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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暧昧的日本 - 第08章 来自冲绳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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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十年后的《冲绳札记》
  我在柏林教冬季学期的时候,教室里总有人向我打听冲绳的事情。这次我在冲绳逗留期间,也一直都在回想我去医院看望挚友武满彻时的情景,我从年轻时便对武满先生敬慕不已。
  武满先生对我说,在剩下的日子里,他打算减少工作计划。不论是交响乐、室内音乐,还是吉他曲或笛子演奏,他都已经很清楚地定下了作品的主题和风格。按照决定的主题和风格来创作,然后,把它们奉献给那些愿意侧耳倾听的人们。
  他说:“你要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也会这么做的。日子虽苦,却也过得很有价值。像我们这样的工作者,晚年还能做些什么呢?”
  如今,我也到了这个年纪,正在考虑要按照武满先生的话去做。首先,我选择冲绳来写一篇具有时事报道性质的散文,同时,我也定好了文章的风格。
  三十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冲绳,接着又去了几次,然后,我就写下了《冲绳札记》。如今,我不得不说,这本书是非常感性和伦理性的。它反映了一位生活在本土的小说家在冲绳所受到的冲击,即被陷入的沉思所累,又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精力投入沉思之中。
  然而,如今我的岁数已经比当年的两倍还要大,每次想到这本书,总觉得留下了许多遗憾。时事性随笔必须如实地抓住必要的问题,并提出解决的方法。年轻时的我只想把“冲绳问题”当做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来进行解答,一边叹着气,一边寻求着答案。
  日本人在回顾近代日本和战中、战后——前六十多年和后五十多年——的祖先与自己的生存方式的时候,“冲绳问题”就会从根本处浮现出来,就连下几代的子孙们恐怕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而且,要说起当今的国际军事状况,日本人其实是躲在“冲绳之伞”的下面的。
  现在流行的新国际主义论调,与其说是由独立的个人将宣扬和平与民主主义的宪法具体化,毋宁说是由“公”替代“个人”的国家主义来吸收宪法的精神,而冲绳人真实的双眼早在很久之前就以一种苦涩的正确性看到了这一点。所谓日本人因战败而发生变化的看法只不过是个幻影。
  现在,作为这个绝对无法回避的“冲绳问题”的“燃烧的荆棘”而浮现出来的,就是新建海上直升机基地的问题。
  在坚持脚踏实地地报道冲绳问题的记者和熟悉现场的摄影师的帮助下,我利用两周的时间,从早到晚,会见到很多人。
  女人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体验——从冲绳的传统祭祀和冲绳战争,到基地的漫长日子,还有对新基地的迁址的反抗。在男人们身上则体现了人类的宽容和人类对无法原谅的事物的抗议。
  尽管我无法将所见所闻悉数记录,但是,如武满先生所言,我度过了虽苦却有意义的时光。
  二、“美丽言词”的结局
  在冲绳本岛接近中央的地方,环绕着东西两个港湾。在西侧名护湾辽阔宽广的南端,建有西方七国首脑会议的会场——万国津梁馆。东侧大浦湾的大部分海滨基本上都被休瓦布基地的铁丝网围住了。所有出海的人都清楚那是一片环礁中的美丽的大海,但却只有极少的沙滩能供孩子们玩耍。
  就在属于民间土地的某片狭窄的海滩深处,有一座名为“守护生命协会”的小屋。实际上,就是由聚集在这间小屋里的边野古的人们,来决定现在的“冲绳问题”的核心,也就是海上直升机基地迁址问题的成功与否。
  假设在西方七国首脑会议期间,克林顿总统问森喜郎首相——冲绳县知事也发挥了礼仪上的作用,不过并不是直接问他——海上直升机基地计划进展如何。森首相最坦率的回答就是:“我不知道计划能否成功,不过,要是去问问东边边野古的那间小屋,他们那里也许有答案。”
  我想把它写成和意识形态上的“反对基地”的乐观主义以及老生常谈的“苦涩的决断”的现实主义都无关的东西。西方七国首脑会议结束之后,冲绳问题作为一个紧逼而来的具体的政治课题,对于日本政府而言,是一个最为棘手的难题。
  没有人反对把飞行基地从拥有几所学校、人口密集的普天间迁出去。只不过,就像封杀批评建设替代的新基地的声音一样,在日本本土,另有一股力量在大声疾呼:正视日美安保体制!确立敢于承担其负载的国民舆论!其中甚至还包括修改宪法第九条的呼声。
  本来以保障日本安全为目的的条约已经被政府确认为是强调日美“同盟关系”的条约,本来以日本的防卫、远东的安全与和平为目的的东西如今被转换成了对“亚太地区”危机的共同认识。新的指导方针和相关法案已经变成了现实,而对“周边事态”的重新认识也早已确立。
  接下来,日本社会的情况很明显就是完全被两种东西所充斥,一是处于攻势的日本政府和美国政府的反对冷战之后反而得到强化和扩张的远东军备的讨论,另一个就是市民运动。其中就有关于海上直升机基地迁址的构想,然而,看一眼边野古海岸便一目了然,即使将视野从名护市转向冲绳县全境,也不难看出要实现这个构思还存在着几个事实上的难题。
  今后,日本政府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想方设法地实现这个目标。而美国政府应该不至于使用那么露骨的手段。因为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不可思议是由五十多年来在美军基地的经验和大田前县政期间打通的不让日本政府介入其中的传达渠道所造成的——在美国的军部和政府中起作用的不是关于日本政府的,而是关于在冲绳民众能够闹事的想像力。
  我在此次滞留冲绳期间,从不同立场的人们口中听到了被称为“爆发”的真实而恐怖的声音。如今,居住在边野古的温和的人们,一方面希望到内海来吃海藻的儒艮的故事能够传遍世界,另一方面也承认冲绳已处于临界状态的现实。如果有人问我,你是否也期待“爆发”,我就会像所有冲绳的朋友们那样,希望能够避免这种“爆发”。谁人会希望那铭刻于史的悲惨事件再次发生在冲绳?——那些活着的证人,伴随着对死者共有的凄惨的回忆,现在正坐在海边的小屋里。但是,现在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种是对“爆发”的忧虑,另一种则是由于对有可能发生的“爆发”的想像力,反而成为造成“爆发”的压力来源。
  本土的日本人应该还记得那次可以称作是“爆发”前身的集会,最后得到了理性的控制并避开了危机。1995年,在冲绳发生了美军士兵强xx少女事件,八万五千名冲绳县民集体举行抗议活动。大田昌秀知事站在集会的人群面前这样说道:“作为一名掌管行政的人员,我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原本最应守护的少女的尊严而表示深深的歉意。”
  为了让这句“美丽言词”变成真正有内容的东西,日本政府和美国政府就应该采取与大田知事相同的态度,进行真正的补偿。大田知事竭尽了他的全力,离开了,但是,那次事件的导火索就是普天间基地迁址会如何继续的问题。如果这次有可能发生失去控制的“爆发”的话,那也不得不说是“美丽言词”的一个结果。
  从我第一次去冲绳到现在,我的年龄已经超过当时的两倍。在此期间,我反复考虑这样一个问题——这也是我此次旅行的动机——那就是我在七十年代出版《冲绳札记》时想以解决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态度来面对的“冲绳问题”,当然,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所谓“冲绳问题”,就是在战争失败后,日本人为了保护天皇和日本本土,把冲绳给美国当做在日本和远东扩大军事力量的基地。这个问题一直延续至今。
  写文章的时候,我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也是枉然,更何况我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了。即使我活着的时候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也想把解决问题的线索留给下一代人。如今,不论是在冲绳,还是在整个日本,“冲绳问题”是面向将来的最重要的问题,为了寻求解决问题的线索,我来到了冲绳。
  三、坚忍不拔的灵魂
  在1995年抗议美军士兵暴行的群众集会中,有一名基督教徒被大田知事的话所感动,回答道:“暴行夺不走少女的尊严,因为那坚强的灵魂不会因此而受伤。”
  这个人就是平良修牧师。据记载,在越战最激烈的时候,他曾经担任过新任冲绳美军最高负责人的认证人。当时,他做祈祷,希望他是最后一位高等专员。他还说:“我们不能逃避通过这个就职仪式所反映的今日的现实。请各位不要逃避这严峻的现实,也不要被它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是要勇敢地、主动地去接受它。”
  在一个俯瞰大海的南部的村落,面对着如今已是UFUZATO教会负责人的平良牧师,我终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所谓灵魂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牧师这样回答:“灵魂是深藏于人格内部的东西,即使人格在肉体上或精神上受到了伤害,它也不会受伤。我认为这就是灵魂。”
  在第二次去冲绳的飞机上,我打开了初到冲绳时制作的卡片盒,里面有关于基地的情况和冲绳思想家的笔记,还有关于当时留在家中不满三岁的儿子的智力障碍的内容。我当时很担心,不知道对他而言灵魂的形成又将是何等情景。但是,经过了和儿子共同生活的日子,我想我已经准备接受平良牧师的观点了。
  在拜访平良牧师时,据说最一般的提问就是:在日本本土信徒人数只占百分之一的基督教,为什么在祖先崇拜信仰深厚的冲绳的土地上会增加到百分之三到四的比例呢?除此之外,我还想问:作为神职人员,在冲绳特别需要做好哪些方面的心理准备?
  牧师对我说:“我想那是因为冲绳具有注重灵魂的风土和文化社会环境,而且,其背后是遍尝艰辛历史的人们,他们的内心充满了灵魂的饥渴与呐喊。我们如何来倾听这些声音?我们有没有将自己绝对化而排斥他人?教会一边服务于‘我在此’的理念,一边寻找与他人共生的道路。所以就必须有扎根于冲绳的福音。”
  我还拜见了边野古的“神人”,这位老妇人也在反对基地迁址的“守护生命之会”的海边小屋里工作。在“神人”侄女的家中,在设计得非常合理的客厅里,我们进行了愉快的交谈。“神人”告诉我她有一个宽容大度的好丈夫,每个月村里向神祈祷的时候,她和前来参加祈祷的妇女一起喝酒到深夜也不会受到丈夫的责备。我们的交谈就从唠家常开始,自然而然地超越了现实的界限。

  八十一岁的名嘉真末老人住在一栋时髦的房子里,隔着一条面海的陡坡,对面就是浓密的森林。她指着房子的入口对我说,在祭祀祖先的清明节,有一个据说和美国人生活了很长时间的妇人——实际上她已经去世了——从那里进来。那个妇人拿出礼物说,谢谢您的关照,但“神人”却不能接受她的礼物。接着,她就行了三个礼,走了。不久,“神人”顺路经过那妇人家中时,却听说死者非常介意那一次的突然拜访。
  在大坂的孙子得了心脏病,病情危急,“神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前去探视的时候,在家中的神圣之地——便所得到了孩子的灵魂,就用芒草和桑叶将其包住,用飞机运去,送还到插满仪器和管子的孙子的胸口,孙子的病体便得到了康复。这简直就是把冲绳战争和基地的现在同习俗和信仰结合在一起之后所描写的目取真俊的《入魂》的世界。
  “神人”六十五岁的侄女诸喜田京子女士一直都在做燃料生意,十五年前的某一天,突然觉得心神恍惚,魂不守舍,于是就去找“尤它”。“尤它”比“神人”更能理解老百姓生活中的烦恼和痛苦。京子女士一到“尤它”告诉她的跪拜的地方,那些祈祷的话语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口中诵出,于是,她终于明白自己就是“神人”祖母的转世。
  参加祭祀的时候,心情就会像参拜清晨的太阳时一样晴朗。如今,这个村落有四名“神人”在忙着举行各种仪式。光是四月份就有全村出动的清明节、祈祷五谷丰登的十日UMATI,还有在收割完小麦之后的十八夜UGAMI。这是女人们举杯欢庆的节日。
  即便如此,值班的那一天,八十一岁的“神人”还是会去“守护生命之会”的小屋。我想基督教会的平良牧师对这片土地上所谓异教徒们的活动抱有同感。牧师说,这就是为了人类的继续生存,如何活用冲绳的灵性的问题。
  在冲绳的最后几天,我把儿子光也叫来,开了一场音乐会。在此期间,我再次回忆起在我们这一家人中,灵魂是如何出现的。然后,我就开始考虑通过这篇文章来传达这来自冲绳的“灵魂”之声。
  四、大正天皇的楠木
  白天,边野古的“神人”们有的开燃料店,有的在“守护生命之会”工作,他们做神事的地方叫做UTAKI(御狱)。其中,斋场御狱是最大最庄严的一处遗迹,它既是琉球国王朝拜日出之东方的圣地的场所,也是在祭祀上支持国王的女人——闻得大君新即位的地方。
  时隔八年之后,我再次来到冲绳,令我感触最深的不是被视为经济振兴政策成果的大量繁殖的建筑群,而是在从那霸到名护的汽车路上疾驰时举目远眺所见到的阔叶林。在岛的南部、知念半岛东侧的斋场御狱更是浓缩了冲绳的森林景观,即使对于我这个生长在四国森林中的人来说,也在那里经历了一种特殊的体验,感受到了灵魂的颤栗和被抚慰的感觉。
  其实这片森林在废藩置县之后曾经遭受过两次灭顶之灾。从明治三十二年(1899)开始、历时三十六年的土地整理运动彻底改变了琉球王府的土地制度,当时的局势混乱到连御狱林也遭到砍伐的程度。另外,宣告冲绳之战开始的美军舰队的炮火射击破坏了为御狱主要部分定型的岩石,而森林也顷刻间化为了秃山。
  从明治末年开始,利用四十余年的时间得以恢复元气的森林在冲绳战争中再度消失,之后再花费五十年的时间恢复到如今的状态——我不得不更惊叹于树木的力量。我为这片带来重生之地的力量而感动不已,那应该是与祖先崇拜的灵魂之力相呼应的吧。
  如今,在这片森林里还可以看到战后为了迅速恢复植被而种植的巨大的外来树种,比如相思树和木麻黄。不过,在开阔明亮的地方,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纪念大正天皇大典的楠木。我所居住的村子里,也有同样的树,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别人告诉我楠木可以产樟脑做药和无烟火药,是国家的有用之材。
  然而,建立斋场御狱的信仰却不是日本的天皇神话,而是与之针锋相对的琉球王国的神话,而曾经在此举行“下新”仪式的闻得大君正是一位神圣的女性。在那里种上纪念作为男性的日本国天皇即位的树,对于那些生活在祭祀传统之中的人们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暴力行径吗?
  关于天皇和冲绳的关系,至今还有一种颇为拘泥的说法。据说在国务省的文件中记载着这样一段轶事。1947年,新宪法实施之后不久,兼任天皇的翻译和顾问的某个人物拜访了美军总司令部的政治顾问,提出“希望美国继续占领冲绳以及其他琉球群岛”。文件中还记录了接受方的解释,说这是无法掌握事关国家政治命运的天皇基于私利提出的希望。
  我却不认为这只是出于天皇“私利”的意图。当时,新宪法第九条规定日本不拥有海陆空三军以及其他战斗力,而且,宪法的前言也表示了对放弃战争原则的欢迎,但是,具体应该如何实现,我想还是有很多日本人对此感到不安。天皇面对这种国民情绪,身边又是些缺乏新的国际关系构想力的近臣们,是不是就把这视作至今仍不明所以的一个“象征”作用而向GHQ的有关人士提出了那样的希望?
  这只是作为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的我的推测而已,从那以后,日本国民不断扩充自卫队,讲和的时候,将冲绳分割给美军,现在那里仍然有美军的基地。
  我站在斋场御狱大正天皇的楠木面前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些。接着,从一直关注这片森林成长的专家那里,我得到了更为积极的启示。
  冲绳的地方自治团体出了几本不错的地方杂志,知念村教育委员会的《斋场御狱·整备事业报告书》尤其优秀。其中,琉球大学立石庸一教授的观点更是独具魅力。立石教授从冲绳战争造成的植被荒废的经验开始,追踪包括盛行的种植外来树种之后的植被的变化,最后得出结论,认为古老的土地正在恢复成为琉球王朝时的森林。
  渐渐地,榕树-KUROYONA①树群将会覆盖琉球石灰岩的石柱和石块的中部,凤尾松和冲绳车轮梅-GUMIMODOKI②和HOSOBAWADAN③的树群将会点缀起高耸的石柱和迎风的山顶。最后就都变成了古生的单纯的植被形式。
  ①学名Pongamiapinnata(Linn.)Pierre,属豆科植物,树高达8米至25米,抗海风,适于海岸边栽种。春秋两季开浅红色或紫色花——译注。
  ②学名CrotoncascarilloidesRaeusch——译注。
  ③学名Crepidiastrumlanceolatum,主要分布在日本本州的西部、四国和九州地区——译注。知念村的方针是尤其不能砍伐拜所前广场上的外来树种,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正天皇的楠木最终不也将被琉球的树群所淹没吗?
  近代人的历史就是不断重复的错误与伤痕的历史,不消说有些东西是无法偿还的,但是,凭借土地的力量和自然的恢复力却可以纠正错误、治愈伤痕。这层意义的沉重,冲绳人早就明白,本土的日本人不也逐渐意识到了吗?这是我对未来所抱的一一点希望,尽管彼时我已不在尘世。
  五、让自己靠近历史
  我还记得当我还是个年轻人时的某种直觉,那一天我发现自己找到了把活着的自己和历史联系起来的方法。那年春天,我没能考上大学,在我上预备学校的地方有一个御茶水书店,我花了二十日元买了当月的《图书》杂志。在回家的电车上,看着这本杂志,我突发奇想,如果以“五十年”为界来划分近代史的话,我就能让自己非常自然地接近历史。
  我看的是丸山真男的一篇文章,叫做《内村鉴三与“非战”论理》。内村的文章写于明治三十四年(1901),也就是在我看到这篇引用文章的五十二年前。内村在文章中写道,日清战争时自己高燃起爱国热情如果是一种错误的话,那么,对后来的日俄战争表示反对的意识却是非常清晰的。当我看到内村写于明治四十四年或者更晚一些时候的文章时——包括下面的这篇《世界和平如何来之乎?》——我感到一种新鲜的惊奇,原来明治并不像我想像得那么遥远。
  无一实例证明战争阻止战争。战争促生战争。……世上多妄想,且无一迷信更甚于军备乃和平保障之说。军备非保障和平,实保障战争。
  当时我深深地感觉到历史并不遥远,这种感触一直延续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想到核战争,我再次切实地体会到了丸山在这篇文章中提出的观点。他说:
  樗牛们嘲笑内村是“小慷慨家”,以完美的现实主义者自居,所谓“国家乃实存而非空想也”,内村的观点被他们嘲笑为“腐儒诗人的空想”,但是,究竟谁的立场才更为准确地指出了历史的方向呢?
  如今我已经是人到老年,感慨也更加复杂,因为我看到日本人认为经过战争的悲惨教训就已经摆脱了的国家主义,如今却在年轻人中复活了,那沉思的表情就像是将高山樗牛画成漫画人物中的男子汉一样。
  上面我引用的是内村鉴三写于明治四十四年的文章,就在其两年前,也就是明治四十二年,与内村在思想上有深刻联系的冲绳人——诗人兼宣传家伊波月城,为反对日渐临近的日韩合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日本的诗人不会为日本海彼岸气馁的远东病夫倾洒一滴眼泪。”
  伊波月城的哥哥伊波普猷的著作我已经非常熟悉了,不过,关于月城不屈不挠的斗争是为了批判明治末期日本国家主义的高扬和冲绳意欲与之同化的教育方针的观点,我还是在这次滞留冲绳期间第一次从琉球大学比屋根照夫教授的研究中学到的。
  明治末年不断有新的富有思想性的日语被创造出来,月城把“一个国民贯穿历史的内心主张和思想表现”称之为articulatevoice,并用这个声音对日俄战争后的物质和军事上的社会思潮进行了批判。比屋根教授对此给与了高度评价。如果以同时代的冲绳——本土为横轴,以这一百年为纵轴,再来重新审视这个问题的话,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丸山真男的文章也隐含了对五十年后的现在的批判。
  在这次旅行中我还见到琉球大学的高良仓吉教授的文章《琉球王国的发展——自我变革的思想、“传统”形成的背景》,这也是一篇非常有趣的论文。这篇论文主要是关于十七世纪琉球王国的政治家羽地朝秀的研究。羽地摄政是在琉球王国在军事上败给萨摩而不得不将奄美群岛割让给日本、并归属于萨摩将军权力之下后的将近五十年之后。从我个人的历史单位来看,我觉得这也颇有意思。当时也正好是中国明清换代的冲击波影响到日本的时候。

  实际上,我所说的高良氏的历史学论文非常有趣,其中包含了好几层复杂的意思。高良氏写道,“羽地路线”就是在从属于萨摩将军权力之下的情况下,“如何构建一个作为琉球内部经营主体的自我?”“为此而提出了一个课题,那就是包括工作人员意识改革在内的首里王府的强化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羽地的姿态(包括对传统的否定——引用者的概括)就已经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他认为琉球自身突出的自我变革才是脱离困境的惟一方法。”
  这种叙述语气非常清楚地表明了高良氏写作时的心情,他一定是把羽地朝秀当做了在现在的美军基地和日本政府之间制定战略的人。而被认为是稻岭知事智囊团的教授和他的同志们所提出的各种主张也正是产生于此,比如,他们认为自己不是“绝对的和平”论者;冲绳应该克服“历史问题”、成为创造日本新国家形象的共同事业者。这也是基地建立五十年以来生活在现在的冲绳人的真实感受。
  然而,就在新和平祈念馆即将动工之际,冲绳战争时日本兵和民众之间的对立这个主题却被明显地歪曲了,作为叙述者的老人们已经不堪忍受这复述悲惨历史的艰苦工作,纷纷起来表示抗议。另一方面,也有年轻人把家庭生活的谨慎经营先搁置一边,在自己生长的土地上专心一致地参加反对基地迁址的活动。这也自然是冲绳的现实之一。
  六、海上直升机之“城堡”
  从远处观望便一目了然,可越到近处越显得模糊——这是卡夫卡的小说《城堡》的主题,也是二十世纪的人们新发现的苦涩的世界观和现实感。对于预定在边野古建造新的直升机基地这个今日的“城堡”的实现可能性,我同样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行走于其间的危险。
  从远处观望——可能用“从高处”这个说法更加合适,因为在以下的构造中,比起最远处的美国政府,日本政府打算把问题更加单纯化、且要牢固地掌握解决此问题的答案计划——事实上,普天间基地迁到边野古的工作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1995年9月,以美国海军士兵强xx三名小学女生事件为肇因,冲绳爆发了一系列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行政当局也以拒绝为美国军用基地强制使用手续的代理署名的形式表示了抗议。我想这确实是体现了大田知事在“美丽言词”中所反映的心情,同时这也是大田知事多年来的思想的一种行动上的反映。因为此时知事已经表明了他对日美安保体制的某种担忧,他担心条约内容转变成向地球规模扩大以及将冲绳基地的现状固定化。
  从此,各种运动蓬勃发展。在此过程中,最高法院于1996年否定了知事拒绝代理署名的做法。结果,知事只好以参加公告纵览代理的方式表示妥协。在冲绳,至今仍有人对知事的这一行为加以批评。也有人分析认为知事在此后的选举中败北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但我认为知事已经很好地支撑住了那个时期的困难局面。现在,大田昌秀氏为长远的将来考虑,将基地的土地环境污染以及因其困难而需要时间的恢复工作作为今后活动的课题,这也一定是其思想连续性的具体表现。
  我之所以说运动蓬勃发展,是因为我认为美军提出“建立有关驻冲绳的设施及区域的特别行动委员会(SACO)”的做法显然是为时已晚,不过,他们“留意集中于冲绳的驻日美军的设施和区域,致力于同日美安保条约之间的协调,认真且精力充沛地研讨有效地整理、统合与缩小的方针政策”的努力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半年之后就发布了归还普天间机场的消息。只要看到这一步,就不得不说当初建立SACO的良好愿望还是存在的。
  然而,就在之后不久,桥本首相和克林顿总统共同签署的《日美安全保障共同宣言》却又重新强调日美安保是同盟关系,把原来的以日本防卫和远东和平为目标替换成了亚太地区的防卫,这一方向性的变化使得局势发展变得有些莫名其妙。
  在共同宣言中,有这样一句话:“美国根据全面的评价,在目前的安保形势之下,为了遵守美国的诺言,包括日本目前的水准,再次确认必须在该区域内维持大约十万名由前方展开军事要员组成的兵力构成。”这句话在之前的文件中从没有如此明确地出现过,这对希望缩小基地的冲绳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回答。
  而发生在身边的现实问题则是美军提出要在冲绳县名护市建立海上直升机基地的计划。1997年名护市市民的投票结果是反对票占了多数。然而,当时的市长说了“振兴之策是必须,基地缩小是大事”之后便辞职了,结果支持建立海上直升机基地的赞成派推举出来的岸本当选了新市长。
  至此,本土的大多数人也应该知道这一事件。此后,为迎接在名护市召开的西方七国首脑会议,国家、县、市的政策都开始积极地活动起来,这恐怕是远处的、高处的看法。走近当地看一看,这个计划还是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如果积极推动的一方是如此的话,那么,反对的一方当然也就很难找到迅速有效的办法和线索。
  建造海上直升机基地的地址被设定在休瓦布基地前面的大海上,只有这件事是确定无疑的。但是,究竟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规模、用何种方法建设等细节问题还没有得到确认。有些当地人赞成这样一个提案,就是在离开陆地三公里的地方,远远地离开曾有人看到儒艮在吃海草的环礁的内海。但是,只要是在环礁外侧陡然变深的地方建筑堤坝,费用、规模和工程的难度都会增加。而且,稻岭知事是在公约上记载了军民共用机场这一条才当选的,而岸本市长同时还提出了十五年后归还的条件。即使实际使用期限是十五年,如果调查和建设还要用去十五年的时间,那么,基地就会在那里固定三十年。
  从“神人”到山丹部队幸存的退休教师,边野古的居民在吸取了祭祀传统和冲绳战争的经验之后所举行的抗议运动,每个参加者的意志都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现在首先还只能是等待政府采取的具体行动。
  七、儒艮与“风景体验”
  我们从大浦湾深处的小村落,驾着渔船驶出岸边的港口,前面便是休瓦布基地的水域。从边野古弹药库茂密的森林,眺望那井然有序、寂静无声的基地,驾舟南下,我们来到了一座距离海岸大约六百米远的长岛上。
  天空有点阴沉,不过,大海却清澈得可以看到那种叫做Jyangusanumi的海藻。这种海藻是栖息在环礁内海里的儒艮们——当地人叫它们Jyan——的食物。很久以前儒艮就生活在当地人的习俗之中了,但是,当海上直升机基地的建设计划浮出水面的时候,它们就被新闻报道的相机捕捉到,留下了向世界环境会议投诉的线索。
  为我们掌舵的是一位神情忧郁的壮汉,叫东恩纳琢磨。他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只要一开口,就不会向场合与对手妥协,立刻将自己深思熟虑的话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据说少年时的东恩纳君曾经想从事筑路事业。长大之后,果真如他所愿,取得了一级土木施工管理技师的资格,并开始在当地的建筑公司工作。当基地要迁到边野古来的时候,他参加了抗议活动,但是,部长让他去给部下作赞成派的表率,结果他就辞职了。
  后来,因为刚才提到的居民投票取得了胜利,他就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在市长竞选中,赞成派取得了胜利,他就不得不继续参加抗议活动。现在,他说服了母亲和妻子,从事着和西方七国首脑会议有关的工作,尽管他具有这方面的资格,但却没有在建筑公司工作,而是分文不取地专心于抗议活动。
  他说:“有人认为建造海上直升机基地已经是个既定的大前提,不能向国家表示抗议。我却坚持认为可以反对国家。但是,光有反对基地的斗争还不行,还必须扩大到环境问题和人权问题。”
  他还说:“有很多年轻人认为就算进行反对基地的斗争,也无法改变什么。我们惟一的选择就是向改变这个方向努力,粉碎基地移建的计划。一旦具体的施工方法和地点出来之后,问题就会变得一清二楚。我会一直追究这个问题。”
  名护东海岸的北部地区,由于没有受到所谓的振兴政策的恩惠,正在逐渐变得人烟稀少。他从久志小学毕业的时候,同级的还有三十六人。现在,他的大儿子也正在这所小学上学,下面的两个孩子也马上要加入的这个班级,是一个复合班,包括四名二年级学生和三名一年级学生。尽管如此,东恩纳君还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打算扎根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继续参加抗议活动。他那忧郁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他的志向也同样不会改变。
  作为边野古较大的闾,名护市首先拥有较多的村落,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将各自独特的文化记录在《闾志》中。北部的山原也是如此。名护图书馆馆长岛袋正敏的想法是通过文化和经济结合的办法来创建一个以闾为单位的地区。
  青年东恩纳参加抗议活动的动机和振兴政策所带来的公共投资毫无关系,他在考虑如何把他们美丽的土地原封不动地传给孩子们,同样,岛袋先生也是在自然、劳动生产和农村的整体生活中看到了教育的作用。
  在名护博物馆,我看到了农村整体生活的再现,一下子感觉自己好像在四国的森林中,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岛袋先生制作的展品。
  我听说岛袋先生是个会让来自本土的我大吃一惊的人物。我曾经怀疑他是否真有这种本事,最后觉得他确实名不虚传。
  他说:“泡沫经济破灭了,但是,日本的文化却没有崩溃。这是因为文化本身是非常牢固的。文化和经济有着紧密的联系。山原上有一百八十五个作为自治单位的村落,在每年的活动中,都反映出不同的文化力量。而振兴政策却不具备一个充满智慧的视角来发挥这些力量。我想让孩子们接受一种‘风景体验’式的教育,关于他们自己的土地上的村落、宅地林,还有作为无形资产的祭祀。”
  我个人认为在日本人的心性中有些东西在经历了泡沫经济及其破裂之后彻底崩溃了。同时,我也认为都市文化包括亚文化的繁荣都没能阻挡得住它的崩溃,而且这一趋势正在逐渐向低龄化发展,这个发展势头不是诸如少年法修正之类的硬件整备所能遏制得了的。
  即便如此,岛袋先生通过整体生活,在富有个性的村落进行“风景体验”的教育方式的构思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我,这种整体生活不仅包括和经济紧密联系的文化、生产活动,还有祭祀。那独自站在长岛上眺望内海和基地的青年的面庞自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八、“反对回归”论照耀下的明天
  “反对回归”这句在过去相当沉重的话,对于深刻关注这三十年来冲绳的变化的人来说,可能也只会被掩埋在过去的语感里了。1965年、1967年的时候,我在当地见到了新川明记者,当时他住在石垣岛,一个人独自管理着冲绳时报社八重山分局。他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正在重新理解南方岛上的祭祀和歌谣,他一边工作,一边提炼当时的想法。
  在施政权归还前后的一段时间,新川明制造出了强有力的舆论形式,此后,他一直连任社长、会长的职务,还出版发行了重要的《冲绳大百科全书》。如今,他已经是位须发皆白的冲绳老翁,然而,他的“反对回归”的观点却也只有不断地深化,而从未失去丝毫的新鲜感。
  当我听说石垣岛上死者的灵魂回到八重山的大海后又重新投胎成婴儿回到人间的传说之后,不禁陷入了沉思。宿舍里黑暗的夜晚,如果把那大海换成森林,这传说不就和我从祖母那里听来的一模一样吗?我所创造的小说世界的基石不也是从那里得到了新的思考和启迪吗?
  新川先生把明治十二年(1879)发生在冲绳的事情称作近代国家日本进行的合并,这句话的语感对于年轻的一代来说似乎有些令人迷惑。不过,琉球的废藩置县是由两个中队接收首里城——首里城一度曾被彻底破坏,如今又重建得十分精美——来实现的。看看新的两千日元纸币上的“守礼门”,一定有人会自然而然地意识到冲绳人迎接日本军和美军基地时的守礼和老实。
  新川先生反复强调,从那以后,冲绳人就把日本同化指向,即日本国民化指向当做自己精神领域的负面部分而加以否定,作为超越的象征,才有了“反对回归”的说法。
  比起冲绳的历史性和地理上的独立性,高良仓吉教授们更加强调“日本的冲绳”。在新川先生看来,他们的理论就是新的同化主义。不过,我想,这也是因为“反对回归”的定义已经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的结果。冲绳的人们拥有自己独立的社会空间,要是让他们放弃原有的一切,而去选择别样的生活方式,那么,这种生活方式无论从原理上、还是从现实上,都是无法实现的。对于新川先生的这个批判意见,应该很少有人会把它单纯地理解成——不,只要有物质的繁荣就可以实现生活方式的转变。
  不过,我也是好久没有见到新川先生了,他那稳健成熟的口吻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发言依然显示出果断的战斗性。
  他说:“按照冲绳的价值观生活,就会获得普遍的力量。祭祀歌谣中的世界如今依旧存在。我们应该从中发掘价值观和价值意识,从而决定将来的生存方式及同本土之间的关系。”
  他还说:“美军终将消失。之后,就会有自卫队进驻嘉手纳。反对基地运动的目标不是美军基地,而是军事基地。而现在运动的弱点也就在于此。”
  新川先生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也认为“冲绳问题”不适合现在就立刻开出药方来,而且也没有必要开药方。同时,他对作家目取真俊给与了很高的评价,认为目取的小说是具体地向世界展示了冲绳人丰富的精神世界,同时,目取的小说也是以他们那一代人的痛苦经历为基础而创作的。目取的时事性散文也非常优秀,不过,新川先生希望他不要将才能消耗在小说以外的领域。(我如此转述之后,新川先生回答说,年轻作家还是有着冲绳人独有的自豪,不会从事不被反馈到小说中的新闻工作。)
  “我是不可能活着看到这个问题得到解决了。不过,我要把一句话先告诉给下一代的孩子们。”新川先生说,“这不是冲绳各个领域的人所要做的重要工作吗?我们会对自己每时每刻的状况提出异议,但是,却不把那件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是五十年后的世界将会如何。”
  他还说:“在摆脱了回归时将国家绝对化的思想之后,再来谈论将来和梦想,这至少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和义务。”
  ①日语原文为おもろさうし,原意指献给神的诗歌,是在冲绳、奄美群岛广泛流传的古代歌谣。大约从公元十二世纪开始到十七世纪初,被广泛传唱。这些歌谣的集大成者即“おもろさうし”,共22卷,1554首,1531-1623年——译注。尽管如此,新川先生有充分的依据来感受今日冲绳的现实,比如,在冲绳祭祀歌谣研究领域,以外间守善氏为先导,结合“神曲”①的研究,正在不断加深。去年,波照间永吉氏从文学的角度探讨八重山祭祀歌谣和“神曲”的精心之作获得了好评。
  这位年轻的研究者在他著作的后记中写道:“把我引上非时事性的学问研究的漫长道路的恐怕就是在围绕‘日本回归’展开的运动中我所听到的‘反对回归’的主张。当时,我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认识到为了冲绳自立的思想,而不是为了冲绳的历史、文化或者其他的任何东西,就是为了冲绳本身,我们应该了解这一切,并将其体系化。”
  九、作为“日本问题”来解决
  不论是在那霸,还是在名护,每次从高处向下俯视,我总是为那奔入街道的充满活力的阔叶林的绿色而惊叹不已。我在冲绳滞留期间,天气一直多雨,经常能看到那充满活力的绿色在一瞬间加深了颜色。同样,想要遇见反映单纯情况的事件或人物的想法,在冲绳也是不曾久存的。
  嘉阳宗健区长的工作相当复杂,他负责管理的是边野古区,而这一个区里就有四百三十户居民。他不光要筹备祭祀这种每年按惯例都要举行的活动,还要修复因居民投票而产生裂痕的关系。尽管他对新基地的建设持批判态度,却又必须和目前占据了闾百分之六十七的土地面积的休瓦布基地保持良好的关系。他那年轻的意志力和沉郁的印象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他给人的印象,和我在仲村善幸身上得到的感觉有点相似。仲村是“反对海上直升机基地建设、寻求和平与名护市政民主化协议会”的事务局长。他感到郁闷的是,尽管在市民投票中取得了胜利、尽管新上任的市长宣布1999年底接受直升机基地的声明被宣告作废,但是,这一切都没能完全实现。
  从冲绳整体来看,边野古只是非常小的一片土地。但是,当防卫厅的职员直接进入其中,并开展动员工作,而对此进行抵抗的革新势力又派出好几个党派势力的时候,日本本土和美国的建筑公司为了他们各自的利益也开始有所行动,由此产生混乱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基地建设的具体方案被弄得模棱两可,而反对派的想法却产生了停顿和分歧。
  仲村说:“不过,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绝对不允许破坏环礁和内海。在谈到一些根本性、基本性的话题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还没有崩溃。一旦明确在边野古的什么地方、建造什么样的直升机基地之后,我想,斗争的势头会重新变得强大起来。”
  西方七国首脑会议即将在名护召开,政府方面造成的既成事实已将要点弄得模棱两可,与此相对,生活者的抵抗却像潮水一样高涨。我再重复一遍,再也没有比这次我在冲绳滞留期间听到过更多的“爆发”这个词了,这个声音来自四面八方,这个声音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却又支吾不清的发言。大田前知事、平良修牧师、作家目取真俊,还有很多其他人都用各自感触的声音说出了这个词。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的品质与这个单词相称,但是,他们都用一种负责的态度大胆地说了出来,这也表明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人。
  虽然稻岭知事、岸本市长基本上赞成海上直升机基地的建设,但是,作为接受条件,他们特别要求将使用期限定为十五年。对于这一要求,日本政府在内阁会议决定上就明确表示“郑重接受,并将在和美国政府的谈话中提出”。但是,不论是瓦防卫厅长官,还是河野外相,在访美时和美国高官进行的谈话中,都只是把这个具体的最高的跨栏当做“内阁会议决定”稍加介绍而已。即使在日美首脑会谈上,森首相也没有进一步谈到这个问题。老实说,这不由得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没有这个意愿和实力同美国政府进行真正的协商。
  大田知事拒绝代理署名的行为被理解成动摇冲绳基地的危机性事件,最初对此作出反应的是美国政府。如今,不想去理解边野古民众的情绪,一直以来都用权力来解决问题的不是名护市市长、也不是冲绳县知事,而是日本政府。这个强权真正要冲到前面的时候,就要对各种可能发生的“爆发”进行预料和担忧,包括直接和美军或者自卫队发生冲突这一最坏的事态,或者是通过协商改革县政来控制民众集会以及无法控制的暴乱。
  如今,有一种在日本本土流行的思想已经逐渐被大家接受,那就是必须把“公即国家”这个单纯化的想法恢复到这样一个常识——使国家运转的是独立的个人与个人的横向联合。还有一个就是必须把“民主主义就是少数服从多数”这个轻率的、自以为是的想法和这样一个常识放在对立位置,也就是说,只有当少数当权者的声音比多数国民投票选举的政党的权利更受尊重的时候,民主主义才能存在。
  如上所述,以向边野古转移基地事件为契机,日本全国国民都必须考虑如何加强安全保证的论调变得高昂起来。不管这论调真正的意图何在,如果真的相信联合国的作用加强,并打算重新考虑加入联合国的日美安保,也许能够产生一个有建设性的结果。还有第三个常识,我想如果专家认为从海军的现状考虑,在战略上可能实现的话,那么,我提议把在边野古当地无论如何都难以实现的直升机基地,建到日本本土来,这也是一个选择。
  没有想像力的日本政府、因泡沫经济或不景气而放弃思考的日本人,一直都把那“苦涩的决断”和“痛苦的选择”推给冲绳的政治家和民众,这次也该是本土的日本人自己做决定的时候了。从冲绳的立场来重新审视亚洲和世界的时刻如今已迫在眉睫。“爆发”这个词现在看似不着边际,而一旦“爆发”一举实现的话,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二十世纪的时候我们不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吗?
  (翁家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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