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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黑子 - 第八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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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台湾室内设计师是开车去接辛小丰的。辛小丰让他在实验小学的一个侧路口等他。设计师在车里,远远就看到穿着白T恤蓝色牛仔裤的辛小丰,从菜市场门口,往这边走来。他总是穿得很少,车外面的树叶在猛烈摇晃,风很大,这让设计师有点心疼,所以,辛小丰还没有走近,他就倾身替他开了门。
  真是抱歉,我说过我回来和你一起过二月十四号的。但家里出了事。今天我要好好补偿你。辛小丰笑笑,说,我也很忙。
  有家鱼翅特别好,我们先过去吃饭,然后,我带你去一个酒庄玩。圈子里的好朋友叫我杰瑞。我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告诉我吧。假名也行。
  我没有假名。
  我知道你没有出柜,也看得出你很难,所以,我从来也没有问你的单位,问你其他任何情况。但是,给我个称谓好招呼啊。
  随便你叫吧。
  我们见面四次了吧,连今天。杰瑞开车很谨慎,辛小丰觉得他和伊谷春和杨自道开车都不一样,伊谷春悍勇,生猛敏锐,杨自道轻逸,出神入化。杰瑞说,每次我看到你,不知道怎么的,都有心疼的感觉,当然很轻微了——我没那么婆婆妈妈,可是,你那个眼神,你的眼神让我感到,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孤独和忧伤。我真的心疼。
  辛小丰把副驾座小遮阳板翻下,对着里面的小镜子看自己。设计师说,而且,每一次看到你,都觉得你很疲惫,像走了很远的路,又像通宵未眠。
  有时候累一点吧。辛小丰说。
  那个鲍翅店,有着故宫一样的高大红门。吃饭的时候,叫杰瑞的设计师,很详细地介绍了这一家的每一道菜的讲究和奥秘。鱼翅上来的时候,设计师耐心地教他加红醋,加芫荽和豆芽。他说,这一家的鱼翅是最诚实的。味道也最顶级。现在,大陆餐厅很多假鱼翅让人眼花缭乱。真鱼翅一斤两千到三千,假的才几百甚至几十。但最可恶的是,有些假的还敢卖两百八一盅,就太没有厨德,太没有做人底线了!
  辛小丰暗暗吃惊,自己吃的这一小罐子,至少要他半个月工资了。而他粗糙简单的胃,并没有领略出鱼翅的精妙;设计师自己吃得不多,总是像厨师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辛小丰吃。在不吭气地大吃一通后,辛小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食欲生猛,真是不般配这样的斯文富贵场合,不禁一笑。
  你吃,吃!没有关系的。我喜欢看你吃的样子。设计师说,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你在干什么,住哪里?
  我和别人合住。
  BL?
  辛小丰不解。设计师看出来,他是不明白所指。他总是在沉默中,掩饰着尴尬,接受设计师的安排。在设计师看来,他对这个圈子的无知,简直就像个直男。
  我是说,那个人和你是boy's love?BL?
  辛小丰笑,说,你想哪去了。
  设计师说,我不管这些了,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让我来照顾你。
  辛小丰摇头。
  你担心什么?是合住的那个人反对?

  和那没有关系。平时我也不是天天在那里睡觉。
  那你……你到底在哪里上班?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尽我所能照顾你,我不愿意看到你那么疲惫的样子。当然,你对我来说,也非常神秘。
  辛小丰说,我的工作只是有时候累一点,但那是我喜欢的工作。
  是什么类别的,总可以说吧。
  相当于……垃圾中转站吧。
  设计师笑,显然不相信这个回答,但是他不再刨问了。
  红酒庄也是一个台湾人开的,在跨海大桥引桥旁的见贤山上。车沿着水泥小道开上去,一路好多棵木棉花开放。木棉花特别高大,灰色的伟岸身躯,没有一片叶子,却绽满了麻雀那么大的厚质花朵,有猩红色、西瓜红色两种。不过,在夜色里,它们看上去更像是夜息的小鸟。杰瑞和辛小丰停车的时候,车顶上就咚地砸了一朵花下来,很有力量。杰瑞呵呵笑,爬上去把它拿下来,说,这是男人的花呀。
  辛小丰说,本地人叫它英雄花。
  设计师笑,是啊,这种花的陨落,会把人砸成脑震荡的。
  酒庄的光线迷暗幽微,人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低语,和酒吧风格完全不同,含蓄暧昧却充满激情的张力。鼻子灵一点的人,会感受到一丝丝不同的酒香,慢三舞步一样游动。杰瑞和那个女老板很熟,她把他们引到几个大橡木桶边的一个桌位,辛小丰看到桶里面,堆满成千上万的红酒瓶软木塞子,不由伸出双掌,插捧了一把。那个儒雅而风情的女老板,声音低沉如梦,她说,我给你们留了一瓶嘉本纳沙威浓,已经在醒了。设计师努嘴说,吻谢。
  你喜欢这个设计风格吗?
  辛小丰转头四处看。设计师说,现在这个光线,你看不到细节。你看大概就行。
  辛小丰含糊点头,说,挺好。
  我设计的。下次我们白天来玩,这里有一间朋友用的听音室,听音乐,看大海落日。极棒。女老板拿着两只高脚水晶杯和一个大洋葱形瓶子,从一墙壁的红酒陈列架那边施施然而来。杰瑞站起来迎,说,辛苦了,有空再来看我们,我和我弟说点事。
  女老板一笑,说,自便。
  设计师搓搓手,倾身闻了闻瓶口,兴奋地皱了皱鼻子。他给辛小丰倒上五分之一水晶杯,自己也倒上。他用手势教辛小丰不要握杯肚,示意他只拿杯脚。不要让我们的手温改变它了不起的味道。设计师说着,一边轻微转动自己的酒杯,辛小丰看到水晶杯壁缓缓显出酒挂。他也转动着,开始摇晃酒杯,一股混杂的香气氤氲而起,樱桃,甘草、泥土、橡木桶等复杂迷离的味道,辛小丰不禁深吸了一口。
  设计师说,令人沉醉吧,现在,我们喝一小口。别急着吞!把它放在口腔前部,让舌头、牙床把它温热,慢慢地,慢慢地,高潮要来了,更醇、更悠长的香味袭上来了,哦,多么迂回隽永迷幻啊……
  喝着酒,辛小丰说,在车上,你说家里出了事?

  设计师说,哦,我母亲去世了。
  辛小丰很讶异。设计师摇头,挺好,她走得很安宁。那些教友在她身边唱着歌,我母亲面带微笑地离去。
  她是……辛小丰问半句,杰瑞就说,天主教徒。我很羡慕她。你知道,我小时候不喜欢她,我觉得她杀了我父亲。我几乎不跟她说话,成天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父亲失踪了。我六岁时候的事。我就是觉得她杀了他。长大了,这个感觉淡一点,可是,我在大学的时候,还是会梦到她杀了我父亲。这个糟糕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十年前她入教后才慢慢结束。洗礼的那天,我和我姐姐都去了,我看到她穿着白袍子,下到洗礼池里,当她被牧师后仰到水里再湿漉漉地被扶起来时,我觉得她成了新人。
  我不理解你说的。辛小丰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个感觉。之前她上了一年慕教班,就是洗礼前的培训班那样的地方。我姐姐就说,她变了。她慢慢变得平和宁静,原来她很暴烈,小时候我很害怕她。后来,我们在她身边,渐渐能感受一种舒适一种喜悦感。我再也没有做过她杀了我父亲的梦,但是,有时我会想,她也许真的就是凶手,我所以失去了那个感觉,那个梦,是因为上帝原谅了她。她在救赎并获救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很羡慕你母亲。
  你们大陆好像不是太信这个,这里,我也没有看到什么教堂。
  也有。有几个呢。只是我们不太懂。它和我们有点隔膜。我和我朋友喜欢那种地方,也许有人带带我们,大家都跟进去了。
  你为什么喜欢那里呢?
  不知道。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路过一个教堂,进去看了看,听他们用闽南语唱着什么,我们听不懂,但我们也和他们一样站起来。听着听着,抬头看忽然心里感动,我看到我的朋友眼里有点泪光,我们就出来了。
  是啊,有你这样眼神的人,到那里也许才能得到慰藉。
  你真的觉得她杀了你父亲吗?
  设计师吞了一口酒,唔,我想没错。但是,上帝原谅她了,我肯定。
  酒非常好,设计师因为开车,相对少喝,辛小丰最后一点清醒是,他们第二瓶已经又喝了一大半。女老板过来,喝了一两杯,辛小丰模糊听到女老板让杰瑞别喝了,因为杰瑞酒后出过车祸。不过,第二天,这些话都不真切了,仿佛是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气的筷子,水下的感觉让人虚妄。感到不太真切的还有夜晚和设计师的肌肤相遇,身体的疼痛又使他握住了一半真实,就好像看到水面以上的筷子。对于这个叫杰瑞的设计师来说,辛小丰唤起了他灵魂上的战栗,他甚至觉得他漂洋过海而来,就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孤儿般的男人,在等候他的疼惜。
  喝多的辛小丰,更加沉默。脸色发青而且目光迷离而僵硬。杰瑞把他送上汽车,他两次要下来。杰瑞说,我们回家啊。辛小丰说,看木棉花……杰瑞就满地去找,辛小丰靠在车门上,慢慢滑到地上。女老板担忧地看着杰瑞,说,我叫人送你们吧。杰瑞说,你帮我找一朵刚砸下来的新鲜花。女老板说,那回酒庄歇歇再走吧。她的回音才落,一朵木棉花重磅坠落,咚地砸在车顶上。杰瑞格格笑,看,我们可以走了。拜——

  叫杰瑞的设计师把车子平稳地开到了他的艺术工厂。他扶架着跌跌撞撞的辛小丰,走进空无一人的车间。上二楼的时候,辛小丰吐了,白色的T恤如血染。设计师的阿玛尼休闲外套也基本报废了。他把辛小丰直接送进浴室,辛小丰挣扎了两把,想表示自己能洗,结果还是差点摔在浴缸边。脱了衣服,辛小丰一直想进浴缸,但是,设计师觉得那太慢了,他已经开始帮他冲淋洗浴了。设计师觉得自己有点轻微的发飘,但是不妨碍他欣赏辛小丰健康紧实的身体。这是一个经常运动的人,走路或者跑步,也许就是户外工作者,前胸后背都有奇怪的疤痕。杰瑞给这个身体擦干水,辛小丰坚持自己走出浴室,但等杰瑞自己洗好出来,穿着他的白色浴袍的辛小丰已经横睡在床上。
  杰瑞跪下来亲吻着辛小丰结实的脖颈,亲吻宽大的胸肌延伸处浓密的腋毛,他把自己埋伏在他身子所有的曲折地带,一寸寸吮舔着这干净的、神秘的肌肤……杰瑞忽然起身,找出他最沉迷的香水。他把它洒在他喜欢亲吻的地方。辛小丰皱了眉头,咕哝说不要。设计师吮吸着辛小丰,不,不,不……你就是我的猎人……真正的……城市猎人……设计师觉得自己是一枝在弦之箭,一枝从海峡那头劲射而来的飞矢,一匹青春狂野的惊马。他看到那个身体的主人,在世界的爆裂坍塌中,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一颗泪水却从他的眼角悄然滑落。疲惫的设计师亲吻他的泪痕,用尽全力抱住他,紧得几乎使他难以呼吸,他挣开脸说,知道巨人观吗……
  声音很低哑,并且中断了。设计师说,谁?巨人?
  无语。身体的主人,没有睁开眼睛,设计师无法断定他的清醒程度,便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胸,他的全身。他安静得就像一具被抛弃的尸体,一阵从未有过的战栗,就这样来临……
  辛小丰醒来的时候,认出这是那个叫杰瑞的设计师的卧室,就在他工作间后面,改过的落地窗,使阳光洒满这间不大的屋子,一棵像芋头一样的植物,阔大的绿叶把几片阴影投在床前整张的白羊毛皮毯上。
  辛小丰看到茶几上有字条压在杯下,是杰瑞留言:离开那个人吧,让我来照顾你。信封上的钥匙给你。这里是你的家了。
  辛小丰拿起信封,它已经厚得不像信封,而像一块小木板。看上去好像有八千一万。信封反面有设计师可能顺手画的图,一个没有门牙的孩子在看天。目光迷茫。
  辛小丰反复看信封上看天的没有门牙的孩子。忽然觉碍,叫杰瑞的设计师真懂他,这个男孩就是辛小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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