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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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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 ——
  内院大学士兼吏部汉尚书王永吉在吏部大门下了轿,进了大门。宽阔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从大堂傍门进中院,过穿堂,一架紫藤盖满了小院,老干如蟒、盘曲而上,如今落叶已尽,繁密的藤干藤枝纠缠在架子上,仿佛许多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官场上那复杂的、绞缠不清的明争暗斗。藤架的那一边有屋三楹,簷下额匾上有三个厚实凝重的大字:藤花厅。王永吉当然知道,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书吴宽亲手种植,距今已将三百年。藤花厅,是吏部长官治事之所,平日是科尔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几分得意,他是来到藤花厅的唯一汉官。不多时,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刑部尚书图海都到了。他们要商讨第二审的程序。
  仆役送上热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来就是一阵冷常按皇上谕命,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启贤、田耜、邬作霖、张汉、蒋文卓等十多人,全数被拿到吏部审问。由于他们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举人和应试三堂分审的。
  第一轮会审过后,气氛很沉闷。因为上有内大臣坐阵,中有科尔坤、图海等满尚书主审,平日审案的汉尚书、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诺诺,不出一语。满臣对科举一向不大了然,审不出个名堂。初审下来,什么也没弄清楚,怎么向皇上交代?
  苏克萨哈玩着茶盏盖,漫不经心地笑笑,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看,初审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颜滋润,很得皇上欢心,事事顺遂,常常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有时目光一闪,眉头一皱,会突然透出内藏的劲气,但那种情况很少。
  鳌拜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在内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苏克萨哈,虽然他比苏克萨哈年长,又军功卓著,但从来以下属自居,又一贯不爱说话。遇到这件主要和汉人打交道的案子,说不好汉话的鳌拜,就宁肯不作声。
  图海为人深沉,凡事不动声色,这时却搔了搔刮得发青的鬓角,附和说:"正是,似乎不得要领。"科尔坤较为爽直,忍不住说:"可不是!审案中这也说关节,那也说关节,这关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四名满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里暗暗好笑,脸上也没忍得祝他本来就长得一副笑模样:团团脸,细眯眼,说话之前嘴角先就咧开了,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向两边翘起。此刻,他得意地抚着颔下的长须,改变一下坐的姿势,拿出行家里手的架势,用流利的满语解释"关节"一词:"所谓关节,就科场而言,是指考生与考官私下约定的暗号,据此暗号,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这名有关节的考生。自然,因钱因势或因其他缘故,考官就将关节卖给他的私人。至于关节本身,花样极多。譬如考生将自己姓名、籍贯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两个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约好用一句古文、古诗,如此等等。纵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另行誊抄,关节仍然可以上达考官。顺天乡试每一关节至少值三千两,高的可达万金。考生若想必中,则多买几位考官的关节,那就要花大价钱了。"四名满官这才明白。科尔坤首先恨声说:"这些南蛮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苏克萨哈带笑不笑地说:"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正永吉笑道:"自有科举以来,一概如此。所以贫寒之士,科场蹭蹬者,无不怨愤。"科尔坤皱眉道:"这帮南蛮子刁滑无比,初审毫无头绪,二审怎么办?"确实,三名考官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和三名中式举人陆启贤、田耜、邬作霖都不认账;被任克溥在弹章中点为见证的吏科给事中陆贻吉,也只供说他是见到张汉、蒋文卓揭发科场作弊,信以为真,才向任克溥随意提到自己将具疏检举,并无实证;张汉和蒋文卓则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贿,并指出受贿银两数,但又拿不出证据。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对这帮汉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们蒙骗过去。他们之所以口硬,实在是其列位对科场不熟罢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见分晓!"当王永吉出厅去时,图海说,"就依他的意思二审吧?"苏克萨哈和鳌拜交换一下眼色,鳌拜皱着眉头说:"他若审清楚,我们不是反居下风了?"图海冷冷一笑,说:"南蛮子审南蛮子,我们正可冷眼旁观,侧耳细听。"苏克萨哈频频点头,科尔坤还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鳌拜最后也同意了。
  二审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邺与张汉的对质。
  大堂正中生着两位内大臣,科尔坤和图海在他们左右设座。王永吉的桌案设在他们四个人的左侧前方,旁边还有书记的位置。四人的右侧前方则是吏、刑两部的副职长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摆了各种刑具:大杖、中杖、夹具、皮鞭、铁链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阴森可怖的审讯气氛。吏部大堂向来不设刑具,二审开始后,王永吉说既是吏、刑会审,就应该摆出刑具来。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齿,忘记了恐惧。张汉恶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张汉脸上。张汉跳将起来,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问:"你二人是新怨呢,还是旧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经相识?"张汉跪在堂下禀诉:"回老大人的话,我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劣迹我无所不知。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学生不顾私情参揭此弊,为天下失意人吐气!""哦,你倒深明礼义呀!"王永吉赞了一句,转向另一个:"李振邺,你认识张汉吗?""回大人,彼乃忘恩负义之狠毒小人!可叹我两榜进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蝎心肠。"张汉又要跳起来,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负义,此话怎讲?"王永吉故作惊讶。
  "他当年孤身流浪京师,下官只因动了爱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为他谋得监生资格。见他孤苦可怜,又为他娶妻买宅。不想此人欲壑难填,见我被朝廷点为同考,便强要关节,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圣观,下官也曾当众教训他,此后便全然绝交。他怀恨在心,便使出这般手段诬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张汉被李振邺那侃侃而谈,毫不在乎的神态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来,衙役还想按住,见王永吉在摇头示意,便罢了手。于是张汉指着李振邺跺脚大骂:"你这个伪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极,无耻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涌上心头,他不再顾什么脸面,也不再留任何后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触及的丑事:"什么爱才、收容,说得好听!他明明是诱我做他的男宠!……娶妻买宅,娶的是什么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给了我,还要当他的外室!……我也是个人,是个读书种子啊!……"他声泪俱下,滔滔不绝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来。书记不停地笔录,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着,不时瞟一眼满大人,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听呆了。

  张汉直说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辫子象一根秃尾巴,在背上晃来晃去。李振邺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想到交给粉儿的那纸关节已经毁掉,张汉并无实在证据,便又安了心。张汉话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辩道:"全然是胡言乱语,蓄意诬陷!男宠也罢,外室也罢,都是人间游戏,况且你若不情愿,谁能用强?至于出卖关节,断无此事!"王永吉这时才插进来问了一问:"是啊,张监生,口说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张汉发疯似的"嗤"地撕开棉袍,白生生的飞花满堂飘扬,撕碎的布条耷拉到了地面。他从胸口的棉花里抽出了一张纸,双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贴在一张硬纸片上的揉皱的碎纸,上面字迹却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纸片对准李振邺:"李振邺,来认认,是不是你的笔迹?"李振邺只扫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强自挣扎,用无力的声音申辩道:"这毕竟没有成为事实,我……我终究没有让张汉中举……""那田耜呢?邬作霖呢?"张汉瞪着发狂的眼睛喊叫起来。
  "田耜,邬作霖……"面对眼睛象两团炭火的张汉,李振邺第一次害怕,心虚了。他努力振作,翕动着嘴唇,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谁能证明?……谁能证明?""那两笔五千两银子的过付人可以作证!"张汉尖声嘶叫着,说出了两个过付人的姓名。这沉重的致命一击,把李振邺完全打垮了,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王永吉满意地微微笑了,扭头看看满大人的眼色,他们都对他点头。王永吉扬脸对衙役作个手势:把张汉带下去。
  "李振邺,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振邺瞪着失神的眼睛,说不出话。
  "如今你贪赃有据,而张我朴、蔡元禧秽迹无形,看来这次北闱科场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贿卖了多少关节,以至于士子怨愤、物议沸腾?不重惩你怕是无以谢天下了!……"
  "不,不!"李振邺突然高举双手,拚命摆动,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让我一个人承担罪责,不公平,不公平啊!……""还有别人通同作弊吗?"王永吉的话象是审问又象是提示。
  "田耜、邬作霖的银子他们都来分润,各分去一千两……""他们,指何人?""张我朴、蔡元禧。再说,他们也各有私人。"王永吉抓住时机,乘胜追击,立刻下令提张我朴、蔡元禧上堂对质。这一下子,初审时坚不可摧的堡垒立刻垮了。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签事李振邺、大理寺右签事张我朴、国子监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象疯狗一般互相乱咬。王永吉稳坐钓鱼船,只静静地每隔一会儿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就把他们之间的隐私全暴露了出来。
  这一堂审问结束了。四位满大臣重新回藤花厅时,王永吉拿着满、汉两种文字的笔录呈给两位内大臣。鳌拜只点点头,苏克萨哈笑道:"久闻王中堂才干过人,真是名不虚传!"王永吉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论才干,原左都御史龚鼎孳比学生高过十倍,当初学生常受他指点。"图海道:"中堂大人过谦了吧?""哪里哪里。"王永吉一个劲地嘿嘿直笑。
  科尔坤道:"我看只要把过付人拿到,人证俱全,此事便可结案回奏了。"王永吉摇摇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远不止这些人这些事。必须顺藤摸瓜,一网打荆""哦?"鳌拜鹰眼闪亮,锐利地直射王永吉:"还有破绽?"王永吉笑道:"正是。请看这几句话。"他翻开审讯笔录,指着这么几行字:李振邺:我叫灵秀到你房中寻对时,你做什么来?
  张我朴:我没见灵秀到我房中。
  李振邺:谎话!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寻对!
  审讯当时,满大臣被他们三人间的凶狠攻击所吸引,对这话并未注意。此刻科尔坤不解地问:"这不过是房官们闱中无聊,闹出点子争风吃醋,有什么破绽可抓?"王永吉笑笑,说:"不然。这灵秀可是个要紧人物。"苏克萨哈拖长声音问:"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认真地说:"立即审问灵秀。"科尔坤立刻站起来:"我这就着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来,连连摇手:"千万不要惊吓了他,对此人,必须用软的……"王永吉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既为龚鼎孳说了好话,又没有露出龚鼎孳给他出谋划策的痕迹,这样,既能向龚鼎孳交代,又不至于显得自己没有才干。
  审问灵秀的地点,是穿堂东侧的一间小厅。同春,也就是灵秀,走进来时,几位满大臣不觉互相看了一眼:这小厮真个美貌灵秀!幸亏王永吉对梨园戏曲兴趣不大,否则他会立时认出这是三年前驰名京师的伶童。同春不论是当优伶还是当书童,对这些高门贵户的厅院都很熟悉,礼节也懂,不过经官司牵进重案,这是第一次,所以心里还是有些发慌,进门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后稳稳坐着,说:"报上姓名、籍贯、年龄。""小的柳同春,顺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岁。""你是监生张汉的家奴吗?""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张汉家为长随书童,期限三年。""你为何又当了同考官李振邺的亲随?""李大人与我家主人交好,入闱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张汉揭举李振邺纳贿贪赃,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随同李振邺入闱,难道不知道他暗通关节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亲随把椅子从桌案后搬到桌案一侧,他坐下后对柳同春道:"到这里来,跪近一些。"同春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里直害怕。王永吉和颜悦色,用非常亲切的语调说:"听我讲,你不要害怕,找你来只是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意思。李振邺贪贿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亲非故,怎会连累到你呢?只要你说实话,不会难为你。"同春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邺,要的是实据和见证,否则张汉就要以诬告而反坐得罪,你难道见死不救?……"同春心里乱纷纷的。他有时恨张汉没志气,奴颜卑膝;可是为了功名利禄,天下的士子谁个干净?张汉受欺辱的境遇,张汉对同春的爱护,都使同春同情他。况且同春虽然自尊自重,却是个本分人,既做了张汉的书僮,理当向着主人。李振邺呢?同春讨厌他甜腻腻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图,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脸就恶心!可是,李振邺是官啊!……"听说张汉颇有才学。许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辈子落榜,这实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邺坚不吐实,可是已有数名过付人作证了。你在闱中难道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岂只是珠丝马迹!同春手里握着他们要命的证据,不过当时他收藏这证据别有用途……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阅卷,李振邺忽然交给同春一张纸,上面写着二十五个人名、籍贯,要他到张我朴房中试卷里去寻找查对。考官们各有私人,而本房试卷有限,都得派亲信到各房翻找,揭开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后再封上。同春知道这是作弊,但他不能违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张我朴见此情景,也写了一纸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邺房中寻对,也找出不少。事后,李、张两人都忙于应酬门生,忘记了这两片纸。
  同春把这纸片留下了。他要用来防身。李振邺多次纠缠他,都被他摆脱了。如果他还不罢休,进一步逼到头上来,同春便打算用这张纸威胁他,叫他乖乖地滚蛋。同春只想以此保护自己,不懂得要挟对方获取好处,所以一直藏着纸片,不露一点痕迹。张我朴的纸片完全是顺便一道留下来的……可是……同春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声问:"那李大人、张大人若坐实了贪贿,会杀头吗?"王永吉摇头:"不至于。但必得革职,永不叙用!""革职……那是他们活该!"同春下了决心,解开上袄,从贴身里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两张纸,说明了它们的来历。这是李振邺、张我朴的亲笔,可说是铁证如山了。
  王永吉眉飞色舞。满大人虽然说不好汉话,却听得明白,一起把目光投向王永吉和他手中的两张纸。王永吉得意地点着字纸说:"看看,这头一名果然就是陆启贤!……哦,这里还有许巨源……啊?!"他脸色陡然一变,目瞪口呆,双手哆嗦起来。图海见状,立刻走过来从他手中拿过纸片,细细看了一遍,皱皱眉头,眼睛透出笑意,随即对衙役一挥手,示意带走同春。他目送同春被带出小厅后,才转向王永吉:"王中堂,这关节中第五名,高邮王树德,与足下有什么瓜葛吗?"苏克萨哈、鳌拜、科尔坤听到这一问,都凑到图海身边,仔细观看他手中的纸片。王永吉脸色灰白,一霎那就蔫得象秋霜打过的哀草。听得图海问话,他强打精神地说:"……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诸大人告回避。
  翌日将上疏自劾,陈请处分……"他说着,竭力作出一副愤慨的样子,但撑了不多时,自觉无趣,叹了口气,垂着头,慢慢出去了。
  苏克萨哈对鳌拜使了个眼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科尔坤骂了一句:"狡诈的南蛮子!"也跟着放声大笑;图海一边笑一边摇头;极少发笑的鳌拜,竟也在唇边露出了笑意。
  张汉和同春被拿不过三天,乔柏年已换了三次住处。科场案被揭发,牵连的人又多,乔柏年自然要特别谨慎。只是他这人胆子大、爱冒险,总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不舍得立刻离开京师,还想看看动静。
  十月二十平日,他去游鹫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单牌楼,很快就发现自己在逆着人流行进。今天街上的人特别多,扶老携幼,骑马乘轿,都兴致勃勃地往南走。乔柏年一把拽住一个走得飞快的小厮,小厮急得跳脚、喊叫,却一点脱不开身:"你这人,干吗?去晚了就占不着好地儿啦!"乔柏年笑着,并不放手:"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小厮挣扎着,恨恨地说:"看杀头!""啊,杀谁?"乔柏年一惊,松了手,小厮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时三刻,现在太阳还在东天。这小厮真是爱热闹!乔柏年摇头笑笑,背了手,迈着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顺着宣武门内大街向南走去。行人越来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楼。乔柏年觉得口渴,反正时间还早,便跨了进去。门边一群长衫秀才围着茶桌又叫又笑,象疯了似的。
  一位士子高举茶碗,大声说:"考官认权不认人,知钱不知文章,屈杀多少名士!天网恢恢,天道好还!""天下寒士今日扬眉吐气!"另一个也举杯大喝一声。
  "以茶当酒,浮一大白!"第三个喊声震动屋梁。
  "干!"十几个秀才轰然响应,高举十几只茶碗、茶杯,"呯!"的一撞,碰碎了好几只杯、碗,瓷器、茶水飞溅,众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声把小小茶楼几乎抬了起来。
  乔柏年不喝茶了,拔脚就往宣武门跑。但凡行刑杀人,宣武门口都要贴告示。莫非科场案结了?他脚下生风,竟赶上了几位服饰华丽、骑着高头大马的满洲贵公子。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因为这几位贵公子也在议论。他们年不过二十岁,说的却是漂亮的京话:"……任克溥十六日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日拿人,二十六就结案上报,今儿个便行刑,真个干净利落!""这一回是天威震怒。说是不加严惩,将失天下士人之心。

  吏、刑两部的折子一上去,皇上立时就批下来了!""这些南蛮子,给脸不要脸。仗咱们满洲的余惠才当了官,不好好儿给咱们干事,饶得了他?""汉官没个好东西。杀吧,杀个干净,我才称心!""真格儿的,我家老子今儿约了帮老兄弟,喝酒庆贺呢!""我们家也是。都一样儿!……"乔柏年不再听他们说笑,加快步速赶到宣武门。高大的门洞一侧果然贴着告示。除了克、刑二部宣布行刑的事由以外,上面还有皇上批下的谕旨,盖着鲜红的御樱很多人在围看,又有兵勇把守,乔柏年不敢硬挤,只听有人在朗声宣读:"……贪赃枉法,屡有严谕禁止,科场为取士大典,关系最重,况辇毂重地,系各省观瞻,岂可恣意贪墨行私!所审受贿、用贿、过付种种情实,目无三尺,若不重加惩处,何以警戒来兹?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贻吉、项绍芳、举人田耜、邬作霖,俱着立斩,家产籍没,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阳堡……"乔柏年没听完,转身走向菜市口,他一定要看看这次行刑。一个声音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喊着:"叫你们再给鞑子卖命!这回可得了上好的报应!……"太阳升到中天。声声大锣和长管、觱篥呜呜咽咽的长鸣从内城传来。宣武门外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松鹤年堂前的大场子上,早就聚集了数万名看热闹的京师人,他们一会儿互相大声传告着"来了,来了!"骚动片刻,一会儿又伸长脖子向北张望,耐着性子等候。
  监斩官骑着马,在简单的仪仗导从
  下,缓缓地过来了;接着是穿红色外衣、手持大砍刀的刽子手行刑队;最后,便是由众多兵勇押送的那辆囚车。观看的人群顿时一阵哄乱,你拥我挤,指手画脚,乱嚷乱叫,分辨着谁是李振邺、张我朴,谁是倒霉的陆贻吉。
  "为什么说陆贻吉倒霉哩?"乔柏年不解地问身边那个象是什么都知道的人。
  "他呀,没落几个钱,只当个过付,以知情不举一同正法。""那个中式举人陆启贤呢?""他聪明,不必挨这菜市口一刀,落个身首异处。他在监里服毒自杀了。"监斩官已经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桌案上笔砚俱全,放着行刑公文。因时间未到,他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七名人犯一字排开跪在案前三丈远处,每人身边由两名兵勇把臂,身后刽子手挺刀待命。
  正午的阳光晒得热烘烘的,刽子手赤裸的肩臂和脑瓜顶都沁着油汗,闪闪发亮。菜市口的喧闹渐渐平息了。按照惯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该在这个时候送来。今天会不会有特赦圣旨?看那位张我朴挺着腰、直着脖子的强硬表情,或许有什么门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骚动。引起这阵骚动的并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她头上银白首饰,身上白罗衫、白罗裙,一双小脚穿着白绣鞋,嬝嬝婷婷,一手掩着嘴低声哭泣,一手挎一只蒙着白布的竹篮,一直走到李振邺面前。乔柏年看得一清二楚,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是张汉的老婆粉儿!她是为张汉赎罪,还是为还旧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邺面前了!
  李振邺在昏沉中听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睁开双目,竟触到粉儿的一双哀怜的泪眼。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声:"你来做什么?"粉儿不回答,只管低头从篮里拿出水酒泡饭、几样菜肴,点燃了一尊香炉里的线香。这是法场生祭,监斩官和刽子手都不能干涉的礼节。囚犯旗人,只有李振邺一个获得这样的"礼遇"。李振邺感慨地说:"想我李振邺,亲朋好友遍京师满天下,临死之日,惟有一个被我遗弃的女子为我送行,天哪!……粉儿,你难道不恨我?"
  "恨!就因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内情都告诉了张汉,原想要你吃点苦头,不料竟……你恨我吧?"李振邺悲哀地摇摇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是自作自受……你来看我出丑?""不。就是有千般仇恨万种怨毒,你这一死也都抵消了。
  一夜夫妻还有百日恩呢,何况……"粉儿别转头,让泪珠滚下去。
  李振邺仰天长叹:"啊!粉儿能够如此,李振邺虽死何憾!……来,酒!"
  粉儿隔着香炉和袅袅青烟,对李振邺三拜三叩,然后端起酒水饭,用匙子喂他饭,用筷子给他夹菜。李振邺大口大口地吃着,不停地喊:"酒!酒!酒!"李振邺吃完饭菜,粉儿把那一碗泡饭的烈酒凑到他唇边,象喝白水似的,他咕嘟咕嘟喝个碗底朝天。他笑道:"粉儿,多谢你,让我醉梦归天!……"顷刻之间,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瘫倒。这时,长管铜角响了:行刑时刻到!
  粉儿惊叫一声,掩面逃进了人丛。张我朴连喊带骂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们这些朝中大臣!我忍死不肯牵连你们,你们但凡有点心肝,总该为我请求一道赦书。你们装聋作哑,天地不容!
  我死也不饶你们!……"两个兵勇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并把口啣勒入他的嘴中,他再也出声不得。他带着满腔愤恨,立眉竖目,但是一下子他就被推倒了,刽子手举起了大刀……旗人正法之后的第二天,他们的家资被抄没,老幼家属被逮系狱中,定案后将流徙尚阳堡。
  随后,缇骑四出,提拿有关各犯五十余人,尽是贿买关节的应试士子,不久,这些人的家属也先后入狱。
  接着,和这些士子有关的汉官被拿问。再后来,以风闻不举而失职的科道官也进了监狱。法网越拉越大,落网的汉官越来越多。当朝廷下令顺天丁酉科复试之后,各地应参加复试的新举人,象囚徒一样,被府、县衙门拘捕锁项,押送递解至京。这个时候,朝署半空,囹圄尽满。镇抚司前,茶馆、酒馆、饭铺纷纷开张,热闹繁盛超过前门。同这种景况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汉官士子震恐万分,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这一科场大狱,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主管此案的,还是那两名内大臣、两名满尚书。他们岂肯轻轻饶过那些奸狡的南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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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站在这个地位很难写书评,女儿批评父亲的书,似乎从来未听见过。那又何必写呢?因为好像话藏在肚子里非说不可。可不要说我替父亲吹牛,也不用骂我何以如此胆大,因为我要用极客观的态度来批评,虽然情感也不可无。我知道父亲每晨著作总是起来走走吃吃水果,当他写完红玉之死,父亲取出手帕擦擦眼睛而笑道:“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今流泪,必至文也。”有情感又何妨。 [点击阅读]
梦里花落知多少
作者:佚名
章节:53 人气:2
摘要:一闻婧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床上睡得格外欢畅,左翻右跳地穷伸懒腰,觉得我的床就是全世界。其实我的床也的确很大。我只有两个爱好,看电影和睡觉,如果有人在我累得要死的时候还不让我睡觉那还不如一刀砍死我,那样我一定心存感激。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把床弄得往死里舒服,我曾经告诉我妈我哪天嫁人了我也得把这床给背过去。所以闻婧的电话让我觉得特郁闷。 [点击阅读]
水知道答案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从我开始拍摄水结晶,以全新的方法与水相识、相知至今,转眼便已8年。在此之前,我一直用波动测定法进行与水相关的研究。当我知道水还有结晶这种独特的"容颜"之后,才发现,水实际上还有着它的风情万种,甚至还通过它的结晶,向我们传递着各种信息。我在研究中看见,与自来水相比,各种各样的天然水结晶可谓美丽至极;水听到了好听的音乐时所呈现的结晶,更是美不胜收。 [点击阅读]
江南三部曲
作者:佚名
章节:141 人气:2
摘要: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 [点击阅读]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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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 [点击阅读]
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作者: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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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夜里我和几个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儿起“点”,一直浪着打。后半夜“点”打尽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铁牌也被破得稀哩哗啦,到早晨我第一个被抽“立”了。我走开想眯一会儿,可脑子乱哄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闭眼就出现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着。这时院里收发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我电报叫我去取。我懒得去就叫他在电话里把电报念一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