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生死晶黄 - 第六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大鹏深感到耙耧山脉对他的不容是在他回到故乡半月之后。日子宛若山梁下的流水,叮叮当当日复一日地朝前流去,最初回村的白色的惊讶和灰色的惋惜,都被日子中碎琐的气息冲刷得又平又淡,如半碗无人问津的剩水。除了他身上因换洗衣服还不得不穿上的军装,似乎村人都已经忘记了他曾经是一名军人,曾经是中尉排长,曾经因为他让耙耧山脉的这方村落激动过、骄傲过,因而也沮丧过、惋惜过。
  都已经过去了。
  只半个月的光景,就都已经过去了。
  这样的年月里,做生意的人总在为赔谦忙碌着,种地的人在为几个月不见一场雨雪焦急着。别的村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喂鸡的妇女要准备鸡过冬的饲料,养猪的人们在为猪肉价格的上涨而后悔入冬时少逮了两头小崽在叫苦不迭。闲下的村人,也都找到了新的话题:村头一家的闺女,17岁跟着一个陌生男人下广州闯荡去了。
  一个世界都在忙着。
  在村街上相互碰着,也不再有人间起大鹏在部队的一些什么。
  “吃过了?”
  “吃过了。”
  “干啥儿去?”
  “不干啥儿哩。”
  一切都过去了。似乎唯一还记挂大鹏的仅还有姑姑一人。姑姑老了。姑姑忽然之间头上花白的头发白全了,那原来三分有一的黑发本是夹杂在白发中的,可半月之间,那些黑发不见了,消失了。姑姑在半月之间老了5岁,或者10岁,再或15岁。
  年龄的界定在她脸上模糊得如这个季节阴天时候挂在天边的云。
  姑不离问大鹏的过去。他在军校、军营的那段往事如失手飞走的鹰一样从姑的嘴边消失了。姑唯一关心的,是大鹏日后的生活。他的年龄忽然之间加倍地放大在了姑的面前,25岁,在耙耧山脉已经找不到没有结婚的人了,当务之急的,便是要让他成家。
  姑说:“过日了,就得结婚。”
  他说:“结吧。”
  姑说:“找啥儿样的?”
  他说:“啥样儿的都行。”
  姑说:“总得有个条件。”
  他说:“只要不憨不傻。”
  姑首先想到了后梁上的两个姑娘,都小大鹏三岁,当年大鹏上学,曾经有人来提议此事,然想到他毕业后无量的前程,却被姑搁置一边去了。今天大鹏既已回来种地,也许正是他们的一段极为般配的姻缘。谁知,姑托媒人都去说了,一家姑娘不仅早已嫁人,且孩娃都己三岁;另一家姑娘虽末嫁人,却到城里寻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成了税务局的穿着灰色制服上街收税的税务人员,不说工资高低,单每月从税收中提成的奖金就有800多元。姑和媒人一道到了姑娘家里,人家正好回来给父亲祝寿,彼此坐下说了景况,姑娘给姑倒了一杯水喝,还在那水里放了一勺白糖。

  “他回来了?”
  “回来了。”
  “不去了?”
  “不去了。”
  “为啥哩?”
  “不为啥,就因为不想在那部队干了吧。”
  “不想干他压根儿就不用当兵,不用上学,不用提干,还穿着干部服装休假回到山梁上。”
  天气是半寒时候,冬末午时的日光,把山脉上各个村落都照得温暖洋洋。在人家的院落里,坐在一片温黄的日光中,寒意从姑姑的脚下生出来,穿过她的身子,到她的银白的发梢,像一场寒冷的冬风掠过隆冬的山梁。她不敢看人家那板挺的银灰的制服,不敢看人家充满藐视的眼神,把头深而久远地低下去,枯目的头发从她的额门上垂落下来,如冬日山梁荒坡上垂落的枯草。
  姑娘说:“他回来总该有个工作吧?”
  姑说:“他读了四年大学,想干总会有的。”
  姑娘说:“一年前我托人说媒,他嫌我在家种地,现在他不明不白回来种地了,是聪明人就不会让你再回头来找我。”
  离开姑娘时天色已经暮黑,到家里姑没有吃饭就睡了。一连几日姑都早出晚归,踏遍耙耧山脉的各村各户,终于就找到了那么一个21岁的姑娘,东山梁上人,初中文化,有父有母,也俏丽可人,会种地经商,生意做得尚好,卖成衣成裤,到洛阳进货,回镇上销售,都说地有一笔大的存项。都知道她是乡村中的一位强手,许多在乡村有地位的青年都曾谋过她的婚计,但最终都被她给谢了。姑去说了大鹏的景况,原不想她会应承,可她却说行的,说她听说过这个大鹏,说她愿意和他见面,
  也愿意和他结亲成家。
  见面的地点就依着乡村的浪漫,远在镇外的一个桥上。因为她在镇上有一个“常青服装”门市,又恰在集日,她不愿因为婚事影响她一日的生意,又知道乡村的繁华中不适宜婚姻的第一次相谋。总也还需要点滴诗意,就选到了那镇外的一个桥头。
  大鹏是如约去了。不足半个月的光景,使他极快地恢复上了乡村的尘土,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多多少少,有些恍若隔世之感。找对象、结婚、生子、种地、盖房,再为日渐长大的孩子找对象,让他生子、盖房、种地,这一辈辈形成的岁月的模式忽然间极温和地占据了他的脑海,被他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融化了。原来你就是农民,现在你还是农民,七八年的军旅生涯,只不过是你的一次出门远行,难道说一个人出门远行了一次,就一定要改变他的什么吗?比如去了镇上,去了县城,进了省会,所见所闻和在城里的一些经历,难道就能改变了你农民的本身?当然不能。

  NTJE核裂剂并没有改变你的什么,它只不过以它胀裂的燃爆力恢复了你一个农民的原来。土地是无边无际的褐色的海洋,它可以宽容下一个人命运的天地起伏和剧烈动荡,你就是将军,到了乡村的尘土之中,也要蒙上土地的温暖的黄色,你的金星的光泽也要被土地的色泽所吞没。你就是乞讨的农人,破碗里也装有土地中的粮粒,漫溢出清冽冽的土地和粮食的温馨。
  乡村生活使大鹏感到他并没有失去什么,比如尊严和荣誉,对军人至关重要,对农民却变得十分淡薄,不抗饥又不挡渴。他开始有意地去忘记那NTJE核裂剂所引发的一切,耻辱和嘲弄,懦弱和胆怯,迷离和军事法庭,都被有意地搁放到一边去了。没人提及,自己也不去想它,果然就差不多忘记掉了,如早上起床不再去回忆昨夜的恶梦,把精力放在白天的家常活上,忙了累了,也自然把过去忘得可以。
  然而,他以为真的忘了,可和这“常青服装店”的主人一次见面,却使他明白,忘记了是假的,被自己遮丑一样盖到了他农民的本身。不久前部队的那些经历,已经很快地蒙了才是真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她才21岁,却会问出那样的话来:
  “你真的是怕死被开除回来的?”
  “是啥儿东西就那一滴黄水就把你吓成那样。”
  “没想到你这么个大男人那么胆小。”
  她就立在桥头的一棵树下,日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有些嫩黄。由于自己经营服装生意,又常跑都市洛阳,穿着自然入时。她看见他和媒人一道走来,出人意料地大方,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间路上走了多长时间。她的大方使他先就对她满意起来,为自己和她结婚后的日子钩画了一个长远。可没有想到,媒人推说去镇上赶集,留下他们走了以后,事情却使他措手不及,使他感到羞辱无边无际。

  “往那头走走吧。”
  她望着桥下的黄沙大提,说了这句话就先自离开桥头,下到了桥下的堤上。他跟在她的身后,既不感到紧张,又不感到温馨。好歹读过四年军校,在那儿见到的男女漫步多了,又因为自己抱着只要是个女的,都同意与人家结婚过日子的极其随意的目的,所以就那么走着。他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皮鞋底上钉的鞋溜儿铁片又明又亮,踩在沙子上发出吱喳吱喳的声音。
  河是一条干河,河道上一片土灰色的鹅卵石和被风吹卷到一起的柴草,走了一段,她引他下到堤外一片柳林。冬日里柳枝都干干地枯着,柳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在那依堤而成的柳林垦,没风,日光黄厚,地上摆了许多并肩而坐的石头。看着那些树下成对的石头和石头上铺的报纸,他想到城里的公园,想到了这年月耙耧山脉开始了的繁华,还想到,也许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然她不会对这儿这么熟悉。
  “坐吧。”她先自坐了下来。
  他在她对面也拣一块石头坐下。
  四野无人。他朝四周望了一下,拾一根枯黄的干柳枝在手里折着,默了一阵,想到自己是读过大学的人,觉得自己该主动说话,抬起头来,竟看见她在端详着自己,他只好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他说:“让你笑话了。”
  她说:“能活着回来就好,县公安局有一个成了英雄,可人死了,英雄也白搭。”
  她这话使他感到有一股暖流,忽然间涌遍了全身。这是他从部队回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仿佛为了等这样一句话等得月深年久,等得焦虑不安,以为再世等不到了,终于失望了,可这话却在忽然间被人说了出来,且还是被一个也许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姑娘说了出来。“能活着回来就好”,从这句话中漫溢出来的“活着就好”的暖流使他像是从寒冷的冬天突然跳进了温泉池子一样,轻快受用得无以言表。
  他盯着她看,像盯着一个他找了成百上千年的人,心里的感激差一点使他流下泪来。
  如果这时候她让他给她跪下,他会毫不犹豫地跪下来。他愿意向所有对他说“活着就好”的人跪下来。他等着她要他向她跪下来,可是她没有。她从地上拾起一片干柳叶,在手里翻了一阵,丢掉,也生硬地盯着他。
或许您还会喜欢:
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2
摘要:也许这是天命。写完这部小说我就病了,不能说是因为写这部长篇病的,更不能说就积劳而成疾。但这短短的二十几万字是我这一生身体好坏的一个分水岭。此之前,我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经让同行们咂舌。此之后,因为腰椎病我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 [点击阅读]
有种你爱我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有种你爱我作者:暗夜行路内容简介:此文献给大洋彼岸的ANGI同学:D1今天是小满,要吃扁豆焖面。越小满去了几个就近的饭馆,都没有卖那个东西的,只有一家有打卤面,用豆角做的卤。越小满记得陈奶奶还活着的时候,他吃过的,过程他都记得,先把豆角放进去,炒啊炒,然后放佐料,加水,要漠过豆角,然后把切面放进去,盖上盖,中间翻一次面,最后,抄底儿,盛在碗里,放点醋,就着蒜瓣,吃的要多香有多香!这个过程, [点击阅读]
林徽因诗选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认得这透明体,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消沉,慈净——那一天一闪冷焰,一叶无声的坠地,仅证明了智慧寂寞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昨天又昨天,美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点击阅读]
林海雪原
作者:佚名
章节:38 人气:2
摘要:晚秋的拂晓,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干冷。军号悠扬,划过长空,冲破黎明的寂静。练兵场上,哨声、口令声、步伐声、劈刺的杀声,响成一片,雄壮嘹亮,杂而不乱,十分庄严威武。团参谋长少剑波,军容整洁,腰间的橙色皮带上,佩一支玲珑的枪,更显锝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军官精悍俏爽,健美英俊。彵快步向一营练兵场走去。 [点击阅读]
林语堂《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章节:54 人气:2
摘要:我站在这个地位很难写书评,女儿批评父亲的书,似乎从来未听见过。那又何必写呢?因为好像话藏在肚子里非说不可。可不要说我替父亲吹牛,也不用骂我何以如此胆大,因为我要用极客观的态度来批评,虽然情感也不可无。我知道父亲每晨著作总是起来走走吃吃水果,当他写完红玉之死,父亲取出手帕擦擦眼睛而笑道:“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今流泪,必至文也。”有情感又何妨。 [点击阅读]
梦里花落知多少
作者:佚名
章节:53 人气:2
摘要:一闻婧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床上睡得格外欢畅,左翻右跳地穷伸懒腰,觉得我的床就是全世界。其实我的床也的确很大。我只有两个爱好,看电影和睡觉,如果有人在我累得要死的时候还不让我睡觉那还不如一刀砍死我,那样我一定心存感激。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把床弄得往死里舒服,我曾经告诉我妈我哪天嫁人了我也得把这床给背过去。所以闻婧的电话让我觉得特郁闷。 [点击阅读]
水知道答案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从我开始拍摄水结晶,以全新的方法与水相识、相知至今,转眼便已8年。在此之前,我一直用波动测定法进行与水相关的研究。当我知道水还有结晶这种独特的"容颜"之后,才发现,水实际上还有着它的风情万种,甚至还通过它的结晶,向我们传递着各种信息。我在研究中看见,与自来水相比,各种各样的天然水结晶可谓美丽至极;水听到了好听的音乐时所呈现的结晶,更是美不胜收。 [点击阅读]
江南三部曲
作者:佚名
章节:141 人气:2
摘要: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 [点击阅读]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 [点击阅读]
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作者:王朔
章节:28 人气:2
摘要:夜里我和几个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儿起“点”,一直浪着打。后半夜“点”打尽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铁牌也被破得稀哩哗啦,到早晨我第一个被抽“立”了。我走开想眯一会儿,可脑子乱哄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闭眼就出现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着。这时院里收发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我电报叫我去取。我懒得去就叫他在电话里把电报念一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