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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 - 第四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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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比!快想想办法!”
  帕丽当时六岁了,现在也进了房间。她扑到瓦赫达提先生身边,扯住他的汗衫。“爸爸?爸爸?”他低头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帕丽尖叫起来。
  我一把抱起她,把她递给妮拉。我告诉妮拉带上孩子去别的房间,因为我知道,说什么也别让孩子看见她父亲这种样子。妮拉眨了眨眼,好像才回过神来,看看我,再看看帕丽,这才伸手接过她。她不停地问我,她丈夫出什么事了。她不停地让我快想办法。
  我从窗口把扎希德叫上来,至少这一回,这个一无是处的蠢货证明了自己还有点儿用处。他帮我给瓦赫达提先生套上睡裤。我们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抬下楼,塞进汽车的后座。妮拉也爬进来,坐到他旁边。我吩咐扎希德留在家里,照看帕丽。他刚说了半个不字,我就揍他,铆足了劲儿,一巴掌抽在他太阳穴上。我对他说,他就是头驴,我吩咐他干啥,他就得干啥。
  说完,我便把车倒出车道,猛给了一脚油,开跑了。
  整整过了两个礼拜,我们才把瓦赫达提先生接回家。混乱接踵而至。亲戚们成群结队地登门造访。我几乎一刻不停地沏茶,做饭,伺候这个大爷,那个大姨,上了年纪的姑奶奶。从早到晚,大门的门铃响个不停,人们涌进家里,在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咔咔地踩来踩去,在走廊里嗡嗡地交头接耳。大部分都是我没在家里见过的人,我知道他们只是过来点个卯,更多的是要向瓦赫达提先生的母亲表示问候,而不是来看望那位总也不照面的病人,他们和他之间的亲情实在少得可怜。母亲大人当然也来了,谢天谢地,没带那两条狗。她冲进家里,一手拿一条手帕,用来擦红肿的眼睛和汤汤水水的鼻子。她一屁股坐到儿子床头,就开始哭。不仅如此,她还穿了一身黑,真叫我脊背发凉,就好像她儿子已经死了一样。
  不过这么说也对,他真像是死了。至少是回到了从前的老样子。现在,他有半张脸成了僵死的面具,两条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左胳膊还能活动,但是右边那条只剩下了骨头和松垮垮的肉。他讲起话来,只是一串嘶哑的咕噜和呻吟,谁也没法听出个所以然。
  大夫告诉我们,瓦赫达提先生还是能感受到各种情感的,在这方面,他和中风前一样,他也能很好地理解事物,但是他不能,至少暂时做不到,就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做出反应。

  然而这不完全是事实。其实只过了一个来礼拜,他对来访者的感受,包皮括对他母亲的态度,就表露得相当清楚了。即使病到这个分上,他也不改孤独者的本性。他不需要他们的怜悯,不需要他们愁眉苦脸的表情,更不要他们绝望地摇着头,把他当成惨绝人寰的奇景。他们一走进他的房间,他就挥起能动的左手,做出愤怒的,往外轰人的动作。他们和他说话,他就把脸扭过去。如果他们坐到他身边,他就挠床单,哼哼着,拿拳头捶自己的屁股,直到人家离开。和帕丽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封闭程度丝毫不减,只是温和了许多。她带着玩具过来,在他床头玩,这时他便仰望着我,满脸恳求的神色,眼中含着泪,下巴颤抖着,直到我把帕丽领出房间。他不打算和孩子讲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会让她伤心。
  访客大撤退让妮拉松了口气。当初人们把家里挤得水泄不通,妮拉便和帕丽一起躲到楼上,躲进孩子的卧室,她婆婆对此极为反感,她肯定希望——说实在的,谁会怪她呢?——妮拉守在儿子身边,就算不为别的,至少做个样子也行。当然了,妮拉才不在乎什么样子不样子的,也不管人家怎么议论她。闲话可多了。“这算什么媳妇啊?”我听见婆婆不止一次这样大声嚷嚷。她对所有肯听的人数落妮拉的不是,说她狠心,说她良心被狗吃了。丈夫现在需要她,可她又在哪儿呢?丢下这么忠诚有爱的丈夫不管,这算什么媳妇啊?
  当然,老太婆有些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实际上,人家总是看见我守在瓦赫达提先生的床头,我喂他吃药,有人进屋,也是我迎来送往。大夫总是找我谈话,因此大伙也老是找我,而不是妮拉,打听瓦赫达提先生的病情。
  瓦赫达提先生轰走了来访者,减轻了妮拉的不快,却给她带来了别的烦恼。过去,她躲进帕丽的房间,关上门,不仅就此避开难缠的婆婆,也让自己远离了身处困境的丈夫。现在家里空了,妻子的义务摆在面前,而这恰恰是她最难承担的。
  她承担不了。
  她也没有承担。
  我不是说她狠心,也不是说她无情。马科斯先生,我活了一大把年纪,有一件事总是明白的: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做出评判时,最好怀有一定程度的谦逊和宽容。我必须告诉您,有一天,我走进瓦赫达提先生的房间,正看见妮拉趴在他肚子上呜呜地哭,她手里还抓着一只汤匙,扁豆汤正顺着瓦赫达提先生的下巴,淌落到脖子上系的围嘴上。

  “让我来吧,尊贵的太太。”我轻声说道。我从她手里拿过汤匙,抹净瓦赫达提先生的嘴巴,接着喂他,可他呻吟着,死死闭上眼睛,把脸扭到一边。
  此后没过多久,我便把两个行李箱提下了楼,递给一个司机。汽车没熄火,他把行李装进了汽车的后备厢。帕丽穿着她最喜欢的黄外套,我扶着她爬到后座上。
  “纳比,妈芒说了,你会带爸爸到巴黎来看我们的,对吗?”她问,咧开嘴,豁着牙,冲我一笑。
  我告诉她,我肯定会的,等她父亲好些了就去。我挨个亲吻了她两只小手的手背。“帕丽小姐,我希望您福星高照,我希望您快乐如意。”我说。
  我在楼前遇到了正走下台阶的妮拉,她眼睛肿着,眼线也花了。刚才她待在瓦赫达提先生屋里,和他道别。
  我问她,老爷怎么样?
  “我觉得他如释重负。”她说,接着又道,“不过也许这只是我希望如此,我希望我觉得他如释重负。”她拉好手提包皮的拉链,把背带甩到肩后。
  “别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儿。这样最好。”
  我向她做了保证,谁也不告诉。
  她对我说,会很快写信回来,然后久久地直视着我的眼睛,我相信,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真挚的情感。她抬起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
  “我很高兴,纳比,因为有你陪着他。”
  说完,她上前拥抱了我。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我鼻子里都是她头发的香气,她香水的味道。
  “原来是你啊,纳比。”她在我耳边说,“一直都是你。你不知道吗?”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容我开口发问,她已抽身离去。她低着头,靴子跟儿踏响柏油路面,匆匆走下车道。她钻进出租车的后座,坐到帕丽身边,看了看我,便张开手,按住了玻璃。汽车驶离车道,而这只按在车窗上的玉手,便成了她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我看着她离去,等着汽车转过街角,才把大门关上。然后我靠在门上,像小孩一样地哭了。
  虽然瓦赫达提先生不乐意,还是有几个访客陆续登门,不过也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到了最后,只剩下他母亲还来看他了。她大约每个礼拜来一趟。她冲我打个响指,我便为她拉过椅子。她一屁股坐到儿子床边,马上就开始唠唠叨叨,数落他已经走掉的妻子,攻击她的人品,骂她是个娼妓,骗子,酒鬼。说她胆小怕事,在丈夫最需要她的时候跑了,只有真主才知道她在哪儿。对这种话,瓦赫达提先生只是听着,不吭声,无动于衷地望着她身后的窗子。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新闻和动态,大部分无聊透顶,让人恨不得要吐血。一对表姐妹吵了架,因为其中一个居然厚着脸皮,买了和自己家一模一样的茶几。谁上个礼拜五从帕格曼回家的路上,瘪了一只车胎。谁又理了个新发型。不停地说啊说。有时候瓦赫达提先生会咕哝两声,他母亲便回头看我。

  “你。他说什么?”她一向用这种字眼儿称呼我,说起话来既尖刻又不中听。
  我几乎整天守在瓦赫达提先生身边,慢慢地破译了他的语音。我会凑到很近的地方,别人听起来无法理解的呻吟声和咕哝声,我却能听得出来是要水,要便盆,还是要翻身。我已经成了他事实上的翻译。
  “您儿子说,他想睡觉。”
  老太婆叹口气,道一声,那就这样吧,她得走了。她弯下腰,亲一亲他的脑门,保证很快再来。她的司机等在大门外面,我一把她送出去,就回到瓦赫达提先生的房间,坐到他床边的凳子上,和他一起享受沉默。有时我们四目相对,他会摇晃着脑袋,歪咧着嘴巴笑起来。
  此时我分内的工作已所剩无几,开车出去只是买些食品杂货,每个礼拜一两次就够了,做饭也只有两个人吃,所以我看不出再花钱请别的仆人有什么意义,他们的工作我也能干。我把这些话跟瓦赫达提先生说了,他做了个手势。我凑近了去听。
  “你会累坏的。”
  “不会,老爷。我很高兴这样做。”
  他问我是不是真心话,我告诉他是的。
  他的眼睛湿了,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抓住我的腕子。我认识的人当中,就数他最喜怒不形于色,可是自从中风之后,最细微的小事也足以让他激动,焦虑,涕泪横流。
  “纳比,听我说。”
  “听着呢,老爷。”
  “你给自己开工钱,开多少都行。”
  我告诉他,我们之间没必要谈钱。
  “你知道我放钱的地方。”
  “您休息吧,老爷。”
  “多少钱我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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