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日光流年 - 第三十七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以色列全会众从以琳起行,在出埃及后第二个月十五日,到了以琳和西奈中间、汛的旷野。以色列全会众在旷野向摩西、亚伦发怨言,说:“巴不得我们早死在埃及的耶和华的手下,那时我仍坐在肉锅旁边,吃得饱足;你们将我们领出来,到这旷野,是要叫这全会众都饿死啊!”
  大饥馑是从秋后开始的,随着天气的由暖转寒,各家的粮食就终于缸竭罐空了。村人们先还能在烧饭时抓一把玉蜀黍糁儿或红薯面粉撒进锅里,后来就终于成了清水煮菜。村里早些时还有一只两只鸡在街面晃动,后来鸡不见了,狗也没了,都给杀吃掉了。如果谁家吃饭时门是掩着,那就准是从哪弄来了粮食,或打死了野雀或老斑鸠在家偷着煮呢,怕邻人进门讨要一口哩。
  入冬前山脉上刮了一场大风,风后村里连麻雀、老鼠都彻底没了。
  有人看见杜根媳妇给她的孩子煮老鼠吃时,问她从哪抓的老鼠?说去年有两家捉到几只,可终觉捉到的老鼠不够补还耗去的气力,于是也就算了。就开始每顿在锅里煮一把蚂蚱的尸肉,都说蚂蚱肉比猪肉还香,配着糠菜可以打发一段日子呢。
  过几日有人家粗粮完了,蚂蚱也终于吃尽了,就来找了司马笑笑。
  “村长,不能眼看着让人饿死吧。”
  司马笑笑说:“我有啥法?”
  村人们说:“是你让丢了蜀黍,守着油菜,该把打的油菜籽拿出来分分吃了。”
  除去分了的油菜,村里留下的菜籽是明年全村播种油菜的种子,也就只好拿出来分了一半,各家的日子也就又有了半月安宁。期间下了一场大雪,耙耧山脉一世界的银白,膝深的雪地,人只要从村这头拨到那头,都会累得脸色发白,虚汗旺如雨水。于是,各家都猫在家里床上,盖着被子不动,说省些气力,也可以省下半碗饭呢。有孩娃下床蹦跳,大人便在屁股上抽打,说怕家里粮食吃不完不是?快滚到床上睡去。孩娃就上了床去,起先是大人不让动弹,后来就在床上饿得不想动了。再后来就瘫在床上动不了啦。有人说杜根家孩娃杜桩,快饿死了被他爹娘扔在梁路上等过路人去捡呢,司马笑笑说不会吧,杜桩是杜家的大娃,长得端庄漂亮,就是扔了也该扔那个女娃。就到梁上看了,果然见八岁的杜桩,如一堆泥样软在梁路边上,依着一棵柿树坐着,面前放了一碗一筷,脸色虚脱成黄白颜色,汗像虫一样在脸上爬着,见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轻轻微微说了句我饥呀,就无力地抬抬胳膊,像要抓什么没有抓到样,眼睛一闭,把头歪在了树上。
  司马笑笑把手放在他鼻前试了,见人还活着,就抱起来如抱一团棉花样到了杜家。
  “我日你们八辈,你们扔的是人娃还是猪娃?”
  杜根坐在房檐下的日光里抽烟,揉碎的烟叶放在吹干净的一片地上,金黄黄像上等好货,见村长和来人都盯着他面前的碎烟叶儿,也就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说:“你们抽吗?油菜叶儿。”
  司马笑笑说:“总不能把孩娃扔了,扔了你还算人嘛。”
  杜根不看村长:“我是让他活命哩。”
  问老二孩娃呢?杜根嘌了一眼屋里,司马笑笑就走了房里看,看见他的女人和傻女娃团在一张床上,端着少半碗糊汤,自己一口,女娃一口,喝得细细致致,司马笑笑走近床前看了,见杜家的女娃是越发的丑陋,七岁了仍如三岁一样弱小,胸膊上的骨架倒和成人一样大着,仿佛胸前装了一个竹篓一样。往那碗上看了一眼,那糊汤似乎又粘又稠,呈出青紫颜色,有一股浓烈的怪异味道。司马笑笑觉得那味儿熟极,用搬山移地的力气想了,却硬是想不起那是什么粮味。
  又从屋里走了出来,朝杜根家院内扫了眼,看见墙角的一棵榆树,皮已剥下一半,露出骨头样的树白,于是心里哗啦一声,想起了刚才那熟极的怪味是了啥儿。再看眼下,刚抱回的杜根,在抓住他爹做烟叶的油菜叶往嘴里猛吃,噎得白眼珠子差一点要流将出来。
  “你不怕孩娃噎死?”
  杜根说:
  “真死了是他的福气。”
  司马笑笑停顿一会儿。
  “养不活要扔也该扔那鸡胸女娃。”
  杜根白了一眼司马笑笑,
  “扔个好的兴许有人捡走收养,扔个残废谁肯养活?那不是真的让她死嘛。”
  喉咙塞了一下,司马笑笑心里叮当一跳,“没想到你杜根还是个人哩,拿条布袋跟我来吧。”
  从杜根家里出来,司马笑笑到了他妹夫杜岩家里,唤开了大门,就见妹妹司马桃花面色上竟然还有薄薄一层红润,妹夫杜岩也人气旺盛,外甥杜柏,外甥女竹翠,一个个活蹦乱跳,仿佛十年八年没有见过人样,看见他就把舅舅叫得红火烫嘴的亲。他没有应诺甥男甥女,也没有理喻腰里正扎着腰布烧饭的妹妹一句,径直到了正在闲看农家万年历书的妹夫面前。
  “这灾荒还要多久?”
  “怕一年挡不住哩。”
  “我来借一袋粮食。”
  杜岩把书放在抽屉桌上,看司马笑笑两手空空,对着灶房的媳妇说,你去找一条布袋,装好让他舅从村外绕着背回。说完就去关那敞圆的大门,然到门口一看,有五六个村人,有的手里提了袋子,有的挎了篮儿,还有的手里端着一个海碗,正朝他家走来。杜岩的脸立马惊成苍白,正欲把门关上,走在最前的杜根远远地叫了一声他哥,说算我借你不行?都是上一个祖坟的杜姓人呀,再过几天孩娃就要活活饿死哩。

  杜岩走了回来,死盯着司马笑笑问道:
  “咋儿回事?他舅。”
  说:“我是村长,我不能眼看着让村人饿死呢。”
  杜岩坐在了一张椅上,说我家是有些粮食,可灾荒几个月啦,早几天都吃得净尽,不信你们找吧,除了灶房案板上的半碗黄面,找到了你们全都拿去。那当儿天上忽然有了黑云,杜岩家里显得又阴又潮,司马笑笑立在门口,脸色冷出了冰青,说妹夫,你这样我可就真的找了。杜岩就重又拿出那万年历翻看着,像屋里没有别人一样,说“找吧村长,找到了扛走就是。”
  也就只好找了。
  五六个男人翻箱倒柜,见缸里罐里空着,就把床给搬了。如期而至的一团虚土亮在众人面前,各个脸上都有了红的兴奋,然把虚土挖尽,却是一粒粮也没有。
  司马笑笑把妹妹司马桃花叫到了一边。
  “粮哩?”
  “完啦。”她说:“一家四张嘴,一袋能吃多久?”
  他就说:桃花,你我是兄妹,你不给哥一袋两袋粮食,你哥这村长来年就当不成了,就再也别想连种五年油菜,那时候村里人依旧活不过四十,连你也得短寿哩。桃花说,孩娃他爹说啦,村里人连今年的灾年都熬不过去,哪还管得了能不能活过四十呢。司马笑笑便有些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望了望一直惊恐在门边的杜柏和竹翠,过去蹲下抚摸了他们的脸,说对舅说粮食在哪儿?这当儿杜柏正要张口说话,杜岩咳了一下,他就又把嘴给闭了。司马笑笑把目光落到了竹翠的脸上。
  竹翠说:
  “舅,你家才有粮哩,蓝哥还要给四十做萝卜炖猪肉吃呢。”司马笑笑不知道这话正是十余年后竹翠成为他的儿媳的最初的一道缘语,是司马蓝和蓝四十那段惊天动地的乡村情爱的开始。他莫名地听着,望了望身后的六七张黄脸,看出来那些苍白惶惶的目光,是果有几分信了他家还能够吃到萝卜炖猪肉似的,于是二话不说,噼啪一声,一个青色的耳光打在了外甥女竹翠的脸上。
  竹翠的哭唤刀劈样炸满了杜家的屋子。
  杜岩豁然站起,把万年历书摔在了椅上。
  “你打谁?!”
  “咋啦?我是她舅不能打她一下?”
  杜岩又坐了下来。
  从此,司马笑笑和杜岩便隔阂起来,仇恨得满山满梁,湖湖海海,连妹妹司马桃花,也与司马家在今后多少年里,也稀疏了往来。从杜岩家里空手回来,司马笑笑回到家里,坐在院落中央长吁短叹,媳妇问了景况,在院里站了一阵,从房檐下取个竹篮,回屋不大功夫,就盛了一蓝剥去肉的蚂蚱壳儿,一只一只,像脱过的知了壳儿,又从哪儿挖了半碗麦麸,放在男人面前,说你送到杜根家里去吧,这比树皮养人,好坏蚂蚱也是肉身,司马笑笑望着那些蚂蚱壳儿,说你当初没把这些倒掉?媳妇说倒掉你的六个孩娃就怕饿死了一半。司马笑笑抓一把蚂蚱壳儿在手里看着,像抓一把麦糠似的,又轻浮,又扎手,捂在鼻上闻了,仍能闻到一股草血气息。跟着媳妇回到屋里揭开缸盖看看,见还有大半缸蚂蚱的死壳,心想媳妇倒真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哩,问,这粮食能熬过春吗?说,不给别人差不多就能熬过。司马笑笑忽然感动起来,身上莫名地生出一些力气,转身看看四周,突然把媳妇按在床上,撕衣扯扣起来。媳妇在床上弹扎,说,你疯了,孩娃们都在院里。他便说你不要乱动,多少日子没有这样做了,每天间饿死饿活,难得有这么一点力气动情。媳妇也就在床上柔顺着不动,由他闹腾一阵,然只丁点功夫,以为有些气力,却是软软几下,就精疲力竭得大汗淋漓,头晕目眩,疲累地瘫蹴在桌角,自己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光,骂了句这是他妈什么日子,年轻轻人就竭成这样。
  媳妇从床上起来穿着衣裤说:
  “饥荒日子,谁还能有这种气力。”
  司马笑笑蹲着不动,背倚着桌腿,把双目闭了起来。这当儿,司马蓝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爹,我能知道姑家的粮食藏在哪儿。”
  司马笑笑睁开眼晴,在哪?说了爹让娘给做一碗面条。”
  司马蓝问:“干捞面吗?”
  司马笑笑说:“白干捞面。”
  司马蓝伸了一下脖子,咽下一口吐沫:“给我烧一碗萝卜炖猪肉吧。”
  司马笑笑站了起来,“纯肉也行。”
  司马蓝没有说话,却转身跑了出去。
  已是正午时候,要往日村里该炊烟袅袅,满街巷都是浓香的饭味,勤快家里,也许已经有人把上好的饭食端到了街上。可这个当儿,村子里却静得清白空荡,没有了鸡狗畜牲,自然也没了那些热腥的乳白色粪味,也没有人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的树下石上,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各家灶房的上边,都干净得一清二白,烟筒歇息得不见了黑灰。

  各户的大门都是关着。偶有哪儿朝阳暖和,坐着几个男人抽着芝麻叶或油菜叶,也都沉死默活,没有一人要说一句话儿。司马蓝从村街上跑过,就像一粒石子滚过一段空荡荡的竹筒。他是刚才看见杜柏和竹翠在村头耍儿,才跑回去同父亲说了那几句话的,现在他要跑到村头拦着这表弟表妹问呢。
  也就果然拦着了正要回家的表弟表妹。
  “竹翠,你来。我给你说句话儿。”
  竹翠朝司马蓝走去。
  杜柏唤:“妹──,回来。”
  司马蓝说:“你不来我让村里谁谁都不再理你哩。”
  竹翠在杜柏和司马蓝中间犹豫一会,最终还是背叛了哥哥朝司马蓝走去。司马蓝得意地乜了一眼杜柏,拉着竹翠的手,朝另一条胡同的一盘露天石磨走过去。他们躲到石磨的磨盘后,司马蓝几分神秘地说:
  “你还想不想做我媳妇哩?”
  她说:“我舅刚打过我一巴掌。”
  他说:“我不娶四十啦,我只娶你一个。”
  她忽然抬起了头,椿叶似的脸上闪了光。
  他说:“我长大去城里卖了腿上的皮,给你买一碗萝卜炖猪肉,还扯一件洋布花布衫。”
  她问:“表哥,是真的?”
  他说:“你得给我说你家粮食藏在哪儿。”
  她说:“你不能给你爹说藏在哪儿。就藏在我家房后茅厕老槐树的树洞里,还有一罐埋在茅厕的边儿上。”
  半碗饭的功夫之后,有半村人都集中到了杜岩家的大门口,布袋、篮子、升子、面盆摆了一大片。男人女人的脸上都罩着饥黄色,跟来的孩娃们,偎在大人身边像要死了一样不动弹。杜家正要吃午饭,是半锅金黄灿灿的玉蜀黍糁儿汤,村人在门外都闻到了那铺天盖地的黄香味,像河流一样在每个村人胃里冲荡着,引诱着。也就这时候,司马笑笑出现了,他像救星一样从村人面前走过去,擂鼓一样敲了杜岩家的门。
  来开门的自然是杜岩。
  “要抢人了不是?没有王法了不是?”
  他说:“我是村长,我就是王法。”
  杜岩说:“想干啥儿哩?”
  他说:“找粮食。”
  杜岩说:“找去吧你。”
  司马笑笑径直从杜家上房东侧的风道走进后院茅厕,站在老槐树前看了片刻,那两人合抱粗的槐树腰上,果然有桶粗一个洞,洞口用一大团谷草塞了,扯掉那团谷草,一股带有槐味的粉红的玉蜀黍味哗啦一下涌出来,推得司马笑笑的身子趔趄一下子。他把头扭到一边去,将厕所蹲坑边的一捆谷草踢过去,又看见谷草下盖的虚土还湿润润的红,用力一踩,脚就被软土埋下了。立时,他的脸色有了青,把谷草盖到原地上,转身上前,把胳膊伸到树洞里,提出了百来斤重的一袋粮,扛在肩上出来了。
  太阳温暖在杜家院落里。三姓村人在日光里脸上都飘着一层浮亮的光,看见司马笑笑提着粮食走出来,他们身边的竹篮、柳篮吱吱咔咔叫起来,升子的方口圆起来,所有人的嘴里都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叽咕声,垂着的手都跟着哆哆嗦嗦响。杜岩立在风道的口儿上,脸色白白蓝蓝,嘴唇一片死青。孩娃他舅,他拦着司马笑笑说,你夜里背回去让森、林、木们吃。司马笑笑说,我是村长,我能让三姓村人饿死吗?杜岩说你要分给村人们你就别背了,我家的粮食我让你分了你分,我不让你分了你就得留下来。司马笑笑冷冷笑了笑,说:“你就不怕村里人进来连茅池边埋的粮食也给背走吗?”
  杜岩不言不语,给司马笑笑让了路。
  司马桃花从灶房扑出来,旋风样刮到司马笑笑前,跪下哭着叫了一声哥,说你我同是一个父母呀,你把粮食背走,就背走了你外甥和外甥女的命。司马笑笑把粮食换了一个肩,悄声说桃花,我要不是你哥,我能只背这一袋吗?
  司马桃花就跪着不动了。竹篮、柳篮、碗和升子都跟着司马笑笑走出了杜家院。
  分粮食是在村中央的老皂角树下。没有敲钟,没有叫唤,一村人云集在那儿了。人头像落地走动的乌鸦样摇摇晃晃,各人手里分粮的家什都挣脱着往那一袋粮边挤,碰碰撞撞,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闹得五色六味。司马笑笑站在树干边,把那粮袋口儿解开了,村人们伸长脖子往粮袋里边看,都把脖子的筋骨拉得咯咯叭叭响,都看见那袋里五谷杂粮啥都有,花花绿绿像红黑绿蓝的金珠银粒儿。有人挤到粮袋边,伸手一把,抓起粮食就生吃进了肚子里,于是,咯咯嘣嘣的灰黄麦味、暗红碗豆味、水色绿豆味、灿烂的小米味、金色的玉蜀黍味和黑漆漆的黑豆味便弥漫在老皂角树下了。所有人的鼻翼都因猛地一吸紧锁在一起了,流往胡同的粮食味,又倒流回来,被吸进了村人的脾胃里。司马笑笑说,别挤别挤别挤呀,站成一队四口人一家的一小碗,五口人以上的门户一大碗,这次分完粮,熬不过冬天了你们就别找我村长了,我把我妹夫家的人命拿来给大家分,我司马笑笑算对起三姓村人了。村人就站成一队儿,最前的是杜根家,第二是蓝长寿家,第三是蓝百岁的堂弟家。司马笑笑手里拿了一个大碗,能装二斤半的粮,又拿了一个小碗,能装二斤粮,每挖出一碗就说,知道咋吃吗?不能做汤,不能擀面,更不敢蒸馍,去地里把死蚂蚱和蚂蚱壳捡回来,在火上炒干磨成蚂蚱粉,五斤蚂蚱粉兑一两杂粮面,吃起来养人得没法儿说。说完后他把粮食挖出来,像端着一碗盆子,擎到人家的脸前,问,你明年还种油菜吗?那人脸上掠过一层犹豫,他立马把那粮食又要往布袋里边倒,那人就忙说:

  “种油菜延年益寿,我咋能不种哩。”
  他就笑着把粮食倒进了人家的篮子里,那碗粮海阔天空地散在那篮底里。太阳已经西去,天气立马凉下来。刮进村里的小风,把村外的柴草和蚂蚱的干尸捎进村落里,沿着墙根朝胡同深处溜。分了粮的村人回家时,看见墙根和柴草一样的蚂蚱无论好坏都捡起来放在了篮子里,如夏天在路边捡到了一穗麦。没有分到粮的村人,把早早穿上的棉袄裹在身子上,用草绳、麻绳把棉袄紧勒着,站成一队,一步一步朝着司马笑笑的身边移。没有谁看见这时候队外还站着三个小人儿,一个是司马蓝,他立在老皂角树下的另一边,木呆呆的不动弹,脸上是失神无主的草灰色。另两个是杜柏和竹翠,他们兄妹立在东头的胡同口,看着舅舅把他们家的粮食一碗一碗分给村人们,那一袋粮立马就干瘪下来,就要被分完了,他们小脸上的仇恨就如冰一样结下来。最后他们把目光从分粮那儿移开来,落到了司马蓝的脸上去,司马蓝小偷样低下头,默默地在老皂角树上抠树皮。没有人能够明了这一刻他对杜家兄妹的内疚,堆积如山地压在他的胸脯上,使他的呼吸如哮喘一样不顺畅。也许正是这一刻云山雾海的疚愧,成了他这一生命运的定因,使他和竹翠合铺成了夫妻。他脚边丢下的树皮渣儿已经一大片,比各家分的粮食都要多,可他还是专心致志地抠着老树皮炸裂的木渣儿,听着父亲那边每挖一碗粮食后都一承不变传过来的几句话: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篮里或袋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长寿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了升里或碗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司马蓝听见了碗在袋里挖着地面的哀鸣声,扭头一看,分粮的人就剩下一个两个了,可这时杜柏叫了他。杜柏说表哥你过来。司马蓝望着杜柏和竹翠不动弹,杜柏就说你不敢过来你是狗。
  司马蓝朝胡同口走过去,疚疚愧愧地在他们兄妹面前把头勾在胸脯上。
  杜柏说:“表哥,你不是人,你是猪,你是鸡,你是狗,你是羊屁股和猪肠子。”
  说完杜柏就走了。
  司马蓝用目光追着杜柏说:
  “长大了我让全村人卖皮不让你卖还不行?”
  杜柏没有搭理司马蓝的话,他没有想到十几年后这话果真兑现给他带来的好处比家里少了一袋粮食的滋味好得多。杜柏没有扭头就走了。他的妹妹竹翠留下来,渐渐地脸色柔和如烧温的一碗水。
  她说:
  “蓝哥,我可没骂你。”
  他说:“你骂我我就不娶你。”
  她说:“我连一句都没骂。”
  这时候粮食分完了,皂角树下只剩下司马笑笑和空布袋。司马笑笑唤司马蓝回家去,他就最后感恩深情地看竹翠一眼,和她分开了。
  到树下他看见爹的那只小碗里还有半碗粮,有绿豆、黑豆和蜀黍,问这是分给我们的?说我们家八口人最少该分一大碗或者两小碗。司马笑笑说,爹对不起你们弟兄六个了,爹本来给别人分着时,省呀省呀,以为会给自家省出一升两升子,可到最后就剩这半碗了。又说就剩半碗也好,这时候只分半碗,过了灾年你爹的威望就高了,村里人就没人敢不听你爹的话儿了。说着他领着司马蓝端了那半碗粮食往家走,路上就碰到蓝百岁的媳妇梅梅从一条胡同走出来,她文文弱弱,干干净净,十七岁嫁给蓝百岁,十一年给他生了七个女儿,二十八、九岁就已显出几分老相了。她看见蓝家父子,手里拿了个捣粮的木锤站下来,待他们走近时,她用手去抚摸着司马蓝的脸,想说啥儿却没能说出来。
  司马笑笑伸手扯起她的衣服襟,把那半碗粮食倒进了她的衣襟里,她就忽然有了泪。
  他说:“你走吧。”
  把手从司马蓝脸上滑下来,她兜着那半碗粮食走掉了。
  司马蓝说:“爹,她家里九十姐来分过粮食了。”
  司马笑笑说:“全村就她家人口多。”
  司马蓝说:“百岁叔说你这村长怕是白当哩,说种油菜十有六七村人照样活不过四十岁哩。”
  司马笑笑忽然把头低下来,看着司马蓝的脸,好像要弄清那话的真假一样。问你听见了?说是他女儿四十说的呢。司马笑笑的脸便有些不悦了。
或许您还会喜欢:
沉重的翅膀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一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轻快的节奏。也许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融着太阳的暖意。发了几天烧,身子软软的,嘴里老有一股苦味,什么也吃不下去。厨房里送过来的香味,诱发着叶知秋的食欲。她跟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一点儿顺心的小事,都会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乐趣。 [点击阅读]
沙僧日记2 盛开的师傅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上个日记本写到:我们师徒五个历尽千辛万苦、千山万水、千磨万难、千妖百怪、千娇百媚,终于来到了西天佛祖处,取得了真经,修成了正果。当我们这群罗汉果还没来得及变成开心果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观音老母掐指一算,说我们还没有达到九九八十一难的指标,还差一难。 [点击阅读]
没有语言的生活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0
摘要:王老炳和他的聋儿子王家宽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过人头,他们弯腰除草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在王老炳停下来吸烟的瞬间,他才能听到王家宽刮草的声音。王家宽在玉米林里刮草的声音响亮而且富于节奏,王老炳以此判断出儿子很勤劳。那些生机勃勃的杂草,被王老炳锋利的刮子斩首,老鼠和虫子窜出它们的巢四处流浪。王老炳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向他头部扑来,当他意识到撞了蜂巢的时候,他的头部、脸蛋以及颈部全被马蜂包围。 [点击阅读]
沧浪之水
作者:佚名
章节:93 人气:0
摘要:故事梗概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本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书第一页是孔子像,旁边写了“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八个字,是父亲的笔迹。还有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等一共12人。父亲在我出生那年被划为右派。他只是凭良心替同事讲了几句公道话。因此,他被赶出县中医院,带着我来到大山深处的三山坳村,当了一个乡村医生。 [点击阅读]
活着活着就老了
作者:佚名
章节:82 人气:0
摘要:第1章序冯唐最爱议论“我爸我妈”,口角生风,调笑无忌。若落到批评家手里,这也许就是一个好例,“弑父”、“弑母”云云,有一大套理论等着他。但冯唐还“弑理论”,现成的理论运行到他这里都会死机。 [点击阅读]
火蓝刀锋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万籁俱寂。忽然,两道雪白的光线划破了被黑暗凝固成一团的空间。光线下有隐约的海浪翻滚,一片汪洋大海上,两艘海军巡逻舰艇正破浪而来。舰艇上的指挥室内,站在液晶屏幕前向大家做介绍的是海军上校武钢。旁边一个目光炯炯的精干小伙子,手里正玩弄着一把火蓝匕首,转动间刀刃寒光毕现。此人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龙百川。 [点击阅读]
牛棚杂忆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牛棚杂忆》写于一九九二年,为什么时隔六年,到了现在一九九八年才拿出来出版。这有点违反了写书的常规。读者会怀疑,其中必有个说法。读者的怀疑是对的,其中确有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并不神秘,它仅仅出于个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点私心而已。我本来已经被“革命”小将—其实并不一定都小—在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 [点击阅读]
狼烟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颐和园门外,有两位大学生跳下了脚驴,跟两名赶驴的脚夫挥了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直奔票房,去打门票。两名脚夫将两头脚驴拴到不远处的绿柳浓荫下,从腰带上抽出七寸韭镰,到远处的青纱帐中,割了两大抱鲜嫩的青草,抱来喂驴。然后,二人又到小饭摊上打尖;匆匆吃了几卷煎饼卷大葱,喝了两大碗小米水饭,便又回到拴驴的柳荫下。 [点击阅读]
狼烟北平
作者:佚名
章节:35 人气:0
摘要:南横街黑窑厂“同和”车行的车夫文三儿在酒馆里和二顺子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满嘴跑舌头。文三儿的酒瘾大,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可真要喝起来又喝不了多少,顶多三两,一过四两就麻烦了。他通常是二两酒一下肚,脾气立马见长,瞅谁都不顺眼。若是四两酒下肚,情况就会恶化,他谁也不尿,逮谁和谁撸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气概。 [点击阅读]
王小波《寻找无双》
作者:王小波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建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据他自己说,无双是这副模样: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穿着半截袖子的小褂子和半截裤管的半短裤,手脚都被太阳晒得黝黑,眉毛稀稀拉拉的。头上梳了两把小刷子,脚下蹬了一双塌拉板,走到哪里都是哗啦啦的响。就这个样子而言,可以说是莫辨男女。所以别人也不知道他来找谁。王仙客只好羞羞答答地补充说,那个无双虽然是个假小子样,但是小屁十股撅得很高,一望就知是个女孩子。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