点可以出来?”
  心素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但仍然有点迟疑地道:“在……悠闲雅筑茶馆,大概……十点吧。”
  简庭涛简洁地道:“十点我来接你。”
  十点,简庭涛准时去接心素。在车子里,一路上,他的表情都有点沉重。
  心素悄悄觑了他一眼,又觑他一眼,他恍若未见,专心开车。心素想了想,开口了:“简庭涛——”
  “嗯。”回答她的是闷闷的一声低哼,接着就不再开腔,依旧沉默地开着车。
  相交数年,心素几乎可以断定,此人现在的心情不好,很不好,极其不好。于是,她的手,悄悄探了探随身小包包里的那个纸盒,想想,又缩了回来。
  过了好几个街口,简庭涛终于开口了,语气还是闷闷的:“肚子饿不饿?”
  他可是饿得很,也都快怄死了。自从打过那个电话给心素后,他就一直脸色有些阴沉地在办公室里处理公文,浑身裹挟着北极风暴,不仅前来汇报的部门经理们面面相觑无所适从,就连素来大嗓门的小邝秘书也自动自发地降了不止一个音调。
  此时,车刚好停在红灯口,心素偷瞥过去,那个人还是一副“我心情很差,最好别惹我”的模样,于是,她咬了咬唇,悄悄地从包里拿出一包装得极其精美的礼盒,放到车子驾驶座前,“送给你的,七周年纪念。”
  简庭涛迅速地转过头来,不能置信般看向心素,有点傻傻地道:“你记得?”
  心素脸红了一下,想起了前些年的糗事,“我记性有那么差吗?”
  简庭涛不理会她,他的眼睛一直都盯着那个盒子。
  片刻之后,两人坐在那个小小的馄饨店。一入座,简庭涛就顾不上周围的一切,飞快地打开那个盒子。陶土捏的两个小人,一男一女,笑眯眯的憨态可鞠。内里还附着一个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娟秀清隽的英文诗:As Long As You're Near The first time we met, I could see, That you and I, were meant to be. Your eyes were so gentle, your smile so true, When you first held my hand, I just knew. Now the time has gone by, through laughter and tears, These days I shall cherish, for years upon years. Those memories we have, shall never fade, For those are the steps, that we have made. That was the past, the future is near, I anxiously wait, for what will appear. New homes, more laughter, and children so dear, Everything will be wonderful, as long as you're near.
  (Cristy Smith,《我不会离开》)
  心素看着他举起那两个泥人专注看着的模样直发窘,有些嗫嚅地道:“我跟着如枫断断续续地学了好久,都学不会,好容易到现在才做成这样……”
  不过,在简庭涛看来,他就爱那种朴拙憨厚的韵味。他表情有些怪异地瞄了她一眼,立刻发问:“你今晚不是跟温如枫喝茶,对不对?”

  心素脸红,低头。
  简庭涛眉开眼笑地诱哄着:“说吧说吧,”他的脸色满是得意和调侃,还有着一丝丝的宽宏大量,“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
  心素的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了。
  简庭涛的眼光在那两个拙拙的泥人跟心素的脸之间来回梭巡。越看越得意,越看越开心。方才的郁闷早就不知忘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不过,他还是没有忘记继续逼供:“快说,不然……”他半带威胁地将身子倾了过来,“我就要……”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心素连忙伸手,隔住他凑过来的脸,一咬牙一闭眼,飞快开口:“如枫带我去悠闲雅筑旁边的陶吧学的,学了有一个多星期了。她学得可比我快多了,”有些忸怩地道,“一直到今天才算完工,你……”
  简庭涛摸了摸下巴,大言不惭:“嗯,手艺的确很差,手法也很粗糙,啧啧啧,造型更是……”他看着心素羞愧难当的模样,咧开了嘴,举起那张卡片,“不过,看在你这么真心告白的分上,我可以考虑……”他装模作样百般为难,“……勉强接受一下吧。”
  心素差点被口水呛住,脸一阵红一阵白,“告、告、白……”
  脸红得发烧之余,心里一阵懊恼。
  早知道不要听如枫一个晚上的怂恿,一时头脑发热,随手在里面写上一份什么劳什子卡片了!换作平时,打死她都做不出来!
  简庭涛不理会她,转而看向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的老板娘和四周零星的食客,用手指大声叩了叩桌子,“诸位——”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地看向他。他微微一笑,极不害臊地道,“今天是我跟我女朋友认识七周年,然后呢,她送了我一份DIY礼物。”他有些夸张地将那两个陶土玩偶托在手上给大家一一欣赏,然后,向众人挤了挤眼,“你们说,我应该怎么办?”
  众人立刻善意地哄堂大笑起来,几乎是立刻七嘴八舌地说——
  “那还用说,送花吧。”
  “送花好像有点俗气啦年轻人,还是买什么别的礼物送给她吧!”
  “不然,带她出去旅游吧!”
  ……
  片刻之后,一个小女孩清脆而憧憬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哥哥,向大姐姐求婚吧,好浪漫。”
  众人一齐扭头看她。
  小女孩年轻清秀的妈妈微微涨红了脸,轻斥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小女孩眨了眨眼,很是无辜地道:“可是,电视上都这么演的啊……”她小心翼翼地瞄了瞄简庭涛两手空空的模样,小小声地道,“可是,叔叔好像……”
  一时寂静。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对准了简庭涛。
  简庭涛的表情顿时很有些沮丧,大力拍了拍脑袋,“对啊,我怎么事先就没有想到?”他看向心素,“对不起。”
  心素还在状况外,有些呆呆地道:“啊?”她微微蹙眉。如果不是简庭涛一脸发自内心的歉意,她简直都要怀疑这一幕是由他导演的了。
  不就一时兴起来吃个馄饨吗?怎么一下子扯到求婚上去了?
  小小的馄饨店里,目前经历着一个小小的事件。形势有点严峻。
  事件的男主角看上去一脸的沮丧。
  事件的女主角看上去一脸的郁闷。
  路人甲乙更是有点讪讪地生怕自己一时的有口无心会造成偏颇和差池。一时间,气氛开始尴尬。有几个好心的食客蓄意打破这种沉寂,起身去柜台那边付钱去了。众人三三两两地,注意力重又回到自己面前的食物上。
  心素也低头准备开吃。突然间简庭涛把头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低地道:“我出去一下,等我。”紧接着,将玩偶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转身向外奔去。
  见事件似乎有了戏剧性的转机,众人的眼睛重又睁大。这下连已经结账了的几个客人都不舍得走了,笑着又坐了下来。
  有好戏,自然是要看的。
  仅仅片刻之后,心素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两大束大得几乎进不了门的鲜花缓缓向她移动。一束玫瑰,一束桔梗。不一会儿,那两束花在她面前停住了。紧接着一张笑脸从花束背后露了出来。然后,一双手将那两束大得实在很过分的花递给她,再然后,一个人影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心素,嫁给我。”说着,缓缓打开了一个蓝丝绒小盒。
  里面,是一颗璀璨夺目得极其耀眼的钻石戒指。
  心素完全呆住了。她没想到简庭涛竟然来了这一手,这下,是傻子都知道他根本早有预谋,怪不得刚才那么不开心。
  四周一片喧嚣声,而且,声浪越来越大。
  “好样的年轻人,有我当年之勇!”大嗓门胖大伯一脸赞许。
  “女儿都小三十了我还不知道几时才能盼到这一天,换作是她我不知道多开心呐,唉,快答应吧——”五十多岁的大婶念念有词地一脸遗憾兼艳羡。
  “叔叔好棒好棒,好棒好棒——”小朋友兴奋得巴掌也几乎拍红,口中磁带跳针般就只会重复这一句。
  ……
  心素有些惶惶然地看向四周那些比她亢奋百倍、千倍、万倍的脸,再看向玻璃窗外,也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含笑的脸孔,再看向原本站在柜台后算账的老板跟老板娘们,用手撑着下巴,兴趣盎然地看着她。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枚戒指已经套上了她的手指。
  恍惚中,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原本想选一个气氛更好环境更优雅的地点跟你说这句话。”
  特别包厢,法国大餐,小提琴伴奏,提前定制的绚烂焰火。还有,特别制作VCD光盘,包括二人相识以来的照片和FLASH。
  他百忙中抽空,数个夜晚不眠不休,埋头在电脑前亲手制作的。可惜,统统泡汤。
  但是,不是有句老话吗,过程其实不重要。
  重在结果。
  于是,他双眸亮亮地对准了心素,“相信我,从我认识你开始,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一直爱你,永远爱你。”他屏着息,“所以,嫁给我,好吗?”
  心素低头不语。
  简庭涛察看着心素脸上的表情,有点不确定地道:“心素,没关系,如果你觉得今天太仓促的话,可以改天……”再怎么洒脱的女孩子,都还是应该喜欢温馨浪漫的吧!
  在这个小小的,充其量只能算是干净的馄饨店里求婚,的确是委屈了心素一点。
  心素仍然低着头。
  她看不见简庭涛的脸,但是,她可以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
  过去七年来,这个目光,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围绕着她。她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温馨和甜蜜。在那一瞬间,很奇妙地所有的思绪全部抛之脑后。
  父亲也好,其他也好,包括……包括,柯旭也好,在她的脑海里,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切。她面前的那双眼眸,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于是,她低低地说:“不用。”
  淡却双峨,哭损秋波,自此以后,只为一人。
  简庭涛怔了一下之后,旋即狂喜,站起身来笑逐颜开地对着门里门外的众人大声宣布:“谢谢大家,今晚所有消费全算我的,大家随便点,继续吃,通宵都没关系——”
  心素忍俊不禁地看着他站在这个小小的店铺里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发着颠。
  随便点,继续吃,通宵都没关系?
  也不看人家老板愿不愿意。
  再加上,这个小本经营白手起家的店,点来点去,还不是就两个品种?
  大馄饨,还有小馄饨。
  这个简庭涛,连求个婚都与众不同。
  现在的简庭涛,站在客厅看着怀里的心素。
  两人四目相对,竟然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那年小馄饨店里的那一幕。简庭涛更是不由低低一笑。原来,从头至尾,疯狂的人,都不仅仅是他。
  他一边抱着心素上楼梯,一边继续低低地笑将开来。
  片刻之后,待到简庭涛再次下楼来的时候,叶青岚仍然站在客厅中央。她的脸上,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苍白。简庭涛安静地穿过她身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脸色沉重勉强镇定的叶父看了看自己女儿伤痛欲绝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了,也顾不上贾女士在场,沉着脸,厉声相叱:“庭涛,你做得太过分了!”
  原本,他跟妻子对这件事就一直不看好。跟简家熟稔是一码事,贾月铭相交颇欢是一码事,简庭涛年轻有为则是另一码事,毕竟,他是一个曾经结过婚的人。叶父虽然是做生意的,观念保守,对妻子家庭忠心耿耿,最瞧不上这种视婚姻感情如儿戏的人。再加上他对当年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原本是极其不愿让自己才貌双全的女儿受此委屈的。
  妻子生性温文懦弱,一直管不住女儿,他又一直忙,无暇多管,以至于养成了女儿任性倔强一意孤行,听不进别人劝告的坏脾气。好容易她在国外站稳脚跟,学业有成生活稳定,原本他已经打算睁一眼闭一眼地等着她带一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上门了。可她偏偏要归国发展。
  好吧,回就回来吧,再怎么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嘛,他们夫妻老来寂寞,有她在身边,也好安慰陪伴一二。
  没想到,小棉袄不假,却湿透了水穿不上身。当他从儿子口中旁敲侧击知道她回国的真正意图之后,差点没被气死!原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等到真的回国以后,这个宝贝女儿,更是鬼迷心窍,脾气执拗,不顾身边大把大把的追求者,就是认定了简庭涛,不但一甩手,跑到简氏企业不肯回头,更是一心一意,罔顾他已经结婚的事实,无望地在一旁苦苦痴守。
  他和妻子骂也骂过,劝也劝过,打也打过,也曾闹得不可开交无法收拾一塌糊涂,叶青岚更是因此索性在外租房住半年不进家门,后来,还是叶青承出面,左劝右劝,才好容易把她劝回家。
  到最后,叶家两老对这个任性的女儿实在无奈,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
  好在没过多久,简庭涛就离婚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尽管心绪颇有些复杂,叶家两老再三权衡利弊之后,也不由悄悄地松了口气。既然女儿执迷不悟,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做父母的,存着这点私心,实在是苍天可鉴无可厚非。
  但是,看看自家一双儿女的别扭固执,再比照别人家的其乐融融孝顺有加,一想起来,心里就不由得哀叹数声。儿子是年近而立,也算青年才俊一表人才,而且早已跟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订婚,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结婚,一任岁月蹉跎。这个任性的宝贝女儿,更是让他们长吁短叹愁白了头。还让他们不得不纾尊降贵地几次三番上门探听简家的口风。一想起来,叶父心里就堵得慌。
  原本以为此次简庭涛总算松口,好事将成,没想到居然来了这么个晴天霹雳。
  于是,叶父羞恼尴尬气愤之余,口气越来越严厉:“你让青岚等了你这么久,还让我们来这里商谈你们之间的事,难道,就是来听你告诉我们你已经跟另一个女人已经复婚,而你,从头到尾,都是在欺骗耍弄我们青岚吗?”他越说越生气,也顾不上礼仪风度,不住口地厉言呵斥,一迭声地为女儿抱屈,。
  简庭涛面色不变地听着他的责骂。
  片刻之后,在一旁叶母的劝慰下,叶父总算稍稍冷静了下来,但是神色依旧愤愤然。简庭涛一直不开口,等到他平复情绪,才语气委婉地道:“叶伯父,叶伯母,真的很抱歉。”他看了依然呆立的叶青岚一眼,然后心中由不得微微叹息,走过去把她扶了过来。
  叶青岚完全没有反应。她由着他扶了过来,由着他将自己安置在沙发上。她的眼神中,完全是一片空洞。
  对面铁石心肠的贾女士看了,也不禁心中暗生戚然。
  简庭涛沉吟片刻,两手交握着,“我知道,这次是我做得绝情,”他微微侧脸,瞥了一眼叶青岚,“而且,让青岚造成误解,还让你们白跑一趟。但是……”他的眼神,蓦地锐利起来,“叶伯伯,您跟我都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凡事讲究前因后果,讲究一报还一报,但是更讲究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毫不退缩地看着叶父铁青的脸色,“不错,我是存心故意的,但您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吗?”

  叶父一惊。凭着他养成的多年习惯,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女儿。叶青岚的身体,猛地一震,她不可置信般地看向简庭涛。
  简庭涛也正在看着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睛中,隐隐有着些许的悲悯,“或者,青岚,由你自己来解释会比较好。”
  叶青岚的唇瞬间失去了任何血色,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的唇也在微微颤抖,她略带慌乱地摇着头,“不,不,不,我没有……”
  贾女士轻咳了一声,站了起来,“鎏靖,惠枫,我们何必杵在一边碍手碍脚,孩子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处理,” 她看了一眼叶青岚,“就让他们把话说清楚吧。你们也好久没来喝我泡的功夫茶了,最近,我又差人去买了上好的滇茶,走吧,我们去花园,好好喝上几杯。”
  叶父叶母神色寂然,相互对视了一眼,仍然不动。
  贾女士看在眼里,意味深长然而斩钉截铁地道:“你们放心,即便你们今天不来,即便你们不出面,我也一定会让庭涛给你们一个应有交代。”
  该是了断的时候了。
  片刻之后,偌大的客厅里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此刻的叶青岚,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看着简庭涛,“你从来都没对我说过真心话,从来都在欺骗我,是不是?”她冷静得令人惊讶,“你前一阵子突然说会慎重考虑我们之间的事情,是假的;你说去云南谈业务,是假的;就连你让我跟爸妈专程过来商谈我们的事,也是假的……
  “你一直在等着这一刻,跟我彻底摊牌彻底决裂,是不是?”她的唇边,浮起极其苦涩的笑,“偏偏我竟然还那么高兴,那么兴奋得几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还以为……”
  简庭涛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样子,略带不忍地道:“对不起青岚,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但是……”他轻轻,然而冷静地道,“我对你心软,就是对心素残忍。”
  叶青岚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我……”仅仅片刻之后,她就恢复了常态,低下头去,语气淡漠而倔强,“我没做过什么。”
  简庭涛注视着她,接着越过她的头顶,看向窗外盛开的樱花,“记得当年,青承十一岁,你八岁,第一次来我们家做客的时候,樱花开得也是这么美,这么绚烂。”他轻叹一声,“我经常想,有时候,人,还是不要长大的好。”
  向来他的手段只对外人。对家人对朋友他从来都百般维护尽力扶持,他又何尝想过,当叶青岚刚回国的时候,他介绍她跟心素相识,彼时还满心欣喜,而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妹妹,早已张好一张温柔然而狰狞的网设置好陷阱等着他跟心素跳下去。
  曾经一度,他不是想不到,他只是不愿意去想。
  叶青岚坐在那儿,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直至握得指关节泛白。但是她的唇仍然紧抿着,一言不发。
  简庭涛不看她,继续看向窗外,“从那时候开始,我跟青承一样,把你当妹妹。
  “你慢慢开始长大,我跟青承也开始念大学,你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不再跑东跑西地老跟在我们后面,我还跟青承开玩笑,说野丫头终于也长成淑女了,可喜可贺。
  “后来,我认识了心素,”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我迷恋她,我喜欢她,我爱她,她就仿佛一道刻痕,深深印在我的心上,那时候,心素占据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可有一天晚上,青承把我从宿舍拉了出去,他很严肃地问我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那时候,我才知道,你竟然喜欢我。
  “可是,我尽管诧异,但听过似乎也就算了。在那个时候,我的心已经给了出去,不想收回也收不回。所以后来,你高考失利,你情绪失常,你被伯父伯母送出国,你一去七年不回来,偶尔我的心底有点愧疚,毕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
  “所以,七年后,你回来,要求加入简氏,论学识,论才华,论交际,论工作热情,你都无可挑剔,再加上我一向自认公私分明,而我们公司的原则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延揽优秀人才的机会,所以,我拍板将你留了下来。我承认,多多少少有些想要弥补的因素在。
  “记得那个时候,妈跟青承都隐晦地表示过担心,但是,我相信你,我更相信我自己。
  “没想到,小女孩也会慢慢长大,更没想到,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你,会一步步计划着,夺回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跟青承要给你介绍对象,你不肯,后来,突然有一天,你找来了跟你一起回国的程凯,宣布说是你的男朋友。
  “那时候,我心底隐隐的一丝怀疑也被驱散了,因为你跟程凯看上去甜甜蜜蜜的感情融洽,很是恩爱。”简庭涛的眼神倏地犀利起来,“我跟青承都很高兴,但我们都没想到,身为堂堂建筑师的程凯,居然那么傻,居然一声不吭地愿意配合你,分分合合离离散散地做你的烟雾弹。
  “但是后来,我还是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有些失控了。我是过来人,我知道,真正陷入恋爱的女孩子,无论她有多洒脱不羁,都会牢牢守住两个人的世界不松手,而你不。你比谁都愿意天天加班,别人视出差如畏途,只有你欢欣雀跃,你发现我跟心素出了一点问题,所以,你就慢慢地、不露痕迹地装作听不懂我的暗示,一直守在我身边。并且,那些参加宴会的大幅照片,那些报纸上出现的绯闻,包括我西装上偶尔出现的香水味,对一个众口交誉的公关部经理来说,绝对不难办到,我心知肚明,但我隐忍不发,尽管心底无私,我还是想知道,心素究竟会在意我,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他淡淡地,略带自嘲地道,“我简庭涛居然对自己没有丝毫自信。并且,人都是自私的,是不是?
  “可是,在心素那儿,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的失望,我的愤怒,”他看了叶青岚一眼,“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叶青岚微微一震。
  她当然清楚。
  因为,她从没见过那样狂躁易怒,令众人动辄得咎的简庭涛。
  而且似乎从那时候开始,一切脱序。
  静默了半晌,简庭涛慢条斯理地重又开口:“那一次我醉酒,睡在酒店里,第二天,我几乎糊里糊涂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还是记得我的外套被自己弄脏了,你拿去帮我干洗,”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叶青岚听来,不啻重磅炸弹,“或者可以这样说,你还好心替我接了一个电话。
  “你删掉了通话记录,但是,我可以去查。
  “青岚,你实在是低估了我的智商。”简庭涛面无表情地道,“你固然心细如发,处理得滴水不漏,但是百密一疏,你遗漏了一个微小的东西,你的助理一直藏在自己手里。”他从皮夹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片,“妇产科医院停车场的单据。”方慧此次立了大功。
  叶青岚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简庭涛看着那张小小的纸片,表情有些复杂,“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没有办法刹车控制。我给过你很多机会,暗示你提醒你,可你偏偏执迷不悟。
  “大半年前,你想方设法从你中学同学那儿开出了一张虚假证明。我当然知道你要拿给谁看。”他冷冷地道,“问题是,你怀孕了?流产了?跟谁?”他注视着她,声音越来越讽刺,“我从不记得在我妻子以外,还有哪个女人有过我的孩子。”
  他的话里,几乎满心的愤恨。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心素也不会……
  不,最应该怪的,其实是他。是他的错。
  叶青岚的脸色,更是惨无人色。
  过了许久许久,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拼凑出短短的一句话:“……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简庭涛微微侧脸,平静地道:“我离婚之后四个月。”
  叶青岚浑身重重一颤,她一双保养得极其完美的手,一直紧紧握着,直握到青筋毕现。
  她几乎是语不成声地道:“原来,你早就……早就知道了?”
  “是。”
  “原来,你……早就……”
  “是。”
  “原来,你一直没有忘记关心素……”
  “是。”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着今天?”
  “是。”
  叶青岚大恸,她强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汹涌而下。
  简庭涛只是安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又过了很长时间。
  叶青岚泪眼朦胧地看向简庭涛,“庭涛哥,你的心当真就这么硬,就这么牢不可破吗?甚至、甚至不能……”她被眼泪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简庭涛微微放柔了声调,略带悲悯地道:“青岚,你还年轻漂亮,会有很好的前途,这么做,不值得。”
  叶青岚眼中的泪汹涌而出,她哽咽着:“庭涛哥,我这么爱你,我爱了你这么多年,我比关心素更爱你,我比她更关心你,我比她更体贴你,甚至,我比她更专情,这么多年来,我的心里,从没容纳过第二个人,我比程凯更傻。庭涛哥,我到底哪点比不上关心素?关心素到底哪点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她眼中的泪,一滴一滴往下直流。
  简庭涛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淡淡地道:“青岚,或许你说得对。其实,心素没有你体贴,没有你会处事,更没有你工作上的聪明练达,她看上去冷静,但其实个性迷糊,她总是会忘记很多不应该忘记的东西,她会忘记我们的相识纪念日,她会忘记戴结婚戒指,她对金钱没有概念,她从没真正喜欢过我给她买的珠宝首饰,哪怕是我委托名家专门为她定做的,她连我的手机号码,办公室电话也记得不清不楚,她从没想到过要查我的勤。但是,她高兴起来,会给我做很多好吃的,会把看到的好书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从来不怕我不耐烦,会拖着我去海边放一堆大大小小的焰火,高兴得像个孩子,她还会用自己挣的钱给我买衣服,会批评我的不知人间疾苦,会挖苦我的大手大脚。其实她户外运动没有哪项不强过我,但她很注意保护我这个男人的尊严。我春天容易感冒,她会参照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偏方,兴致勃勃花好几个小时熬那些黑糊糊的汤药非逼我喝下去不可,偶尔,她会一时兴起为我织毛衣,其实我衣服很多,其实也未必穿得出去,但是,我就是觉得幸福。”
  他们结婚的头一两年,他工作很忙,几乎夜夜迟归,但不管回去得多么晚,总会看到心素安静坐在床上,小小一盏灯,柔和的灯光下,边看书边等他。其实那时他的工作并不如后来顺利,元老们对他心存疑虑,经理人虎视眈眈,他夹在其中须小心谨慎,疲累了一天,回来后什么话都不想多说,有时候心素偶尔多问几句,他难免不耐烦,心素那么聪明,后来慢慢地逐渐逐渐地不再开口。
  再后来,他们之间开始沉默。起初是各自的轻轻试探,后来是淡淡的隔膜,疏远,猜疑,不满,再后来,是令人窒息的刻意沉寂。
  直到……
  简庭涛轻轻纾了一口长气。
  “可是你知道吗,叶青岚,爱情就是这么毫无理由的东西,你可以说出那个人一大堆的毛病,你可以从来都说不出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但就是怎么忘,怎么想忘,也忘不了。”简庭涛的侧脸如磐石般坚毅,“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心底的那份柔软,从头到尾只给了一个人。”他看向叶青岚,轻轻地说,“青岚,很抱歉,那个人,不是你。”
  片刻之后,简庭涛上得楼去,一拐弯,就愣住了。心素略显无助地低着头,抱着膝盖,光着脚,坐在地上。
  简庭涛走过去,缓缓地蹲了下来,“怎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语气中有些微恼怒。
  心素仍然微微瑟缩地抱膝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简庭涛慢慢抬起她的下巴,惊讶地发现,她的眼中,盈满了晶莹的泪。颤颤地在眼中缓缓流转。他从来没有见过她流泪。

  简庭涛伸长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将她揽在怀中,“你都听到了?”
  心素不答,她的身体微微颤动着。过了半晌,她将头埋在他怀中,鼻音浓重地道:“庭涛……”
  简庭涛叹了一口气,将她抱得更紧,“嗯?”
  她有些不忍,“……你去看看……”
  简庭涛平静地截住她的话:“不必,青承已经在外面等着她,她不会有事。” 况且,她也该是时候好好想清楚了。
  心素不语,过了很久很久,低低地祈求地道:“求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回到那间小小的客厅,心素一直低着头。
  待到简庭涛去厨房烧好一壶水,泡了一杯清茶出来,心素仍然默默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她的肩膀轻轻颤动着。
  简庭涛坐了过去,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在毫无顾忌地默默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都是。他十分惊讶。他从未见她哭得这么伤心过。他默默揽住她。
  心素紧紧依附着他,仍在哭泣。这么多年来,这是心素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软弱。他坐在她的身旁,轻轻地顺了顺她的长发,搂住她。
  过了很久很久,他低低地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半晌,心素抬头,眼泪汪汪地道:“嗯?”
  简庭涛沉默片刻,“离婚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心底,隐隐的心疼,重重的悔恨,还有不可抑制的恨铁不成钢的恼意。孩子他也有份啊!她凭什么……
  他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忽忽若狂,对她的恨意漫江倒海,关心素,不但一心毁了他的生活,就连他的孩子……那个小小的生命,他不但无缘一见甚至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关心素,他发誓,永永远远恨她。
  是贾月铭不顾他的挣扎和愤恨,死死拦住了他,“庭涛,你跟她已经离婚,毫无关系了,又能凭什么去指责她?”她掩饰不住深深叹息,“而且,现在也晚了呵。”这一对孽障啊。
  他重重跌坐在沙发上,紧紧咬唇,几乎咬出血来。属于理智的那部分他告诉自己,母亲说得不错,他们已经仳离,她跟他,已经毫无关系了。可是属于感情的那部分他,让他冲动得一次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去挑衅她挖苦她不停找她的麻烦。
  所以,离婚有多久,他就恼恨了多久。
  他何尝不苦恼不憎恨不绝望于自己的反复无常?
  心素低头,神色微微一黯,她的脸色苍白,“……我那个时候也不确定,我想找你陪我上医院检查,可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后来,后来……”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眼中终于有了满满的泪,“庭涛,我想要这个孩子的,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恨你,可是,我想要他。”尽管,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不是时候。
  她抬起头,几乎泣不成声,“可是,那天我洗澡,洗着洗着,突然之间就流血了……”
  简庭涛紧紧搂住她,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他的脸贴住她的,“对不起。”
  心素不答,只是片刻之后,她感觉到浓浓的湿意,重重地一层一层浸染她,“对不起……”
  对不起心素,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起初狂暴易怒的他不想听到跟她有关的任何消息,没有人敢告诉他事情真相,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她的那场病。
  她那个时候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父亲已经跟她断绝往来,他横眉以对不理睬她,那个时候,就算她告诉了他,又能从他这儿听到什么呢?
  是啊,从头到尾,对于心素,他又做了些什么呢?绝望,痛恨,不屑,他甚至疑忌孤零零的她身旁体贴护理的柯轩!
  那个孩子,是他带给心素的一场灾难。他混蛋,他该受惩罚!可是,为什么承受的会是心素?
  他重重内疚,控制不住的痛和悔,深深埋下头去。
  心素同样抱着他,她能够感受他那种绝望般的深深歉意,他沉重得令人心痛的呼吸,几乎将她没顶淹掉,她心底一片濡湿,良久良久之后,“庭涛,那一次,我没有回来的那一晚,是柯轩的妈妈生了重病。”她低低地道,“我没有想要瞒你,我以为,”她顿了顿,有些艰难,“你不屑一听。”
  简庭涛没有说话,他贴着她的脸。
  很久很久之后。
  “庭涛,”心素轻轻挣开他,“你一直很想知道我跟柯旭之间的事,对不对?”
  他从来都不问,可是,她看得出他眼底刻意掩藏的隐隐的痛。
  案上焚的那节檀香早已委顿倒地,简庭涛面前的那杯茶也续过好几次。心素几乎是有些疲倦地握着他的手,低低地道:“柯旭去世的那天,柯伯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医院的走廊内,尽管柯伯父他们拉开了她,但是她还是要扑上来厮打我,她哭着骂我的话,我听得很清楚很清楚,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柯伯母说,她从来就不喜欢我,她讨厌我,”她的身体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本来坚决不让柯旭跟我在一起。她还说,她早就知道我是一个不祥的人,总是会连累最亲近的人。我妈妈跟柯伯母以前是好姐妹,但是她因为生我落下了病,如果不是我,她不会去世得那么早,后来柯旭,柯旭……”她喃喃地道,“柯旭八岁开始发表文章,十岁他的诗就得到全国大奖,他念书跳级,十六岁就上了北大,他是全家人的骄傲,我爸爸说过,柯旭是他这辈子唯一见过的天才……”他率真的笑,他清脆简便的话语,他骄傲而年轻的神态,仿佛就在昨天。
  简庭涛低低地哼了一声。
  “柯旭很聪明,待人也很和善,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没完没了地耍贫嘴讲故事给我听。大段大段文言文的史记,爸爸教给我的时候我总没耐心听完,但柯旭的口才和条理性,是我见过最好的。”心素的唇角微微一牵,“放假他来找我玩,有的时候柯轩也来。那么热的夏天,下午三四点钟太阳稍微下去一点儿的时候,他就总骑着那辆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自行车带我去买西瓜,一路玎玲当啷摇着铃穿过校园,知了在我们头顶上一路走一路叫着。然后,他嬉皮笑脸地,总是有本事跟那个卖西瓜的套近乎,每次买回来的西瓜又大又好吃又便宜。回来的时候,要么我们一路边吃边走着,要么我坐在后面,瓜在前面的筐里放着,柯旭在中间唱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还早地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
  “他摇头晃脑地一路骑一路唱,路上的人都在看他,他装得若无其事的,冷不丁拐了个弯,一不小心把我俩都颠了下来,他跟我狼狈地倒在地上,看着一地狼藉的瓜发愣,不一会儿就对着发笑,越笑越厉害,别人都以为我俩神经病……”
  简庭涛只觉得喉头干涩发痒,又重重哼了一声。
  心素恍若未闻,“后来,虽然柯旭……但是,他终究是因为我而被车撞到的,他还那么年轻,那年,他才十七岁,他怎么……也不该只活十七年啊……”
  简庭涛看着她,神情略带复杂。
  “那个时候,我曾经想过,这辈子,我都不要结婚,我要跟爸爸在一起,一辈子,都守着爸爸……”
  简庭涛低头,重重地咳了一声。
  心素不看他,默然半晌,低低地,气息有点不稳地道:“可是,后来,我竟然碰到了你……”
  简庭涛心里微微一荡。
  心素又是一阵静默,她的泪水,依旧一颗颗扑簌簌地往下落,“我一直忘不了柯伯母那年说过的话,我去西藏的时候,一位修行人告诉我,但愿空诸所有,切勿实其所无。这么多年来,我以为,只要我牢牢地把爱和关心埋在心底,埋在谁都不会知道的地方永远都不说出来,永远不让老天爷看出来,它就不会跟我抢……”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很不满,我知道那个时候你经常跟叶青岚在一起,我知道你晚上总是很晚回来……我什么都知道,我装作不在意,我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为什么,终有那么一天,我没有办法再支撑下去,为什么我看到你跟叶青岚在一起,我还是会心痛,为什么,在我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会心痛,我……”她的话,湮没在简庭涛突如其来俯下去的唇间。
  半晌,心素挣脱开来。她的脸上绯红一片。她看到了简庭涛眼中浓浓的情愫,还有热烈的光亮。
  简庭涛不由分说,头又俯了下来。
  心素用力推他,她的声音中,仍然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感冒……”
  简庭涛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浓浊:“唔……小气!分我一点又怎样……”
  他已经忍了很久,他不想再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心素看了看客厅的钟。
  几乎是同一时间,简庭涛闭眼蹙眉,喃喃地道:“我好累……”
  心素瞥了他一眼,他半仰躺在沙发上,他的眼角有淡淡的黑影,的确很疲惫的模样。
  她咬了咬唇,站了起来。
  简庭涛拉住她的手,“干吗?”
  心素的脸庞无缘飞上一抹红晕,低声道:“去客房,给你拿被子。”
  简庭涛睁开眼,一把拉下她的身体,断然拒绝:“不要。”
  他起身,抱起心素,径自走到她房内。房间里,弥漫着他熟悉的,属于心素的淡淡的馨香。一直以来,她化妆品用得不多,但她的身上,总是有一种淡淡的,无以名状的香味。清新得宛如阳光下青草的味道。他轻轻将她放倒在铺着素雅床罩的床上,然后,飞快地将身体覆了上去。
  他的双眸,自始至终一直牢牢锁住她。心素几乎可以看到他深幽眼眸中的自己,泪痕未干,脸上微微发烧。她微微喘息:“庭涛……”
  简庭涛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缓缓地从容不迫地为她拭干了脸上的最后一抹泪痕,一并拭去属于昨日的种种哀伤。
  他温热的手,在心素温润的脸上,专注地或重或轻地拂过。从头到尾,他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的眼底一片灼热。
  心素的脸,已经绯红一片。她太知道他眼中的灼热代表什么了。相隔已经这么久了,他的肢体语言,一举一动,她依然熟悉。
  简庭涛慢慢地解开她的衣领,将唇轻轻地辗转烙在她的肩头。
  很久很久以前,新婚之夜,他也是这样,轻轻地,将吻烙在同样的位置。那个时候,他曾经说过:“心素,这是专属我的……”他还说过,“心素,你……也是我的……”那夜,他的狂喜,他的温柔,一直印在心素心上,即便,即便……她也从未忘却。
  正因为无法忘却,所以,她一直不谅解,她一直有怨恨。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只因为,还有……
  爱。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便在他最最怨恨失去理智的那一刻,又何尝不是如此?
  简庭涛逼近她,几乎将鼻尖抵住她的,他的呼吸热热的,吹拂到她脸上,“心素……”他轻轻啃啮着她的耳朵,“……我是谁?”他的语气中,说不出的坚持和固执。
  心素怕痒,躲闪之余,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微微酸楚,这个曾经骄傲的大男人,这个曾经固执得有点自大的大男人,同样的,这个对感情几近洁癖的大男人。这一刻,他的口气中,居然有着一丝丝的不确定。
  她的眼角,渗出点点的泪。她缓缓转过脸去,第一次主动地搂住他,主动地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她几乎是耳语地道:“简庭涛。”
  几乎在同一刻,她得到的,是更缠绵,更深切,更辗转的回应。
  夜越来越深了。窗帘吹拂起一室的暖意,嗒然若醉。
  忘川河,奈何桥,彼岸花,在那一刻,终于慢慢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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