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 雪记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刚下高原,醉氧,脑子里风雪弥漫。
  那个女的在雪坡上滑坠七十多米后一头撞上屋子般大的石头,当即死了,脸被摔得很模糊。男的没死,但骨头散了。同伴用睡袋把他从雪沟捞上来,放在一块很大的石头上。海拔5200米,救援一时上不来,没有药品也没有食物,气温越来越低,那男的一直和痛感抵抗着。四个小时过去,巨大的痛感最终让他失去痛感。最后潜意识也失去,身体随石头一起冷却,走了。
  这就是国庆节哈巴雪难的全过程。我觉得那个男的死得很壮烈,像《垂直极限》。孙斌告诉我一部真正的经典,纪录片《北壁》:两个牛逼爷们儿发誓征服瑞士北部一座叫北壁的山,且终于上去了。从一个垂直雪洞下撤时才发现先前的估计有误,雪洞远远超过绳子的长度。他俩已下降到半道,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只好挂在冰冷的雪洞里。四周是透明的世界,时间无恙,生命无常,没人知道长长的冰雪隧道挂着两只可怜的蝇虫......第二天,其中一个爷们儿笑笑,切断绳子把自己摔死掉。另一个不想这么愚蠢地干,只是让自己挂在雪洞中,慢慢风干。
  所有后来者都对这两个伟大的登山家表达敬意,他们选择了自己钟意的死法。
  心情一直没有好起来。这是因为在那一男一女雪难前夜,我们住的哈巴村里也有一男一女死了。怪不得全村的狗整晚都在凄厉地叫。早上才知道是夫妻俩吵架,没想开,一个喝农药,一个上吊。后来有人说,山上的雪难,是被山下的那对夫妻找替死鬼的......怕影响第二天登山,队里没提起这件事。
  就此打马上山。一路无话,过河入林,看叶子被透明的风慢慢浸红,树阵沉默得像群一群高大的哑巴。正恍惚时,就听说山上出事了。望远镜里能看到雪线隐隐的人,却帮不了他。此时正是他失去痛感去往另一个时空的节口。
  孙斌把他的遗体运送下来,已是傍晚,那只睡袋被绳子扎得鼓喜囊囊的,形状奇特。人们不想去看那只睡袋,只是看糟糕的天气,天光发着金属灰,像一口倒扣的铝锅,把附近雪山罩得表情闷闷的。人们无话,喝了点酸辣汤便在几片木头搭成的简陋的大本营里倒头便睡。风大得像搬山一样,很冷,气压低得古怪,有人因高反被连夜撤下。我抱着睡袋在外面放辎重的帐篷里,胡乱睡了一会儿。

  凌晨醒来,外面已是人喊马嘶,星光扎眼。冰镐、冰爪碰撞出冷兵器般的声音。赶紧点燃一把藏香对哈巴叩拜,我是一个迷信的人,每回登山前一定要烧香,雪山上住着神仙,要是放肆就会挂掉。
  所有的登山都是从凌晨黑暗中开始。因为登山最难的不是登顶而是下撤,如果正午时分还没有登顶,就可能永远下不来了。那个时限被称为“关门”。为争取“关门”时间,凌晨两点我们即出发,回头望去唯见每个人戴着的头灯星星点点,诡异壮观,犹如盗墓。
  一开始就爬一条长达千米的火山岩。这是第四纪造山运动时,爆发的岩浆冷却后形成的一条巨大滑梯,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去。岩石坚硬,冰镐吃不进去。我们只得匍匐着行进近两个小时。忽又经过一座高高的碎石山,不断听到有碎石滚下去,足有半分钟才落到谷底。风更大了,要把灵魂吹走。藏族向导说,这意味下午可能有风暴。一些人开始暄哗、抱怨,说要出人命了。
  人声又渐小,是他们下撤了。只剩下二十几个人,继续爬行。
  天边忽然像贴了一块金箔,照得每个人通体透彻,脸上也出现奇光,才知已是早上七点。哈巴在当地土语就叫“金子的花朵”。可这里几个世纪并没有人挖到金子,低头看,石头却全是黑色。藏人指脚下,说那就是著名的U形谷,谷里有二战时“驼峰航线”坠落的飞机残骸。
  九点半到达C1营地,就是雪线,只一小部分人赶及了“关门”。白雪像扣在黑面包皮上的冰激凌,看上去很美,也很假。可脚下一条条咧着嘴的大冰缝却那么真实。这里也是那对男女遇难的地方。我们不说什么,也不看那块收了人命的巨大石头,小心踩着脆弱的冰梁向上走去。孙斌咆哮如雷,因为有几个人把冰爪系反了。这样会死人的。
  雪线之上,一切静止,时间也静止,偶有雪粒滚落下来才提醒自己在移动。默默前行,明明大家在一起,可你却只感觉得到自己,登到5000米以上就是这样,谁也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谁,一群人唯有自己跟自己在孤独地走着,彼此无缘。
  天空出现诡异的灰蓝,山形也出现巨大变化,像在跳舞。这是风雪流动导致的视觉差。为了减少水分消耗,我把头巾直接掖在雪镜下面,可呼出来的气很快把镜片蒙了一层厚厚的雾,能见度不足三米。我像一头蒙了眼睛的驴,竟猛冲到了第一名。这给后来我的危机打下伏笔,当时,我并不知情。

  绝望坡之所以叫绝望坡,因为从这个坡的角度很陡,看不到顶。从海拔意义,哈巴并不是一座很难登顶的雪山,它难在雪线之下的火山岩和碎石山消耗了很多体力,笔直的雪坡又会让人产生幻觉,明明看到了顶,可到达顶,发现顶根本就是幻觉。人生最难的不是爬不上山顶,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山顶在哪里。
  十一点十分左右穿过月亮湾,是一条很窄的冰脊。这么漂亮的名字埋葬了好多登山高手。月亮湾其实是一块千万年的冰坂,只是漫卷的雪风经年吹来,像制作蛋卷冰激凌一样倒卷出很多雪洞,稍不注意就掉下去。著名的上海“老古董”就是从那排巨大的雪洞滑下去,尸骨不存。
  我挖了个雪坑坐下以免滑坠,一个妇女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可是我听不见,也说不出。后来才知道,那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李栓科。所谓一个妇女只是我出现的幻觉,我脱水了。
  天降大雾,瞬间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感到有股力量把我托在空中漂浮,很舒服,很悲伤。我慢慢向雪洞走去,越来越近。脱水,已让我不能自已内心的幻觉,脚下一滑,就向深深的洞口滑坠......幸好向导手快抓住我的背包皮,使劲用冰镐抓住一块大冰,才把我这条命捡回来了。我喝了一枚生鸡蛋补充体力,始才清醒。离峰顶还差七八米海拔,听得到上面的人在欢呼,好介有个小子对着手机嘶哑着求爱。我却心灰意冷,不想再上了,扭头对向导说:下去。
  下山的雪道很直,缺乏参照物就容易出现幻觉。脑海不断出现那对男女滑坠的场面......在4100米大本营时队医给全队测血氧和脉搏,我各项都是队里第一。可下山时心理劣势暴露无遗,有次动作做反后导致冰爪挂到冲锋裤,整个人仰面向雪沟下面滑去。幸好滑了十几米才抓住了地桩,停下来。
  在大石壁碰到李栓科,我已分得清他的脸。我们一齐瘫坐在大石壁上,看悬崖下面咫尺之遥的大本营,炊烟袅袅,像有一只温暖的炉子等着我们回归,但这段路至少要走两个小时。李栓科愤然大叫:为什么没有直升机?我气若游丝:要不,我们直接跳下去吧。大家点头,起身,慢慢地走向悬崖边,向下面深情地挥挥手,转身离开,赶路。

  没人能帮你,在雪山上,只有自己帮得了自己。就连死亡也不能帮你。生活不可逃避。
  回到大本营已是傍晚,天色大变,冰雹打得冲锋衣噼啪作响,全队迅速骑马下撤。这才发现匆忙之中我骑的竟是一匹毛驴,那驴毫无思想,见前面的马拉屎,它就拉屎,喝水,它就喝水。而森林变幻着形状,总感觉前方树阵中有棵树酷像身形巨大的耶稣,不管我行进到哪里,他永远在我的侧前方,长长的胡子,衣衫褴褛,远远的能感觉到他眼神中的悲伤,像两千年后仍在受难。也许是幻觉,很想问问其他登过哈巴的人是否也有这样的经历。
  拉马的大姐养的那条叫花花的狗,总喜欢跑到很远的地方回头看我们,眼神深刻,或冲到森林深处跟牦牛低声咆哮。还有一条叫乐乐的哈巴狗,吃一切食物包皮括蚯蚓,很脏很快乐,跟一切人亲热。它每天都要跟主人上到4100米海拔,再下来。哈巴狗呼吸系统很差,可这条哈巴狗坚持三年,无一天缺勤,登山如履平地,是最优秀的登山家。
  冲回哈巴村已是深夜,人们在村口列队欢迎,欢声笑语,村里虽然刚死了两个人,但并无悲伤气息。前天雪难走掉的一对夫妻,已按当地风俗安顿妥当。我们在木屋子里喝着早已煮好的米酒,吃着牛干巴,互相述说在雪山上惊险的细节。外面很冷,让玻璃窗上显出热气腾腾的不可名状的图形,我用手指在窗上画着一些图形,总幻觉那是雪难中的那一男一女,知道自己有些醉了。
  村里有依稀的信号可以上网。看到的一个网友留言:那个女的是你的读者,上山前还在跟身边的人说,一定要去买大眼的书,看看大眼的书。
  一种悲伤像小刀抹过喉头。心里不痛快,忽然浑身奇冷,回房睡觉,做了很多奇怪的梦......直到凌晨才醒来。
  那个网友又有新的一条留言:你得敬畏,不是你们征服了哈巴,而是哈巴让你们通过了......
  此致,雪记。
  10/05/2010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不省心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2
摘要:第一章说实话省心(1)红也分怎么用:天安门城楼,红墙、红灯笼、红旗配金瓦白石桥就是端庄;天安门要改成绿瓦,插彩旗再配电镀桥栏杆儿那就没法看了,信不信由您前几日去潭柘寺拍摄,临近山门,路两边小竹竿东倒西歪地插满了红黄绿粉蓝各色彩旗,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把一个佛教圣地弄得跟窑子似的,全然不顾宗教的庄严和淡泊,欺负佛祖不会说话,只能坐大雄宝殿里生闷气。当然这也不能怪插旗的人,他还以为这是隆重呢。 [点击阅读]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作者:佚名
章节:45 人气:2
摘要:我早在搬进这栋板楼之前,就听老流氓孔建国讲起过朱裳的妈妈,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的妈妈是绝代的尤物。我和朱裳第一次见面,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一辈子和她耗在一起。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时间概念,一辈子的意思往往是永远。 [点击阅读]
城门开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2
摘要:光与影一二○○一年年底,我重返阔别十三年的故乡。飞机降落时,万家灯火涌进舷窗,滴溜溜儿转。我着实吃了一惊:北京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那是隆冬的晚上。出了海关,三个陌生人举着“赵先生”牌子迎候我。他们高矮胖瘦不一,却彼此相像,在弧光灯反衬下,有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欢迎仪式简短而沉默,直到坐进一辆黑色轿车,他们才开始说话,很难分辨是客套还是威胁,灯光如潮让我分神。 [点击阅读]
张小娴《面包树上的女人》
作者:张小娴
章节:70 人气:2
摘要:一九八六年,我们保中女子中学的排球队一行八人,由教练老文康率领,到泰国集训。我在芭提雅第一次看到面包皮树,树高三十多公尺,会开出雄花和雌花。雌花的形状象一颗圆形的钮扣,它会渐渐长大,最后长成像人头一样的大小,外表粗糙,里面塞满了像生面包皮一样的果肉。将这种果实烤来吃,味道跟烤面包皮非常相似。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我是一个既想要面包皮,也想要爱情的女人。八六年,我读中七。 [点击阅读]
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先说小说。小说不是模仿着生活的世界。它自己就是生活,就是世界。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慕克新近在哈佛大学著名的诺顿讲座授课,他说“小说是第二生活”。让读者觉着“遇到并乐此不疲的虚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真实”,有一种“幻真的体验”。 [点击阅读]
杜拉拉升职记
作者:佚名
章节:37 人气:2
摘要:大学毕业的第四年,历经民营企业和港台企业的洗礼后,拉拉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通讯行业的著名美资500强企业DB,任职华南大区销售助理,月薪四千。这个岗位有点像区域销售团队的管家婆,负责区域销售数据的管理,协助大区经理监控费用,协调销售团队日常行政事务如会议安排等。工作内容琐碎,又需要良好的独立判断,哪些事情得报告,哪些事情不要去烦大区经理,遇事该和哪个部门的人沟通,都得门儿清。 [点击阅读]
沧浪之水
作者:佚名
章节:93 人气:2
摘要:故事梗概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本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书第一页是孔子像,旁边写了“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八个字,是父亲的笔迹。还有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等一共12人。父亲在我出生那年被划为右派。他只是凭良心替同事讲了几句公道话。因此,他被赶出县中医院,带着我来到大山深处的三山坳村,当了一个乡村医生。 [点击阅读]
活着活着就老了
作者:佚名
章节:82 人气:2
摘要:第1章序冯唐最爱议论“我爸我妈”,口角生风,调笑无忌。若落到批评家手里,这也许就是一个好例,“弑父”、“弑母”云云,有一大套理论等着他。但冯唐还“弑理论”,现成的理论运行到他这里都会死机。 [点击阅读]
王小波《白银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21 人气:2
摘要:书名:白银时代作者:王小波白银时代大学二年级时有一节热力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说道:“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眼睛看着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气里布满了水汽。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松,树下铺满了枯黄的松针,在乾裂的松塔之间,有两只松鼠在嬉戏、做*爱。松鼠背上有金色*的条纹。教室里很黑,山坡则笼罩在青白色*的光里。 [点击阅读]
看见
作者:佚名
章节:11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