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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机器的嗡嗡声传入基思-兰德里的脑海,他睁开眼睛。一阵微风吹来,使得白色的网纱窗帘像波浪般翻动。阳光渗进了灰色的黎明。
他能够闻到被雨水冲洗过的土壤的气味、乡间的新鲜空气,以及某处地里苜蓿的香味。他躺了一会,眼光在房间的四周打转,心里却在想事。他过去反复梦见在他的老房间里醒来。这次真的在老房间醒来,他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坐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第二生命的第四天早晨。开始吧。”他跳下床,向过道那头的浴室走去。
他淋浴后穿上卡其宽松裤和T恤衫,查看冰箱里的食品。全脂牛奶、白面包、黄油、咸肉及鸡蛋。他多年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却自言自语道:“干吗不吃?”他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高胆固醇的早餐。味道好极了,就像他从前吃的家乡饭。
他走出后门,站在家门口的石子路上。空气凉爽而湿润,田野上笼罩着一层雾气,他在场院中转了一圈,看到他家的谷仓年久失修,当他仔细查看这个原先相当殷实的农场时,发现了过去一代人生活方式的残迹:劈柴墩上生锈的斧子、倒塌的玉米棒仓库、倾斜的储粮塔、毁坏的泉上小屋和鸡舍、破缺的围场篱笆和猪栏、堆满各种旧工具的工具间——所有这些都还在,没有被人们重新利用、收集,成了多余的东西,增添了乡村的衰败。
他看到菜园子里长满了野草,葡萄棚上爬满了野藤。他发现这所房子本身也需要粉刷。
他归来时怀有的思乡情绪与眼前的现实发生了矛盾。他少年时代的家庭农场现在不再是风景如画了,他过去串门认识的那些经营农场的家庭也越来越少了。
那些年轻人同他的弟妹一样,去城里找工作;年长的人去南方的越来越多,以躲避严酷的冬天,他自己的父母就是这样。周围有不少地都卖给或租给了大型的农业公司,剩下的家庭农场处境艰难,艰难的程度不亚于他未成年的那个时期。现在和那时的区别不在于经济状况,而在于农民身处逆境却坚持不离开家园的顽强意志。在归途中他曾经想过务农,如今人到了这里,他却要三思而行了。
他不觉站在了农舍前,凝视着门廊,想起了那些个夏夜、摇椅、秋千、柠檬水、收音机、家庭及朋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打电话给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说他已经回来,并建议一家人在这个农场团聚。不过他又想,应该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他思想上安定下来,进一步弄清自己的情绪和动机之后再说。
基思走进他的汽车,开上了尘土飞扬的农场道路。
兰德里农场的四百英亩土地已经租给了路那头的马勒家,他的父母每年春天可以收到一笔用支票支付的租金。据他的父亲说,兰德里农场的大部分土地原先种的都是玉米,但马勒家拨出了一百英亩来种大豆,为附近一家日本公司开的加工厂提供原料。基思知道,加工厂雇用了许多工人,并购买大量的大豆。然而,恐外症正在斯潘塞县流行,基思确信日本人同每年夏天来此的墨西哥移民一样不受欢迎。这个处在美国腹地深处的农业县,竟然会被日本人和墨西哥人发现,最近又被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相中,他们中还有不少人在县医院担任医师;基思认为这种事有点奇怪,也许还是个不祥的预兆。
当地人对此感到不快,但基思心想,他们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们自己。这个县的人口在下降,最优秀、最聪明的人都走了;他在回乡时也见过许多留下来的年轻人,他们看上去浑浑噩噩,没有人生追求,不愿意干农活,却又不适合当技术工人。
基思驱车在乡间穿行。道路修得很好,但并不宽阔,由于这里地势平坦,当年的勘测员认为几乎没有什么自然特征会妨碍施工,因此差不多所有的路都联在一个贯穿东西南北的完整网络里。从高空俯瞰,西北面的一些县看上去就像一张方格纸,浑浊的莫米河仿佛是一条褐色的曲线,从西南蜿蜒流进伊利湖一泓蓝色的湖水里。
基思驾车在这个县里纵横奔波,直到中午时分。他留意到一些离弃的农舍,里面曾经住着他所认识的人;还看到生锈的铁轨、几个人口骤减的村庄、一个废弃的家具店、几所关闭的乡村学校和“农人协进会”。这一切都给人一种空虚感。
公路两旁竖着许多历史标志。基思记得,斯潘塞县曾经是“法英七年战争”时期一些战役的战场;那些战役发生在美国独立战争之前,发生在他的祖先来这里定居之前。一小队远离家乡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穿过原始森林和沼泽,在印第安人的包围下互相残杀。他过去每次想到这事总是感到不可思议,的确,从他一个学生的眼光来看,那些战争愚蠢透顶,但那时他还没去过越南。
英国人夺得了这块土地,后来的美国独立战争几乎没有触及这些英国来的居民,不断增长的人口终于在一八三八年形成了这个斯潘塞县。一八四六年的墨西哥战争夺去了这里不少民兵的生命,其中多数都在墨西哥死于疾病;南北战争又使近十分之一的年轻人丧命,这个县后来恢复了元气,人丁兴旺,繁荣富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达到了顶峰。然而,在那次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战争留下的急剧变化的后遗症,它开始走下坡路了,出现了萧条和衰败。这在他年轻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但如今他觉得明显了,他又在想他是否要在这里定居,或者他回来只是为了了结一些旧事。
在城外的一个十字路口,他把车开进一个自助加油站。这是一个廉价加油站,供应一种不知是什么牌子的汽油;旁边还附设了一个方便小商店。他想,这是一种有趣的生意经:高价的、打着名牌的蹩脚食品,加上便宜的、令人生疑的杂牌汽油。他认为,他的萨伯车,跟他一样,应当习惯另一种不同的口味,于是他下了车,给汽车加油。
加油站的管理员,一个比基思年轻十岁左右的男人,慢慢走了过来。
这人在基思灌油时对汽车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又围着汽车转了一圈,朝里面瞅瞅。他问基思:“这东西叫什么?”
“汽车呗。”
管理员噗嗤笑了,拍了一下大腿。“见鬼,我知道它叫汽车。什么类型的汽车?”
“萨伯900型。瑞典货。”
“你说什么?”
“瑞典制造。”
“不哄人?”
基思盖上了油箱的灌油孔,把喷嘴放回汽油泵上。
管理员把车牌念了一遍。“哥伦比亚特区——国家首都。你是从那儿来的?”
“不错。”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要不就是税务局的?我们刚刚开枪打死了上一任的收税员。”他笑了。
基思笑了笑。“我只是一个普通平民。”
“是吗?打这儿路过?”
“也许待上几天。”他递给这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
管理员慢慢给他找零钱,问道:“住在哪儿?”
“我的家在这儿。”
“你是本地人?”
“很久以前的事了。兰德里家。”
“噢,见鬼,不错。你是兰德里家的哪位?”
“基思-兰德里。我父母是乔治和阿尔玛。他们有个农场在奥弗顿那边。”
“没错。他们退休了,对吗?”
“去了佛罗里达。”
这人伸出手。“我叫鲍勃-阿尔斯。城里那家老得克萨科加油站是我父母开的。”
“不错。他们的汽油还是两角两分一加仑?”
鲍勃-阿尔斯笑了。“不,他们的加油站现在关掉了。城里已经没有加油站了,财产税太高,租金太贵,大石油公司又卡住你的脖子。我嘛,只要谁的汽油便宜,就从谁那儿进货。”
“今天加的是什么汽油?”
“哦,你算走运。大概一半是美孚公司的汽油,有一些是壳牌公司的,还有一点儿是得克萨科公司的。”
“没有玉米油吧?”
阿尔斯又笑了一下。“也有那么一点儿。唉,要谋生嘛。”
“你们这儿卖啤酒吗?”
“当然卖。”
阿尔斯跟在基思后面进了方便小商店,把他介绍给柜台后面一个脸色严厉的女人。“这是我的太太玛丽。这是基思-兰德里,他父母过去在奥弗顿那边经营一个农场。”
女人点点头。
基思走到冰柜前,看见两种进口啤酒——喜力牌和科罗纳牌,但他不想让自己在阿尔斯先生面前像个十足的外乡人,于是挑了一箱科尔牌和一箱滚石牌啤酒,六罐一箱。他一面听着阿尔斯闲聊,一面把啤酒钱付给玛丽。而后,阿尔斯跟他走出了小店。
阿尔斯问道:“你想找份工作?”
“也许吧。”
“在这儿很难找。那个农场还是你的吗?”
“是的,但地已经租出去了。”
“好。拿了钱快走。务农是一个人不得已的最后选择。”
“这么糟?”
“你有什么?就四百英亩土地?那只能不赔不赚。那些拥有四千英亩土地的主儿,再加上他们混种的庄稼和牲畜,日子也好不了。看见那个开林肯车的家伙了吗?他跟日本人和莫米河那边的粮食商都打得火热。你住哪儿?”
“我自己的农舍。”
“是吗?太太是本地人?”
基思回答说:“我就单身一人在这儿。”
阿尔斯意识到他的友好闲聊过了头,不免有刨根问底之嫌,于是说道:“好了,我祝你好运。”
“谢谢。”基思把啤酒扔进汽车的后排座位上,上了车。
阿尔斯说:“嗨,欢迎回乡。”
“谢谢。”基思把车退到两车道的公路上。他可以望见斯潘塞城的南端,那是一排仓库和轻工企业,老瓦博什和伊利铁路线从那儿通过,两边都是玉米地。城市设施和税收到那里为止,乡村生活也从那里往外开始。
基思沿着小城兜了一圈,暂时还不想进城。他不知这是为什么。或许他觉得在中央大街上开着这辆古怪的汽车不妥;或许他怕见到熟人,也怕熟人见到他,因为他还没有心理准备。
他掉头开往圣詹姆斯教堂。
基思开着车,眼前闪过了活动住房、铝板棚屋,以及各种废弃的车辆。乡村的景色还是壮丽的,大片的庄稼和休耕地一直通向天边,那儿一排排的古树依然充当着旧田界,清澈、闪光的河溪在垂柳的掩映下蜿蜒流淌,穿过一座座木桥。
这片土地原是史前时期的海底,后来海水退了才变成陆地。早年基思的祖先抵达时,这片如今的俄亥俄州西北部还是一片沼泽和森林。在较短的时间里,人们仅仅靠手工工具和耕牛就抽干了沼泽,砍伐了树木,盖起了房屋,修起了田垄,种上了粮食和蔬菜。成就是惊人的:地里冒出了难以置信的好收成,仿佛这块土地已经等待了一千万年,为的是长出黑麦、胡萝卜、卷心菜,以及这首批拓荒者种下的任何农作物。
南北战争以后,农民挣钱都靠种小麦,后来种玉米,比先前省力,产量又比先前高。如今,基思看到越来越多的大豆——一种神奇的豆子,为正在爆炸的世界人口提供丰富的蛋白质。
斯潘塞县,不管喜不喜欢,现在已和全世界联系在一起了,它的前途悬而未决。基思的脑中出现了两幅图画:一幅是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复生,那是由于城市及其郊区的居民在寻求一种更安全、更平和的生活方式;另一幅是比一个超大型种植场好不了多少的斯潘塞县,归在外投资者所有,由他们经营,种植目前能赚钱的农作物。基思能够想见田地和农场的树木和灌木篱被拔去,为大型收割机让路的情景。他思索着这一切,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整个国家已经失去了平衡;如果你上错了火车,那么下面没有一个站台是你要下车的地方。
基思把车停在公路边的紧急停车道上,下了车。
公墓坐落在面积约一英亩的小山丘上,掩映在榆树丛中,四周是大片的玉米地。离它五十码左右就是圣詹姆斯教堂——他小时候常去做礼拜的那幢白墙建筑物;教堂的左边是小小的牧师寓所,当年威尔克斯牧师夫妇俩就住在那里,现在也许还住着吧。
基思走进公墓,漫步在低矮的墓碑中间;许多墓碑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已经损坏,并且长满了苔藓。
他找到了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坟墓,找到了曾祖父母、父辈亲人以及其他亲人的坟墓。这些墓葬是按一种有趣的年代顺序排列的,要弄清楚还得费点心思:最早的墓在土岗的最高处,后来的墓一圈圈低下来,一直到玉米地的边缘。最早的兰德里家族的坟墓建于一八四九年,而最早的霍夫曼家族——他的德国祖先——的坟墓建于一八四一年。在早年战争中阵亡的先人的墓不太多,因为那时候军人的遗体并不运回家乡,然而,在朝鲜战场和越南战场上的阵亡将士都安眠在家乡的土地。基思找到他叔叔的坟墓,在旁边站了片刻,然后又走向在越战中阵亡将士的坟头。一共十个。对一个小县的小公墓来说,这算是一个大数目了。这十名军人基思过去都认识,有的是泛泛之交,有的十分熟识,每个名字都让他清楚地记起一张脸。站在这儿,面对这些长眠地下的老同学,按理该有一种幸存者的负罪感,但在观看华盛顿越战阵亡将士纪念墙时并没有这种感觉,此刻也没有。他想,他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未经发泄的、对制造无谓牺牲的愤怒。从他个人来说,他有个想法,这个想法最近几个星期来常常萦绕在脑际,那就是:尽管他功成名就,但如果那场战争不发生,他的生活一定会更好些。
他走到山脚与玉米地交界处的墓群中间,在一棵柳树下坐了下来,嘴里嚼着一片草叶,太阳当头高照,地面经过了一场暴风雨之后,现在依然潮湿阴凉。苍鹰在附近的天空中盘旋,燕子在教堂的尖塔上飞进飞出。一种安逸感油然而生,这是许多年来他从未感受过的;家乡那种安宁和远离尘嚣的生活已经在他心中扎了根。他躺下来,透过榆树叶子凝视着灰色的天空。“对。假如我不去打仗,我和安妮早就成婚了……谁说得准呢?”这个长眠着历代先人的墓地,在他看来,是返家旅程的好起点。
他驱车来到小城的北面,找到了威廉斯街与县公路的接口处。他停下车来,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车拐上这条靠近城郊的威廉斯街。
街上那些庄严的维多利亚式房屋有些看上去整修过,有些却破败不堪。他孩提时对这片城区总是感到好奇:那些小地块上矗立着一幢幢大房子,当然他现在知道那些地块根本不小;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在夏季形成了一条暗绿色的通道;人们住得这么近,竟能看得见对面房子的内部;每家每户的私家车道上都停着两辆豪华汽车。当年使他感到印象深刻、有趣或神秘的东西,现在当然不再给他以这种感受了。童年的好奇和天真,现在回想起来几乎令人觉得尴尬;然而,如果一个人没有见过世面,开过眼界,又怎会有成人的老练呢?
如他所料,在这个夏天的午后,街上静悄悄的。几个孩子骑着自行车经过:一位妇女推着婴儿车;一辆送货车停在路上,司机正在跟一个女人在她家门口闲聊。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有很大的门廊,这是一种独特的美国现象;这种现象是他在国外走南闯北时发现的,但在美国本土,房屋已不再流行建成这种式样了。在有些房子的门廊里,小孩在玩耍,老人们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晃动。他对安妮居住在这条街上感到高兴。
当他靠近她的房子时,奇怪的现象发生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口里发干。房子在他右边,他却不知不觉开过了头,于是他停下来。他注意到一辆破旧的客货两用车停在她家的车道上,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正把一个梯子扛到后房去。她就在那儿,他只瞥了她一眼,她就与那个老头转身消失在房子的后面。尽管只有一两秒钟,相距五十码远,但他觉得毫无疑问就是她。他如此迅速地认出她的面貌、她的步履、她的举止,这一点着实使他自己吃惊。
他把车倒了回来,打开车门,又停了下来。他怎么能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但为什么不能呢,直接找她有什么错,给她打电话或写封短信并不是他原先所设想的。他想,重要的应该是去按她的门铃,说声“你好,安妮”,然后让该发生的事发生,自然地、没有准备地发生。
然而,如果她身边有人怎么办?如果她的孩子或者丈夫在家怎么办?这些年来,他曾经过电影似地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相会的情景,为什么压根儿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呢?很显然,想象中相会的那一刻是如此地真切,以至于他排除了任何可能破坏它的因素。
他关上车门,驾车离去。他朝农场的方向开去,风驰电掣,但他的思绪跑得比汽车还快。你怎么了,兰德里?悠着点,老伙计。
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车速放慢到规定的最高限速,让当地的警察抓辫子没有好处。这使他想到了安妮的丈夫。他想,如果她没有结婚,他肯定会有勇气停车向安妮问声好。但不能那样做,那样会连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在这儿不行。在斯潘塞城,你不能像在大城市那样,下班后邀请女人去吃饭或去酒吧。
或许他该给她姐姐写封短信,或许他该直接给她打电话。也许一个在东柏林懂得如何对付激战和格斗的男人,却不懂得如何给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打电话。“当然要打。”再过几个星期,等我安顿下来之后再打,记着这事。
他回到农舍,在门廊下度过了整个下午,一面喝着啤酒,一面观看过往的每一辆汽车。
鲍勃-阿尔斯给警长的汽车加满了油,自助加油站对克利夫-巴克斯特并不意味着要自己动手加油,他俩聊了一会儿。阿尔斯说:“喂,警长,今天早上这儿来过一个有趣的家伙。”
“你们这儿有牛肉干吗?”
“有,有。请随便拿吧。”
克利夫-巴克斯特走进方便小商店,用手碰了碰帽檐向柜台后面的阿尔斯太太致意。她看着他拿了些牛肉干、花生奶油饼干、盐果仁和几块好时牌巧克力,她算了一下,大概一共值十二美元。
他又从冰柜里取出一瓶桔子汁,从容地走到收银机前,把所有的东西往柜台上一放。“这些东西多少钱,玛丽?”
“大概两块钱够了。”她每次对他都是这样说的。
在她为他装袋时,他把几张一美元的单票丢到柜台上。
鲍勃-阿尔斯带着一张市政府的公费记账单进来,克利夫没看上面的汽油总量就草草签了名。
阿尔斯说道:“谢谢光顾,警长。”
玛丽对这种事不太明白。她想,男人们做每一笔生意都像在拉关系,带上一点欺骗,鲍勃对全城的人都多收加油费,而克利夫-巴克斯特吃得脑满肠肥却几乎不花钱。
克利夫拎起他的购物袋,鲍勃-阿尔斯跟他一起走出去。“我刚才说,那个家伙来这儿,开着一辆外国车,华盛顿的牌照,还有——”
“看上去可疑吗?”
“不,我是说他是本地人,以前住在这儿,现在回来找工作,住在城外他父母的农场。我们这里从外面回来的人不多。”
“确实不多。他们不回来更好。”克利夫钻进了他的巡逻车。
“他开的是一辆萨伯车。这种车值多少钱?”
“这个……让我想想……大概两三万吧,新的就是这个价。”
“那家伙混得不赖。”
“外国车没有一辆顺手的,鲍勃。”克利夫动手把车窗摇上去,然后又停下问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兰德里,基思-兰德里。”
克利夫瞧瞧阿尔斯。“什么?”
阿尔斯继续说道:“他父母有个农场,在奥弗顿那边。你认识他们?”
克利夫在车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嗯……基思-兰德里?”
“没错。”
“搬回来了?”
“他是这样说的。”
“有家眷吗?”
“没有。”
“他什么长相?”
鲍勃耸了耸肩膀,“我说不上来。一个普通人罢了。”
“你他妈的当不了警察。他胖还是瘦?是不是秃顶?脑袋上长角吗?”
“瘦子。高个儿,一头浓发。长得不难看。怎么了?”
“噢,我想也许得对他注意一点,欢迎他回乡。”
“你不会认不出他那辆车的。他住在他父母的老房子里。你愿意的话,可以查查他的来历。”
“我没准儿正要去查呢。”克利夫开车离去,往南直驶奥弗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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