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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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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 ——
  十月小阳春,风物宜人。万绿如海、芳草芊绵的南苑,迎来了秋郊射猎的浩大队伍。龙旗猎猎,画角长鸣,黑骏玉骑迈着矫捷欢快的步子,振响了銮铃,把欢乐的一串串铃响飘洒向一望无际的秋原。
  南苑,是皇家禁苑。周围城垣回环延绵一百二十里,四方九门:正南南红门、正北大红门、正东东红门、正西西红门,此外还有回城门、黄村门、小红门、双桥门、镇国寺门。
  苑内有海子多处,河流纵横,林密草深。元代这里就是天子纵鹰射猎的飞放泊,明代又将这里扩展为如今的规模。清朝因袭旧制,并设海户一千六百人,各给地二十四亩,养育禽兽、栽种花果,既供天子射猎,又用于大阅讲武。苑中有行宫数处,皇上不时来这里居住,有时也在这里处理政事。到了炎夏,皇太后和宫眷也时常到这里避暑。今天来南苑的,是刚刚散朝、用罢晚膳①的顺治皇帝。
  福临穿了一身射猎的便服,披了一幅黑丝绒披风,骑着他心爱的玉骕骦,英姿挺拔,神采焕发。他没穿龙袍,也没戴皇冠,但谁也不会把他只当作贵族子弟。除了他本人的品质和胯下这显而易见的千里驹之外,还有一顶没有第二个人敢戴的红绒结便帽和珍贵的嵌东珠珊瑚马鞍。这马鞍以金银丝镂花为边,上嵌豆大珍珠二千余颗,米珠三万余粒,豆大红珊瑚珠二百五十颗,小红珊瑚珠一万余颗。鞍前象印章般突起的圆形珠托上,闪耀着列成品字形的三颗龙眼大的东珠。这具马鞍的造价或许能够估计出来,但由于它是御用之物,便成了无价之宝。
  年轻的天子坐在无价的马鞍上,迎着爽劲的秋风,顶着碧蓝无际的天空,纵目四望,宽舒地长长吸气呼气,那满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带着几分狂喜,仿佛就要张开双臂大声叫喊。但他的手一收,收回胸前,带住了马。庞大的侍从队伍也跟着停下。福临微微扭转身躯向侧后方远望,后面跟上来一队人马,桃红柳绿、莺叱燕咤,仿佛把春天唤回到了寥廓而斑斓的秋光里。那是宫眷队伍,她们年轻貌美,马上功夫都不弱。女子乘马本来就好看,这些宫眷在皇上面前,自然更加婀娜多姿。福临却目不斜视,只不转瞬地盯着前面的那匹桃花马。
  马上那位美人,玉容映着斜阳,艳如碧桃初放。她戎装窄袖,上下一色绯红,身后飘扬着玫瑰色的丝质披风,恍如暮霞飞落人间。这朵红云飞到福临身边,美人儿就要翻身下马向福临请安,福临连忙笑着作手势拦住:"不必了,不必了,上马下马太麻烦。你来得真快。两年没骑马,在宫里又闷了一年多,趁着秋高马肥,正好散散心!""皇上挂怀,妾妃不敢当啊!"董鄂皇贵妃笑盈盈的,催马上前,于是二人并骑,缓辔同行:一个天亭表表,一个花枝袅袅,看上去那么和谐、美好。两人的随行队伍按常规自动调整:董鄂妃带来的宫眷、宫女环绕着皇上和皇贵妃,她们的后面,是皇上的侍从、侍卫。
  福临微倾上身,靠近乌云珠,轻声笑道:"你过我马上来好吗?我带你。"乌云珠雪白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嗔怪地瞅了福临一眼,低声说:"看你!……""哎,我是好心啊!"福临认真地说,"你分娩刚刚半年,千万不要劳累了,看你脸色多白,况且你体质本来就弱埃"乌云珠笑着,神采飞扬:"皇上,你太小瞧我了。忘了我头一次瞻仰圣容,不正是马上驱驰之日吗?"福临深情地盯着乌云珠,只觉心头仿佛灌满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难;一股欢乐在胸间回荡,就要奔突出来。他不愿抑制,扬头大笑,青春的热血在全身奔腾。他一勒缰绳,右手高举那柄镶金嵌玉的马鞭,朝座马后臀一抽,猛松丝缰,玉骕骦欢快地一声嘶叫,飞箭一般向南猛冲,尥开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划过黄绿相间的平坦坦的草原。乌云珠心里暗暗着急,连忙鞭马追赶,侍从宫女也紧紧跟上。但福临的那匹神骏蹄下就如生风一般,她们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向东边弯过去。乌云珠灵机一动,掉转马头向东,猛加三鞭,抄直线近路去拦截福临。桃花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稳,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地上的杂草拉出了长线,乌云珠果然在二里以外,跑到了福临马前数十丈的地方。玉骕骦见到了同类,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后,当桃花马放慢步速时,它也无意超过可爱的伴侣,并和它一样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临大笑道:"你真灵巧!竟然抢先一步。"乌云珠微微笑着,略略喘过几口气,说:"是侥幸取巧。"福临审视着乌云珠,不禁挨上去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感叹道:"贤卿秀外慧中,真令人爱煞!天地钟灵秀,我们满洲也能诞育仙女!""陛下快不要这样说,叫人羞愧死!"乌云珠顽皮地笑笑:"天地无私,并不独爱一族。即使妾妃蒙皇上誉为天人,也忘记不了妾妃之母乃江南才女啊!""正是正是,塞外风云,江南秀色,才使朕得以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贤妃啊!"话未落音,玉骕骦踩着一片湿漉漉的草丛,前蹄一滑,马身往前一闪,差点把福临摔下去。乌云珠惊叫了一声,陡然伸手去拉她根本够不着的福临,也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在福临用力一勒缰绳,玉骕骦猛地纵身跃起,又恢复了平衡。福临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骑术还说得过去吧?……你怎么啦?脸色雪白雪白的,吓坏了吧?"乌云珠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说:"陛下继承祖宗鸿业,讲武事、练骑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马蹄怎能靠得住?以万民仰庇之身轻于驰骋,妾妃深为陛下忧。""贤妃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齐奏章了。"福临不在意地开着玩笑。
  "陛下驰马疾速如飞,又凶野异常,实在叫人提心吊胆,你……也该为我想一想,为太后、为皇子……"福临心里一阵感动,笑道:"今天我不过是太畅快了。天高地阔,风爽马健,真使我一舒怀抱,烦闷顿消!""怎么?"乌云珠敏感地扭头注视着福临。
  "唉,你不晓得,议政王大臣那帮老头子,真不知是什么心肠!……"他向乌云珠细说起这件使他长期以来十分恼火的事情:春天,郑成功被赶到福建沿海岛屿上,定远大将军济度班师回朝,于是福临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占据的西南。对南明的战事,福临已全权交给大学士洪承畴办理。自洪承畴出任以来,各种诽谤诬蔑之词就不断从满洲亲贵那里灌进福临耳中。尤其近两年,洪承畴围而不攻,长时间屯兵湖南,不见进取,弹章更如飞雪一般呈进皇上。福临不为所动,始终信任洪承畴。因为他知道,洪承畴正在苦心孤诣地贯彻福临的剿抚并用的方略。谁知这一来,又引起议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议论,说什么南明拥有的李定国、孙可望,都是张献忠的养子,两员虎将啦;什么地险兵悍,攻入不易,不如划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干脆放弃云贵两省,同南明小朝廷两相和好。这把立志要做一代雄主的福临气得七窍生烟。

  他今天对董鄂妃说起,不免又形于词色:"一统天下,金瓯岂能有缺!入关才十四年,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无能,当年平定天下的锐气都哪里去了?真想挑几个最不中用的,严加惩处!"乌云珠非常文静地说:"这等事情妾妃安能置喙?但以妾妃愚见,诸大臣纵有过失,终究是为国事着想,并非为自身谋利。陛下不必生气,喻以理动以情,总能使其心服。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下之心?"福临望着她感慨地说:"有你在身边,朕心中着实松宽多了……"他们并马交谈,又亲密又愉快,不知不觉,东行宫就在眼前。福临看看天色还早,便说:"你先去歇息,我随意去转转,射几只山鸡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乌云珠蹙紧眉头:"陛下驰马千万当心,以天下为重埃"福临温存地笑着,摆摆手,领着侍卫们驰走了。
  太阳落下西山,暮色渐浓,福临才余兴未尽地回到东行宫。他连正殿也不曾进,直接走向后面的寝宫。刚转过正殿屋角,就见乌云珠站在后殿的汉白玉阶石上翘首盼望。她已换上了宫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飞燕髻,只簪了一只莹洁的玉簪,淡绿的夹衫外面,加了一件长长的、镶了雪白毛边的果绿貂皮半臂,领口和衫子的下摆,都滚着银丝点缀的绣花边,拖到地面的玉色长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一尺长。她浑身几乎没有什么金银珍宝之类的华丽饰物,却绰约多姿、淡雅飘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远使福临感到新鲜,不论在装扮上还是在性情仪态上。
  她立刻下阶来迎接福临,担心地说:"太阳下山以后,风冷露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凉。快进殿歇息吧。"进到寝殿正间,福临刚在为他专设的宝座上坐下,乌云珠便象扑通宫女似地斟了热茶送到他手上,并仔细察看他的面色,说:"回来这么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热茶。"福临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点不累,也不冷。射猎大有所获,光山鸡就三四十只,肥得都飞不动了……""看你手这么冰凉,还说不冷。"她抽身走进东梢间寝室,拿出一个双云头式的珐琅手炉,递给福临,让他赶紧放进怀中。福临笑道:"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些事叫侍女宫监去办就行了,你忙些什么!"乌云珠象没听到似的,忙着出殿去传膳。
  当一桌酒膳摆上来时,乌云珠侍立在福临身边为他布菜,为他剥去虾皮、剔去鱼刺、鸡骨,为他盛上燕窝冬笋鸡汤,轻轻吹去热气,吹开浮油,捧到福临面前,催他快喝。她比用膳的福临更忙。
  福临说:"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乌云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领了。皇上还是多与诸大臣共餐,他们也好多沾皇上宠惠,常承皇上笑颜……""又是这话!我已听了你的,常与王大臣共餐,也不时赐以克食。我就要你现在跟我共餐。""陛下,妾妃位卑,不敢……""胡说!你不是我儿子的亲娘吗?"福临带笑斥责着,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再不答应,今儿这顿饭我可就不吃了!""陛下……""人家百姓家夫妻要是也这么拘礼,还有什么朝夕唱随、闺房之乐?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福临伸手一把拉住乌云珠,硬拽她和自己并排坐在那张宽大的雕龙御榻上。乌云珠满面惊惶,急忙挣扎着站起来,连连说:"陛下,千万不能这样!千万不可!皇后娘娘也不曾有此礼遇……""皇后?"福临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后摇摇头,轻声叹了口气,说:"眼下不在宫里,那些劳什子礼节全数免掉!咱俩过几天轻轻松松的好日子!蓉妞儿,你们端一张软垫椅子来,让你主子坐下吃饭!"蓉妞儿是乌云珠的亲随侍女,连忙同两个宫女一道,把软垫椅搬到御榻右侧,乌云珠只得坐下,拿起了包银象牙筷。
  福临刚才阴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开朗了。
  饭后,庄太后的侍女苏麻喇姑领着福临的乳母来到行宫,董鄂妃连忙将她们迎进寝宫正间。福临从北炕宝座上站起来,受了她们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嬷嬷回来了?老家都好?怎么去了这么些日子?"他又转向苏麻喇姑:"太后安好?这么晚了还打发你来南海子,有要紧事吗?"苏麻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紧,嬷嬷的事要紧,嬷嬷先说。"乳母是个面目慈祥的妇人,满面红光,身体健康。两年前她回关外老家探亲祭祖,今天刚回宫就闹着要看看福临。可是,她进了门,却一直不错眼儿地盯着乌云珠。这会儿笑着说:"有什么要紧的呢?就是两年没见皇上,心里想得慌。托太后和皇上的福,家下这二年日子都好。皇上身子骨也好?这位娘娘眼生,老奴才给主子请安了。"她对乌云珠跪下去,乌云珠赶忙搀住,柔声说:"嬷嬷,我年轻不晓事,当不得你的大礼,实在不敢。""当得的!"苏麻喇姑笑道:"嬷嬷,这是新近进位的皇贵妃董鄂娘娘。你今儿在宫里见的那个白生生的四阿哥,就是董鄂娘娘诞育的。""哎唷唷,佛爷保佑,竟给皇上降下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娘娘来,叫我这老婆子可开了眼啦!""嬷嬷,"福临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你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吗?进屋来也没看我几眼,尽盯着她瞧了!""哎呀,该死该死!"乳母轻轻拍着自己的脸,好象在掌嘴:"一进屋,我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谁叫娘娘生得这么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哪儿去找这一对金童玉女呀!……"她乐不可支,说话就少了忌讳。福临和乌云珠都身着便装,并肩站在那里,年轻美貌、风度翩翩,真象一双并生的白荷花。苏麻喇姑心里也在暗暗赞美,但她可不象乳母那么毫无分寸,连忙打断:"嬷嬷喝酒怕喝多了,高兴得这样!……"她双手捧上随身带来的锦缎包袱,说:"太后命我专程送来这两袭貂皮褂子,说是南苑比宫里冷,请皇上、娘娘保重,别着凉。"福临和乌云珠连忙起立,接了母后的赐品。
  "太后还说,没什么大事就早点回宫。要是皇上想多呆几天射猎,就让娘娘先回去。"福临笑着瞟了乌云珠一眼,乌云珠没有理他。
  "太后让奴婢转告皇上,娘娘产后不久,要经意保重,不可劳累了。伤了身体,唯皇上是问。奴婢出宫时,太后又嘱咐一句,要娘娘早日回宫。"福临笑着又瞟了乌云珠一眼,说:"朕是太后亲子,反不如她得母后宠爱,真真羞煞人!"谁都听得出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话,都凑趣地笑了。

  乳母同苏麻喇姑走回她们的住处——东配殿后的平房,小声说着话儿。苏麻喇姑埋怨乳母:"看在咱俩有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我得嘱咐你几句。你老糊涂了,怎么胡说八道呢?刚才说的那些要叫坤宁宫的人听去,有你的好儿吗?""唉,唉!我真是老背晦了。我一见她那模样儿,就把什么忌讳都忘了!……""这位娘娘啊,模样儿还在其次,难得她心眼儿又好又灵,品性儿和善,会体贴人。本来就招人爱,又识大体、明大义,太后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间,她父兄相继亡故,那会儿她正临产,闻信大哭,太后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为她忧虑。她听说后,就发誓不再哭了。太后、皇上问她为什么忍泪,她说:'我怎么敢因自家悲痛而使太后陛下忧伤呢!我之所以痛哭,不过念及养育之恩、手足之情罢了。我父、兄都是心性高傲的人,在外行事时有悖理之处,深恐他们仗恃国戚为非作歹,那岂止辱没我的名声,举国上下也会说皇上为一微贱女子而放任他们肆无忌惮。我为此也曾夙夜忧惧,生怕他们闯出大祸。如今幸而安然善终,我还有什么可悲痛呢?……"
  "果然难得,果然难得。"乳母赞不绝口。
  "她学问深,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太后也喜爱这些,自然更疼爱她,一时一刻离她不得。你看,她才出宫半日,太后就叫我来催啦。""唉,真可惜。"乳母轻轻叹息。
  "可惜什么?"
  "别怪我胡说。皇上要是早选上她,只怕有皇后之分啦!"苏麻喇姑好半天没搭腔,后来也叹了一声:"唉,这些事,咱们为奴婢的哪里说得清。皇上已经废了一位皇后,还能再废一位吗?再说,太后、皇上不管怎么疼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啊?什么缺欠?""你不知道?这娘娘的额娘是个南蛮子!……"她们不知道,那蛮子额娘的女儿,此刻也正在谈论她们。
  "陛下,这嬷嬷是你最早的一位嬷嬷?"
  "是啊,我从小儿吃她的奶,八岁以前都是她陪着我睡,管着我的衣食住行。""可是陛下六岁就即位了呀。""不错。我还记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宫的。"福临已用膳完毕,一手端着茶杯,随意坐在一张软垫椅上;一手揽过乌云珠的腰,把头轻轻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忆着:"那天天气特冷,内侍跪进貂裘,我看了看,便推开了……""为什么呢?""别着急,听我说嘛。御辇来了,嬷嬷想搂着我一同入座,我说:'这不是你能坐的。'嬷嬷又惊又喜,把我抱上御辇,便在道边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吗?进太和殿登了宝座,看殿内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没有发慌,可是瞧见许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里有些疑惑,我悄悄问身边的内大臣:'一会儿诸位伯叔兄王来朝贺,我应当答礼,还是应当坐受?'内大臣说:'不宜答礼。'后来钟鼓齐鸣,王公百官分班朝贺,我果真一动不动,端坐受礼……""圣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埃"乌云珠笑着赞美,低下头把面颊贴在福临乌黑的头发上。
  "不过,看伯叔王们偌大年纪,向我这六岁的人儿跪拜,心里又着实不忍。所以朝贺完毕,朕便起立,一定要让礼亲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辇。记得代善伯白发苍苍,见我礼让,竟然落泪了……朕得承继大统,代善伯当居首功。""以妾妃度想,首功当归太后。"乌云珠和悦地说。
  "那是自然。我是仅指宫外而言。"福临捏住乌云珠的一只小手,轻轻摩挲着。
  "貂裘的事呢?陛下还没有说完。"
  "哦,貂裘,"福临笑笑:"朝贺完毕,朕回宫后才对那进貂裘的内侍说:'貂裘若是明黄里,朕自然愿着;那里子皮是红的,朕岂能穿它?'内侍连连叩头请罪,朕倒也不曾罪他。"乌云珠笑道:"陛下六岁便如此敏慧,晓得上下尊卑贵贱,自是世间少见。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福临哈哈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也。顺我心者,叫作顺天行道;逆我心者,我岂不另寻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乐趣了!……"乌云珠正想回驳几句,养心殿首领太监领了几名太监前来送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内院今天送到的。福临随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顾。他心里恼恨这些奏章破坏了他们温馨而又宁谧的交谈。
  乌云珠不安地望着那一摞奏章,说:"这不都是朝廷机务吗?陛下怎么搁置不顾呢?""没关系。都是些循例旧事,让他们去办吧!今晚我们可以清清净净地共度良宵……"乌云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没有需要因时更变,或因他故必须洞察内情的呢?陛下常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一身承担祖宗大业,就是疲倦困顿之时,也当勉力支持,何况今日如此悠闲。"福临轻抚乌云珠的背,笑着感慨地说:"你呀,真成了我宫中谏臣了!……来,一同阅本。"乌云珠连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闻妇无外事,岂敢干预国政。千万不可,陛下还是专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终。""就依你。"福临笑着说,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
  乌云珠叫宫女们端上两盏白纱笼的珐琅桌灯放在御案上,点亮两侧的四盏紫檀框梅花式立灯,加上屋顶吊着的九盏宫灯,东次间明亮得如同白昼。乌云珠又命宫女把她的绣花绷架放在御案一侧。宫女们悄悄侍立,福临专心批本,乌云珠则静静地在绷架上刺绣,寝宫一片宁静,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炸响和镂空梅花薰炉内木炭清脆的燃烧声。
  看到一本,福临几次提笔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乌云珠放下绣针,站起身:"什么事使陛下如此牵心?""是今年的秋决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报可,便要立即置于法。朕一时不忍下笔。"乌云珠走近,对那秋决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着死亡的气息。她脸上顿时升起悲哀的阴翳,皱眉道:"这十多人并非陛下一一亲审,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亲审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无知的人,怎能保这十数人尽无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复生。恳求陛下留意参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乌云珠的声调有些哽咽,接着又补充一句:"妾妃以为,与其失入,宁可失出……"临福默默点头,又看了一遍,提笔在几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写了"复谳"两个字,在另几个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减等的记号,随后折了页码。
  "陛下,那逃人窝主一抓就斩,不是也太……"乌云珠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到福临怕冷似地缩缩肩膀,并紧紧皱起了浓眉。她连忙返身取过太后赐给的貂褂,给呆想着什么的福临披上。福临趁势抓住她温暖的小手,苦恼地看着她温柔的眼睛,低声说:"你还不知道我?我当然知道逃人法太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他猛然松开乌云珠的手,重新拿起笔,仿佛又要埋头批本。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刚才乌云珠的提问而产生的烦乱和不安。乌云珠在他身边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无力地放在案边的左手,轻轻退下,转身去料理那两只三尺多高的青铜鎏金、镂空作梅花纹的四足熏炉,往熏炉里撒了两把沉香,并命宫女再给福临取来一只脚炉。

  当福临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时,夜已深了。乌云珠小心地把绣针插在绣绷上,起身到西次间的小火炉上为福临端来一直燉在那儿的冰糖银耳。福临背着手踱来踱去,看着好似悠闲,乌云珠却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玉碗递给他,看看他的眼睛,轻声说:"还有事?"福临接过碗,用匙子在碗里调了调,喝了一口,然后说:"前日召见安郡王,他说起顺天乡试考官受贿作弊,物议沸腾,寒士怨愤,一些饱学之士不肯应试,是否预见到科场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轻视。榜发已近一月,言官奏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乌云珠道:"顺天乡试一事,我也听说了,京里怕是已经传遍。满洲御史对科举一向生疏,未必体察内情;汉官多半心有疑虑,不敢贸然上疏。况且有关者多是汉人汉官,相互回护徇情也在所难免。"福临皱眉道:"朕从来不分满汉,一体眷遇委任,尤喜接纳汉人文士,为何汉官总生枝节?""陛下若设身处地略加体味,此事此情实在不足为怪。得民心得士心,确非一日之功。科举本是得士心的大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训诫臣下以为后戒?""这几日,我正想下一道训诫谕旨,又觉得不够分量。看来……"他停了停,连舀了几匙子,把一碗冰糖银耳吃下一大半,随后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顿,主意定了,目光闪闪地说:"明日,朕面召汉大臣及科道官。""明天就面召?"乌云珠口气中虽有点儿惊奇,但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神采,分明表现出对年轻皇帝的赞赏和爱恋:"回宫吗?""不,就在南苑。"南苑西行宫的大殿,虽没有太和殿、乾清宫的规模,却也十分宏伟庄严。宝座的设置同乾清宫的一样,很是辉煌。宝座边陈设着一对铜胎珐琅嵌料石的象托宝瓶——御名为"太平有象",还有一对质量相同的角端和仙鹤。宝座后有绣了日月星云的宝扇,宝座前御陛左右有四个香几,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炉里焚着檀香,香烟缭绕,大殿气氛肃穆。
  丹陛之下,光润似墨玉的金砖墁地,按照品级,跪着一排又一排的汉大臣。前排是举朝知名的内院大学士:秘书院大学士王永吉、成克巩,国史院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弘文院大学士刘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户部尚书孙廷铨、礼部尚书王崇简、吏部尚书卫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后面还有各部院衙门的副职长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户部侍郎王弘祚等人。这里还有一批风华正茂、才堪大用的内院学士:李霨、王熙、冯溥、吴正治、黄机、宋德宜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朝廷的言官: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十五道监察御史。他们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却有很大影响。他们有负责稽察内外百司之官的职责,有直接向皇帝上书指陈政事得失并弹劾官吏的权力,不过,他们的职守,和所有官吏一样,也受着各种因素的制约,不能真正发挥作用。
  三年前,言官们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书言事,被议政王大臣会议全部否决,言官李呈祥、季开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后受到流徙处分,便是一个例证。今天皇上面召汉大臣训诫,主要的用意就是针对他们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卫、当值内监以外,只有内国史院大学士额色赫、内秘书院大学士车克、内弘文院大学士巴哈纳和吏部尚书科尔坤几员满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带刀领侍卫内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了。他们都肃立丹陛,面对着上百名匐伏在地的汉官,虽然都是蟒袍补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临的声音响亮又缓慢,不似他平日的语调。大殿太高旷了,他的话声仿佛在空中震颤,引起嗡嗡的回声:"……朕亲政以来,夙夜兢业,焦心劳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当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频仍,吏治堕污,民生憔悴。朕自当内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协心尽职,共弭灾患。"这一段话相当平和,皇上并未把责任全推给臣下,听上去还是亲切有理的。
  "国家设督、抚、巡按,振纲立纪,剔弊发奸,将令互为监察。近来积习乃彼此容隐,凡所纠劾止于末员微官,岂称设职之意?嗣后有瞻顾徇私者,并坐其罪!"指斥督、抚、巡按,为什么要说给这些不是督、抚、巡按的人听?
  "制科取士,计吏荐贤,皆朝廷公典,岂可攀缘权势,无端亲暱,以至贿赂公行,径窦百出,钻营党附,相煽成风?大小臣工务必杜绝弊私,恪守职事,犯者论罪!"训诫越来越接近问题的核心,跪听的臣子中已经有人在努力克制发寒热般的颤抖了。
  "至于言官,为耳目之司,朕屡求直言。乃每阅章奏,实心为国者少,比党徇私者多。嗣后,言官不得摭拾细事末员,务必将大贪大恶纠参,洗涤肺肠以新政治!"福临收住话头,不再发探,用几句套话结束了他的训诫。
  百官们山呼万岁,再次叩拜,起立,按顺序站列殿前。
  礼赞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驾,言官行列中突然闪出一员官吏,此人身材瘦小,显得十分精干,他抢上几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着一迭本章,高声喊道:"臣,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为顺天丁酉乡试科场大弊,有疏本上奏,请圣上过目。"众官为之一惊,顺治不觉一喜。顷刻之间,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里顿时寂静无声,所有的汉官都望着任克溥,耳朵却仔细听着宝座上的声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兴,自然也有人无动于衷。但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里,若形于词色便是失礼,将被当殿纠参处分。
  福临看罢奏章,满面怒色,拍案而起,厉声道:"传旨:奏本内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着吏、刑二部会审!"当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门时,又一道圣旨下来:"着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主持吏、刑二部会审!"苏克萨哈是皇上宠信的近侍大臣,鳌拜在议政大臣中以果断能干著称。皇上派了这样两员大臣,足见对此案非常重视。吏、刑二部的尚书、侍郎,尤其是汉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尽量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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