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我弥留之际 - 20、塔尔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等我再回来已经是十点钟了,皮保迪那两匹马系在大车的后面。它们已经把那辆四轮马车从出事地点拉回来了,奎克发现它底朝天跨架在小溪一英里之外的一条沟上面。它是在小溪那里给拉到路外面去的,早就有十来辆大车在那里出过事了。是奎克发现的。他说河水涨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涨。他说水已经没过了桥桩上他所见到的最高水痕。“那座桥是经受不起这么大的水的,”我说。“这事有人告诉过安斯没有?”
  “我告诉他了,”奎克说。“他说他寻思那两个小伙子已经听说了,他们这会儿准卸下货在往回走了。他说他们可以装上棺材过桥的。”
  “他还是别过桥往前走,把她葬在纽霍普得了,”阿姆斯蒂说。“那座桥太老了。我是不愿拿自己的性命跟它开玩笑的。”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她送到杰弗生去呢,”奎克说。
  “那他还是尽量快去为好,”阿姆斯蒂说。
  安斯在门口迎接我们。他胡子刮过了,但是刮得并不高明。下巴那儿拉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他穿着星期天才穿的裤子,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圈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衫软软地贴在他的罗锅背上,使他显得更驼了。白衬衫就有这样的效果,他的脸也显得跟平时不一样。他现在照直了看我们的眼睛,很威严,他的脸上有一种悲剧色彩,镇定矜持,我们走上门廊刮去鞋上的泥土时他跟我们握手,我们穿着星期天的衣服有点发僵,我们的衣服窸窣作响,他和我们打招呼时我们都没有抬眼看他。
  “赏赐的是耶和华,”我们说。
  “赏赐的是耶和华。”
  小男孩不在那里。皮保迪告诉我们他怎样来到厨房里,发现科拉在煮那条鱼,便大喊大叫地扑上去对着她又是抓又是掐,使得杜威·德尔只好把他拎到谷仓里去关起来。“我那两匹马没事儿吧?”皮保迪问。
  “没事儿,”我告诉他。“我今天早上还喂它们来着。你那辆马车看起来也还可以。没有受到什么损坏。”
  “不是谁搞的鬼吧,”他说。“我真想知道马跑掉的时候那孩子在什么地方。”
  “要是马车哪儿坏了,我可以帮你修,”我说。
  女人家走到屋子里去了。我们可以听见她们说话和扇扇子的声音。扇子呼呼、呼呼、呼呼地响,她们说个不停,说话声像是一群蜜蜂在水桶里嗡嗡作响。男人们停在门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谁也不看谁。
  “你好,弗农,“他们说。“你好,塔尔。”
  “看样子还要下雨。”
  “肯定还要下。”
  “准保的,爷们。还得好好儿下呢。”
  “雨倒是来得挺猛。”
  “去的时候又是慢慢腾腾的了。你就等着瞧吧。”
  我绕到房后去。卡什正在把孩子在棺盖上钻的洞眼补起来。他在削填塞窟窿的木塞子,一个一个的削,木头很湿,不大好弄。他原本可以铰开一只铁皮罐头把洞眼盖上,别人根本不会注意二者的差别的。不会在乎的,至少是。我看见他花了一个小时削一只木塞子,仿佛他在干的是刻花玻璃活儿,其实他满可以随便捡一些木棍把它们敲到窟窿里,这样也满行了。

  我们干完活之后我回到房前去。男人们已经离开房子稍为远一些了,他们有的坐在木板两端,有的坐在锯架上,我们昨天晚上就是在这儿做棺材的,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惠特菲尔德还没有来。
  他们抬起头来看我,他们的眼睛在询问。
  “差不多了,”我说。“他正准备把匣子钉上呢。”
  就在他们站起来的时候安斯来到门口,看着我们,我们便回到门廊上去。我们再一次仔仔细细地刮鞋子上的泥,在门口磨磨蹭蹭,让别人先进去。安斯站在门里面,庄严而又矜持。他挥挥手,带领我们朝房间里走去。
  他们把她颠倒放进棺材里。卡什把棺材做成钟形的,像这样:每一个榫头与接合面都做成倾斜的,用刨子刮过,合缝严密得像一面鼓、精巧得像一只针线盒,他们把她头足倒置放在棺材里,这样就不至于弄皱她的衣服。那是她的结婚礼服,下摆多褶,他们让她头足倒置,这样裙裾就可以摊开来了,他们还剪了一块蚊帐给她做了个面纱,免得显露出脸上被钻破的洞。
  我们朝外面走的时候惠特菲尔德来了。他一直湿到腰那儿,还沾满泥巴。“上帝垂怜这家人家,”他说。“我来迟了,因为桥已经给冲走了。我是走到老浅滩那儿,骑马蹚水过来的,幸好上帝保佑我。让他的恩典也降临这家人家吧。”
  我们又回到叉架和木板那里,坐下或是蹲下。
  “我知道桥准会冲走的,”阿姆斯蒂说。
  “它在那儿已经有很久了,这座桥,”奎克说。
  “是上帝让它呆在那儿的,你得说,”比利大叔说。“二十五年以来,我从没听说有谁用锤子维修过一下。”
  “它造好有多久啦,比利大叔?”奎克说。
  “它是在……让我想想看……一八八八年造的,”比利大叔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皮保迪是第一个过桥的人,那天他到我家里来给乔迪接生。”
  “要是你老婆下一次崽我都过一次桥,它早就塌了,比利,”皮保迪说。
  我们都笑了,声音突然大起来,接着又突然安静了下来。我们都稍稍避开旁人的目光。
  “有多少过过这座桥的人再也过不了任何桥了,”休斯顿说。
  “这话不假,”利特尔江说。“确实就是这样。”
  “又多了一个过不了桥的人啰,再也过不了啰,”阿姆斯蒂说。“他们用大车送她进城得用两三天工夫。他们得花上一个星期,送她去杰弗生然后再回来。”
  “安斯干吗这么急着非要把她送去杰弗生不可呢?”休斯顿说。
  “他答应过她的,”我说。“她要这样做。她非要这样做不可。”
  “安斯也是非要这样做不可,”奎克说。

  “是啊,”比利大叔说。“就有这样的人,一辈子什么都凑合对付过去,忽然下决心要干成一件事,给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
  “哼,现在只有上帝才能把她弄过河去了,”皮保迪说。“安斯可不行。”
  “我寻思上帝会这样做的,”奎克说。“他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在照顾安斯。”
  “这话不假,”利特尔江说。
  “照顾了那么久如今都欲罢不能了,”阿姆斯蒂说。
  “我寻思他也跟左近所有的人一样,”比利大叔说。“他照顾了那么久如今都欲罢不能了。”
  卡什出来了。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梳得服服贴贴的披在脑门上,又光又黑,像是用漆刷在头上似的。他在我们当中直僵僵地蹲了下来,我们注视着他。
  “这样的天气你有感觉吧,对吗?”阿姆斯蒂说。
  卡什一句话也不说。
  “断过的骨头总是有感觉的,”利特尔江说。“骨头断过的人总能预报阴雨天的。”
  “卡什运气还算不错,他出了这件事才摔断一条腿,”阿姆斯蒂说。“弄得不好他是会一辈子瘫在床上的。你是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卡什?”
  “二十八英尺四又二分之一英寸,大概是这样吧,”卡什说。我挪到他的身边。
  “站在湿木板上是很容易滑倒的,”奎克说。
  “真是太倒霉了,”我说。“不过你当时也是没有办法。”
  “都是那些娘们儿不好,”他说。“我是考虑到她的平衡打的。我是按她的大小和份量打那副寿材的。”
  要是遇到湿木板就滑倒,那么在这场鬼天气过去之前,还不定有多少人要摔交呢。
  “你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说。
  我才不在乎别人摔交不摔交呢。我在乎的是我的棉花和玉米。
  皮保迪也不在乎别人摔交不摔交。怎么样,大夫?
  那是铁定的。迟早会给大水冲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灾祸总是不可避免的。
  那是当然的啦。否则东西怎么会值钱呢。要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人人都得到大丰收,你以为庄稼还值得人去种吗?
  唉,要是我愿意见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大水冲得一干二净,那才怪哩,那是我流血流汗种出来的呀。
  那是明摆着的嘛。只有自己能够呼风唤雨的人、才会不在乎见到庄稼给水冲走。
  能呼风唤雨的是谁呢?这样的人眼珠子的颜色哪儿有呢?
  对啰。是上帝让庄稼长起来的。他什么时候觉着合适就什么时候发大水把它冲走。
  “你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我说。
  “都是那些娘们儿不好,”他说。
  在屋子里,那些女人开始唱歌了。我们听见第一句响了起来,在她们觉得有把握的时候,歌声开始变响了,我们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脱掉帽子,把嘴巴里嚼着的烟草吐掉。我们没有走进去。我们停留在台阶上,挤成了一团,帽子捏在身前或是身后松驰的双手里,一只脚伸在前面站着,头垂了下来,眼光不是朝旁边看,便是朝手里的帽子看,再就是朝地上看,时不时朝天上看,朝别人的庄重、严肃的脸上看去。

  这支歌唱完了;女人们颤抖的嗓声在一个浑厚的、越来越轻的低音中停止。惠特菲尔德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显得比他的人要大些,好像这二者并不是一回事。好像他是一回事,他的声音又是另一回事,他们是分别骑了两匹马在浅滩上蹚水过来进入屋子的,一个身上溅满了泥浆而另一个连衣服都没有湿,得意洋洋却又十分忧伤。屋子里有人哭起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她的眼睛和声音都朝里翻了进去,在倾听似的;我们挪动着,把重心移动到另一条腿上去,接触到别人的眼光但是又装出没有这回事的样子。
  惠特菲尔德终于停止了。女人们又唱起歌来。在滞重的空气里,她们的声音像是从空气中产生的,飘来飘去,汇集在一起,聚成一些哀伤的、慰藉的曲调。歌唱完时,这些声音似乎并没有消失。似乎它们仅仅是藏匿在空气里,我们一动它们就会重新出现在我们周围,又忧伤又安慰人,这时女人家唱完了,我们戴上帽子,动作直僵僵的,好像我们以前从来没戴过帽子似的。
  在回家的路上,科拉仍然唱个不停。“我正朝我主和我的酬谢迈进,”她唱道,她坐在大车上,披巾围在肩膀上,头上打着伞,虽然天并没有下雨。
  “她可算是得到她的酬谢了,”我说。“不管她去的是什么地方,她总算是摆脱了安斯·本德仑,这就是她的酬谢了。”她在那只盒子里躺了三天,等达尔和朱厄尔回到家中,拿了一只新的车轮,回到陷在沟里的大车那里。用我的牲口吧,安斯,我说。
  我们等我们自己的,他说。她会这样要求的。她一向就是个爱挑剔的女人。
  第三天他们回来了,他们把她装上大车动身上路,时间已经太晚了。你们只好绕远走萨姆森家的那座桥了。你们走到那儿得一天工夫。那里离杰弗生还有四十英里。用我的牲口吧,安斯。
  我们还是等自己的吧。她会这样要求的。
  我们是在离本德仑家大约一英里处看见他的,他坐在一个烂泥塘的边上。据我所知,烂泥塘里从来就没有过一条鱼。他扭过头来看我们,他的眼睛圆圆的,很安详,他的脸挺脏,那根钓竿横架在他的膝盖上。科拉仍然在唱圣歌。
  “今儿个可不是钓鱼的好日子啊,”我说。“你跟我们一块回家,明天一大早我带你到河边去逮鱼,多多的。”
  “这里面有一条,”他说。“杜威·德尔看见的。”
  “你跟我们走吧。到河里逮鱼最好不过了。”
  “这儿有,”他说。“杜威·德尔看到过的。”
  “我正朝我主和我的酬谢迈进,”科拉唱道。
或许您还会喜欢:
伊迪丝华顿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0
摘要:作者:伊迪丝·华顿脱剑鸣译在我还是个小女孩,又回到纽约时,这座古老的都市对我最重要的莫过于我父亲的书屋。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能够如饥似渴地读起书来。一旦走出家门,走上那些简陋单调的街道,看不到一处像样的建筑或一座雄伟的教堂或华丽的宫殿,甚至看不到任何足以让人联想到历史的东西,这样的纽约能给一位熟视了无数美丽绝伦的建筑、无数地位显赫的古迹的孩子提供些什么景观呢?在我孩提时代的记忆当中, [点击阅读]
伦敦桥
作者:佚名
章节:124 人气:0
摘要:杰弗里。谢弗上校很喜欢他在萨尔瓦多的新生活。有人说这个巴西第三大城市非常迷人。这确实是个充满了欢乐的地方。他在瓜拉球巴海滩正对面租了一套豪华的六居室别墅。在这里,他每天喝着甘蔗甜酒和冰镇啤酒,间或去俱乐部打打网球。到了晚上,谢弗上校——这个绰号“鼬鼠”的变态杀手——就又操起了他的老本行,在这座老城阴暗狭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开始了狩猎。 [点击阅读]
伯特伦旅馆之谜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在西郊地区中心,有一些小巷子,除了经验丰富的出租车司机以外,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出租车司机们能胸有成竹地在里面游弋自如,然后得意洋洋地到达帕克巷、伯克利广场或南奥德利大巷。如果你从帕克大街拐上一条不知名的路,左右再拐几次弯,你就会发现自己到了一条安静的街道上,伯特伦旅馆就在你的右手边。伯特伦旅馆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战争期间,它左右两边的房屋全都毁于一旦,但它却毫无损伤。 [点击阅读]
低地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0
摘要:站台上,火车喷着蒸气,亲人们追着它跑过来。每一步,他们都高高扬起胳膊,挥舞。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车窗后。窗玻璃的下沿到他的腋下。他在胸前持着一束白色碎花,神情呆滞。一个年轻女人把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从火车站拽出去。女人是个驼背。火车开进战争。我啪的一声关掉电视。父亲躺在房间正中的棺材里。房间四壁挂满照片,看不到墙。一张照片中,父亲扶着一把椅子,他只有椅子的一半高。他穿着长袍,弯腿站着,腿上满是肉褶子。 [点击阅读]
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结局(1)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字叫爱迪的人,故事从结尾处爱迪死在阳光下开始。从结尾开始讲一个故事,似乎颇为奇怪。但是,所有的结尾亦是开端。我们只是当时不知道而已。爱迪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小时,像大部分其它时间一样,是在“红宝石码头”——壮观的灰色大海边上的一个游乐场里度过的。 [点击阅读]
你好忧愁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0
摘要:这种感情以烦恼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头索绕不去,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冠之以忧愁这个庄重而优美的名字是否合适。这是一种如此全面,如此利己的感觉,以至我几乎为它感到羞耻,而忧愁在我看来总显得可敬。我不熟悉这种感觉,不过我还熟悉烦恼,遗憾,还稍稍地感受过内疚。今日,有什么东西像一层轻柔的、使人难受的丝绸在我身上围拢,把我与别人隔开。那年夏天,我对岁。我非常快乐。“别人”指的是我父亲和他的情妇艾尔莎。 [点击阅读]
侏罗纪公园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在最初的不规则零散曲线中,几乎看不到基本数学结构的提示。||迈克尔·克莱顿几乎是乐园迈克。鲍曼一面开着那辆越野车穿过位于哥斯大黎加西海岸的卡沃布兰科生态保护区,一面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这足七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眼前路上的景色壮丽:路的一边是悬崖峭壁,从这儿可俯瞰热带丛林以及碧波万顷的太平洋。据旅游指南介绍,卡沃布兰科是一块朱经破坏的荒原,几乎是一个乐园。 [点击阅读]
侯爵夫人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0
摘要:一R侯爵夫人可不是才智横溢的,尽管文学作品里,凡是上年级的妇女无不被写成谈吐妙趣横生。她对样样事都无知透顶,涉足上流社会对她也于事无补。据说饱经世故的妇女所特有的吐属有致、洞察入微和分寸得当,她也一概没有。恰好相反,她冒冒失失,唐突莽撞,直肠直肚,有时甚至厚皮涎脸。对于一个享乐时代的侯爵夫人,我能有的种种设想,她都统统给破坏了。 [点击阅读]
假戏成真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0
摘要:接听电话的是波洛的能干秘书李蒙小姐。她把速记簿摆到一边去,拎起话筒,平淡的说,“屈拉法加8137。”赫邱里-波洛躺回直立的椅背上,闭起双眼。他的手指在桌缘上轻敲着,脑子里继续构思着原先正在口述的信文的优美段落。李蒙小姐手掩话筒,低声问说:“你要不要接听德文郡纳瑟坎伯打来的叫人电话?”波洛皱起眉头。这个地名对他毫无意义。“打电话的人叫什么名字?”他谨慎地问。李蒙小姐对着话筒讲话。 [点击阅读]
假曙光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懒洋洋的七月天,空气中弥漫着干草、马鞭草和樨草的清香。阳台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淡黄色的碗杯,里面漂浮着几枚大草霉,在几片薄荷叶的衬托下显得那么鲜红。那是一个乔治王朝时代的老碗杯周围棱角很多,折射出错综复杂的亮光,雷西的两只手臂正好刻印到狮子的双头之间。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