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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悬挂着“KONAMO”招牌的大楼就坐落于麻布十番车站的旁边。顺着外悬楼梯而上,前边就是入口。这是一家供应文字烧和大坂烧的店。店的名字,或许就是从“粉物”两字而来的。
草薙抬头一看,正好看到一名年轻男子从店里出来。从对方身上的红色围裙来看,估计应该是店里的店员。店员把悬挂在入口处的牌子翻了个面,之后便再次回到了店里。
时钟的指针指向着两点稍过的位置。最后的两名女客,也从店里走了出来。看着两名女客走远,草薙爬上了楼梯。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准备营业”的字样。
推开店门,就听头顶上叮叮当当地响起了一阵铃声。
刚才的那名年轻店员坐在收银台里。他抬起头看了草薙一眼,说道:“啊,抱歉,白天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知道。我不是食客。请问室井先生在吗?”一边询问,草薙一边在店里环视了一圈。店里放着一排带铁皮的桌子。
面前,一名满头白发的老者背对着草薙,正在看报。听到草薙的问话,老者扭过头来看了看。尽管脸上的皱纹不少,但老者的皮肤却被晒得黑黝黝的,看起来感觉还不算太老。老者的身上,同样也围着一条红色的围裙。
“阁下是?”老者问道。
草薙走到老者身旁,掏出警徽和身份证给老者看了一下,问道:“您就是室井先生?”
老者一脸困惑的表情,说道:“是我,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向您询问一些当年您在‘Calvin’时的情况。”
“‘Calvin?’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离开那里已经十多年了。”
“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到‘Calvin’去了一趟,打听了一些有关室井先生您的情况。”
“Calvin”这家店,就在银座七丁目边上的一栋楼里。店里的装饰颇为豪华,楼层里并排放着高级的皮革沙发。店里的氛围,总会让人回忆起当年日本经济景气时的感觉。
十六年前,仙波英俊和三宅伸子就是在这家店里一起喝酒的。翌日,仙波便成为了一名杀人凶手,三宅伸子也成为了一名被害者。而最终帮助警方顺利抓获仙波的,就是当年“Calvin”店长室井雅夫的那番证词。他与杀人案中的凶手、被害者都很熟,甚至还知道仙波的名字。
听草薙说明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想找自己询问一下有关那场案件的情况之后,室井睁大了眼睛。
“这事时隔得可就更久了。事到如今,你还问这事干吗?啊,莫非——”室井粗暴地迭起报纸,在椅子上坐正了身子,“莫非他……仙波已经出狱了?他不会是还在因为当年的事,对我怀恨在心吧?”
草薙苦笑了一下。
“不是的。仙波英俊的刑期早就满了。出狱之后,他有没有来找过您?”
“的确。是吗?他已经出狱了啊?”
“您和他们两人都挺熟的吧?”
“倒也说不上很熟。那天去之前,他们两人都已经很久没去过我那家店了。真没想到,第二天居然就发生了那种事情。”
“从资料上来看,他们两人的关系,当天夜里就已经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了?”
“倒也说不上剑拔弩张。不过感觉确实和平常不大一样……”室井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仙波当时还哭了呢。”
听对方问起有没有吃午饭,草薙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句“还没”。听草薙如此回答,室井便说要给他做一份杂样煎饼。草薙客气了两句,但对方却很坚持。无奈之下,草薙只好在桌旁坐了下来。
“我是在这边出生的,不过念初中的时候,却因为家里的关系去了大坂。当时,附近有家杂样煎饼店,所以我就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开一家这样的店。只不过,要在这边开店的话,如果不顺带做些文字烧的话,店就开不走的。所以,离开‘Calvin’之后,我到月岛去工作了一段时间,学了些手艺。不过呢,说到杂样煎饼的话,我可是自小就开始研究了,所以也还有些自信。”一边开心地说着,室井一边动手做着煎饼。看到室井熟练地在碗里搅拌着各种佐料,草薙心里也不由得暗自钦佩起来。
“您在‘Calvin’干了多少年?”草薙问。
“刚好二十年。三十五岁的时候,他们雇我去做了酒保。之前我也曾在多家店里辗转过,但那家店给我的感觉却是最好的。不过我觉得自己也不能总是给人打工,所以就在十年前开了这家店。别看店不大,其实都没什么欠款的。”室井开始做起了杂样煎饼。油珠在锅里噼啪直跳。
“仙波英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常常会到那家店里去的呢?”
室井抱起双臂,回想了一下。
“我也记不大清了。记得那时候我在‘Calvin’还没待到十年,大概也就是二十二三年前的事吧。”
“这么说来……”草薙在心里掐算了一下,“应该是在案件发生的六七年前咯?”
“嗯,对。大致是这样的吧。当时仙波先生做事也很爽快的。虽然规模不大,但他毕竟也开了一家属于他自己的公司。”室井在称呼仙波的时候,在姓氏后边加了个“先生”。由此看来,仙波对他来说,应该是位很不错的客人。“后来,他突然间就消失了踪影,等到后来再次出现的时候,感觉他似乎落魄了许多,甚至就连穿的衣服也都净是些便宜货。他就是在那天夜里出现的。”
公司倒闭,仙波的积蓄也几乎全都拿出来给妻子看病了。失意之中,仙波打算重振旗鼓,再次到东京闯荡一番。这种时候的他,就算多少让人感觉有些落魄,倒也属于情理之中。
“三宅伸子小姐当时的情况如何呢?她之前也很久都没去过‘Calvin’了吗?”
“是的。不过她隔得倒也不像仙波先生那样久。那天夜里去‘Calvin’之前,她大概也就只是两三年没去的样子。自打辞职以后,理惠就很少会到‘Calvin’去的。”
“理惠?”
“嗯,就是三宅的艺名。记得正式的名字应该是叫‘理惠子’吧。做坐台小姐的时候,她倒是经常会在事后带着客人来光顾‘Calvin’。仙波先生也是她的客人之一。”
“那,您知道理惠……不,三宅小姐她为什么要辞职吗?”
草薙的问题刚说出口,室井便停下了手上的活计,稍稍探出身来说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
“其实三宅不是辞职,而是因为惹了麻烦,被解雇掉的。”
“惹了麻烦?”
室井耸了耸肩,微微一笑。
“据我所闻,她似乎搞过借钱不还的勾当。”
“这种事可有点危险啊。”
“不是翻脸不认账,就是拿到钱就开溜,前前后后,她找她的那些熟客借了十万二十万的钱。到头来,客人们整天到店里去找麻烦,无奈之下,老板也只好把她给解雇掉了。”
“那,辞职之后,她又是如何维持生计的呢?”
“谁知道。辞职的时候她的年纪也已经不小了,估计也挺愁钱的吧。”
遇害时,三宅伸子四十七岁。如果室井说的情况属实,那么她应该是在三十七八岁的时候被解雇的。要是能够傍到大款的话还好,不然的话,估计她那岁数也很难再继续做坐台小姐了。
“她那人在花钱方面历来都是大手大脚的。所以刚听到她出事了的时候,我根本就没觉得意外。仙波先生手头宽裕的时候,大概也借过她一些钱的。”
“我记得您刚才说过,当时仙波英俊还哭了……”草薙压低嗓门说,“您确定?”
室井看了看杂样煎饼的情况,说道:“看到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哦。当时其他的店员也在偷偷地讨论,说店里有位男客人哭了,也不知道两人都在聊些什么。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记得如此的清楚。”
“您还记得当时他们都在聊些什么吗?”
“呃,这个嘛……”室井一脸苦笑,摆了摆手,“换作哭的是位年轻女客的话,我倒还会觉得有些好奇,而如果一对中年男女中的男客哭了起来的话,我也不大愿意掺和的。而且我当时估计他也就是喝醉了撒酒疯吧。”
草薙点了点头,尝试着在脑海中描绘一下当时的情境。一对许久未见的中年男女。其中一个,是名曾经事业小成,但后来却又失去了一切的男子;而另一个,则是惹了麻烦,变得身无分文的前坐台小姐。他们两人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那个男酒客喝着喝着泪流满面,之后又在第二天杀害了女酒客的呢?
“不管是三宅还是仙波,您是否认识些和他们两人比较熟的人呢?或者说,除了‘Calvin’之外,他们是否还有其他经常会去的店?”
“嗯,这个嘛……”室井想了想,说道,“毕竟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我跟他们也算比较熟了,却也没跟他们聊过太多。”
“是吗?”
草薙把手册塞进了衣兜里。不管是谁,突然间要对方回忆起二十年多前的事,确实也很难一下子就回想起来的。
“嗯,煎好了。请趁热尝尝吧。”室井在大坂烧上抹好酱汁,撒上青海苔和干鱼片之后,放到铁板上切了开来,“啊,对了,我忘记给您拿瓶生啤了。”
“不,啤酒就不必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草薙拿起一次性竹筷,尝了一块。不光表面上焦煳的程度恰到好处,里边也同样松软柔嫩,美味可口。尝了一口之后,草薙不由得赞了声“好”。
室井似乎也听出草薙这话并非是在恭维自己,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我这家店经常会有关西人来光顾,尝过之后,关西的客人也会说一声‘地道’。想来他们也挺怀念故乡的口味吧。”说完,室井突然板起脸来,两眼望着远方,说道,“啊,对了……”
“怎么了?”
“呃……”室井就像是在压抑着头痛一样,用食指摁住自己的太阳穴,边回忆边说,“当时他们两人应该聊过那事的吧……”
“他们两人?”
“就是理惠和仙波先生。我也经常会和他们聊起故乡的菜肴。记得之前他们给我带过些东西。”
“带过些东西?带给您吗?”
“对,说是什么地方的特产。呃,是什么东西来着?”室井抱起双臂,沉吟了一阵,最后放弃似的摇了摇头,“不行了。我是一点儿想不起来了。我就只模糊地记得给我带过些东西。”
“等您回忆起来之后,请您联系我。”草薙在记录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放到了铁板旁。
“好的。不过你也别抱太大的期望。我也不敢保证我能回想起来,就算回想起来了,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
“没关系。那就拜托您了。”草薙再次把筷子伸向杂样煎饼。就在这时,他衣兜里的手机发出了短信声。草薙偷偷看了一眼手机的画面,果不其然,正是内海薰发来的短信。
离开“KONAMO”,草薙查阅了一下短信。短信里说,内海薰已经查证过有马发动机的员工名册,上边确实有川畑重治的名字。草薙拨通了内海薰的电话。
“喂,我是内海。”
“干得好。你是怎么查证到的?”
“我到新宿的有马本部人事处去了一趟,查证了员工名册。”
“也亏得他们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查。”
不少企业都会把员工名册当成机密事项来对待。虽说上边记载的都是一些个人的情报,但企业方却都不大愿意让其他人查阅的。
“他们让我在承诺书上签字,保证不会把上边记录的情报用到搜查行动以外的地方,同时也不允许我对外泄露。因为他们还让我写下上司的名字,所以我就把草薙你的名字给写上去了。”
“无妨。只是签个名就能让你查阅名册的话,已经很划算了。”
“除此之外,他们又纠缠不休地追问我们到底是在查什么案子。”
“喂。”草薙粗着嗓门嚷了起来,“你不会把实情告诉他们了吧?”(文*冇*人-冇-书-屋-W-R-S-H-U)
“怎么会。我又不是新人了。”
“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好了,名册上确实录有川畑重治的名字?”
“有他的名字。十五年前,退休之前,川畑隶属于名古屋分公司营业技术部技术服务课里,头衔是课长。”
“名古屋?他没在东京上班?”
“从名册上来看,是这样的。只不过他的住址却写的是东京。”
“东京?怎么回事?”
“不清楚。具体地址是北区王子本町。最近的车站是王子站。地址的后边还带了个括号,括号里边写着‘公司住宅’。估计那地方应该是‘有马发动机’的公司住宅吧。”
住址东京,任职地却在名古屋——莫非是单身赴任?草薙心中推测道。
“除了住址和任职地以外,名册上还记录了些什么?”
“首先是员工编号。编号是依据该职员进公司时的年度编排的,而整本名册也是依照编号顺序来编订的。除了编号、住址和任职地之外,还有毕业院校和住址电话。据说名册每年都会更新一次,所以退休后第二年的名册上,就没有川畑重治的名字了。”
“和川畑一起进公司的那些人当中,有没有谁是和他从同一所院校里毕业的?”
草薙本来满怀期待,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应该就会和川畑关系不错。但内海薰的回答却让他颇感失望。
“很遗憾,没有这样的人。不过我也没管那么多,把和他一起进公司的五十个人的资料都复印下来了。此外,据说当时川畑重治手下有四名员工,我就顺带把他们的资料也复印了。只不过,这几个人全都在名古屋任职。”
“我知道了。这样的话,就先去那处公司住宅去看看吧。话说回来,那处公司住宅现在还在不?不会已经被拆掉了吧?”
“似乎还在,只不过已经很破旧了。”
“OK。最近的车站是王子站是吧?那咱们就在车站前会合吧。”
草薙挂断电话,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从麻布十番到王子,就只是地铁一条线就过去了。
一边顺着楼梯往地下走,草薙一边回忆着昨晚深夜汤川打来的那通电话。电话里,汤川曾经叮嘱草薙,让草薙调查一下“绿岩庄”的老板和老板一家的情况。依照汤川的推理,川畑一家和案件之间似乎有着很深的联系。草薙问他“可以把那人认定为嫌疑犯”时,他回答说“那是你的自由”。从这一点上,足以看出汤川的自信来。
只不过,那位物理学者却依旧还是老样子,依旧不愿意提前把心里的推理给说出来。他甚至连让草薙调查川畑重治一家的原因都没说。此外,他还跟草薙这么说过。
“我是因为信任你们,而且这案子也只能借助于你们的力量才能解决,所以才这么跟你说的。不要误会,我这可不是在向警方提供什么线索。”
这话的圈子兜得太大,就连草薙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之后,汤川接着又说:“川畑一家与案件有关这一点,大致上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只不过,我希望你暂时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这边的警察。可能的话,我希望先凭借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查明真相。如果像县警那样,运用强硬的办法来揭穿真相,或许就会陷入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中去的。”
汤川的话说得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草薙问他到底什么东西会陷入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他就只说了句“人生”。
“要是这次的案件没能顺利解决,那么某人的人生就会出现很大的偏差。我必须竭尽全力,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至于“某人”到底是谁,直到最后,汤川也同样没有说明白。相反,他却压低嗓门说道:“抱歉,净给你提要求了。不过我答应你,查明真相之后,我会第一个把情况告诉你们的。至于之后如何处理,就由你们来拿主意了。”
汤川这么说,想必这件案子中一定存在有什么特殊的情况。草薙很清楚,这种时候,即便再继续纠结问个不休,也是毫无意义的。他答应了汤川的请求,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话虽如此,玻璃警署也几乎就没对这边提过什么有关川畑重治的情况。仔细想想,感觉他们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来看,跟警视厅的人说这些事,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然而,草薙也不能贸然行动,跑去询问有关川畑重治和他家人的情况。如果草薙这样做了,对方就会反问草薙为什么要问这些。搞得不好,或许众人的疑心还会转移到川畑一家身上。这样的话,草薙也就违背了他和汤川之间的约定了。
这样的话,又该如何去调查川畑一家过去的经历呢?今早,就在草薙愁眉不展之时,汤川再次打来电话,告诉了他一些有益的情报。就汤川从川畑家女儿那里打听来的情况看,之前川畑重治似乎曾经在引擎厂商“有马发动机”里任过职。接到这情报之后,内海薰立刻便出发前往了该厂商位于新宿的本部。
一边在地铁上晃荡着,草薙一边回想着这次的案件。有意思。案件发生在玻璃浦这种乡下地方,可解决案件的关键,却全都存在于东京。而且,负责本案的搜查本部里,竟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那家伙在玻璃浦到底都见了些什么人,又做了些什么呢——两眼盯着从车窗外划过的灰色墙壁,草薙的心中却想起了老友那张熟悉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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