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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三日星期三至三月二十四日灌足节星期四布隆维斯特拿起红笔,在达格手稿的空白处画一个问号,问号底下的点还特地画成圆圈,并写上“注记”二字。他希望这里能注明来源。这天是星期三,灌足节①前夕,复活节这一星期,杂志社几乎可以说处于停工状态。莫妮卡出国去了,罗塔和丈夫到山上度假,柯特兹进办公室接了几小时电话,但布隆维斯特叫他回家,反正没有人会打电话来,就算有也还有他在。柯特兹开心地笑着离开,准备去和新女友约会。
达格没有来。布隆维斯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认真地阅读他的稿子。此书约有十二个章节,共两百八十八页,达格已经交出其中九章的完稿,而布隆维斯特也已一字不漏地看过,交还时还在打印稿上加注请他说明或建议他重写的部分。
达格是个能写的作家,布隆维斯特的修改多半只局限于旁注。文稿在他桌上不断迭高的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们意见相左之处只有一个段落,布隆维斯特想要删除,达格则拼了命想保留。最后是达格成功了。
总之,《千禧年》有一本很出色的书即将付梓,而且无疑会登上头版造成轰动。达格毫不留情地揭发买春客,从他叙事的方式看,谁都能立刻明白体制本身出了问题。在这一部分,他同时展现了作家与社会哲①即复活节前的星期四,又称圣星期四.
学家的才能。他的调查研究构成此书的主体,这样的新闻作品理应列入濒临绝种的名单。
布隆维斯特发现达格是个严格的记者,几乎毫无处理不周之处。有太多社会新闻报道总是措辞严厉,让整篇报道变成自以为是的垃圾文章,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的书不只是揭发丑闻,更是宣战。布隆维斯特暗自一笑。达格小他十五岁,但他却在他身上看见自己当初挑战那些二流财经记者、汇集出一本引发争议的书时的热忱。至今仍有几家报社的新闻编辑群尚未原谅他。
达格这本书的问题在于必须做到滴水不漏。一个记者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若非对自己的故事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是不会出版的。目前,达格有百分之九十/又的把握,除了有几个弱点需要再进一步补充,还有一两个主张没有提出适当的证明。
下午五点半,布隆维斯特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根烟。爱莉卡已宣布办公室内全面禁烟,但此时只有他一人,这个周末也不会有人进办公室。他又工作了四十分钟后,才将他刚刚编辑过的章节整理好,放在爱莉卡的收文盘中让她校读。达格答应过第二天上午会用电子邮件,将剩余三章的完稿寄出,那么布隆维斯特便能利用周末看稿。他们预定在复活节过后的星期四举行主管会议,批准该书与杂志文章的最后版式。接下来便只剩美术设计,这只需克里斯特一人去伤脑筋,然后就能送印刷厂了。布隆维斯特并未请不同的印刷厂出价竞标,这项工作将委托摩根戈瓦的哈维格·雷克兰。他那本关于温纳斯壮事件的书便是交由他们印刷,价格好得不得了,服务也是一流。布隆维斯特看看时钟,决定再犒赏自己一根烟。他坐在窗边,俯视约特路,一面用舌头舔着嘴唇内侧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他已经自问不下一千次:星期日凌晨在莎兰德住处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莎兰德还活着,而且回到斯德哥尔摩了。170玩火的女孩
自那时起,他天天试着与她联系,或是发电子邮件到她一年多前使用的邮箱,或是到伦达路来来回回地走。但他开始感到绝望。现在门牌上的名字是“莎兰德一吴”。选举人名册中姓吴的共有两百三十人,其中约有一百四十人住在斯德哥尔摩市区或近郊,却没有人住在伦达路。布隆维斯特不知道她是否有了男友,或是将公寓出租。敲门也无人应门。
最后他回到办公桌前,写了一封老派但恳切的信给她:莉丝,你好:
我不知道一年前出了什么事,但事到如今,就算像我这样的呆瓜也明白,你已不想跟我有任何联系。你想和谁在一起该由你自己决定,我无意多嘴,只是想告诉你我仍当你是朋友,也很想念你,希望能和你喝杯咖啡——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不知道你惹上什么麻烦,但伦达路上的骚动确实令人惊慌。若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你也知道,我欠你太多了。还有,你的袋子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想要回去就告诉我,如果不想见我,只要给我邮寄地址即可。既然你已经明白表示不想和我再有任何瓜葛,我答应绝不再打扰你。
麦可
正如预期,她没有回他只字片语。
伦达路攻击事件当天早上,他回到家后打开背包皮,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餐桌上。有一个皮夹装了一张身份证、约六百克朗、两百美金和一张月票。此外还有一包皮万宝路淡烟、三个Bi。打火机、一盒喉糖、一包皮面巾纸、一根牙刷、牙膏、三个卫生棉条、一包皮未拆封的保险套——价格标签显示是在伦敦盖特维克机场买的——一本有A4大小黑色隔页硬片的活页笔记本、五支圆珠笔、一罐梅西防身喷雾器、一个装着唇膏与化妆第十一章171
品的小袋、一具附有耳机但没有电池的调频收音机,以及星期六的《瑞典晚报》。
最有趣的物品是放在外袋的一把铁锤,拿取很方便。然而,对方出手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拿铁锤或喷雾器。她显然是用钥匙当手指虎——上头还留有血迹和皮屑。
钥匙圈上有六把钥匙,三把是一般公寓钥匙——大楼前门、公寓的门和安全锁的钥匙。可是三把都与伦达路大楼前门的钥匙孔不符。布隆维斯特翻开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看。他认得出莎兰德工整的笔迹,也马上发现这不是一本女孩的私密日记,其中有四分之三全都写满了看似与数学相关的记号。第一页最上方有一条方程式,布隆维斯特也认得。
(护+少二护)
布隆维斯特的计算能力向来很强,中学毕业时数学还拿过最高分,当然这并不表示他是数学奇才,只不过是能吸收学校的课堂内容。不过莎兰德写在笔记里的公式,布隆维斯特不仅无法了解,就算试图去了解也办不到。有一个方程式写了满满两页,最后的地方还划掉做了修改。他甚至无法分辨这是否真是数学公式与计算,但由于知道莎兰德的特质,因此他猜想这些确实是方程式没错,而且一定有某些深奥意涵。
他来回翻阅了好一会儿,简直就像在看天书,但也多少了解到她想做什么。令她着迷的是费马定理,这个赫赫有名的谜题连他都听说过。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笔记的最后一页有一些非常简要的密码暗号,肯定和数学毫无关系,但看起来还是像个方程式:
172玩火的女孩
(金发巨人十马哥)一尼艾毕
这一行底下画了线又画了圈,他却毫无头绪。同一页最下方有一个电话号码,和埃斯基尔斯蒂纳一家租车公司的名称“汽车专家”。布隆维斯特捻熄香烟、穿上夹克、设定好办公室的警报系统,然后走到斯鲁森的巴士总站,搭车前往一个雅痞区——位于兰纳斯塔湾附近的史托切。妹妹安妮卡·布隆维斯特·贾尼尼邀请他去参加派对,这天是她四十二岁生日。
复活节的长周末一开始,爱莉卡便以充满焦虑的心,发了狠地慢跑三公里,最后跑到盐湖滩的汽艇码头。之前一直懒得上健身房,因此觉得全身僵硬、身材走样。跑完后走路回家。丈夫在现代博物馆演讲,回到家至少都八点了。爱莉卡心想待会要开一瓶好酒、在按摩浴缸放水,然后引诱他。这样至少能让她不再想着令她苦恼的问题。一星期前,她和瑞典最大媒体公司的总裁一块吃中饭。吃沙拉时,他非常认真地表示有意延揽她担任该公司规模最大的日报《瑞典摩根邮报》的总编辑。董事会讨论过几个可能的人选,但我们一致认为你将会是报社的一大资产。你正是我们想要找的人。附带的薪资条件让她在《千禧年》的收入显得微薄到荒谬。
这项工作机会就像晴天中的霹雳,使她无言以对。为什么是我呢?对方始终含糊其辞,但慢慢地也透露出一些端倪:因为她有名气、受敬重,而且肯定是个有才华的编辑。两年前,她将《千禧年》拉出险境,令他们印象深刻。《瑞典摩根邮报》也需要以同样方式重生。这家报社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因此订报率每况愈下。爱莉卡是个有力量的记者,拥有影响力。让一个具有女权思想的女性带领瑞典最保守、以男性为主的机构之一,可说是挑衅而大胆的主意。所有人都同意了。第十一章173
不,应该说是几乎所有人。有分量的人全都站在同一边。“可是我并不认同这份报纸的基本政治理念。”“那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是会公开唱反调的人。你是来当上司,不是党部特工,社论版的问题自有其解决之道。”他没有说太多,但其实这也枚关阶级。爱莉卡拥有好的出身背景。她告诉他说这个提议的确很令她心动,但她必须再好好想想,无法立刻答复。他们答应给她一点时间,但希望能尽快。总裁并解释说如果酬劳是令她犹豫的原因,很可能还可以协商更高的数字。此外还包皮括一项异常丰厚的黄金降落伞条款。你也该开始想想退休计划了。她的四十五岁生日即将到来。她曾经当过见习的菜鸟与临时雇员,后来凭着自己的实力组成《千禧年》团队,成为总编辑。拿起电话回答要或不要的时刻愈来愈接近,她仍不知道该说什么。上个星期,她不止一次想要和布隆维斯特商量这件事,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反而瞒着他这个工作机会,因而深感内疚。
有一些缺点显而易见。如果答应了,就表示得和布隆维斯特分道扬镳,因为不管他们能提供多优厚的条件,他也绝不可能跟着她到《瑞典摩根邮报》。眼下他并不需要这笔钱,而且他也愈来愈习惯依照自己的步调,优哉地写文章。
爱莉卡很喜欢《千禧年》总编辑的职务,这让她在新闻界获得了她几乎自认为配不上的崇高地位。她一直不是写新闻的人,这不是她的专长——她觉得自己的文笔很差。但话说回来,她却是一流的广播人或电视人,而最重要的一点:她是个杰出的编辑。何况对于实际的编辑工作,她也乐在其中,这可是担任《千禧年》总编辑必备的条件。然而,她心动了。倒不是因为酬劳,而是接下这份工作后,她必然能晋身瑞典的红牌媒体人之列。这是一生难得一遇的机会,总裁如此说。
就在走到盐湖滩大饭店附近某处时,她才惊觉自己实在无法拒绝。174玩火的女孩
想到有必要告诉布隆维斯特,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在安妮卡家的晚餐,一如往常有点混乱。安妮卡有两个小孩:十三岁的莫妮卡和十岁的詹妮。丈夫安利科是某家国际生物技术公司北欧分部的主管,要负责监护与前妻所生的十六岁儿子安东尼奥。另外前来用餐的还包皮括安利科的母亲安东妮亚、他的弟弟皮耶特洛、弟媳爱娃罗塔以及他们的孩子彼得和尼古拉,再加上安利科住在附近的姐妹玛琪拉和她的四个孩子。安利科的姑妈安吉莉娜一向被家人视为彻头彻尾的疯子,即使精神状态正常时也是极端怪异,但她和新男友也都受到邀请。
因此在摆满食物的餐桌周围,情形十分混乱。叽里呱啦的对话中夹杂着瑞典话和意大利话,有时则是同时进行,更烦人的是一整晚安吉莉娜都在大声询问——好让想听的人都能听见——为什么安妮卡的哥哥还未婚,甚至还说她朋友的女儿当中有一些适合的对象,可以介绍给他。最后布隆维斯特气恼地解释说自己也很想结婚,只可惜心爱的人已是有夫之妇。就连安吉莉娜听了都嚓声了好一会儿。七点半,布隆维斯特的手机响起,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关机,好不容易找到不知是谁帮他挂在门厅外套架上的夹克,再从内袋掏出手机时,差点就漏接了。是达格。
“有没有打扰你?”
“还好,我正在和我妹妹以及她丈夫那边一大家子的人吃饭。怎么了?”
“两件事。我试着联络克里斯特,但他没接电话。”“他和女友去戏院看表演了。”
“该死。我本来和克里斯特约好明天上午带着书的图片和图表去办公室,他要利用周末看一下。可是米亚临时决定去达拉纳,在她父母家过复活节,顺便让他们看她的论文。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但有些第十一章175
照片无法用电子邮件传送,能不能今晚请人送去给你?”“可以呀·一其实我现在人在兰纳斯塔,还会再待一会儿,不过晚一点就会回去。如果绕到安斯基德也不算太远,干脆我顺便去你那里拿好了。十一点左右可以吗?”
“可以。第二件事……我想这应该不是好消息。”“说吧。”
“有个地方出了点问题,我想送印前最好查证一下。”“好的,什么问题?”
“札拉。”
“嘱,那个黑帮分子,好像大家都很怕他,谁也不想提的那个人。”“就是他。几天前我碰巧发现他的消息。我相信他现在人在瑞典,应该也是第七章缥客名单的一员。”
“达格,只剩三星期就要出版了,你不能现在才开始挖新的东西。”“我知道,但情况有点特别。我和一名警员谈过,他发现了关于札拉的一些事。总之,我认为下星期找个几天时间在他身上下工夫,应该会有收获。”
“为什么偏偏是他?书里还有很多混蛋。”
“他似乎是个超级大混蛋。没有人确实知道他的身份,我有个直觉,再花点时间打听打听是值得的。”
“绝对不能忽视你的直觉。”布隆维斯特说道:“但老实说……期限不能往后延。印刷厂已经预约好了,而且书和杂志必须同时上市。”“我知道。”达格的口气略带失望。
“晚点再打给你。”布隆维斯特说。
米亚刚煮好一壶咖啡,倒入餐桌上的保温瓶时,听到门铃响。再过几分钟就九点了。达格离门较近,心想可能是布隆维斯特提早来了,也没有先从鹰眼往外看便开了门。不是布隆维斯特。而是一个像玩具娃娃似的矮小少女站在他面前。
“我要找达格·史文森和米亚·约翰森。”女孩说。“我就是达格·史文森。”
“我想和你们两人谈谈。”
达格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钟。米亚好奇地来到门厅,站在男友身后。“现在有点晚了。”达格说。
“我想谈谈你打算通过《千禧年》出版的书。”达格与米亚互看一眼。
“请问你是?”
“我对书的内容很有兴趣。我可以进去吗?还是我们要站在门口讨论?”
达格略感犹豫。这女孩他们根本不认识,造访的时间也很奇怪,但她看起来没有危险性,因此他将门打开,请她坐到客厅桌旁。“要喝点咖啡吗?”米亚问道。
“能不能先告诉我们你是谁?”达格说。
“好的,谢谢,我是说咖啡。我叫莉丝·莎兰德。”米亚耸耸肩,打开保温瓶。因为知道布隆维斯特要来,杯子本来就准备好了。“你怎么会以为《千禧年》要替我出书?”达格问道。他深感怀疑,但女孩不理会他,反而转向米亚,做出一个像是撇嘴一笑的表情。
“很有趣的论文。”她说。
米亚显得十分震惊。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论文的事?”
“我碰巧拿到一份拷贝。”女孩神秘地说。
达格愈发焦躁。“现在你真的要好好解释一下,你到底是谁?又想做什么?”
女孩与他四目交接,他忽然注意到她的瞳孔颜色好深,在灯光下眼睛显得乌黑。也许他低估了她的年龄。
“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到处打听札拉,亚历山大·札拉。”莎兰德说道:“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们究竟对他了解多少。”亚历山大·札拉,达格暗自心惊。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女孩端起咖啡杯吸饮了一口,视线却始终停留在他身上。那双眼睛毫无温度。他忽然隐约感到不安。
尽管身为寿星,安妮卡却和布隆维斯特或派对上的其他成年人不同,用餐时她只喝淡啤酒,尽量不碰任何葡萄酒或烈酒,因此到了十点半,还清醒得不得了。在某些方面,她总是把哥哥当做大白痴,因此大方地提议开车送他回家,顺路绕到安斯基德。其实她本来就打算载他到瓦姆德威根的巴士站,进城去也不会多花太多时间。“你怎么不买辆车?”布隆维斯特系安全带时,她问道。“因为我和你不同,我可以走路上班,买了车一年大概只会开一次。何况自从你老公开始请人喝斯科呐的烈酒之后,我也不可能开车。”“他愈来愈像瑞典人了。要是十年前,他会喝格拉巴白兰地。”一路上他们就像一般的兄妹一样聊天。除了一个顽固的姑妈、两个较不顽固的姨妈、两个远房表兄妹和一个远房堂兄妹之外,麦可和安妮卡的家人只有彼此。三岁的差异使得他们在青少年时期并无太多共通处,但长大后关系反而变得亲密。
安妮卡念的是法律,布隆维斯特认为妹妹比自己能干得多。她轻松地读完大学,在地方法院待了几年,接着担任瑞典一位相当知名的律师的助理,后来便开始自己执业。安妮卡专攻家庭法,慢慢地则开始致力于两性的平权。她成为受虐妇女的代言人,写了一本相关书籍,因而博得美名。最后,她开始涉入社会民主党的政治活动,布隆维斯特忍不住戏称她为党部特工。布隆维斯特老早便已决定,党员身份与记者的可信度不可兼得。他从未心甘情愿地去投票,即使偶尔觉得非投不可,也绝不肯谈论自己的支持对象,就连爱莉卡也不例外。“你还好吗?”穿越斯库卢桥时,安妮卡问道。“很好呀。”
“那么是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我了解你,麦可。你整个晚上都有心事。”
布隆维斯特静默了片刻。
“事情很复杂,眼下有两个问题。其一是关于一个女孩,她两年前曾经在温纳斯壮事件中帮过我,后来无缘无故消失了。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她的踪影,直到上个星期为止。”
布隆维斯特说出发生在伦达路的攻击事件。
“你报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这个女孩隐秘到了极点,被攻击的人是她,得由她出面报案。”但布隆维斯特认为报警绝非莎兰德的优先选项之一。“还是那么顽固。”安妮卡拍拍哥哥的脸颊说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杂志社在进行一个故事,将来会造成轰动。我整个晚上都在考虑该不该询问你的意见。我是说法律方面的意见。”安妮卡诧异地觑了哥哥一眼。“询问我的意见?”她惊呼道:“这还真是新鲜事。”
“是关于性交易与对妇女施暴的故事。你处理的都是相关案件,而且你又是律师,也许你不接有关新闻自由的案子,但出版前你如果能看看稿子,我会十分感激。因为除了杂志要刊登的文章之外还有一本书,所以内容不少。”
安妮卡闷不吭声地拐人哈马比工业区,经过希克拉水闸,在与尼奈第十一章179
斯路平行的巷道间迂回前进,直到驶上安斯基德路。“你知道吗,麦可?我这辈子只有一次真的很生你的气。”“是吗?”他颇为吃惊。
“就是你因为温纳斯壮被带上法庭,还因为诽谤被判刑的那次。我简直就要气炸了。”
“为什么?我只不过出了模。”
“你已经出过很多次模了。但那次你需要律师,而你唯一没找的人就是我。结果你就呆呆坐在那里,受媒体和法院的鸟气,甚至不为自己辩护。我真的快难过死了。”
“有一些特殊状况,你帮不上什么忙。”
“对,但我却是一直到《千禧年》重新站稳脚步、彻底打垮温纳斯壮之后才明白,在那之前,我实在对你失望透顶。”“我们根本打不赢那场官司。”
“你没听懂我的重点,老哥。我知道那个官司无望,我看过判决书了。重点是你没有来找我帮忙。例如说一声,喂小妹,我需要找个律师。就因为这样我始终没出现在法院。”
布隆维斯特想了一想。
“对不起,我承认当时应该找你。”
“是啊,本来就该找我。”
“那一年我一直不太对劲,无法与任何人面对面谈话,一心只想马上死了算了。”
“偏偏你没有这么做。”
“原谅我吧。”
安妮卡露出大大的微笑。
“好极了,迟到两年的道歉。好吧,我很乐意看看那些内容,你很急吗?”
“对,很快就要出版了。这里左转。”
180玩火的女孩
安妮卡将车停在达格与米亚位于熊堡路的住处对街。“只要一分钟就好。”布隆维斯特说着跑过马路,按了大门密码,一进到里面立刻发现不对劲,因为从楼梯间就听到激动的说话声。他连忙跑上三层楼,到了他们的楼层后,才发现嘈杂的声音就来自他们的住处旁。有五个邻居站在楼梯转角处,公寓门微开着。
“发生什么事了?”布隆维斯特问道,此时的他好奇多于担心。众人全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三名妇人、两名男子,似乎都已七十多岁,其中一名妇人还穿着睡衣。
“好像有枪声。”一个穿着棕色便袍的男人这么说,似乎相当确定。“枪声?”
“就是刚才。大概一分钟前公寓里头传出枪声,门开着。”布隆维斯特挤身而过,按了门铃后走进公寓。
“达格?米亚?”他出声喊道。
没有回应。
他蓦地感觉到一阵寒意窜上脊背。他认得这个味道:是线状无烟火药。接着他走向客厅的门,第一眼看见的——我的圣母玛利亚——竟是达格倒在餐椅旁边,约一码宽的血泊中。
布隆维斯特急忙冲过去,同时掏出手机,拨了一一二紧急求助电话。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我叫麦可·布隆维斯特。我需要一辆救护车和警察。”他念了地址。
“发生什么事?”
“一个男人,他好像头部中弹,现在昏迷不醒。”布隆维斯特弯身想探探达格颈部的脉搏,这才看见他的后脑勺凹了一个大洞,也才发现自己脚下踩的想必是达格的脑浆。他慢慢地缩手。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救护人员能救得了达格。
第十一章181
随后他注意到一些咖啡杯碎片,那是米亚的祖母留下来,她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以免被摔破的杯子之一。他很快地站直身子,环视四周。
“米亚。”他大喊。
穿着棕色便袍的邻居此时也跟在他后面进入门厅。布隆维斯特站在客厅门边,转身举起一只手来。
“别动。”他说:“退到楼梯间去。”
那位邻居起初看似想反驳,但还是听话退了出去。布隆维斯特静静站了十五秒,然后绕过那摊血,谨慎地走过达格的尸体来到卧室门边。
米亚仰躺在床脚的地板上。不一不一不会连米亚也遭遇不幸吧!她是脸部中枪,子弹从左耳旁的下领下方穿入,从太阳穴穿出的伤口和柳橙一样大,右眼窝则空空地睁着。她仿佛比伴侣还流了更多血。由于子弹的威力太强大,就连距离她身体几码外的床头上方的墙面,也布满斑斑血迹。
过了一会儿,布隆维斯特才发现自己紧抓着手机,紧急求助中心的线路也还没断,自己还一直屏息着不敢呼吸。他深吸一口气后,拿起电话。
“这里需要警察。有两个人被枪杀,应该已经死了。请快一点。”他听见对方说了些什么,但听不明白,觉得自己的听力好像出了问题,四周一片死寂。他试着说话,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丢下手机,退出公寓,到了楼梯口才发现自己全身发抖,心坪悴跳着,感觉好痛苦。他不发一语地挤过惊呆了的邻居群众,坐在楼梯上。隐约可以听到邻居在问他问题,声音很遥远。怎么回事?有人受伤吗?发生什么事了吗?人声在他耳边回响,仿佛来自地道。
布隆维斯特觉得全身麻木,他知道自己受到惊吓,于是把头垂到双膝之间,然后开始思考。天哪!他们遭到杀害,就在几分钟前被枪杀,182玩火的女孩
凶手可能还在公寓里面……不,若是如此我应该会看见。他忍不住一直颤抖。达格留明在地,没看见他的脸,但米亚面目全非的模样始终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无法磨灭。
忽然间,他的听力恢复了,就像有人打开了声量控制钮。他很快地起身,看着穿便袍的邻居。
“你。”他说:“你留在这里,别让任何人进入公寓内。警察和救护车已经上路了,我下去帮他们开门。”
布隆维斯特三步并作一步跑下楼,到了一楼他瞥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顿时停住。接着往地下室方向跨出一步,一眼就看到往下的楼梯半途躺着一把手枪,看起来像是科特点四五麦格农手枪——就是用来谋杀首相帕尔梅①的同一型武器。
他按捺住拾起手枪的冲动,转身走到大门口开门,站在夜风中。直到听见有人按喇叭,他才想起妹妹还在等他,便往对街走去。安妮卡张嘴正想挖苦迟来的哥哥,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你等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布隆维斯特问话的声音沙哑而不自然。
“没有,会看到什么人呢?发生什么事了?”
布隆维斯特沉默了几秒钟,一面左右张望。街上安安静静。他伸手进夹克口袋,摸到皱巴巴的烟包皮,里面还剩一根烟。点烟时,可以听到远方的鸣笛声逐渐靠近。他看看手表,十一点十七分。“安妮卡,这将会是漫长的一夜。”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而警车也在此时出现了。
①帕尔梅(OlofP吐me)曾于一九六九与一九八二年两度当选瑞典首相,于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八日晚上,在与妻子看完电影返家途中遭枪击身亡。两年后虽有一名精神异常的吸毒犯遭逮捕并起诉,但最后仍因罪证不足而无法定罪。此案至今未破,各种阴谋理论也始终争议不断。第十一章183
首先抵达的是马格努森与欧尔森两名警员。他们先前接到报案赶到尼奈斯路,结果发现是虚惊一场,因此人刚好在附近。继他们之后到达的是现场警司奥斯华·莫丹松的警官专车,中央派遣台呼叫这一带所有警车时,他人刚好在斯坎斯库尔。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不同方向到达现场,并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深色夹克的男人,站在马路中央举手拦车。这时,也有个女人从停在距离男人几码外的一辆车上下来。三名警员都等了几秒钟。派遣台说有两个人被枪杀,而这名男子左手似乎拿着什么。他们花了几秒钟看清那是手机后,立刻下车并调整腰带。莫丹松负责指挥。
“是你报案说发生枪击事件吗?”
男子点点头,似乎惊吓过度。他在抽烟,将烟放到嘴里时,手抖个不停。
“你叫什么名字?”
“麦可·布隆维斯特。就在不久前,这栋公寓里面有两个人被射杀,他们的名字是达格·史文森和米亚·约翰森。地点在三楼。邻居都站在门外。”
“老天爷!”女人惊呼。
“你又是谁?”莫丹松问安妮卡。
“安妮卡·贾尼尼。我是他妹妹。”她指着布隆维斯特说。“你住在这里吗?”
“不是。”布隆维斯特回答。“我是来找遇害的那对男女。我刚刚参加完派对,妹妹载了我一程。”
“你说有两个人被枪杀。你看到事发经过吗?”
“没有,我只是发现他们。”
“我们上楼去看看吧。”莫丹松说。
“等一下。”布隆维斯特说:“据邻居的说法,听到枪声后才不过一分钟我就到了,而且我立刻拨了一一二,从那时到现在还不到五分钟,也184玩火的女孩
就是说杀死他们的人可能还在附近。”
“你能描述凶手的模样吗?”
“我们没看到任何人。也许有哪个邻居看到了什么。”莫丹松向马格努森打了个手势,后者随即拿起无线电低声说话。莫丹松又转向布隆维斯特。
“请你带路好吗?”他说。
走进大门后,布隆维斯特停下来指指地下室阶梯。莫丹松弯下身检视武器,然后一直走到楼梯底部推了推门。门锁着。“欧尔森,你留在这里看着。”莫丹松说。
公寓门外的邻居人数减少了,有两人已回到自己家中,但穿便袍的男人还在站岗,看见穿着制服的警员到来似乎松了口气。“我没有让任何人进去。”他说。
“很好。”布隆维斯特和莫丹松异口同声地说。“楼梯上好像有血迹。”马格努森警员说。
所有人都看着脚印。布隆维斯特则看着自己的意大利休闲鞋。“那很可能是我的鞋印。”他说:“我刚才进去过,地上有不少血。”莫丹松用锐利的眼神看了布隆维斯特一眼,然后用笔推开公寓的门,发现门厅有更多血脚印。
“右边,达格在客厅,米亚在卧室。”
莫丹松迅速地巡视公寓,短短几秒后便出来。他用无线电请求刑事组执勤警前来支援。通话完毕后,救护人员来了,他们正要进入时被莫丹松拦下。
“有两名受害者。依我看,已经没救了。你们能不能派一个人进去看看,不要破坏犯罪现场?”
他的推论很快便获得证实。一名医护人员确认两人已经没救了,无须送医。布隆维斯特顿时感到反胃,转身对莫丹松说:“我要出去一下,我需要一点空气。”
第十一章185
“很抱歉,暂时还不能让你走。”
“我只想坐在外面的门廊上。”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吗?”
布隆维斯特拿出皮夹,放在莫丹松手里,随后一言不发便走到大楼外面的门廊坐下,安妮卡还和欧尔森警员在这里等着。她跟着坐到他身边。
“麦可,这是怎么回事?”
“我很喜欢的两个人被杀害了,达格和米亚。我要你看的就是达格写的稿子。”
安妮卡知道现在不宜拿一堆问题来烦他,便用手搂住哥哥的肩膀,抱了抱他。这时又来了更多警车。对面的人行道上有几个好奇的夜间路人驻足旁观,布隆维斯特正盯着他们看,警察已开始拉起封锁线。一桩谋杀案的调查工作刚刚展开了。
布隆维斯特和妹妹获准离开警局时,已过凌晨三点。他们先在安妮卡停在安斯基德公寓大楼外的车子上待了一小时,等候值班检察官前来展开调查工作的前置作业。接下来,由于布隆维斯特是两名死者的好友,又是他发现尸体后打电话报警,因此警方要求他们一起到国王岛总局以便——依照他们的说法——协助调查。
他们在那里等了很久,才有一名警局里的女巡官纽伯格前来讯问,她有一头淡金色头发,看起来像个少女。
我老了,布隆维斯特暗想。
到了两点半,他已经喝了好多杯警局贩卖机的咖啡,因此非常清醒也觉得很不舒服。甚至必须中断讯问到厕所去,还大吐特吐。米亚面容的影像一直在他脑中游移。他喝了三杯水并一再地用水泼脸,之后才又回到侦讯室,努力地理清思绪以回答纽柏格巡官的问题。“达格或米亚树敌吗?”
186玩火的女孩
“据我所知,没有。”
“他们受到任何恐吓吗?”
“如果有,我并不知道。”
“你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如何?”
“他们随时都显得很恩爱。达格告诉我等米亚拿到博士后,他们打算生个小孩。”
“他们吸毒吗?”
“我不确定,但应该没有,就算有应该也只是在某个庆祝派对上抽抽大麻。”
“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来找他们?”
布隆维斯特解释说是为了一本书的收尾工作,但并未指出书的主题。
“你认为这么晚来找人正常吗?”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
“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因为工作的缘故。”
巡官毫不留情地提问,试图拼凑出时间框架。
整栋大楼的人都听见枪声,两记枪响的间隔不到五秒钟。穿着便袍的七十岁老翁住得最近,原来他是海岸炮兵队的退休少校。当时他正在看电视,听到第二枪后才来到楼梯间,由于髓骨部位有点问题,所以从沙发起身时动作很慢。他估计自己到达楼梯口大约花了三十秒,但无论是他或其他邻居都没有在楼梯上见到任何人。根据邻居们的说法,第二声枪响后不到两分钟,布隆维斯特就到了。
布隆维斯特觉得,安妮卡在找到大楼正确位置停车时,他们约有一分半钟的时间可以看见街道,而他从说完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到过街上楼,这当中约有三四十秒的空当。凶手就在这段时间离开公寓、跑下三第十一章187
层阶梯、离开大楼,中途还遗落凶器,然后在安妮卡转进这条街道之前消失不见。
某一刻,布隆维斯特在头晕目眩之余,忽然发现纽柏格巡官似乎不经意地将他视为凶嫌,认为他可能只跑下一层楼,等到邻居聚集时才假装刚刚抵达现场。不过他有妹妹可作为不在场证人。他整个晚上,包皮括与达格通电话,都有十多名贾尼尼家族成员可以为证。最后安妮卡采取了强硬态度。布隆维斯特已经提供所有合理且可能的协助,而且明显看得出他很累,人又不舒服。她表示说自己不只是布隆维斯特的妹妹,也是他的律师,所有讯问过程也该告一段落,让他回家了。
他们走到大街上后,在安妮卡的车旁站了一会儿。“回家去睡一会儿吧。”她说。
布隆维斯特摇摇头。
“我得去找爱莉卡。”他说:“她也认识他们,我不能光是打电话通知她,也不希望她早上醒来从新闻报道中得知。”安妮卡略感犹豫,却也知道哥哥说得没错。
“那么,出发到盐湖滩区吧。”她说。
“你能载我去吗?”
“不然妹妹是做什么用的?”
“如果你送我到纳卡,我可以从那里搭出租车或等公车。”“无聊!上车吧,我载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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