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群山回唱 - 第九章(3)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她微笑着点点头。“哦,我也一样。我也觉得这很奇怪。你看,我这一辈子都没遇见过和我同名的人。”
  “我也没有啊。”我打着了火。“跟我讲讲你的孩子们吧。”
  我开出了停车场,她开始跟我讲孩子们的事,说起他们的名字来,仿佛我从小和他们相熟至今,仿佛她的孩子们和我一起长大,一起参加过家庭野餐,露营,去海滨度假地避暑,做过贝壳项链,玩过用沙子埋人的游戏。
  我真希望我们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告诉我,她儿子阿兰——“你表哥,”她补了一句——和他妻子安娜已经生了第五个宝宝,一个小千金,他们搬到了巴伦西亚,在那儿买了房子。“终于,他们离开了马德里那套破公寓!”她的大女儿伊莎贝尔给电视节目写配乐,如今已经受聘,开始写自己的第一部主流电影音乐了。伊莎贝尔的丈夫阿尔贝现在成了主厨,在巴黎一家颇受好评的餐馆掌勺。
  “你也开了个餐馆,对吗?”她问,“我记得你在电子邮件里告诉过我。”
  “嗯,我父母开过。我父亲一直梦想着能开一家自己的饭馆。我给他俩帮忙。可是几年前没办法,我把它卖掉了。因为我母亲去世了,巴巴又……又没有能力了。”
  “呀,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也不是开饭馆的料。”
  “我想你也不是。你是艺术家。”
  我告诉过她,顺便提起过。那是我们第一次通话的时候,她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梦想有一天能上美术学院。
  “其实,你可以说我是个誊写员。”
  她竖起耳朵听我解释,我在一家事务所上班,他们为《财富》五百强里的大公司处理数据。“我给他们填表格,录入说明书,开收据,整理客户名单,电子邮件列表,诸如此类。你需要知道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怎么打字。薪水还不错。”
  “我懂了。”她说。她想了想,又开口道:“你觉得有趣吗,做这个工作?”
  我们正在向南驶过雷伍德城,我把手伸到她身前,指向副座的窗外。“看见那幢楼了吗?有蓝色标志的那幢高楼。”
  “看见了。”
  “我生在那儿。”
  “噢,真的吗?”她扭过头,我开车经过的时候,她也一直看着那幢楼。“你很幸运。”
  “怎么讲?”
  “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

  “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些。”
  “啊,当然没有。可是知道这一点很重要,知道你的根,知道你人生开始的地方。如果不知道,你的人生好像就不真实了,就像一个谜题。你明白吗?就像你错过了故事的开头,一下子就到了中间,拼命想弄个明白。”
  我猜巴巴这段日子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的人生遍布着缺口。每一天都是一个神秘的缺口,一个需要费劲思量的谜题。
  我们在沉默中行驶了几公里。
  “我觉得我的工作有趣吗?”我说,“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水在洗碗池里哗哗地流,地板上是碎玻璃,煤气灶上还烧着火。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了。可我请不起住家的护工,所以我找了在家里也能干的工作。谈不上什么‘有趣’。”
  “美术学院先放一放。”
  “只能这样了。”
  我猜她接下来一定会说,巴巴有我这样一个女儿该多么幸运,可是让我觉得宽慰,也心存感谢的是,她只是点了点头,看着高速路上的交通标志从眼前不断滑过。但是其他人,特别是阿富汗人,总是说巴巴多么有福气,说我简直出自天赐。他们谈起我来赞不绝口。他们把我说成是圣女,一个英雄般的女儿,放弃了金光灿烂的生活,不要舒适,也不肯享福,宁愿留在家里照顾自己的父亲。可是一开始还有她妈呀。他们说。这些话不绝于耳,现在想起来,他们的声音里还透着几分同情。伺候她那么多年。多不容易啊。现在又是她父亲。她当然不是个大美人,可也有人向她求婚嘛。一个美国人啊,那男的,那搞太阳能的伙计。她本来可以嫁给他的,可她没有。因为这老两口。她做出了多少牺牲啊。噢,天下的父母都有这样的女儿就好了。他们夸我脾气好。他们对我的勇气和毅力惊叹不已,一如那些战胜了身体上的残疾、克服了严重口吃的人,让世人啧啧称奇。
  可我不承认这一个故事中的我自己。比如,有些早晨,我发现巴巴坐在床边,用阴冷的目光看着我,不耐烦地等着我把袜子套到他干燥、多斑的脚上。他吼我的名字,做出一副婴儿相。他抽鼻子,活像一只周身湿透、胆战心惊的老鼠。我厌恶他这种表情,我厌恶他这副做派,我厌恶他让我生活的世界如此狭窄,让我最好的年华白白地逝去。有些日子,我只想逃开他,逃开他的暴躁和贪求。我和圣女毫无相似之处。

  我驶出第十三街的出口,再走几公里,便到了海狸溪街。我把车开到我家车库门前,熄了火。
  帕丽透过车窗,看着我家的单层住宅,油漆剥落的车库门,橄榄绿颜色的窗棂,还有一对俗气的石头狮子,守卫在大门两侧,我不忍心把它们扔掉,因为巴巴喜欢它们,可我觉得就算扔了,他也注意不到。从1989年我七岁的时候起,我们就一直住着这房子,一开始是租的,到了1993年,巴巴从房东手里把它买了下来。妈妈就死在这房子里,死在圣诞节前一天,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死在客房里我给她架起的医用床上,她在客房度过了临终前的三个月。她要我把她挪进客房,因为那儿能看风景,用她的话说,可以让她提神。她躺在床上,双腿浮肿,肤色灰暗,日复一日地看着窗外的死巷和前院,院里有一圈鸡爪枫,那是她几年前种下的,还有星形的花池子,一条卵石铺就的窄径穿过草坪,山麓在远方,正午时分,阳光全力倾泻而下,山也变成了厚重而浓艳的金黄。
  “我非常紧张。”帕丽悄声说道。
  “可以理解。”我说,“五十八年了。”
  她低头看着夹在两膝之间的手。“我几乎一点儿也记不得他了。我记住的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声音,只记得我这辈子始终缺少了一种东西。一种好的东西。一种……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这些。”
  我点点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要和她说我多么理解她的感受吧。我差一点脱口而出,问她是否曾经觉得有我的存在。
  她揪弄着磨破的围巾边儿。“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认出我来?”
  “你想听实话吗?”
  她打量了一番我的表情。“当然,我想。”
  “他最好别认出来。”我想起了巴希里大夫说过的话。他是我父母长期以来的医生。他说巴巴需要有规律、有条理的生活。别让他受惊。让他有稳定感。
  我推开车门。“你在车里待一小会儿行吗?我得把朋友送回家,然后你就能见巴巴了。”
  她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双眼,我可不想等着看她哭鼻子。
  我十一岁的时候,小学六年级的所有班级都要去蒙特雷湾水族馆,进行校外活动,还要在外面过夜。那个周五到来之前的整个星期,不管是在图书馆,还是课间休息、玩方块球的时候,我的同学们谈的全是这件事,那该有多好玩啊,水族馆当天一闭馆,他们就可以穿着睡衣,在各个展厅里到处跑,身边是双髻鲨、鲾鲼、海龙和乌贼。我们的老师吉莱斯皮夫人说,水族馆各个地方都设有食品站,学生们可以选花生黄油果酱三明治,或是芝士通心粉。她说:你们可以吃布朗尼巧克力当甜点,也可以选香草冰激凌。到了晚上,小朋友们钻进睡袋,还会有老师给他们读睡前故事,海马、沙丁鱼、豹鲨,在巨藻长长的叶子中间游弋,陪伴着他们进入梦乡。到了星期四,教室里期待的情绪说像通了电,连平时那几个捣蛋鬼也使劲做出一副乖模样,生怕因为言行不端,毁了自己的水族馆之行。

  对我来说,这就好像在看一部激动人心的电影,可是声音被关掉了。我感觉自己在远观别人的快乐,与这欢庆的气氛格格不入,每年十二月我也有同样的感受,那时同学们各自回家,他们有花旗松⑤、挂在壁炉上方的长袜,还有成堆的礼物。我告诉吉莱斯皮夫人,我不和大家一起去了。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校外活动刚好赶上穆斯林的节日。我不清楚她是否相信了我的话。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待在家里,我们一起看《她书写谋杀》。我努力专注于剧情,不去想校外活动,可我的心偏偏要飞掉。我想像这个时候,同学们穿着睡衣,拿着手电筒,脑门紧抵着鳗鱼大水箱的玻璃。我觉得胸口一阵发紧,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巴巴窝在另一张沙发上,往嘴里丢了一颗烤花生,安吉拉·兰斯伯里⑥说了句什么,逗得他咯咯直乐。在他旁边,我发现妈妈若有所思地在看我,脸上笼罩着阴云,可我们的目光刚碰到一起,她就马上云开雾散,朝我露出了笑容——一种偷偷摸摸、心照不宣的笑——我也拼命提气,强颜回笑。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到了海滩,站在齐腰深的大海里,在绿与蓝之间,海水变幻着无尽的颜色,翡翠绿,宝石蓝,祖母绿,松石绿,温柔地摇荡在我屁股周围。我脚边滑过鱼儿的千军万马,整个海洋仿佛就是我一个人的水族馆。鱼儿碰触着我的脚趾,在我小腿上蹭来蹭去,一千次的冲撞,在白沙的映衬下,发出炫目的彩光。
或许您还会喜欢:
女妖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2
摘要:庄司武彦是个二十五岁的未婚青年,他父亲是银座有限公司的京丸股份公司的董事长。京丸是战后发迹的美术古董商,他为了扩大经营,组建了京丸股份公司。武彦的父亲是这家公司的股东。武彦去年毕业于大学的文科,至今也没有找工作。他也不愿在父亲的公司做事,但又不是游手好闲之辈,所以整天闷在家里看书。他可以说是个文学青年,但只爱好一般的文学作品,尤其对推理文学有着特殊的兴趣,是文学青年中为数不多的侦探小说迷。 [点击阅读]
如此之爱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2
摘要:风野的妻子并不知道衿子的住处,但是清楚他与她来往。可是妻子从不问衿子的地址和电话。话说回来,即使真被妻子询问,风野也是绝对不会说的。因为妻子的不闻不问,风野才得以安心。但是恰恰如此又给风野带来些许担忧。风野作为职业作家出道不久,上门约稿者还不多。万一他不在家,就很可能失去难得的机遇。风野以前曾打算把衿子的电话告诉一两个有交情的编辑,可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唐突也就作罢了。 [点击阅读]
少女的港湾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2
摘要:这是在盛大的入学典礼结束后不久的某一天。学生们从四面八方的走廊上涌向钟声响彻的校园里。奔跑着嬉戏作乐的声音;在樱花树下的长凳上阅读某本小书的人;玩着捉迷藏游戏的快活人群;漫无目的地并肩散步的人们。新入校的一年级学生们热热闹闹地从下面的运动场走了上来。看样子是刚上完了体操课,她们全都脱掉了外衣,小脸蛋儿红通通的。高年级学生们俨然一副遴选美丽花朵的眼神,埋伏在树木的浓荫下,或是走廊的转弯处。 [点击阅读]
席特哈尔塔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2
摘要:席特哈尔塔,这个婆罗门的英俊儿子,这只年轻的雄鹰,在房子的背阴处,在河岸边小船旁的阳光下,在婆罗双树林的树荫里,在无花果树的浓荫下,与他的好朋友并且同是婆罗门之子的戈文达一起长大了。在河岸边,在沐浴中,在神圣的洗礼时,在神圣的祭祀时,太阳晒黑了他的浅嫩的肩膀。在芒果树林里,在孩子们游戏时,在母亲哼唱时,在神圣的祭祀时,在他那身为学者的父亲教诲时,在贤人们讲话时,浓荫融入了他的乌黑的眼睛。 [点击阅读]
幽谷百合
作者:佚名
章节:7 人气:2
摘要:“那里展现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镇,延至卢瓦尔河。两边山峦有腾跃之势,上面古堡错落有致;整个山谷宛如一个翡翠杯,安德尔河在谷底蜿蜒流过。……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树下,葡萄架中间,有一个白点,那是她的轻纱长裙。可能您已经知道她就是这座幽谷的百合花。为天地而生长,满谷飘溢着她美德的馨香。而她自己却毫无觉察。无限的柔情充满我的心灵,它没有别种滋养,只有那依稀可见的身影。 [点击阅读]
广岛之恋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一九五七年夏天,八月,广岛。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法国女子在这座城市里。她是来参加拍摄一部关于和平的影片,她在影片中扮演一个角色。故事发生在这个法国女人回国的前夕。她在其中扮演角色的这部影片实际上已近完成。只剩下一组镜头要拍摄。就在她回法国的前夕,这个在影片中始终未提及名字的法国女人——这个无名妇女——将遇到一个日本人(工程师或建筑师),他们之间产生了一段过眼云烟的恋情。 [点击阅读]
异恋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2
摘要: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号。在仙台市的某个天主教会,举行了矢野布美子的葬礼。参加的人不多,是个冷清的葬礼。在安置于正前方的灵枢旁,有一只插着白色蔷薇的花瓶。不知是花束不够多还是瓶子过大,看起来稀稀疏疏冷冰冰的。教会面向着车水马龙的广濑大街。从半夜开始落的雨到早晨还不歇,待葬礼的仪式一开始,又更哗啦啦地下了起来。从教会那扇薄门外不断传来车辆溅起水花的声音。又瘦又高的神父有点半闭着眼念着圣经。 [点击阅读]
弥尔顿的诗歌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2
摘要:-十四行诗之十九我仿佛看见了我那圣洁的亡妻,好象从坟墓回来的阿尔雪斯蒂,由约夫的伟大儿子送还她丈夫,从死亡中被抢救出来,苍白而无力。我的阿尔雪斯蒂已经洗净了产褥的污点,按照古法规净化,保持无暇的白璧;因此,我也好象重新得到一度的光明,毫无阻碍地、清楚地看见她在天堂里,全身雪白的衣裳,跟她的心地一样纯洁,她脸上罩着薄纱,但在我幻想的眼里,她身上清晰地放射出爱、善和娇媚,再也没有别的脸, [点击阅读]
归来记系列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在刑事专家看来,”福尔摩斯先生说,“自从莫里亚蒂教授死了以后,伦敦变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我不认为会有很多正派的市民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说。“对,对,我不应该自私,”他笑着说,一面把他的椅子从餐桌旁挪开,“当然这对社会有好处,除了可怜的专家无事可做以外,谁也没受损失。在那个家伙还活动的时候,你可以在每天的早报上看出大量可能发生的情况。 [点击阅读]
心是孤独的猎手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2
摘要:《心是孤独的猎手》曾被评为百部最佳同性恋小说之一,在榜单上名列17,据翻译陈笑黎介绍,这是麦卡勒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她一举成名的作品,出版于1940年她23岁之时。故事的背景类似于《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炎热的南方小镇。她说:“小说中两个聋哑男子的同性之爱令人感动,而同性之恋又是若有若无的,时而激烈,时而沉默。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