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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区域 -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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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手指指着书上的句子,慢慢地读着,在六月明朗的阳光中,他棕色的长腿放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那是两条橄榄球运动员的腿。
  “……当然,小丹尼·朱……朱内普……小丹尼·朱内普死了,我认……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人会说他不应……应……噢,该死的,我不懂。”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说他不应该死’,”约翰尼说,“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意思是大多数人都认为丹尼之死是件好事。”
  恰克看着他,那种熟悉的复杂表情掠过他平日开朗的面孔——有趣、憎恨,尴尬,还有一点儿郁闷。然后他叹了口气,又低下头读马克斯·布兰德·韦斯特恩的书。
  “应该死。但这是一个……悲……”
  “悲剧。”约翰尼提示说。
  …但这是一个悲剧,他正要为社会做好事,以弥补以前的错误行为。
  “当然,那……那……”
  恰克合上书本,抬头看着约翰尼,露出灿烂的微笑。
  “今天就上到这儿吧,约翰尼,好吗?”恰克的微笑非常动人,这微笑可以打动新罕布什尔州所有的漂亮姑娘。游泳池不是很迷人吗?真的。你骨瘦如柴的身上都冒汗了……
  约翰尼不得不承认一~至少心里——游泳池的确很迷人。
  1976年夏天真是闷热异常。从他们身后大白房子的一侧,传来割草机的隆隆声响,那是越南人潘高在割草。这声音使你想喝两杯冰镇柠檬汁,然后打盹睡起来。
  “不许诽谤我瘦削的身体。”他说,“再说,我们才刚开始读这一章”
  “但我们已经读完前两章了。”恰克央求道。
  约翰尼叹了口气,他一般都能让恰克读完,但今天下午不行。今天这孩子读的是约翰·舍本在艾美提监狱建立起严密的警卫网,邪恶的红鹰突破防线杀了丹尼。朱内普。
  “好吧,那么读完这一页。”他说,“你读不出的那个词是‘恶心’,别那么发音,恰克。”
  “太好了!”笑容更灿烂了,“不提问,是吗?”
  “嗯……也许提几个问题。”
  恰克皱皱眉,但这是装的,他知道自己快解放了。他重新翻开平装书,开始读起来,他的声音结结巴巴的,非常慢……和他正常的说话声音截然不同,好像是两个人一样。
  “当然,那……使我恶心。但这……和我的遭遇相比……和我在可怜的汤姆·肯……肯亚的床边所看到的相比,就不算算什么”。
  “子弹射穿了他的身体,他正在干去……”
  “死去,”约翰尼平静他说,“注意上下文,恰克,注意上下文”
  “正在死去,”恰克说,咯咯笑起来。然后他接着读道……他正在死去,这时我……到……到了……
  约翰尼看着恰克,感到一阵悲哀涌上心头。恰克读的是马克斯·布兰德的小说《火脑》,这小说写得简洁明快,读起来本应非常流畅的,恰克却用手指着,逐字逐句地读得非常吃力,他的父亲罗戈尔。柴沃斯拥有一家大纺织厂,是新罕布什尔州南部一家很大的企业。在社尔海姆他的家,有十六问房子,五个佣人,其中包皮括潘高,潘高每周一次去朴茨茅斯上美国公民课。柴沃斯有一辆卡迪拉克敞逢车。他妻子四十二岁,是了位非常温柔的女人,开一辆奔驰汽车。恰克有一辆巡洋舰。全家资产将近五百万元。
  恰克十六岁,约翰尼认为他长得非常帅。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体重一百九十磅。他的脸谈不上英俊,但那上面很光滑,没有粉刺之类的东西。嵌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在约翰尼认识的人中,只有莎拉·赫兹列特才有这么蓝的眼睛。在中学,恰克是个积极分子,积极到了可笑的程度,他是棒球队和橄榄球队的队长,是上一学期的低年级学生会主席,是下一学期的学生会主席候选人。最让人惊讶的是,这一切没有使他变得自负傲慢,赫伯·史密斯曾来看过约翰尼一次,他认为恰克是“一个好人”。在赫伯的词汇中,没有比这更高的赞美词了。另外,他以后将成为一个非常富有的好人。
  他坐在这里,像个孤独的射手,一个一个地射下迎面而来的词语,马克斯·布兰德小说本身非常精彩,紧张激烈,写的是约翰“火脑”·舍本与罪犯红鹰的冲突,恰克却把它读得像乏味的商业广告。
  但恰克并不傻。他的数学成绩很好,他的记性很强,手也很巧,他的问题是记不住印刷的字词。他的口语词汇挺丰富的,他能理解发声的理论,但却发不好。有时,他能准确无误地迅速复述一个句子,但当你要他换个说法再说一遍时,他就办不到了。他父亲担心恰克阅读能力部分丧失,但约翰尼不这么认为——他从没遇到过丧失阅读能力的儿童,虽然许多家长相信自己孩子的阅读难题是因为丧失阅读能力。恰克的问题似乎更普通——一种深深的阅读恐惧政越来越明显,但只是在他的运动资格受到威胁时,他的父母和他本人才开始认真对待这一问题。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如果恰克想1977年秋天进大学读书,今年冬天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学业成绩测试的好机会。数学没问题,但是其它课目……嗯……如果把题目读给他听,他会考得不错,五百分不在话下。但测试时,他们不会让你带个读题的人的,即使你父亲是新罕布什尔州商界的大亨。
  “……但我发现他……变……变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他的勇气……很惊……惊人。他不要求什么,不遗憾什么。当他跟未知的命运……搏斗时……那些恐惧和紧……紧张……”
  约翰尼在《缅因时报》上看到招聘教师的广告,就申请了,当时并没有抱大多的希望。他二月中旬来到凯特瑞镇,为了离开波奈尔镇,离开每天满满一信箱的邮件和越来越多的记者,以及越来越多紧张不安的妇女,她们只是“顺便路过”来看他(有一位顺便路过的妇女的汽车牌是马里兰州的,另一位妇女开着一辆老式福特车,车牌是阿里桑那州的)。她们伸出手去摸他……在凯特瑞镇,他第一次发现匿名的好处。到凯特瑞镇的第三天,他就申请一个厨师的工作,他在社区和夏令营干过厨师工作。餐馆的老板是一个叫鲁比·帕莱蒂的寡妇,她非常严厉,看着他的申请表说:“你所受的教育在餐馆干有点大多了,你知道吗,懒鬼?”
  “对,”约翰尼说,“我通过职业市场教育自己。”
  鲁比·帕莱蒂双手放在她瘦削的臀部,仰面大笑起来:“凌晨两点,十二个牛仔同时进来点炒蛋。香肠。腌肉。法式面包皮和烙饼时,你来得及做吗?”
  “我想可以。”约翰尼说。
  “我想你也许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鲁比说,“但我会给你一次机会的,大学生。你去体检一下,拿来体验合格证。我会雇用你的。”
  他照办了,经过头两个星期的轻率鲁莽(包皮括把一个炸篮放入滚油中时动作太猛,右手烫起了一串泡)后,他已经驾轻就熟了。他看到柴沃斯的广告后,就寄了份个人简历。在简历中,他写上自己曾专门上过有关阅读困难的课。
  四月末,他在餐馆干完了第二个月,这时,收到罗戈尔·柴沃斯的一封信,要求他五月五日去面谈。他做了必要的安排,以使那天刚好有空。一个可爱的春天下午的两点十分,他坐在柴沃斯的书房,听柴沃斯谈他儿子的阅读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丧失了阅读能力?柴沃斯问。
  “不。听上去像是一般的阅读恐惧症。”
  柴沃斯有点儿紧张:“杰克逊综合症?”
  约翰尼对此有很深的印象。米切尔·卡雷·杰克逊是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的阅读和语法专家,九年前,他写了一本轰动一时的书(善忘的读者》。书中描述了一系列阅读问题,后来被称为“杰克逊综合症”。如果你能读懂满书的术语,这是一本好书。柴沃斯读过这本书,这一事实向约翰表明了这个人解决他儿子问题的决心。
  “类似的情况。”约翰尼同意说,“但你要知道,我还没见过你儿子,也没听过他读书。”
  “他去补去年的课了。因为他不能阅读,上次考试没有通过。你有新罕布什尔州的教师执照吗?”
  “没有。”约翰尼说,“但不难得到。”
  “你将怎么解决目前的难题呢?”
  约翰尼约略讲了一下他将要采取的方法。让恰克大量朗读,主要读一些情节吸引人的作品,像科幻小说。西部小说以及青少年小说,不停地提问刚读过的内容。以及运用杰克逊书中描述过的放松技巧。“最努力的人往往最痛苦。”约翰尼说,“他们太努力了,反而强化了障碍,这是一种精神口吃……
  “杰克逊这么说的吗?柴沃斯立即插话问道。
  约翰尼微微一笑,“不,我这么说的。”他说。
  “好吧,请继续说。”
  “有时候,如果学生在读完后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感到复述的压力,大脑自己会清晰起来。当那种情况发生后,学生开始重新思考,这是一种主动的思考方式……”
  柴沃斯的眼睛闪闪发光,约翰尼恰好说到了他自己人生哲学的关键之处——也许是大部分白手起家人的信仰。“没有什么比好结果更有用。”他说。
  “嗯,是的。”
  “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拿到教师执照?”
  “不会很长。大概两星期吧。”
  “那么你二十号就可以开始了。”
  约翰尼眨眨眼:“你是说我已经被聘用了。”
  “如果你想要这个工作;你已经被聘用了。你可以往在客房,今年我不许那些该死的亲戚来,更不用说恰克的朋友了一我要他真正地努力起来,我每个月付你六百元,这钱不算多,但如果恰克有进步,我会给你一大笔奖金:一大笔。”
  柴沃斯摘下眼镜,用一只手擦擦他的脸:“我爱我的孩子,史密斯先生。我只希望他过得好。如果你能够的话,请帮帮我们的忙”
  “我会努力的。”
  柴沃斯戴上眼镜,又拿起约翰尼的简历:“你教书时间不长。不适宜教书吗?”
  来了,约翰尼想。
  “很适宜,”他说,“但我发生了一次意外。”
  柴沃斯眼睛落到约翰尼脖子上的伤疤上:“汽车相撞了?”
  “是的。”
  “严重吗?”
  “很严重。”
  “你现在看上去很健康。”柴沃斯说。他拿起简历,把它放进抽屉,令人惊讶的是,提问到此结束。于是五年后,约翰尼又开始教书了,虽然只有一个学生。
  ……至于我,我间……间接地……导致……他的死亡,他无力地抓住我的手,微微一笑,原……原谅了我,这真让人难受,我离开时觉得自己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恰克啪地一声合上书本:“完了,可以游泳了。”
  “稍等一下,恰克。”
  “啊……”恰克又跌坐下来,脸上换成了接受提问时的那种表情。表面上他仍是那个好脾气的恰克,但在表面现象的后面,约翰尼有时可以看到另一个恰克:抑郁,焦虑和害怕,非常害怕。因为这世界需要阅读,没有阅读能力的人是没有前途的,恰克很聪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很害怕今年秋天返校时会发生什么事。
  “只有几个问题,恰克。”
  “干嘛白费力呢?我知道我答不出来的。”
  “噢,这次你能答出所有的问题。”
  “我永远不明白我所读过的,到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一点了。”恰克看上去郁郁不乐。“我不知道你干吗还留在这儿,除非是为了混口饭吃。”
  “你能答出这些问题,因为它们不是有关书里内容的。”
  恰克抬起头:“不是有关书里内容?那么为什么问这些问题呢?我以为……”
  “只是为了迁就我,对吗?”
  约翰尼心跳得很厉害,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已经筹划了很久了,只等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现在的时机就很不错。柴沃斯太大没有焦虑地站在旁边,那只能使恰克更紧张,游泳池也没有他的朋友在游泳,那会使他觉得自己像个弱智的学生。最重要的是,他父亲不在这里,恰克重视他父亲超过一切人,千方百计想要使他父亲高兴。他父亲现在在波士顿参加新英格兰环境委员会有关水污染的会议。
  爱德华·斯但尼的《学习障碍概论》中这么一段:患者小鲁伯特坐在电影院的第三排。他离银幕最近,当地板上堆着的垃圾着火时,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小鲁伯特站起来,喊道:“着——着——着——”
  后面的人喊着叫他坐下,别嚷嚷。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我问小鲁伯特。”
  “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他回答说。“我很害怕。但不仅是害怕,我感到一种挫折感,我感觉自己不配作为一个人,我的结巴总让我有这种感觉,但现在我又感到无能。
  “还有别的感觉吗?”
  “有,我感到妒嫉,因为别人会看到着火了,而且……”
  “而且能说出来,并得到大家的赞赏?”
  “对,是这样的。我是惟一看到着火的人,而我却只能说着一一一着一一一着一一一着,像愚蠢的破录音机。一个人是不应该这么描述一件事的。”
  “你怎么打破这障碍的呢?
  “前天是我母亲的生日。我在花店为她买了六朵玫瑰花。我站在那里,心想:我要张开嘴,用最大的声音喊出:玫瑰!我已经准备好了。”
  “接着你做了什么呢?”
  我张开嘴,用最大的声音喊出:着火了!”
  八年前,约翰尼在斯但尼书的引论中读到这个病例,就一直没忘记过。他一直认为,小鲁伯特回忆中最关键的词就是无能。如果你认为性交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那么你不能勃起的可能性就增加了百分之十或百分之百。如果你认为阅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你中间的名字是什么,恰克?”他漫不经心地问。
  “墨菲,”恰克说,咧嘴一笑,“那是我母亲姑娘时的名字。你要告诉杰克或艾尔的话,我可要揍你这干瘦的身体。”
  “别怕,”约翰尼说,“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九月八日。”
  约翰尼开始越来越快地提问,不给恰克思考的机会——但这些问题并不需要他思考。
  “你女朋友叫什么?”
  “白丝。你认识白丝,约翰尼……”
  “她的中间名叫什么?…
  恰克咧嘴一笑:“阿尔玛。很可怕,是吗?”
  “你祖父叫什么?’
  “理查德。”
  ‘今年东部联赛你最喜欢哪支队?”
  “美国佬队。”
  “你喜欢谁当总统?”
  “我喜欢杰瑞·布朗当选。”
  “你准备买一辆跑车吗?”
  “今年不,也许明年。”
  “是你妈妈的主意?”
  “当然。他说那会让她不安的。”
  “红鹰怎么闯过警卫,杀了丹尼·朱内普?”
  “舍本没有注意监狱阁楼上的活动门。”恰克不加思索地迅速回答道,约翰尼感到一阵胜利感涌上心头,就像喝了一口威士忌酒一样。成功了。他让恰克谈论玫瑰花,他大喊出着火了!
  恰克吃惊地看着他。
  “红鹰从天窗跳进阁楼,踢开活动门。杀死丹尼·朱内普,还有汤姆·肯亚。”
  “很好,恰克。”
  “我记住了,”他喃喃自语道,然后抬头看着约翰尼,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绽出微笑,“你骗我记住了。”
  “我只不过牵着你的手,领你绕过障碍而已,”约翰尼说,“但不管怎么说,障碍还存在着,恰克。别骗自己。舍本爱上了哪位姑娘?”
  “她是……”他的眼睛暗淡了一点儿,勉强摇摇头,“我记不得了。”他突然猛地打了大腿一下,“我什么也记不住!我他妈的太笨了!”
  “你父母告诉过你他们怎么认识的吗?”
  恰克抬起头,微笑了一下。他刚才打过的腿上有一块红印。“当然告诉过。她在南卡罗莱纳州查莱斯顿市的一家出租车公司工作。她租给我爸爸一辆车胎没气的汽车。”恰克笑起来,“她现在还说她嫁给他只因为他追得很紧。”
  “那么舍本感兴趣的姑娘是谁?”
  “杰妮·朗红。她可是个大麻烦。她是格莱沙姆的女朋友。一头红发,像白丝一样。她……”他突然停下来,盯着约翰尼,好像他刚从衬衣口袋里变出一只兔子。”你又骗我了!”
  “不,你自己做到的。这只是一种误导的简单手法。为什么你说杰妮·朗红对舍本来讲是大麻烦?”
  “嗯,因为格莱沙姆是那个镇上的头面人物……”
  “哪个镇?”
  恰克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突然他眼睛从约翰尼脸上移开,看着游泳池。接着他微笑着抬起头,“阿梅提镇,和电影《大白鲨)里的镇同名。”
  “太好了!你怎么记起来的?”
  恰克咧开嘴笑:“这毫无意义,但我开始想游泳队的人,就想起镇名了。这方法大妙了,太妙了。”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吧。”约翰尼感到疲倦。紧张和高兴,“你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让我们游泳吧。”
  “约翰尼?”
  “什么?”
  “那总能有效吗?”
  “如果你养成习惯,会成功的。”约翰尼说,“每次你绕过那障碍而不是直撞上去,那障碍就会变得少一些。我认为你的朗读能力很快也会有提高。我还知道一些别的方法。”他打住话头。这些话不过是某种催眠暗示。
  “谢谢!”恰克说。那种伪装的好脾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感激,“如果你使我克服了这难题,我……嗯,我可以跪下吻你的脚,如果你愿意的话。有时候,我太害怕了,我觉得我在让我父亲失望……”
  …洽克,你不知道那正是问题的一部分吗?”
  “是吗?”
  “是的。你……你太紧张,太努力。要知道,这可能并不只是一种心理障碍。有人相信阅读恐惧症可能是某种……精神病的标志,某种短路,某种流通差错,某种……”他突然停下来。
  “某种死亡区域,”约翰尼慢慢地说,“不管怎么说,名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误导手法其实根本不是一种手法,它是让你脑中闲着的那部分去做出了毛病的那部分的工作。对于你,这意味着每次你遇到障碍时就想别的,你实际上是在改变大脑中思想所由而来的区域。这是在学习做变位打击。”
  “但我能做到吗?你认为我能做到吗?”
  “我知道你能做到。”约翰尼说。
  “好吧,那么我将努力。”恰克猛地潜入池中,又钻出水面。摇摇满头的水珠,“快来吧!这里妙极了!”
  “我会下来的。”约翰尼说,但目前他只想站在游泳池边的瓷砖地上,看着恰克游向深水区,品尝着成功的滋味。当他突然知道艾琳厨房窗帘着火时,没有这样好的感觉;当他发现弗兰克。杜德的名字时,也没有这样好的感觉。如果上帝赋予了他一种才华,那就教书,而不是知道跟他无关的事。他天生就适宜教书,早在1970年他在克利维斯·米尔斯中学教书时,他就知道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孩子们也知道这一点,并做出相应的反应,就像恰克刚才那样。
  “你就像个傻瓜那样一直站着?”恰克问。
  约翰尼跳进池中。
  四点四十五分,华伦·理查森像往常一样从他的小办公楼走出来。他走到停车场,把他两百磅重的身体塞到方向盘后,发动起汽车。一切如常。不同寻常的是后视镜中突然出现了一张脸———张黄褐色的、胡子拉茬的脸,披着长头发,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蓝得像莎拉或恰克一样。华伦·理查森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的心狂跳起来。
  “你好!”索尼·艾里曼说,探过身。
  “谁?”理查森吓得再也没说出话,他的心跳得太厉害了,眼睛直冒黑点。他担心自己会心脏病发作死去。
  “放松点儿。”藏在他后座上的人说,“放松,伙计。高兴起来。”
  华伦·理查森涌上一种荒唐的感觉,感到一阵感激。这个人把他吓坏了,现在不准备再吓他了。他应该是个好人,他应该是“你是谁?他终于说出口。
  “一位朋友。”索尼说。
  理查森开始转过头,这时像钳子一样有力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他松弛的脖颈肉中。理查森疼得呻吟起来。
  “你不需要转过头,伙计。你可以从后视镜上看到我。明白吗?”
  “明白,”理查森喘着气说,“明白明白,快放手!”
  钳子松了,他再次感到那种荒唐的感激之情。但他已不再怀疑后座上的人是危险的,或他进入这汽车是有目的的,虽然他想不起为什么有人会——
  然后他想起谁会这么干,一般候选人是不会这么干的,但格莱克·斯蒂尔森不是一般人,格莱克·斯蒂尔森是个疯子,而且华伦·理查森开始轻声哭起来。
  “必须跟你谈谈,伙计,”索尼说。他的声音很和气和抱歉,但后视镜中他的蓝眼睛却闪着有趣的亮光。“必须认真跟你谈谈。”
  “是斯蒂尔森吗?是……”
  钳子突然又回来了,那个人的手指捏住他的脖子,理查森发出一声尖叫。
  “别说名字,”后座那可怕的人说,“你自己得出结论,理查森先生,但别说出名字。我大拇指在你的静脉上,手指在你的动脉上。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你变成一个植物人。”
  “你想干什么?”理查森问。他几乎在呻吟了,他一生中从没像现在这样想呻吟。他无法相信这一切就发生在他办公室后的停车场上,这是在新罕布什尔州的首府,外面阳光灿烂。他可以看到市政厅红塔楼上的钟。钟上的时间是四点五十。家里,诺玛一定已经把猪排放进炉子烤了。西恩一定在看电视上的“芝麻街”节目。而这里,他身后的人却在威胁要切断流进他大脑的血,把他变成一个白痴。不,这不是真的,这是=场恶梦。那种让你睡着时呻吟的恶梦。
  “我什么都不想要,”索尼·艾里曼说,“问题是你想要什么。”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他非常害怕他真的明白。
  “在新罕布什尔州《杂志》上那篇有关房产交易的报道,”索尼说“你真的有很多话要说,理查森先生,是吗?特别是有关……某个人。”
  “我……”
  “那些有关回扣,贿赂的瞎扯。”理查森脖上的手指又收紧了,这次他真的呻吟了。但他在报道中并未透露姓名,他只是“一个消息灵通人士”。他们怎么知道的?格莱克。斯蒂尔森怎么知道的?
  他身后的人开始对着华伦·理查森的耳朵很快他说起来,他喷出的气热乎乎的很痒。
  “你这么胡说八道会给某些人带来麻烦的,理查森先生,你知道吗’给那些竞选公职的人带来麻烦。竞选公职,就像玩桥牌,你明白吗:人是很容易受到攻击的。人们可以扔泥土,泥就沾在身上了,。特别是现在。现在还没产生麻烦。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这一点,因为如果真的引起麻烦了,你就会坐在这里从鼻子里抠出牙齿,而不是跟我聊天了。”
  尽管他的心在狂跳,尽管他很害怕,理查森还是说道:“这……这个人……年轻人,如果你认为我能保护他,那你是疯了。他就像南方小镇卖万灵药的推销员。迟早……”
  一根大拇指狠狠地按在他的耳朵上,疼得让人难以忍受。理查森的头咚地撞在车窗上,他叫起来,伸手去按车喇叭。
  “你敢按喇叭,我就杀了你。”那声音低语道。
  理查森放下手,大拇指松了。
  “你一定是擦了护肤油,伙计,”那声音说道:“我拇指上全是油。”
  华伦·理查森软弱无力地哭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从他肥胖的脸颊滚落下来。“请别再伤害我,”他说,“请别这样。求求你。”
  “正如我说过的,”索尼告诉他,“问题是你想要什么。别人怎么议论……某些人,那不关你的事。你的工作是看管好自己的嘴巴。下次那个记者来时,你说话前要好好想想。你要想想发现‘消息灵通人士’是谁是很容易的,想想如果你的房子被烧掉了,那你就完了,想想如果有人往你妻子脸上倒酸性液体,你得花多少钱做整容手术。”
  理查森身后的人喘起气来,听上去就像森林中的一头野兽。
  “你应该想想,在你儿子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把他带走是多么容易的事。”
  “别这么说!”理查森声音沙哑地喊,“别这么说,你这狗杂种!”
  我要说的就是,你要认真考虑一下你想要什么,”索尼说,“选举是所有美国人的事,你知道吗?特别是在两百周年的时候。每个人都应该过得好。如果像你这样的家伙开始瞎扯,没人能过得好。你这种嫉妒心重的狗东西。”
  手完全放开了。后门打开了。噢,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你要好好想想,”索尼·艾里曼重复道,“现在我们之间达成理解了吗?”
  “是的,”理查森低声说,“但是如果你以为格……某个人能通过这种方式当选,你就大错特错了。”
  “不,”索尼说,“是你错了。因为每个人都过得很好。你别被拉下了。”
  理查森没有回答。他僵硬地坐在方向盘后,脖子咚咚直跳,凝视着市政厅顶上的钟,好像那是他生活中惟一正常的东西。现在已快五点五分了。猪排应该已经做好了。
  后座上的人又说了几句,然后走了,他走得很快,长长的头发在衬衫领子上飘动,没有回头看。他转过大楼拐弯,消失了。
  他对华伦·理查森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护肤油。”
  理查森开始全身发抖,过了很长时间才能开车。他的第一个清楚的感觉是愤怒——非常愤怒。随之而来的冲动是想直接开到警察局(警察局就在钟下面的市政厅),报告所发生的一切——对他妻子和儿子的威胁,对他的暴力行为——及其指使人。
  你要想想你得花多么钱做整容手术……或把你儿子带走是多少容易……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冒险呢?他对那个恶棍说的是真理。新罕布什尔州南部的房地产界的人都知道斯蒂尔森在捣鬼,收取一些短期利益,不是迟早会进监狱的,而是很快会进的。他的竞选是一场闹剧。现在又采取暴力手段!在美国,用这种手段的人没有好下场——特别是在新英格兰。
  但是让别人出面阻止吧。
  别人的损失要少些。
  华伦·理查森发动了汽车,回家吃猪排了,什么也没说。别人会出面阻止的。
  恰克第一次突破后不久的一天,约翰尼站在客房浴室,用剃须刀刮胡子。这些天,在镜子里仔细看他自己,总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在看自己的哥哥。他额头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嘴边也有两条。最奇怪的是,他的头发开始变白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开始了。

  他关上剃刀,走进厨房兼客厅。他想,这有点儿奢侈,然后微微一笑,微笑又开始感到自然了。他打开电视,从冰箱拿出一瓶百事可乐,坐下来看新闻。罗戈尔·柴沃斯今天晚上晚些时候回来,明天约翰尼就能高兴地告诉他,他儿子开始真正进步了。
  约翰尼两周看他父亲一次。他父亲对约翰尼的新工作很满意,兴致盎然地听约翰尼谈柴沃斯一家人,他们在杜尔海姆的房子,以及恰克的问题。约翰尼则听他父亲谈他在邻近的新格罗斯特镇免费为查尔妮·麦肯西修房子。
  “她丈夫是个很出色的医生,但干体力活就不在行,”赫伯说,查尔妮和维拉在后者陷入宗教迷狂前是朋友。宗教迷狂分开了她们俩。她丈夫1973年死于心脏病发作。“那地方实际上都快倒塌了,”赫伯说,“我无能无力。我星期天去那里,在我返回前她给我做顿饭。约翰尼,我必须说真话,她饭做得比你好。”
  “长得也比我好。”约翰尼和气他说。
  “那倒是真的,她长得很漂亮,但这不是那种事,约翰尼。你母亲死了还不到一年……”
  但约翰尼怀疑这正是那种事,暗地里大高兴了。他不喜欢他父亲一个人孤独地生活。
  电视上,沃尔特·克朗凯特正在播报晚间政治新闻。现在,离政党提名大会只有几周了,吉米·卡特作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似乎已不成问题了。倒是福特正在跟罗纳德·里根竞争,里根是加利福尼亚州的前州长和前体育节目主持人。两人竞争得非常激烈。莎拉·赫兹列特在一封信中写道:“瓦尔特全心全意希望福特赢。作为州议会的候选人,他已经在考虑庆功大会了。他说,至少在缅因州,里根不会赢。”
  在凯特瑞当厨师时,约翰尼养成一个习惯,每周都去新罕布什尔周围的城镇看看。所有的总统候选人都在那里进进出出,这是个好机会;可近距离地仔细观察他们,以后其中一人当了总统,就不可能这么近距离地跟他们接触了。这成了一种嗜好,虽然不会延续很久。当新罕布什尔的初选结束后,候选人将头也不回地去佛罗里达。当然,有些候选人在这当中就退出了。除了越战时期外,约翰尼以前对政治毫不关心,现在却对政治家极感兴趣,他自己的特异功能也在当中起了一点儿作用。
  他跟莫里斯·乌达尔和多利·杰克逊握过手。弗莱德·哈里斯拍过他的背。罗纳德·里根敷衍地跟他握了一下,说:“帮帮我们,投我们一票。”约翰尼赞同地点点头,觉得没有必要矫正里根先生,说他是位真正的新罕布什尔选民。
  在通往纽因顿大道的人口处,他和萨格·施利瓦尔谈了差不多十五分钟。施利瓦尔刚剪了头发,散发出剃须膏的气味,也许还有绝望的气味,跟着他的一位助手口袋里装满了宣传小册子,还有一位保缥,不停地悄悄抓脸上的粉刺。施利瓦尔非常高兴被人认出来。在约翰尼说再见之前一两分钟,7位在寻找当地官员的候选人走过来,要求他在提名书上签字。施利瓦尔和气地微微一笑。
  约翰尼曾感觉他们,但没发现什么。似乎他们把握手变成了一种仪式,他们真正的自我被埋在这表层的下面。除了福特总统,约翰尼见到了大部分候选人,他只有一次感到那种电击似的感觉,这使他想起文琳·马冈,以及弗兰克·杜德,虽然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那是早晨七点十五分。约翰尼开着他的旧朴茨茅斯汽车去曼彻斯特。他从昨晚十点一直工作到今天早晨六点。他很疲倦,但冬天的黎明太棒了,他不想入睡。另外,他喜欢曼彻斯特窄窄的街道和古老的砌墙建筑;以及沿河排列着的纺织厂。那天早晨他并不是有意去看政治家的,他本想在街道上转一会儿,等到人多太拥挤和二月寒冷减退后,就返回凯特瑞睡觉。
  他拐过一个街角,在一家鞋厂门口的非停车区停着三辆轿车。站在门口挡风围墙边的正是吉米·卡特,他正在跟换班的男男女女握手。他们都拿着午餐盒或纸袋,呼出白气;穿着厚厚的衣服,脸上仍睡意膝陇的。卡特对他们每人都说一句话。他的微笑不像后来那么出名,毫无倦意。他的鼻子冻得通红。
  约翰尼把车停在半条街外,向工厂门口走去,他的鞋踩在积雪上,吱吱作响。跟卡特一起的特工迅速打量了他一下,然后不理他了一至少表面是这样。
  “谁减轻税收,我就投谁的票。”一个穿着旧滑雪衣的男人在说。衣服的一条袖子上有许多小洞,像是酸性液体烧的。“该死的税要了我的命,我不骗你。”
  “嗯,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卡特说、“我进入白宫后,税收是我要处理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自信,给约翰尼留下很深的印象,并使他觉得有些不安。
  卡特的眼睛很亮,蓝得惊人,落到约翰尼身上。“你好!”他说。
  “你好,卡特先生,”约翰尼说,“我不在这儿工作。我是开车路过,恰好看到你的。”
  “嗯,我很高兴你停了下来。我在竞选总统。”
  “我知道。”
  卡特伸出手,约翰尼握住它。
  卡特开始说:“我希望你会……”然后突然停了下来。眼前一闪,好像把手指放进电插座中一样。卡特的眼睛变得锐利了。他和约翰尼相互看着,好像过了很长时间。
  特工不喜欢这样。他向卡特走去,突然他在解开衣服扣子。在他们身后,鞋厂上班的汽笛吹响了,声音在寒冷的早晨回荡。
  约翰尼放开卡特的手、但他们俩仍互相看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卡特轻声问。
  “你可能要去什么地方,是吗?”特工突然说,他一只手搭在约翰尼的肩膀上,手很大,“你去吧。”
  “没事儿。”卡特说。
  “你将当选为总统。”约翰尼说。
  特工的手仍放在约翰尼肩上,现在没那么用劲按了,他也从特工那里获得了某些信息。特工不喜欢他的眼睛,认为它们是刺客和变态者的眼睛,冷漠古怪,如果约翰尼显出把手放进口袋的样子的话,特工一定会把他推到人行道上。特工一面估计形势,一面发疯似地想:光荣马里兰光荣马里兰马里兰光荣马里兰。
  “是的。”卡特说。
  “结果接近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比你想得还接近,但你会胜利。他将打败他自己。波兰、波兰会打败他。”
  卡特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有一个女儿。她将去华盛顿的一所公共学校读书。她将去……”但那在死亡区域。“我认为……学校是以一个被解放的奴隶的名字命名的。”
  “喂,我要你走开。”特工说。
  卡特看了他一眼,特工沉默了。
  “很高兴遇见你,”卡特说,“有点儿紧张,但很高兴。”
  突然,约翰尼又成为他自己了。那种恍忽状态过去了。他意识到他的耳朵很冷,他必须上厕所。“早晨快乐。”他说。
  “你也一样。”
  他向自己的汽车走去,感觉到特工仍在盯着他。他很高兴地开车离去。不久,卡特结束了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竞选,去佛罗里达州了。
  沃尔特·克朗凯特结束了对政治家们的报道,继续播报黎巴嫩的内战。约翰尼站起来,又倒了一杯百事可乐,他朝电视举起杯子。祝你健康,沃尔特。向三口致敬——死亡、毁灭、命运。哪里能少了这些呢?
  有人轻轻地敲敲门。“请进!”约翰尼喊道。以为大概是恰克来请他出去兜风。但不是恰克,而是恰克的父亲。
  “你好,约翰尼。”他说。他穿一条洗得退色的牛仔裤和一件棉运动衬衫,没穿外衣。“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我以为你很晚才会回来呢。”
  “嗯,雪莱给我打了个电话,”雪莱就是他妻子。罗戈尔走进来,关上门,“恰克来看她,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他告诉她你在解决难题,约翰尼。他说他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约翰尼放下玻璃杯。“我们找到了一个方法。”他说。
  “恰克到飞机场接我。我很久没看见他这样了,自从他……十岁,十一岁?那时我给了他一支0.22口径的枪,为那支枪他等了五年。他给我读了一篇新闻报道。进步大得……简直不可思议。我是来向你表示感谢的。”
  “感谢恰克吧,”约翰尼说,“他是个适应能力强的孩子。他使自己变得有信心,进步很快。我只能这么说。”
  罗戈尔坐下:“他说你在教他做变位打击。”
  约翰尼微微一笑:“是的。”
  “他能通过学业考试吗?”
  “我不知道。而且我不愿意看到他孤注一掷。学业考试压力很大。如果他在考试答题时突然慌了。那对他将是一次很大的挫折。你们想没想过到一所优秀的预备学校读一年,比如说匹斯菲尔德学院?”
  “我们考虑过,但坦率地说,我认为这是白白耽误一年。”
  “这正是使恰克为难的一件事。他觉得自己处在孤注一掷的境地。”
  “我从没向恰克施加压力。”
  “我知道你没有有意地施加过压力,他也知道。另一方面,你是一个富有。成功的人,以最高的荣誉从大学毕业。我认为恰克觉得你无法企及。”
  “对此我无能为力,约翰尼。”
  “我认为离开家在预备学校读一年,对他有好处。另外,明年夏天他想去你的一家工厂工作。如果他是我的孩子,工厂是我的,我会让他这么干的。”
  “恰克想这么干?他怎么从没告诉过我呢?”
  “因为他不想让你认为他胸无大志。”约翰尼说。
  “他这么跟你说的?”
  “是的。他想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实际经验对他以后很有用。这孩子在摹仿你,柴沃斯先生。摹仿你是很费力的,阅读困难很大一部分是由此引起的。他过度兴奋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在撒谎。恰克暗示过这些事,甚至隐隐约的地提起过,但他从没有这么明白他说出口过。但约翰尼时不时地摸过他,得到了这些信息。他看过恰克放在皮夹里的照片,知道恰克对他父亲的感觉。有些事他永远不能告诉坐在对面的这个人,这个人和蔼而又冷漠。恰克对他父亲崇拜得五体投地。这孩子外表很轻松自如(这一点和罗戈尔很像),但内心深处却认为自己永远比不上他父亲。他父亲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新英格兰纺织帝国。他相信只有自己干得很出色,才能得到他父亲的爱。这需要他参加体育运动,进一所好大学和能阅读。
  “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吗?”罗戈尔问。
  “真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恰克我们的谈话内容。我说的都是他的秘密”。比你知道的更真实。
  “好吧。我和恰克,他母亲将认真谈谈预备学校的事。现在,这是你的。”他从裤子口袋掏出一个白色商业信封,递给约翰尼。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约翰尼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五百元的银行支票。
  “噢,喂……我不能拿这个。”
  “你可以,而且你会的。我答应过你,如果你有成果,我会给你奖金的,我不食言。你离开时还有一个。”
  “真的,柴沃斯先生,我只……”
  “嘘。我要告诉一件事,约翰尼。”他探过身。他的笑容有点儿古怪,约翰尼突然感到他能看到这个外表和蔼的人的深处,他建造了房子。游泳池。工厂,当然,也导致了他儿子的阅读恐惧症,这种病症可以说是一种歇斯底里神经官能症小。
  “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很懒惰的,约翰尼。百分之一是圣人,百分之一是狗屁。另外的百分之三是说到做到的人。我属于百分之三中的人,你也是。你自己挣到那笔钱。我在工厂雇了许多人,他们一年挣一万一千元,没有干什么困难的工作。但我并不是在抱怨,我是一个很现实的人,这意味着我明白什么在推动着世界。鱼龙混杂是很正常的,你不是鱼。所以你把钱收起来,下次要价高点儿。”
  “好吧,”约翰尼说,“说实话,这钱我还真有用。”
  “付医疗费?”
  约翰尼抬头看着戈尔·柴沃斯,眼睛眯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一”切,”罗戈尔说,“你认为我不会去打听一下我儿子老师的底细吗?”
  “你知道……”
  “你被认为是一个通灵者。你帮助侦破了缅因州的一桩凶杀案,至少报纸上是这么说的。你签了合同,本来一月份就要教书的,但当你的名字上了报纸后,他们就解约了,像扔掉一个烫手的土豆一样。”
  “你知道了?多长时间了?”
  “在你搬进来之前。我就知道了。”
  “你还是雇了我?”
  “我需要一位教师,是吗、你看上去能完成任务。我雇了你,这是很明智的。”
  “嗯,谢谢!”约翰尼说。他的声音沙哑。
  “我说过,你不必谢我。”
  他们谈话时,沃尔特·克朗凯特结束了当天的新闻,开始报道人咬狗新闻了,这种新闻有时在新闻节目末尾出现。
  “……今年,新罕布什尔州有一位独立竞选人……”
  “嗯,现金很快就会有了,”约翰尼说,“那是……”
  “别作声,我要听这新闻。”
  柴沃斯身体前倾,两手耷拉在膝盖之间,露出一种愉快的。期待的微笑。约翰尼转过头看电视。
  “……斯蒂尔森,”克朗凯特说,“这位四十三岁的房地产经纪人的竞选方式非常古怪,使第三区的共和党候选人哈里森。费舍和他的民主党对手戴维波维斯都很害怕,因为民意测验表明格莱克。斯蒂尔森远远走在前面。现在请听乔治。赫尔曼的详细报道。”
  “谁是斯蒂尔森?约翰尼问。
  柴沃斯笑起来:“噢,你很快就会看到这家伙了,约翰尼。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疯狂。但我相信第三区的选民真的会把他选入华盛顿,除非他摔倒在地,口吐白沫。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现在电视上出现了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穿着白色的开领衬衫。他正站在超级市场停车场上搭起的一个台子上,对着一小群人讲话。年轻人正在劝告人群,人群显得无动于衷。乔治·赫尔曼的声音传来:“这是戴维·波维斯,民主党的候选人,有人会说他像个牺牲品。波维斯要赢很困难,因为民主党在第三区从没赢过,甚至在1964年林顿·约翰逊大获全胜时也一样。但他的竞争对手是这个人。”
  现在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六十五岁左右的人。他正在豪华的募捐晚宴上讲话。听众都是商人,胖胖的,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神情丫讲话者和佛罗里达州的爱德华·古尔内长得非常像,虽然没有古尔内那么瘦削。
  “这是哈里森·费舍,”赫尔曼说,“1960年以来,第三区的选民每两年一次选他去华盛顿。他是参议院的风云人物,是五个委员会的成员,并且是住房委员会的主席。一般认为他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年轻的戴维·波维斯。但是,费舍和波维斯都不是怪人。这就是怪人。”
  画面转换了。
  “天哪!”约翰尼说。
  柴沃斯在他身边大笑起来,”使劲拍他的大腿:“你能相信那家伙吗?”
  这里没有超市停车场那懒洋洋的人群,也不是希尔顿饭店那些自以为是的募捐者。格莱克·斯蒂尔森站在时杰威的一个露天台子上,这是他的家乡。他身后耸立着一个美国战士的雕像,战士手里拿着枪,帽子扣在眼睛上)街上挤满了兴奋的人群,主要是年轻人。斯蒂尔森穿着一条退色的牛仔裤和一件两口袋的军用衬衫,一个口袋上绣着“给和平一个机会”,另一个上绣着‘妈妈的苹果馅饼”。他头上傲慢地戴着一顶建筑工人的安全帽,帽子前面贴着一个绿色的美国环保招贴画。他身边是一辆不锈钢小推车。两个喇叭里传来约翰·丹佛的歌声,正是那首“感谢上帝我是个乡村孩子”。
  “那小推车是干什么的?”约翰尼问。
  “你会知道的。”罗戈尔说,仍使劲咧着嘴笑。
  赫尔曼说:“怪人就是葛列高利·阿马斯·斯蒂尔森,四十三岁,以前当过推销员、刷墙工,在他成长的俄克拉荷马州,还当过造雨者。”
  “造雨者?”约翰尼说,感到很好笑。
  “噢,那是他的一条政治纲领,”罗戈尔说,“如果他被选上了,我们什么时候需要雨就会有雨。”
  乔治·赫尔曼继续说:“斯蒂尔森的党纲是……嗯,提起精神。”
  约翰·丹佛在那首歌结束时大喊一声,引起人群一阵欢呼。接着斯蒂尔森开始讲话了,他的声音在喇叭中隆隆作响。他的喇叭很高级,几乎一点儿不失真。他的声音使约翰尼感到不安。他的演讲高亢。激烈,像个宣讲复活的牧师。他说话时唾沫四溅。
  “在华盛顿我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去华盛顿?斯蒂尔森吼道,“我们的纲领是什么?朋友们,我们的纲领有五条!它们是什么?我要逐条告诉你们!第一条:赶走游手好闲者!”
  人群中传来一片欢呼。有人向空中抛撒五彩碎纸,有人高喊,“对!”斯蒂尔森从台上探过身。
  “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戴这安全帽吗,朋友们?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我戴它是因为当他们选我去华盛顿后,我将像穿越竹丛一样从他们之间走过!就这样从他们之中走过!”
  约翰尼惊奇地看到,斯蒂尔森低下头,像牛一样在台子上冲来冲去,同时发出尖叫声。罗戈尔·柴沃斯笑得瘫在椅子上动不了。人群疯狂起来。斯蒂尔森冲回讲坛,摘下安全帽;扔进人群。为了抢得这顶帽子,引起了一阵骚乱。
  “第二条!”斯蒂尔森冲着话筒吼道,“我们要从政府中赶走那些跟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睡觉的人,不管他的职务高低!如果他们要睡觉,别在公共奶头上睡!”
  “他在说什么?”约翰尼眨眨眼问。
  “哦,他正在做热身运动。”罗戈尔说。他擦擦笑得流出眼泪的眼睛,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约翰尼希望自己也觉得这有那么好笑。
  “第三条!”斯蒂尔森喊道,“我们要把所有的污染送人外层空间!把它装进一个大口袋里!送到火星,送到木星,送到土星!我们会有干净的空气和干净的水,而且我们要在六个月内做到这一点!”
  人群大笑起来。约翰尼看到人群中有许多人笑得喘不过气,就像罗戈尔·柴沃斯一样。
  “第四条!我们要获得所需要的汽油!我们要停止跟那些阿拉伯人玩游戏,静下心解决主要的问题!去年冬天新罕布什尔州有老人冻成了冰棍,今年冬天决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人群中传来一片欢呼。去年冬天,一个老妇女被冻死在她的三楼公寓中,显然是因为没有付钱,煤气公司不送气了。
  “我们有力量,朋友们,我们能做到!有谁认为我们做不到吗?”
  “没有!”人群喊道。
  “最后一条!”斯蒂尔森说,走近小推车。他打开盖子,一股热气冲了出来。“热狗!”
  他从车里抱出满把的热狗,约翰尼现在认出那小车是移动保温箱。他把热狗扔向人群,然后又回去拿。热狗到处乱飞。“把热狗给美国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当你们把格莱克·斯蒂尔森选进众议院时,你们可以说热狗!终于有人打破僵局了!”
  画面变了。一群看上去像摇滚队的长发青年正在拆讲台。还有三个在打扫人群留下的垃圾,乔治·赫尔曼接着说:“民主党候选人戴维·波维斯称斯蒂尔森为恶作剧,试图扰乱民主程序的正常运作。哈里森·费舍的批评更严厉。他称斯蒂尔森为一个玩世不恭的小贩,拿自由选举开玩笑。在演讲中,他称独立候选人斯蒂尔森为美国热狗党的惟一成员。但事实是:最近哥伦比亚广播网在新罕布什尔州的民意调查显示,戴维·波维斯得到百分之二十的选票,哈里森·费舍是百分之二十六,而独立的格莱克·斯蒂尔森则惊人地获得百分之四十二的选票。当然,离选举的日子还很远,事情可能发生变化。但日前来讲,格莱克·斯蒂尔森打动了新罕布什尔州第三区选民的心。”
  电视里赫尔曼只有上半身,两只手看不见。现在他举起一只手,手里握着一只热狗。他咬了一大口。
  “这是乔治·赫尔曼,哥伦比亚广播网新网,我在新罕布什尔州的里杰威。”
  沃尔特·克朗凯特又回到画面上,坐在新闻编辑室,咯咯笑着。“热狗,”他说,又笑起来,“这是……”
  约翰尼站起来,关掉电视。“我真不敢相信,”他说,“那家伙真是个候选人?而不是开玩笑?”
  “这是不是开玩笑,那就看每个人怎么看这事了。”罗戈尔笑着说,“但他的确是在竞选。我自己天生就是个共和党人,但我必须承认斯蒂尔森那家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你知道他雇了六个以前的摩托车流氓做保缥吗?那些人可不好对付,但他似乎制服了他们。”
  雇摩托车流氓做保缥。约翰尼很不喜欢这一举动。当摇滚乐队在加利福尼亚举行义演时,就是摩托车流氓负责安全工作。结果并不很妙。
  “人们能够容忍……一帮摩托车流氓?”
  “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已经洗心革面了。斯蒂尔森很善于改造问题青年,在里杰威很出名。”
  约翰尼怀疑地哼了一声。
  “你瞧他,”罗戈尔说,指着电视机,“那家伙是个小丑。他每次集会都在讲台上那么冲来冲去,把他的安全帽扔进人群——我猜他已经扔了上百个帽子了——和分发热狗。他是个小丑,那又怎么样呢?也许人们需要轻松一下。我们的石油快用完了,通货膨胀在慢慢地失去控制,上般人的税收负担从没这么重过,我们显然准备选一个愚蠢佐治亚州穷白人当美国总统,所以人们需要乐一下。另外,他们要对一事无成的政治体制表示轻蔑。斯蒂尔森是无害的。”
  “他在轨道上运转。”约翰尼说,两人都笑起来。
  “我们周围发疯的政治家大多了,”罗戈尔说,“在新罕布什尔州,我们有斯蒂尔森,他想用热狗打进众议院,那又怎么样?在加利福尼亚,他们有哈亚卡马。还有我们的州长。麦尔德里姆·汤姆逊。去年,他想要用战略核武器装备新罕布什尔州国民卫队。我说那真是发疯了。”
  “你是不是说第三区的人们选一个傻瓜在华盛顿做他们的代表,这没什么关系?”
  “你没听懂我的话,”柴沃斯耐心地说,“试着从选民的角度看问题,约翰尼。第三区的那些人大多数是蓝领和小店主。那个地区最边远的地方刚开始有些多余的电力可供娱乐。那些人把戴维·波维斯看作一个饥饿的小孩,他想通过花言巧语和一张长得像达斯汀·霍夫曼的脸而当选。他们只因他穿着蓝色牛仔裤才认为他是个男人。
  “再看费舍。他名义上是我们的人。我为他和其他共和党候选人在这里募捐。他在议会里呆的时间大长了,他可能认为如果没有他的道义的支持,国会大厦会裂成两半。他一生中毫无创见,从没跟党唱过反调。他没有遭到指责,那是因为他太愚蠢了,不会玩什么鬼花样,虽然这次朝鲜门事件可能会牵扯到他。他的演讲像商品目录一样乏味。人们不知道这些事,但他们有时能感觉到。哈里森·费舍从没为他的选民做过什么事。”
  “所以答案就是选个疯子?”
  柴沃斯宽容地微微一笑:“有时这些疯子干得很不错;看看贝拉·阿布祖格。这些疯子的脑子很好使。但即使斯蒂尔森在华盛顿就像在里杰威一样疯狂,他也只不过才干两年。1978年他们会把他选下来的,换上某个接受教训的人。”
  罗戈尔站起来。“别长期欺骗人民,”他说,“那就是教训。亚当·克雷顿·波威尔被揭露了,阿格纽和尼克松也一样。只是……别长期欺骗人民。”他看了一眼手表,“到大房子来喝一杯吧,约翰尼。雪莱和我过一会要出去但我们有时间喝一杯。”
  约翰尼微笑着站起来。“好吧,”他说,“听你的。”
  八月中旬,约翰尼发现柴沃斯家里只剩下他一人了,潘高住在车库召。边。在新学年和繁忙的秋天开始之前,柴沃斯一家去蒙侍利尔度三周的假。
  罗戈尔把他妻子的奔驰车钥匙留给约翰尼,他开着这车去波奈尔镇看他父亲,觉得自己像个大人物。他父亲跟查尔妮。麦肯齐的谈判已进入关键阶段,赫伯再也不抗议说他因为怕房塌下来砸着她才对她感兴趣。实际上,他已经准备求婚了,这使约翰尼有点儿紧张。三天后,约翰尼回到柴沃斯家,读读书,写写信,沉浸在静溢之中。
  他坐在游泳池中的橡皮躺椅上,边喝六喜汽水边读(时报图书评论),这时潘高走到池边,脱去便鞋,把脚放进水中。
  “啊,”他说,“太好了。”他冲约翰尼笑笑。“这里很安静,是吗?”
  “非常安静。”约翰尼同意说,“公民课进行得怎么样了,潘高?”
  “很好,”潘高说,“星期六我们要进行一次野外旅行。这是第一次,非常令人兴奋。全班都会旅行。”
  “去的。”约翰尼说,对潘高的语法错误微微一笑。
  “你说什么?”他很有礼貌地扬起眉毛。
  “你们全班都会去的。”
  “对,谢谢。我们要去参加在特里姆布尔的政治演讲和集会。我们都认为在大选之年参加公民学习是很幸运的。很有好处。”
  “的确如此。你们要去看谁?”
  “格莱克·斯……”他停下来,又小心翼翼地说了一遍,“格莱克·斯蒂尔森,他独立竞选美国众议员的议席。”
  “我听说过他,”约翰尼说,“你们在课堂上讨论过他吗?潘高”
  “是的,我们讨论过他,他出生于1933年。干过许多工作。1964年他来到新罕布什尔州。我们的教师告诉我们,他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所以人们不把他看作别人。”
  “外来户。”约翰尼说。
  潘高彬彬有礼地看着他。
  “不应该说别人,而应该说外来户。”
  “对,谢谢。”
  “你们觉得斯蒂尔森古怪吗?”
  “在美国,也许他有点儿古怪,”潘高说,“在越南,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人们……”他坐着想想,小巧的脚在水他中拍动。然后他又抬头看看约翰尼。

  “我无法用英语说我想说的后。我们那里的人玩一种叫笑面虎的游戏。这游戏很古老,很受欢迎,就像你们的棒球一样。一个孩子扮成老虎。他披上一张虎皮。其他孩子在他又跑又跳时努力抓住他。披着皮的孩子笑,但他也嚎叫和咬人,因为那就是游戏。在共产党接管我的国家之前,许多村庄领袖扮演笑面虎的角色。我认为这个斯蒂尔森也知道这游戏。”
  约翰尼看着潘高,很不安。
  潘高似乎一点儿也没有不安,他微微一笑:“所以我们会去看看。看完后我们一起野餐。我在做两个馅饼。我想它会很不错的。”
  “听起来很棒。”
  “会很棒的,”潘高说,站了起来,“过后我们会在班上讨论在特里姆布尔的所见所闻。也许我们会写作文。写作文容易多了,因为你可以查到准确的词。”
  “是的,有时写作更容易。但我从没遇见一个相信这一点的中学生。”
  潘高微笑了:…洽克怎么样?”
  “他也进步很快。”
  “是的,他现在很高兴。不是假装的。他是好孩子。”他站起来,“休息一下吧。约翰尼。我去打个盹。”
  “好吧”
  他有着潘高走开,他柔软纤巧的身体穿着一条蓝牛仔裤和一件退色的柔软工作衫。
  披着虎皮的孩子笑,但他也嚎叫和咬人,因为那就是游戏……我认为这个斯蒂尔森也知道这游戏。
  那种不安又涌上心头。
  池中的椅子轻轻地上下浮动。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他又打开。图书评论调但那上面的文章再也吸引不住他了。他放下报纸,划着小橡皮椅到了池边,上了岸。特里姆布尔离这里不到三十英里。这个星期六他也许应该开着柴沃斯夫人的汽车去那里……看看格莱克·斯蒂尔森本人。感受一下现场气氛。也许……也许跟他握握手。
  不。不!
  但为什么不呢,在这个大选之年,看政治家成了他的一种癖好。再多看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这么心烦?
  但他的确很心烦,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心跳得比平常快,手里的杂志也拿不稳,掉到水池里了。他骂了一声,连忙把它捞出来。
  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格莱克·斯蒂尔森,他就会联想起弗兰克·杜德。
  太荒唐了。他只不过在电视里见过斯蒂尔森,不应该对他有任何感觉。离得远远地。
  嗯,也许他应该,也许他不应该。也许这星期六他应该去波士顿,看场电影。
  他回到客房,换了衣服,这时一种奇怪的惊恐感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就像一位老朋友——那种你暗地里痛恨的那种老朋友。是的,星期六他要去波士顿。那样更好。
  虽然在以后的几个月中,约翰尼反复回忆那一天,却无法记起他最后为什么又去了特里姆布尔,他是驶向另一个方向的,计划去波士顿,然后去坎布里奇,逛逛书店。如果有足够的现金的话(他把柴沃斯给他的奖金中的四百元寄给他父亲,赫伯又把它交给东缅因医疗中心——这就像向大海倒一滴水),他准备去电影院看电影。这计划很不错,天公也作美,八月十日非常晴朗温暖,是新英格兰完美的一个夏日。
  他走进大屋的厨房,做了三个很大的火腿奶酪三明治当午餐,把它们放进一个老式的柳条野餐篮子中,这篮子是他在储藏室发现的,他最后又找到了一箱啤酒。在那时,他感觉非常好。既没想起格莱克。斯蒂尔森,也没想起他那由摩托车流氓组成的保镖们。
  他把篮子放在奔驰车的地板上,向东南方驶去。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清晰。但这时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首先想起他母亲临死前的样子。他母亲的脸扭成一团,手蜷成一个爪子,说话时嘴里像塞了一团棉絮。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是这么说过吗?
  约翰尼把收音机开得更响些,动听的摇滚乐从汽车立体声喇叭中倾泄出来。他沉睡了四年半,但摇滚乐仍很好听,谢谢。约翰尼跟着唱起来。
  他有使命要你完成。别逃避,约翰尼。
  收音机淹没不了他已故母亲的声音。他已故的母亲要说话,甚至在坟墓里也要说话。
  别躲在洞穴中,让他派一条大鱼吞掉你。
  但他已经被一条大鱼吞掉过。它不是一个巨大的海兽,而是昏迷。他四年半一直在那个特别的鱼的黑肚子中,那就够了。
  高速公路的人口到了,他陷入沉思,忘了拐弯。过去的回忆缠住他,让他很不安。嗯,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后就拐回头。
  不要做陶工,而要做陶土,约翰尼。
  “噢,算了。”他低声说。他必须忘掉这些话,他母亲是个宗教狂,这么说她很不敬,但这是事实。在猎户星座的天堂,驾着飞碟的天使,地球下面的王国。她其实像格莱克·斯蒂尔森一样疯狂。
  噢,天啊,别想那家伙。
  “当你们把格莱克·斯蒂尔森选进众议院时,你们可说,热狗!终于有人打破僵局!”
  他来到新罕布什尔州63号公路。向左转就通往康孝德,柏尔林。里德斯密尔,特里姆布尔。约翰尼想都没想就向左拐去。
  他在想别的事。
  罗戈尔·柴沃斯经验丰富,他嘲笑格莱克·斯蒂尔森。他是一个小丑,约翰尼。
  如果斯蒂尔森真的只是个小丑,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是吗?他是一个有趣的怪人,是一张白纸,选民可以在上面写下这信息:你们这些家伙太无能了,我们决定选这个傻瓜。斯蒂尔森可能不过如此。只不过是个无害的疯子,没有必要把他和弗兰克·杜德那种毁灭性的疯狂联系在一起。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他总是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公路在前面分岔了。左边通往柏尔林和里德斯密尔,右边往特里姆布尔和康孝德。约翰尼拐向右边。
  但是跟他握握手总没关系,是吗?
  关系。不过是再跟一个政治家握握手。有的人收集邮票,有的收集硬币,但约翰·史密斯收集握手和——承认这一点,你一直在寻找一个怪人。
  这念头让他大吃一惊,差点儿把车开到公路外边。他扫了一眼后视镜,看到自己的脸已经不像早晨起床对那么平静。安详。现在它变成了记者招待会上的那张脸,以及在罗克堡公园雪中爬来爬去那个人的脸。皮肤太白了,眼睛周围有一圈黑晕,皱纹太深了。
  不,这不是真的。
  但这是真的。现在这是很显然的,无法否认了。在他一生的前二十三年,他只跟一位政治家握过手,那是在1966年,爱德华·穆斯基来他们学校讲话。在过去的七个月,他和十几个大人物握过手。当他跟他们握手时,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这家伙想干什么?他要告诉我什么?
  他不是一直在寻找政治上的弗兰克·杜德吗?
  是的,这是真的。
  但事实是,除了卡特,他们谁也没告诉他什么,他从卡特那里也没得到什么惊人的东西。跟卡特握手没有给他那种沮丧的感觉,而看着电视上的格莱克·斯蒂尔森却给他那种感觉。他感到好像斯蒂尔森发展了笑面虎游戏,在虎皮里面是人。但在人皮后面是野兽。
  约翰尼在特里姆布尔镇公园吃了午餐。他刚过中午就赶到这里,看到公告牌上的通知,说集会下午三点开始。
  他来到公园,以为那里一定很空旷,但别人已经铺好毯子,坐下来吃午饭了。
  前面,有几个人在音乐台上忙碌着。两个人正把旗子插在齐腰高的栏杆上。另一个站在梯子上,往音乐台的环形屋檐上挂彩旗。其他人在装喇叭,正如约翰尼看电视时猜的那样,这些喇叭非常高级,摆放得很仔细,以产生环绕声。
  这些人干活非常仔细,有一种很专业的味道,这和斯蒂尔森的疯子形象很不谐调。
  人群年龄的跨度大约二十年,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他们玩得很高兴。孩子在瞒珊学步。女人在一起聊天和大笑。男人在喝啤酒。几条狗在四处乱窜。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每个人身上。
  “试试,”站在音乐台上的一个人简洁地对着两个话筒说,“试试第一个,试第二个……”一个喇叭发出很大的回声,站在音乐台上的人做手势让把它放后些。
  这不像在布置一次政治演讲和集会场地,约翰尼想,倒像在安排一次友爱聚餐会……或小团体讨论会。
  “试试第一个,试试第二个……试试,试试,试试。”
  约翰尼看到,他们在把大喇叭绑到树上。不是用钉子钉,而是用绳子绑。斯蒂尔森是一个环境保护者,有人告诉这些先来布置场地的人不要损坏镇公园的一棵树。他觉得这整个行动计划得非常周密,不像一次性交易。
  两辆黄色轿车开进停车场还剩下的一小块空地中(停车场已经停满汽车)。车门开了,男男女女从车上下来,兴奋地互相交谈着。他们和已经在公园里的人形成鲜明的对照,因为他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男人穿着西服或运动衣,女人穿着西服套裙或漂亮的衣服。他们像孩子一样好奇地四处张望,约翰尼咧嘴笑起来。潘高的美国公民班到了。
  他向他们走去。潘高和一个穿灯心绒套装的高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站在一起,那两个女人是中国人。
  “你好!潘高。”约翰尼说。
  潘高咧嘴笑了。“约翰尼!他说,“见到你真高兴,伙计!今天是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好日子,是吗?”
  “是的。”约翰尼说。
  潘高介绍了他的同伴。穿灯心绒套装的是波兰人。两个女人是来自台湾的姐妹俩。一个女人告诉约翰尼她很希望跟候选人握手,并不好意思地给约翰尼看她手袋中签了名的书。
  “我很高兴到美国,”她说,“但这事很奇怪,是吗,史密斯先生?”
  约翰尼也认为这整个事件很奇怪,同意那女人的看法。
  美国公民班的两个教师在喊他们了。“再见,约翰尼,”潘高说,“我必须过了。”
  “过去了。”约翰尼说。
  “对,谢谢。”
  “祝你玩得愉快,潘高。”
  “噢,我相信会很愉快的,”潘高眼睛高兴地闪亮着,“我相信二定很有意思,约翰尼。”
  大约四十人的学生们走到公园南边吃午餐。约翰尼走回他原来的地方,吃了一个三明治,吃得没有一点味。
  他全身开始紧张起来。
  两点半时,公园全满了,人们几乎是肩并肩地挤在一起。镇警察在州警察协助下,封闭了通往镇公园的街道。这非常像一场摇滚音乐会。喇叭里传来欢快的摇滚乐。片片白云飘过晴朗的天空。
  突然,人们站起来,伸长脖子。人群中就像起了波纹一样。约翰尼也站起来,心想斯蒂尔森是不是提前到达了。现在他可以听到摩托车发动机的轰轰声了,声音越来越大。约翰尼看到摩托车上的反光,片刻之后,大约十辆摩托车开进校车停着的那个停车场。没有汽车跟他们在一起。约翰尼猜他们是打前站的保缥。他的不安加剧了,摩托车骑手衣着整洁,大都穿着干净。退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衫,但摩托车却装饰得认不出了,上面全是古怪的装饰物。
  骑手们关掉发动机,下了车,排成一行向音乐台走去。只有一个人回过头。他的眼睛从容地扫过人群;即使隔着这么长的距离、约翰尼可以看到这个人的眼瞳仁是深蓝色的。他似乎在数房子。他向左看去,四,五个本地警察沿着棒球场的网站着。他挥挥手。一个警察探过身吐了一口唾沫。这一行为似乎很庄重,约翰尼的不安加深了。,蓝眼睛的人走向音乐台。
  在不安之中,约翰尼又感到一种恐惧和欢乐交织的感情。他做梦似的,好像走进了一幅画里,画面上蒸汽机正从砖火炉中开出来,或钟软软地挂在树枝上。摩托车骑手们就像一部有关摩托车的电影中的临时演员。他们干净退色的牛仔裤整整齐齐地塞在方头靴子里,约翰尼看到不止一个人的靴子上绑着镀铬的链子。链子在阳光中闪着刺眼的光。他们的表情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一种做给人群看的高兴的表情。但在这表情下面,可能是对向他们鼓掌的工人和学生的蔑视。他们每个人都戴着两个袖章。一个上面画着一顶建筑工人的黄色安全帽,帽子上贴着一个绿色环保招贴画。另一个上面写着一句话:斯蒂尔森会彻底打败他们的。
  他们每个人右屁股口袋都插着一根截短了的撞球杆。
  约翰尼身旁是一位男人,带者他的妻子和小孩,约翰尼转向他。“那些东西是合法的吗?”他问。
  “谁管他呢,”年轻人说,笑起来,“这只是为了摆摆样子罢了。”他仍然在鼓掌。“格莱克,打败他们!”他喊道。
  摩托骑手们围着音乐台站成一圈。
  掌声逐渐平息下来,但说话声仍然很大。人们觉得这很刺激,不停地谈论。
  冲锋队队员,约翰尼想,坐了下来。他们就是冲锋队队员。
  嗯,那又怎么样呢?也许那样更好。美国人不能容忍法西斯那一套——甚至像里根那样顽固的右翼分子也不搞那一套,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八年前,芝加哥警察的法西斯行为使赫伯特·汉弗瑞落选。约翰尼并不关心这些家伙怎么洗心革面;如果他们是受雇一个竞选众议院的人,那么斯蒂尔森大过分了,离完蛋不远了。如果这不是这么古怪的话,倒真是很好笑的。
  不过,他仍然希望自己没有来。
  快到三点时,大鼓一声巨响,震得大地都动了。接着其它乐器也跟着响起来,奏起了进行曲。小镇的选举宣传开始了。
  人群又站起来,朝着音乐的方向伸着头。很快就看到乐队了——首先是穿着短裙的乐队指挥,白色的羊皮靴上装饰着绒球,然后是两个乐队队长,接着是两个满脸粉刺的男孩,板着脸,举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特里姆布尔中学军乐队。”希望人们别忘记它。然后是乐队,穿着耀眼的白制服,制服上是金灿灿的铜钮扣。
  当他们走向指定地点时,人群为他们让开一条路,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他们身后是一辆白色福特轿车,候选人两腿叉开,站在车顶上,他歪戴着安全帽,脸晒得黑黑的,咧开嘴笑着。他举起手里的小喇叭,高声喊道:“大家好!”
  “你好,格莱克!”人群回应道。
  格莱克,约翰尼有点儿歇斯底里地想道,我们已经跟他好到直呼其名的地步。
  斯蒂尔森从车顶上跳下来,·尽力显得很从容。他穿着牛仔裤和卡叽布衬衫,和约翰尼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他开始穿过人群向音乐台走去,跟前排的人握手,碰碰从前排人头上伸过来的手。人群疯狂地向他挤过去,约翰尼也感到一种挤过去的冲动。
  我不要碰他,不要。
  但他前面的人群突然露出了一条缝,他挤进缝中,猛地发现自己到了第一排。他离特里姆布尔中学军乐队的大号手非常近,可以摸到号手的指关节。
  斯蒂尔森迅速穿过乐队,去和另一边的人握手,约翰尼只能看到晃动的黄色安全帽,看不见斯蒂尔森本人。他松了口气。这样很好。不碰撞就不会受伤。就像那个著名故事中的伪善人一样,他将从另一边走过。很好,太棒了。等他走上讲台,约翰尼就可以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悄悄溜走了。这就行了。
  摩托骑手们来到人群让开的小路两侧,阻止人群淹没候选人。他们没有抽出屁股口袋里的撞球杆,但已经显得很紧张了。约翰尼不知道他们到底担心什么,但摩托骑手们第一次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
  人群很嘈杂,他又想起摇滚音乐会。猫王跟人群握手时就会是这样的。
  他们在喊着他的名字:“格莱克……格莱克……格莱克……”
  约翰尼身边的年轻人把他儿子举到头上,这样孩子就能看到了。一”个脸上有一块烧伤伤痕的年轻人挥舞着一块招牌,上面写道:“不自由,毋宁死,这就是格莱克!”一位极为美丽的十八岁姑娘挥动着一块西瓜,粉红色的西瓜汁顺着她黑黑的手臂往下流。这里一片混乱。人群异常兴奋,就像一根高压电缆。
  突然,格莱克·斯蒂尔森又出现了,他穿过军乐队,回到约翰尼这一边。他没有停下来,但亲切地拍拍大号手的肩膀。
  后来,约翰尼反复思索,想让自己相信他没有·时间或机会退到人群里面;他想让自己相信,其实是人群把他推进斯蒂尔森怀里的。他想让自己相信,斯蒂尔森不得不跟他握手。但这些都不是真的。他有充分的时间,因为一个胖女人搂住斯蒂尔森的脖子,使劲吻了他一下,斯蒂尔森笑着说:“我会记住你的,宝贝。”胖女人尖着嗓子大笑起来。
  约翰尼感到7阵熟悉的冷漠涌上心头,这是进入恍惚状态的感觉,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想去了解情况。他甚至微笑了一下,但这不是他日常的微笑。他伸出手,斯蒂尔森双手握住他的手,上下摇动起来。
  “喂,伙计,希望你会支持我们……”
  斯蒂尔森突然不说话了,就像艾琳·马冈一样,就像詹姆斯。布朗医生一样,就像罗戈尔·杜骚特一·样。他的眼睛瞪大了,然后充满了——惊讶?不。斯蒂尔森眼中充满了恐惧。
  那一瞬似乎无穷无尽。当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时,客观的时间被别的东西代替了。约翰尼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阴沉的走廊,只是这次斯蒂尔森跟他在一起,他们分享……分享……
  约翰尼从没感觉到这么强烈过,从没有。一切都同时向他涌来,就像可怕的火车全速穿过一条窄窄的隧道,车头上是一盏刺眼的前灯,这前灯知道一切,它的光刺穿了约翰尼。史密斯,就像一根针刺穿一个臭虫一样。他无处可逃,火车从他身上辗过,把他压得像一张纸一样平。
  他想尖叫,但叫不出来。有一个形象他无法摆脱,当蓝色滤光镜出现时。
  那就是格莱克·斯蒂尔森在宣誓就职。就职仪式由一个老人主持,老人的眼睛谦卑,胆怯,是一双田鼠的眼睛,这田鼠被一个伤痕累累的——老虎——肮脏的公猫抓住了。斯蒂尔森的一只手按在《圣经)上,一只手举起来。这是未来年代的事,因为斯蒂尔森的头发大部分都掉了。老人在说话,斯蒂尔森跟着他说。斯蒂尔森在说。
  蓝色滤光镜更深了,一点一点地盖住了东西,仁慈的蓝色滤光镜,斯蒂尔森的脸在蓝色后面……还有黄色……像老虎斑纹一样的黄色。
  他会做的,“所以上帝请帮助他。”他的脸庄严。平静,但他的胸中充满欢乐。因为有着一双胆怯的田鼠眼睛的人是美国最高法院院长。
  噢天哪滤光镜滤光镜蓝色滤光镜黄色斑纹。
  现在一切都开始慢慢消失在蓝色滤光镜后面——只是它不是一个滤光镜;它是真的东西。它是——在未来在死亡区域。
  未来的东西。他的?斯蒂尔森的?约翰尼不知道。
  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飞过蓝色,飞到一片荒凉之上。这时传来格莱克·斯蒂尔森空洞的声音,这是一个廉价上帝或死人的讽刺声音:”我将从他们之中走过,就像芥麦从鹅中撒过一样!从他们之中走过,就像屎从竹丛中撒过一样”
  “老虎,”约翰尼声音沙哑地喃喃道。“老虎在蓝色后面,在黄色后面。”
  然后这一切画面。形象,词语都在遗忘中破碎。他似乎嗅到像燃烧的电线的气味。里面的那只眼睛似乎瞪得更大了,在努力搜寻;那遮住一切的蓝色和黄色似乎要凝聚成……某种东西,从里面某个遥远的方,他听到一个女人充满恐惧的尖叫:‘把他还给我,你这狗杂种!”
  一切消失了。
  他那样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他后来问自己,他猜也许五秒钟。接着斯蒂尔森在使劲摆脱他的手,张着嘴,凝视着约翰尼,晒得黑黑的脸上血色全无。约翰尼可以看到他后牙的补牙之物。
  他的表情厌恶而恐惧。
  好了!约翰尼想喊叫。大好引把你自己撕成碎片吧!毁灭吧!破裂吧!崩溃吧!为这世界做件好事吧!
  两个摩托骑手正在冲过来,现在手里拿着截短的撞球杆,约翰尼感到一种愚蠢的恐惧,因为他们要打他,用他们的撞球杆打他的脑袋,他们要把约翰·史密斯的脑袋当球打进落袋,打进昏迷的黑暗中,这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再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他所见到的,也无法改变什么。
  那种毁灭的感觉——天哪!这就是一切!
  他想往后退。人们吓得(也许是兴奋得)叫起来,向后退去。斯蒂尔森已经恢复了镇静,转向他的保镖们,摇摇头,拦住了他们。
  约翰尼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身体摇晃,低下头,就像一个醉汉一样慢慢眨着眼睛。然后那种遗忘吞没了他,约翰尼很高兴被吞没。他昏了过去。
  “不,”特里姆布尔镇的警长回答约翰尼说,“你没有受到任何指控。你没有受到监禁。你并非一定要回答任何提问。如果你愿意回答的话,我们会很感激的。”
  “我非常感激。”穿着很保守的套装的男人附和道。他叫爱德华·兰科特。他是联邦调查局波士顿分部的官员。他觉得约翰,史密斯很像一个重病人。他左眼眉肿起一块,这肿块正在变成紫色。他昏倒时,约翰尼摔得非常重,要么是摔在军乐队队员的鞋上,要么是摔在摩托车骑手的靴子上。兰科特认为后一种可能胜更大。在接触的一刹那,摩托车骑手的靴子可能处在运动状态。
  史密斯太苍白了,当巴斯警长给他一纸杯水时,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一只眼睑神经质地抖动。他看上去像一个典型的刺客,虽然在他身上发现的最危险的东西就是一把指甲刀。不过兰科特会保留这个印象,因为他就是这样的。
  “我能告诉你什么?约翰尼问。他醒来时躺在一张小床上、屋子的门没锁。他的头曾疼得厉害,现在已不疼了,使得他感到体内有一种奇怪的空虚,好像他的内脏都被挖出来了一样,他的耳朵一直嗡嗡地响。现在是晚上九点。斯蒂尔森及其随从早已离开了镇子。所有的热狗已经被吃掉了……
  “你能告诉我们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巴斯警长说。
  “天气很热。我猜我太兴奋了,晕倒了。”
  “你是个病人吗?兰科特漫不经心地问。
  约翰尼盯着他。“别跟我玩游戏,兰科特先生。如果你知道我是谁,那就直说吧。”
  “我知道,”兰科特说,“也许你是通灵者。”
  “猜出一个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在玩游戏,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约翰尼说。
  “你是缅因州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一个缅因州人到新罕布什尔州干什么?”
  “教书。”
  “柴沃斯的儿子?”
  “再说一遍:如果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除非你对我有怀疑。”
  兰科特点着一根香烟:“很富有的家庭。”
  “是的。他们很富有。”
  “你是一个斯蒂尔森迷吗,约翰尼?巴斯问。约翰尼不喜欢别人一见面就直呼他的名,而这两人都在直呼他的名。这使他不安。
  “你是吗?”他问。
  巴斯轻蔑地哼了一声。“大约五年前,在特里姆布尔镇举行了一次摇滚音乐会。地点在哈克·杰米森。镇议会有怀疑,但还是举行了,因为孩子们总要玩玩。我们以为会有两百个当地孩子参加音乐会。谁知道最后却有一千六百人,他们都吸大麻,喝烈酒,搞得乱七八糟。镇议会很生气,说再不许他们开这类音乐会。他们很委屈,眼泪汪汪地说,‘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受伤,对吗?’他们认为只要没人受伤,搞得乱七八糟也没关系。我对斯蒂尔森这家伙也有同感。我记得……”
  “你对斯蒂尔森没什么敌意吧,约翰尼?”兰科特问。“你和他之间没什么个人恩怨吗?”他像个父亲一样地微笑着。
  “直到六星期前我才知道他是谁。”
  “是的,嗯,但那并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是吗?”
  约翰尼沉默了半刻。“他使我不安。”他最后开口道。
  “那也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
  “我认为回答了。”
  “你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有用。”兰科特遗憾地说。
  约翰尼扫了巴斯一眼。“在你们镇的公共集会上晕倒的人都要受到联邦调查局的审问吗,巴斯警长?”
  巴斯看上去很不自然。“嗯……不,当然不。”
  “你在和斯蒂尔森握手时晕倒的,”兰科特说,“你脸色苍白,斯蒂尔森本人吓得脸色发青。你很幸运,约翰尼。很幸运他的保缥没有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他们以为你向他开了一枪。”
  约翰尼渐渐明白过来,吃惊地看着兰科特。他看看巴斯,眼光又回到了联邦调查局特工身上。“你在那里,”他说,“不是巴斯打电话叫你过来的。你在那里,在集会上。”
  兰科特掐灭香烟:“是的,我在那儿。”
  “为什么联邦调查局对斯蒂尔森感兴趣呢?”约翰尼近乎吼叫地问。
  “让我们谈谈你,约翰尼。你……”
  “不,让我们谈谈斯蒂尔森,谈谈他的保镖们。他们拿着截短的撞球杆四处走动,是合法的吗?”
  “是合法的,”巴斯说。兰科特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但巴斯要么是没看见,要么是不理睬。“撞球杆。棒球棒。高尔夫杆,这些都不违法。”
  “我听说那些家伙过去都是摩托车流氓团伙的成员。”
  “他们有些人以前在新泽西俱乐部,有些过去在纽约俱乐部,那是……”
  “巴斯警长,”兰科特打断说,“我认为现在不是……”
  “我觉得告诉他没什么关系,”巴斯说。“他们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坏蛋。四五年前,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汉普顿结成团伙,引起严重的骚乱。有些人加入了一个叫‘十二魔鬼’的摩托车俱乐部,这个俱乐部1972年解散。斯蒂尔森的打手叫索尼·艾里曼。他过去是‘十二魔鬼’俱乐部的主席。他被关过六次,但从没被判定有罪。”
  “这一点上你错了,警长,”兰科特说,又新点了一支烟。“1973年,在华盛顿,他因为违背交通规则左转弯而受到传讯。他签了弃权书,付了25元罚款。”
  约翰尼站起来,慢慢走到屋子另一面的冷水器边,又倒了一杯水。兰科特很有兴趣地看着他走路。
  “所以你只是晕过去了,是吗?”兰科特问。

  “不是,”约翰尼说,没有回过头,“我想用火箭筒射他。在关键时刻,我的线路坏了。”
  兰科特叹了口气。
  巴斯说,“你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但我要像兰科特先生一样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是你的话,以后我会避开斯蒂尔森的集会。如果你不想受到伤害的话,最好这样。格莱克,斯蒂尔森不喜欢的人常常遭到……”
  “这么严重吗?”约翰尼喝着水问。
  “你无权说这些,巴斯警长。”兰科特说。他的眼睛冷冰冰的,狠狠地盯着巴斯。
  “好吧。”巴斯顺从地说。
  “我可以告诉你集会时发生的其它意外事件,”兰科特说,“在里杰威,一个年轻的孕妇遭到毒打,流了产。这是那次哥伦比亚广播网报道过的斯蒂尔森集会以后发生的。她说她认不出打她的人,但我们认为可能是斯蒂尔森摩托骑手中的一个。一个月以前,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被打得脑骨破裂。他带了一支塑料玩具手枪。他也认不出打他的人。但玩具手枪使我们相信这是保镖的过激反应。”
  说得大好了,约翰尼想。
  “你们找不到任何目击者吗?”
  “没人愿意说,”兰科特干巴巴地笑笑,弹弹烟灰。“人们很喜欢他。”
  约翰尼想起那个把他儿子举到头顶让他看格莱克·斯蒂尔森的年轻人,谁在乎呢?他们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
  “所以他引起联邦调查局特工的注意。”
  兰科耸耸肩,温和地笑笑。“嗯,我能干什么呢?告诉你,约翰尼,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有时候我很害怕。这家伙很有吸引力。如果他在讲台上指出我,告诉参加集会的人群我是谁,他们会把我吊死在最近的路灯杆上的。”
  约翰尼想起那天下午的人群,想起那位歇斯底里挥舞着西瓜的漂亮姑娘。“我想你是对的。”他说。
  “所以如果你知道什么能帮助我的事情……”兰科特探过身。温和地微笑变得有点儿强迫性质了。“也许你对他有一种突然的意念。也许那才是你晕倒的原因。”
  “也许我真的有。”约翰尼说,没有笑。
  “嗯?”
  在那一瞬,约翰尼考虑是否告诉他们所有的一切。然后他否定了这念头。“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他。今天我没什么事,所以到这儿来,看看他本人。我敢打赌我不是惟一因此离开镇子的人。”
  “你肯定不是。”巴斯态度激烈地说。
  “就这些?”兰科特问。
  “就这些,”约翰尼说,然后停了一下,“除了……我认为这次竞选他会赢。”
  “我们确信他会的,”兰科特说,“除非我们能找出他的问题。同时,我完全同意巴斯警长的话。别参加斯蒂尔森的集会。”
  “别担心,”约翰尼把纸杯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很高兴跟你们两位谈话,我必须回杜尔海姆了,路很长。”
  “很快回缅因吗,约翰尼?”兰科特漫不经心地说。
  “不知道。”他看看兰科特,他纤弱整洁,在手表面上又敲出一根香烟,又看看巴斯,他高大疲倦,有一张猎犬似的脸。“你们俩认为他会竞选更高的职位吗?如果这次他进入众议院的话?”
  “天理难容。”巴斯说,翻着眼睛。
  “这些家伙轮换得很快,”兰科特说。他的眼睛是近乎黑色的棕色,一直在研究约翰尼。“他们就像那些罕见的放射性元素,非常不稳定,难以持久,斯蒂尔森这类人没有长久的政治基础。只是一种暂时的联合,很快就会分崩离析。你看到今天的人群了吗?大学生和工人向同一个家伙欢呼?那不是政治,那是呼拉圈、烷熊皮帽子一类的东西。他会进入众议院,一直到1978年,如此而已。相信这一点吧。”
  但约翰尼仍有疑问。
  第二天,约翰尼前额的左半边变得五颜六色的。眼眉上的深紫色在太阳穴和发际处变成了红色和让人恶心的灰黄色。他的眼睑有点儿肿,给人一种飞媚眼的感觉,像轻歌剧中的小丑。
  他在游泳池中游了二十圈,然后气喘吁吁地躺在一张躺椅上。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昨晚睡了不到四个小时,而且老做恶梦。
  “你好,约翰尼……你怎么啦,伙计?”
  他转过头。是潘高,他正温和地微笑着。他穿着工作服,戴着手套。他身后是一辆红色小推车,上面装满了小松树,松树根用粗麻布包皮着。他想着潘高对松树的称呼,就说:“我看到你又在种草了。”
  潘高皱皱鼻子。“很遗憾,是的。柴沃斯先生很喜欢这些。我告诉他,它们是不值钱的树。在新英格兰这种树到处都是。他的脸变成这样……”潘高的脸皱成一团,像个怪物。“……他对我说,’就种这些’。”
  约翰尼笑起来。罗戈尔·柴沃斯就是这样的,他喜欢按他的方式安排事情。“你喜欢那个集会吗?”
  潘高和气地笑笑。“很有益,”他说。没法看清他的眼睛。他可能没有注意到约翰尼那一侧的太阳穴,“是的,非常有益,我们都很高兴。”
  “很好。”
  “你呢?”
  “不太好。”约翰尼说;轻轻地用指尖摸摸受伤的地方。
  “是的,太糟了,你应该放一块牛排在那上面。”潘高说,仍然微笑着。
  “你怎么看待他,潘高?你们班的同学怎么看待他?你的波兰朋友呢?或陈露和她的妹妹呢?”
  “我们谈过笑面虎游戏,”潘高说。“你还记得吗?”
  “记得。”约翰尼说。
  “我再告诉你一只真的老虎。当我还是孩子时,我们村子附近有一只很凶猛的老虎。他是一只吃人的老虎,不过他吃的都是男孩、姑娘和老女人,因为这是战争时期,没有男人可吃。不是你们知道的那场战争,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这只老虎喜欢吃人肉。在村子里,最年轻的男人六十岁,只有一只胳膊,年龄最大的男孩就是我,只有七岁。谁能杀死这个凶猛的野兽呢?一天,这只老虎落到陷饼里了,这陷阱以一个死去的女人的尸体做诱饵。用人做诱饵,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在作文中要说,但当一只凶猛的老虎叼走小孩时人们什么也不做,这更可怕。我在作文中还要说,当我们发现这只凶猛的老虎时,它还活着。一根尖桩刺穿了它的身体,但它还活着。我们用锄头和棍棒把它打死,老人。妇女和孩子,有的孩子又兴奋又害怕,尿湿了裤子。老虎落到陷饼中,我们用锄头把它打死,因为村里的男人都去打日本人了。我认为斯蒂尔森就是那只凶猛的吃人的老虎。我认为应该给他设个陷阱,我认为他会掉进去的。如果他掉进去后还活着,戈认为应该打死他。”在明媚的阳光中,他冲着约翰尼温和地微笑着。
  “你真这么想吗?”约翰尼问。
  “噢,真的。”潘高说。他说得很轻松,好像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交上这么一篇作文,我的老师会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他耸耸肩。“也许他会说,‘潘高,你还不习惯美国的方式。’但我要说真话。你认为怎么样,约翰尼?”他的眼睛落到受伤处,又挪开了。
  “我认为他很危险,”约翰尼说。“我……我知道他很危险。”
  “真的吗?”潘高说。“是的,我相信你的确知道。新罕布什尔州的那些人。他们把他看作一个有趣的小丑。他们对他的态度,就像世界上许多人对这个黑人阿明的态度一样。但你不同。”
  “不,”约翰尼说。“但是说他应该被消灭……”
  “从政治上消灭他,”潘高微笑着说。“我只是建议应该从政治上消灭他。”
  “如果不能从政治上消灭他呢?”
  潘高冲约翰尼微微一笑。他伸出食指,竖起拇指,然后猛地落下。“砰,”他轻声说。“砰,砰,砰。”
  “不,”约翰尼说,沙哑的声音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那决不是解决方法。决不是。”
  “不是?我认为这是你们美国人常用的解决方法。”潘高提起红车的把手。“我该种这些草了,约翰尼。再见。”约翰尼看着他离开,一个穿着卡叽衣服和鹿皮鞋的小个子,拉着一辆装满小松树的车子。他拐过墙角,不见了。
  不。杀人只能播下更多毁灭的种子。我相信这一点。我真心相信这一点。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恰好是那个月的二号,那天,约翰尼·史密斯靠在他的客厅兼厨房的安乐椅上,看选举结果。钱瑟勒和布林克雷坐在一张很大的电子地图前面做报道,当每个州的结果传来时,地图上就会用不同的颜色显示出来。现在已经快半夜了,福特和卡特的选票非常接近。但卡特会赢得,约翰尼对此深信不疑。
  格莱克·斯蒂尔森也赢了。
  他的胜利受到当地新闻界的关注,被广泛地予以报道,但全国范围和媒体也注意到了他的胜利,把他跟詹姆斯。朗格雷相提并论,后者是两年前以独立竞选人的身份当上缅因州州长的。钱瑟勒说,“最新的民意测验显示共和党候选人。现任众议员哈里森·费舍正在缩短差距,现在看来这显然是错误的。全国广播公司预测斯蒂尔森将获得百分之四十六的选票,他在竞选中戴着一顶建筑工人的安全帽,竞选纲领中有一条是把所有的垃圾送到外层空间;费舍将获得百分之三十一的选票。在一个民主党不受欢迎的地区、戴维·波维斯只能获得百分之二十三的选票。”
  “那么,”布林克雷说,“新罕布什尔州将进入热狗时代了……至少以后的两年之内。”他和钱瑟勒咧嘴笑起来。一个广告出现了。约翰尼没有笑。他在想着老虎。
  从特里姆布尔镇集会到选举之夜这段时间,约翰尼非常忙。他继续辅导恰克,恰克在缓慢而持续地进步着。暑期他上了两门课,考试都通过了,保住了运动资格。现在,橄榄球赛季刚刚结束,他有可能被招人全新英格兰队。大学招生人员开始来访了,但他们必须再等一年;恰克的父亲已经决定让恰克去斯多文森预备学校读一年。这是所很好的私立学校,在佛蒙特。约翰尼以为,斯多文森预备学校听到这消息会高兴得发疯的。佛蒙特学校的足球队和橄榄球队是非常出色的。他们可能会给他全额奖学金,附加一把打开女生宿舍的金钥匙。约翰尼认为这决定是正确的。当学业考试的压力减轻后,恰克的进步一下子非常快。
  九月末,约翰尼去波奈尔镇度周未,整整一个星期五晚上,他看到父亲为电视上并不好笑的玩笑而捧腹大笑,于是问赫伯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赫伯神经质地微笑着说,两手使劲摩擦,就像一个会计发现他把终生积蓄都投入的那个公司破产了。“没出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么样,孩子?”
  “嗯,那么你在想什么呢?”
  赫伯不笑了,但仍不停地搓着手。“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约翰尼。我的意思……”
  “是查尔妮吧?”
  “嗯,是的。”
  “你求婚了。”
  赫伯低声下气地看着约翰尼。“约翰,你二十九岁有个继母,感觉怎么样?”
  约翰尼咧嘴笑。”感觉很好。祝贺你!爸爸。”
  赫伯微笑着松了口气。“嗯,谢谢你。说真的,我有点儿怕,不敢告诉你。以前我们谈过,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有时人们说是说,事到临头又会有变化。我爱你妈妈,约翰尼。而且我会一直爱她的。”
  “我知道,爸爸。”
  “但我很孤独,查尔妮也很孤独……嗯,我想我们能互相关照。”
  约翰尼走到他父亲身边,吻吻他。“非常好。我知道你会的”
  “你是个好孩子,约翰尼。”赫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擦擦眼睛。“我们以为已经失去你了。我真的失去希望了。维拉从没失去希望。她总是有信心。约翰尼,我……”
  “别说了,爸爸,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必须说,”他说。“我憋在心里已经有一年半了。我曾祈祷你死,约翰尼。我祈祷上帝带走我自己的儿子,带走你。”他又擦擦眼睛,把手帕放回口袋。“事实证明上帝比我知道得多。
  约翰尼……你愿意参加我的婚礼吗?”
  约翰尼感到一丝淡淡的哀愁。“我很高兴参加。”他说。
  “谢谢你!我很高兴……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感觉好多了”
  “你们确定日期了吗?”
  “已经确定了。你觉得一月二号怎么样?”
  “很好,”约翰尼说。“我一定参加。”
  “我们准备把现在的两处房子卖掉,”赫伯说法。‘我们看中了比德福侍的一处农庄,地方非常好。有二十亩。有一半是树那个秋天的大部分空余时间,他都是和葛列高利·阿马斯·斯蒂尔森一起度过的。
  他变成了斯蒂尔森迷。在他放袜子,内衣和T恤的五斗柜中,放着三本活页笔记本。上面写满了笔记。推测,还有新闻报道的复印件。
  这么做使他很不安。晚上,当他在剪下的报刊边做笔记时,他有时是觉得自己像阿瑟·布莱默或那个试图刺杀杰里·福特的女人摩尔。他知道,如果爱德华·兰科特看到他在做这事,一定会立即在他的电话。客厅和浴室安装上窃听器,街道对面会停着一辆家具公司的大货车,只是里面装的不是家具,而是照相机。话筒和天知道什么别的东西。
  他不停地告诉他自己他不是布莱默,别总想着斯蒂尔森,但很难做到这一点。一个个漫长的下午,他在图书馆寻找;日报纸和杂志,复印有关资料。夜深人静,他写下自己的想法,试图做出正确的判断。凌晨三点,他经常汗津津地从恶梦中醒来6每当这些时候,他很难忘记斯蒂尔森。
  恶梦几乎总是一样的,是他在特里姆布尔集会与斯蒂尔森握手的重演,突然一片黑暗。觉得他在一个隧道中,一个耀眼的车灯迎面冲来。那个眼睛怯生生的老人正在主持就职仪式。那种恶心的感觉像一阵阵烟一样涌起又落下。一幅幅画面掠过眼前,他心中低语,这些画面都是相关的,它们讲述了一个即将来临的大灾难,也许是维拉·史密斯深信不疑的世界未日的大决战……
  但那些画面是什么呢?它们到底是什么呢?它们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因为总有蓝色滤光镜横在中间,蓝色滤光镜有时被像虎纹一样的黄色条纹切断。
  这些梦中惟一清楚的画面是在结束时出现的:垂死者的尖叫,死者的臭气,一只老虎在扭曲的金属、熔化的玻璃和烧焦的大地上慢慢走着。这只老虎一直在笑,而且它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某种蓝色和黄色的东西,还滴着血……
  有时候,他觉得这梦会让他发疯的。荒唐的梦,毫无意义的梦,最好把它彻底赶出他的心里。
  但因为他做不到,于是他研究斯蒂尔森,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种无伤大雅的癖好,而不是危险的着魔。
  斯蒂尔森出生于图尔萨。他的父亲是个油田工人,不断地换工作,因为他块头大,所以比他的同事干得多。他母亲可能曾经很漂亮,虽然从约翰尼发现的两张照片上很难确定这一点)如果她曾经很漂亮,那么时间和她丈夫很快使她的美丽成为明日黄花。照片上的她穿着退色的印花布衣服,细长的胳膊抱着一个婴儿——格莱克,在太阳中眯着眼睛,这是美国大萧条时期在东南部常见的那种女人。
  他父亲是个很专制的人,很瞧不起他的儿子。格莱克小时候体弱多病。没有证据表明他父亲在精神上或肉体上虐待过他,但可以感觉到格莱克·斯蒂尔森九岁前一直受到轻视。但是,约翰尼手里的父子合影却显得很幸福;照片是在油田上拍的,父亲很友好地搂着儿子的脖子。但它仍让约翰尼不寒而栗。哈里。斯蒂尔森穿着工作服,斜纹布裤子和双排扣卡叽布衬衫,头上得意地歪戴着一顶安全帽。
  格莱克开始在图尔萨上学,十岁时转到俄克拉荷马城。上一年夏天,他父亲在一次油井事故中死去。玛丽。罗斯蒂尔森和她儿子搬到俄克拉荷马城,因为她母亲住在那里,战争创造了许多就业机会。那是1942年,好日子又来了。
  中学前,格莱克的成绩一直很好,此后他经常打架斗殴。逃课、打架、在闹市区玩撞球,也许还在住宅区偷东西,虽然这从没被证实过。1949年,他还是个初中生,因为在存衣室洗手间放爆竹而受到停课两天的处分。在与当局的这些冲突中,玛丽。罗·斯蒂尔森都站在她儿子上边。1945年战争结束了,对于斯蒂尔森家来讲,等于好日子结束了。斯蒂尔森夫人似乎认为整个世界都在跟她和她的儿子作对。
  她母亲死了,只留给她一同小房子,此外一无所有了。她在一家低级酒吧当了一段时间的侍女,然后又在一家晚上开张的小饭店端盘子。当她儿子惹麻烦时,她总是为他辩护,从来不管他是否做了坏事。
  他父亲叫他“小崽子”,到了1949年,那个体弱多病的男孩不见了。随着格莱克·斯蒂尔森年龄的增长,他父亲的遗传基因显了出来。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他猛长了六英寸,体重增加了八十磅。他不参加学校组织的体育活动,但设法参加了健美活动。“小崽子”成了一个难管的坏孩子。
  约翰尼猜他有十几次差点儿被学校开除。他没有被开除纯属运气。要是他受到一次严厉的处分,那就好了,约翰尼经常这么想。那现在就不用担心了,因为一个被处罚过的罪犯是不能担任公职的。
  1951年6月,斯蒂尔森毕业了,成绩是他们班最差的。虽然成绩不好,但他的脑子并没什么问题。他在寻找机会。他口齿伶俐,很有魅力。那年夏天,他在一个加油站干了一段时间。那年八月,在一次复活节聚会上,格莱克·斯蒂尔森被耶稣附体。他辞去了加油站的工作,成为一个职业造雨者,“通过我主那稣的力量”造雨。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别的,那年是俄克拉荷马最干旱的一年。庄稼颗粒无收,如果井也干了的话,牲畜不久也会完蛋的。当地牧场主协会邀请格莱克参加一个会议。约翰尼发现了许多有关随后发生事情的报道;那是斯蒂尔森职业中最辉煌的事件之一。没有一个报道是完全相同的,约翰尼可以理解这是为什么。它具有一个美国神话的所有特点,和有关戴维·克洛克特。皮考斯·比尔、保罗·班扬的故事没什么不同。有什么事发生了。这是不能否认的……但事实真相已经不可能弄清楚了。
  有一件事似乎是肯定的。牧场主协会的那次会议是最奇怪的一次会议。牧场主们从东南和西南地区邀请了二十几位造雨者,其中一半是黑人,两个是印第安人——一个是一半血统的波尼族人,一个是正宗的阿帕契族人。有一个嚼摩根的墨西哥人,格莱克是九个白人中的一个,而且是惟一的本地人。
  牧场主们逐个听取造雨者和探水者的建议。他们很自然地分成了两类人:一类人要求预付一半费用(不退还),另一类人要求预付全部费用(不退还)。
  当轮到格莱克·斯蒂尔森时。他在了起来,大拇指抠着牛仔裤的皮带,说:“我猜你们知道,我是因为皈依那稣才能造雨的。以前我曾沉溺于罪恶之中。今天晚上我们就看到了一种罪恶,那就是金钱。”
  牧场主们产生了兴趣。斯蒂尔森十九岁时就是个很能吸引人的演说家了。他提出了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建议。因为他是个基督徒,因为他知道爱财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他将先造雨,然后他们再付他钱,付多付少随他们的便。通过口头表决,他被雇用了,两天后,他跪在一辆卡车的后车厢,慢慢驶过俄克拉荷马的主要和次要公路,他穿着一件黑衣服,戴着一顶牧师的帽子,通过两个喇叭求雨。成千上万的人跑出来看他。
  故事的结尾是可想而知的,令人很满意。在格莱克祈雨的第一天下午,天上阴云密布,第二天早晨就下雨了。雨下了三无可夜,洪水淹死了四个人,房顶上栖着鸡的房子被冲人洛林伍德河,井又被填满了,牲畜得救了。牧场主协会断定这雨本来就要下的。在第二次会议上他们为年轻的造雨者募捐,格莱克得到了十六块钱。
  格莱克没有因此而失态。他用十六块钱在俄克拉荷马城的、先驱者报)上做了一个广告。广告指出,同样的事情在哈姆林镇的一个捕鼠者身上也发生过。广告又说,作为一个基督徒,格莱克·斯蒂尔森不会在孩子身上实行报复,而且他知道他无法通过法律手段对付强大的牧场主协会。但做人要公平,是吗?他有一个年老的母亲要抚养,她的身体很不好。广告暗示说他为一群有钱的势利小人求雨,累得要命,他挽救了价值几万元的牲畜,却只得到十七块钱。因为他是个善良的基督徒,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并没让他烦恼,但正直的公民们应该认真想想。有正义感的人可以把捐款寄往471信箱,由《先驱者报》转交。
  约翰尼不知道那个广告后,格莱克·斯蒂尔森到底收到了多少钱。对此事的报道各种各样,但那年秋天,格莱克开着一辆崭新的水星汽车在镇里逛来逛去。玛丽·罗的母亲留给他们的小房子的税三年没交了,现在一次付清了。玛丽·罗(她并没什么病,也不老,不过四十五岁)穿上崭新的烷熊大衣。斯蒂尔森显然发现了推动世界运转的隐秘力量:如果那些受惠者不付钱,那些没有受惠的人,却会付钱。政治家们相信总有年轻人可以充当炮灰,也是根据这一原理,牧场主们发现他们捅了马蜂窝。当协会成员来到镇里时,人们经常围住他们进行嘲讽、所有的教堂都不接收他们。他们突然发现被大雨拯救的牛很难卖掉,只有用船运到很远的地方去卖。
  那年十一月,两个手上套着金属带、口袋里装着手枪的年轻人来到格莱克;斯蒂尔森家,他们显然受雇于牧场主协会,来劝格莱克搬到别的更好的地方去、两人最后都进了医院。一个脑震荡,另一个掉了四颗牙,头骨破裂。两人都在格莱克。斯蒂尔森所在街道的角落被发现,没穿裤子。他们的金属带被塞进屁眼中,对其中的一个年轻人不得不做一个小手术以取出异物。
  协会屈服了。在十二月初的一次会议上,从协会基金会中拨出七百元,一张相同数目的支票转交给了格莱克。斯蒂尔森。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1953年,他和他母亲搬到内布拉斯加州。造雨这一行很不景气,有人说撞球场也很不景气。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搬家,他们来到奥马哈。格莱克开了一家刷房公司,两年后公司破产。他推销(圣经》更成功。他穿过中西部,和上百家辛勤工作。敬畏上帝的农民一起吃饭,讲他皈依的故事,推销《圣经》徽章。塑料那稣像、赞美诗。磁带。宗教宣传册子,以及一本极右翼的书,名叫《美国的真理之路:共产主义——犹太主义反对美国的阴谋)。1957年,陈旧的水星汽车被一辆崭新的福特汽车所替代。
  1958年,玛丽·罗·斯蒂尔森死于癌症,那年晚些时候,格莱克·斯蒂尔森不干推销《圣经》的工作了、向东移去。他在纽约呆了一年,他努力想要进入演艺界。这是少数几个没让他赚钱的工作之一。但也许不是因为他缺乏天赋,约翰尼讽刺地想。
  在奥尔班尼,他为保险公司工作,在那里一直呆到1965年。作为一个保险推销员,他的成就没有达到什么目的。他没有进入公司管理阶层,没有爆发出宗教狂热。在这五年间,过去的那个不怕碰钉子的格莱克·斯蒂尔森似乎进入了冬眠期。在他多变的职业中,惟一的女人就是他母亲。他从没结过婚,就约翰尼所知,他甚至没有长期约会过。
  1965年,保险公司让他去新罕布什尔州的里杰威工作,格莱克同意了。大约在这时,他的冬眠期似乎结束了。六十年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是短裙和解放的时代,格莱克积极参加社区事务。他加入了商会和扶轮社。1967年,在有关商业区停车计费器的争论中,他受到全州的关注。六年以来,各种派别为此争论过。格莱克建议取消所有的计费器,改成收钱箱。让人们想付多少钱就付多少钱,有些人说这是他们听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建议。嗯,格莱克回答说,你会感到吃惊的。是的,先生。他很有说服力。镇上最后决定暂时采纳他的建议,随后汹涌而至的硬币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除了格莱克。他几年前就发现了规则。
  1969年,他又成为新罕布什尔州的新闻人物,当时他向里杰威报纸寄了一封很长的信,他在信中建议让那些吸毒者参加公共设施的建设工作,可以参加公园、单车道的铺设工作,甚至可以去交通岛上种草。许多人说,这是我听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建议。格莱克回答说,试一试吧,如果不行,就停下来。镇里又试了一下。一个吸毒者把镇图书馆过时的杜威十进位系统重新组织了一下,变成了新的国会图书馆目录系统,没花镇里一分钱。几个嘻皮士把镇公园布置成一个可游览的地方,非常科学地设计了池塘和运动场的位置,减少了危险,延长了运动时间。正如格莱克指出的那样,这些吸毒者大部分在大学中对化学很感兴趣,但他们在大学中还学到了别的东西,应该把这些知识用起来。
  在干这些事的同时,格莱克向曼彻斯特的《工会领袖报》波士顿的《环球报)和(纽约时报》写信,支持越战、支持对吸海洛因者判重刑,支持恢复死刑,特别是对贩毒者实行死刑。在竞选众议员的宣传中,格莱克宣称从1970年起他就一直反战,但这纯属谎言。
  1970年,格莱克·斯蒂尔森开了自己的保险和不动产公司,获得了巨大的成功。1973年,他和其他三个商人合资在州首府市郊建了一座购物中心。那年阿拉伯实行石油禁运,那年格莱克开始驾驶一辆林肯汽车。那年他也竞选里杰威市市长。
  市长任期两年,两年前的1971年,新英格兰的共和党和民主党都邀请他加入。他微笑着婉言谢绝了。1973年,他作为独立候选人竟选,对手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共和党候选人和一个民主党傀儡。他第一次戴上建筑工人的安全帽。他的竟选口号是:“让我们建设一个更好的里杰威!”他大获全胜……一年以后,在缅因州的姐妹州新罕布什尔州,选民们不理民主党的乔治·米切尔和共和党的詹姆斯·欧文,选了一位保险公司职员詹姆斯·朗格雷做他们的州长。
  葛列高利·阿玛斯·斯蒂尔森从中吸取了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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