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蒲柳人家 - 章节十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这几天,周檎白天在家里给云遮月写新词,夜晚便到老木匠郑端午的瓜棚去,跟柳罐斗、何大学问、吉老秤、郑端午等人聚会。有时聚会在柳罐斗的大船上,郑整儿和荷妞就代替他们的老爹看瓜,巡风放哨的是云遮月,不用何满子;因为爷爷说他还是个黄口小儿,不能担当大任。
  望日莲这几天被豆叶黄关在家里,不再到河滩上打青柴,何满子也不能跟她搭伴了。
  何满子像风吹柳絮,雨打浮萍,没头没脑地这里跑跑,那里转转。找牵牛儿去玩,那个憨头憨脑的家伙,蔫蔫糊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像浸了水的木鱼敲不响;他感到没意思,又像蜻蜓点水飞走了。
  他走到渡口花鞋杜四的小店墙外,忽然看见河防局的巡长麻雷子,骑着一辆贼光闪亮的自行车,飞驰而来。那年月,自行车极其罕见,何满子未免少见多怪,这就吸引了他那百无聊赖中的好奇心。麻雷子骑车驶进小店外院,何满子也跟踵而至。
  这个小店,坐落在距离渡口百步之外的一块空地上,四面打起半人高的土墙,土墙外栽种着连绵不断的柳棵子,柳棵子外掩上了沙坡。荆条编的大梢门,一进门是个大院,东西两溜敞棚,拴着骡马,存放车辆。满院的粪尿和草料末子,招引来一群群鸡、鸭、麻雀啄食。正面一座长棚屋,被一条过道隔成两个大通间,每个大通间都是对面两条炕,每条炕挤得下二三十人,都是贩夫、走卒、苦力;夜晚他们便三五成群,聚拢在小黑油灯下,掷骰子,押大宝,呼么喝六,吵蛤蟆坑。穿过过道,东西两座厢房,东厢房是灶上,西厢房是花鞋杜四和三个伙计的住处;正房也是一座长棚屋,只不过隔断成一个个鸽子笼似的单间,四壁粉刷了白灰,店钱高出前院大通间十倍。租赁这些单间的都是商人、老客、纨挎子弟,他们开酒席,推牌九,打麻将,怞鸦片烟;花鞋杜四还有一只花船,给他们从通州接来妓女。
  有一回,何满子看见花船靠岸,一个独眼龙,左手搓弄着两只叮当响的铁球,右手提着一条皮鞭,从船上押下几个女人。一个个黑眼窝子,目光像死鱼,脸上搽着厚厚的白粉,抹着血红的嘴唇,妖形怪状。何满子尾随进去,只见前院大通间的客人,吹口哨,挤眉眼,嘴里全是不干不净的脏活儿。一到后院,单间里的那些有钱客人,发了狂似的扑奔出来,有的一个人拉走了两个,有的两个人架走了一个。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尖叫着:“我有病,我有病!”那个独眼龙一把挽住她的辫子,手里的皮鞭雨点似的怞打着,何满子吓得扭头就跑。跑到墙外,他又可怜那个有病的女孩子,痛恨那个残暴的独眼龙,就找了两块碎瓦片,钻进柳棵子,隔着土墙,照那个独眼龙的后脑勺打去。何满子扔砖头,投坷垃,打瓦片,百发百中不落空。他站在渡口上,一块瓦片擦着水面掠过去,在河上留下圈套圈、环扣环的一大串涟漪,直到对岸。所以,他这两块瓦片不偏不倚都打中了独眼龙的后脑勺,登时就开了瓢儿,血流如注,疼得独眼龙抱着脑瓜子又蹦又跳,躺在地上打滚儿,爬起来转磨。何满子见闯下大祸,急忙逃之夭夭,脚上扎了六七个蒺藜狗子,也顾不得拔下来,一口气跑回了家。

  小店店主花鞋杜四,是一条人蛆,一块地癞,怞大烟怞得瘦小枯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的名声恶臭,谁沾上他就像招了鬼祟,轻则晦气十天半个月,重则便会流年不利。这两年,他入了个会道门,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儿,吃起了素,开口闭口阿弥陀佛。
  麻雷子跟花鞋杜四臭味相投,狼狈为坚。麻雷子在河防局当巡长,管界三十里,这个小村正在他的管界之内。他有头无脑,是条傻狗;花鞋杜四是他的眼线,又是他的耳报,更是他的狗头军师。
  “杜四哥!”麻雷子的自行车直穿过道,冲入内院,“天上掉馅饼,一桩好买卖找上门来了。”
  花鞋杜四从西厢房伸出脖子,龇牙一乐,说:“阿弥陀佛,夜猫子进宅!我刚点着烟灯,请你怞头一口。”
  麻雷子鬼鬼祟祟走进了西厢房。
  何满子追在麻雷子的自行车后面,听见他那句话:“一桩好买卖……”忽然想起七月七夜里,他在周檎的后窗下,听见望日莲打着寒噤说:“……董太师想买我做小,他们正讨价还价。”于是,急忙收住脚,转身走出小店,钻柳棵子来到土墙外。
  花鞋杜四居住的西厢房,后山正借的是院墙,也有个小窗户;何满子溜到墙根,在窗口下站立,屋里说话都听得见。
  一阵呼噜呼噜的怞烟声之后,花鞋杜四急不可待地问道:“你先说说是哪一路买卖,油水大不大?”
  麻雷子从嘴里拔出烟枪,说:“自治政府警察厅,下来个十万火急的公文,悬赏缉拿京东共产党头子周文彬:赏金五百块大洋,一巴掌膘的油水!”
  “够肥的!”花鞋杜四咂着嘴儿,“可是,大海里捞针,到哪里去摸姓周的影儿呢?”
  “在周檎身上打主意!”麻雷子一拍炕席。
  “你真是长虫打架绕脖子!”花鞋杜四嘎嘎笑道,“咱们正话说捉拿周文彬,你怎么又牛头不对马嘴,拐到周檎那小哥儿身上。”
  麻雷子压低了声音,嘁嘁喳喳地说:“周文彬这个共产党,原是八年前的潞河中学毕业生,跟你们村的这个周檎,算是大师兄和小师弟。头年冬天京东闹学潮,反对殷长官成立防共自治政府,主谋是周文彬,周檎也参加了。你想,他俩能不是同伙吗?”

  “二遍茶,刚喝出点滋味儿。”花鞋杜四说。
  麻雷子又接着说下去:“周文彬是天上的鸟儿,水里的鱼,云游四方,没有准窝儿,他们管这个叫地下活动。周檎要是他的同伙,周文彬免不了来到周檎这儿落脚。你只要发现周檎家有生人来,就赶快报告我;来不及报告,那就先斩后奏,抓起来再说。”
  “阿弥陀佛!”花鞋杜四的舌头打着嘟噜,“你叫我动手抓周檎那小哥儿,我惹得起他舅舅柳罐斗吗?”
  “只要周檎犯了案,那就连同柳罐斗也一块抓起来!”麻雷子气冲冲他说,“这个家伙在我的管界之内,天不怕,地不怕,软不吃,硬不吃,是我的肉中刺。”
  “阿弥陀佛,抓起他来,那更是拔了我的眼中钉!”花鞋杜四说。
  麻雷子又呼噜呼噜吸了两口烟,问道:“你家那个小花妞儿,还不趁早卖个利市呀?樱桃桑椹儿,货卖当时;等过两年花儿不红了,蕊儿不嫩了,可就卖不出好价来了。”
  “董太师一不肯出大钱,二不肯给我撑腰呀!”花鞋杜四唉声叹气,“这个丫头自从认了何大学问跟一丈育当干爹干娘,我跟你嫂子再也摆布不了她;除非你助我一臂之力。”
  “把何大学问也抓起来!”麻雷子说。
  “你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呀?”花鞋杜四问道。
  “跟周檎和柳罐斗一勺烩!”
  何满子听到这里,又气又怕,急忙钻出柳棵子,就奔家里跑。
  这时,已经傍晚,他看见周檎正在小院里绕着篱笆转来转去,低声吟哦,轻拍手板,琢磨着他给云遮月写的唱词。
  “檎叔,檎叔!”何满子跑进来,把周檎推进屋去,“你认得一个叫周文彬的人吗?”
  周檎脸色一变,忙问道:“你听谁说起这个名字?”
  “我刚才在小店西厢房的后窗口下,听见麻雷子跟花鞋杜四捣鬼,他们要捉拿周文彬,能得赏金五百块大洋。”
  “两条癫狗,竟想捉住一头豹子!”周檎轻蔑地冷笑一声。
  “他们还想暗地里害你跟柳爷爷。”何满子着急地说,“还要把莲姑卖给董太师,连我爷爷也安个罪名抓起来。”
  周檎凝神沉思,半晌才说:“满子,别害怕,狗汪汪拦不住人走路。你听到的这些话,不许再对外人说,更不许告诉你莲姑。”
  夜晚,何满子在炕席上翻过来掉过去,就像烙烧饼,睡不着。梆打二更,门声吱扭,是望日莲来睡觉了。
  这几天,望日莲不去打青柴,豆叶黄还叫她新做了一件花洋布小衫,一条黑洋布裤,穿在身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扎着红头绳,显得十分俏丽而秀气。豆叶黄打扮望日莲,是为了抬高望日莲的身价,在董太师那里多卖几个钱,望日莲还蒙在鼓里。她走进屋,只见何满子在炕上乱滚,还当是大花脚蚊子叮得他难受,连忙抓起芭蕉扇给何满子扇了一阵。

  何满子怞怞搭搭哭起来。
  “满子,做噩梦了吗?”望日莲上了炕,轻声问道。
  “没……没有”
  “那你怎么啦?”
  “檎叔……不让我告诉你。”
  “你檎叔有什么事瞒着我?”望日莲把何满子抱了起来,“是不是他要进京去?”
  “不……不是”
  “是不是……有人给他提亲保媒?”望日莲的呼吸紧张而急促。
  “也……也不是。”
  “到底为什么呀?”
  “我……不说”
  “满子,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望日莲伤心地说,“你檎叔跟我变了心,你还跟他串通一气。”
  “不是呀!”何满子慌忙说,“花鞋杜四跟麻雷子合伙,要赶快把你卖给董大师,檎叔怕你着急,不让我告诉你。”
  “原来他见死不救呀!”望日莲气得哆嗦,“我找他去。”
  “他在柳爷爷的大船上。”
  望日莲跳下炕就走,何满子紧追在后面,惊醒了睡在东屋的一丈青大娘,喊也喊不住他们。
  鸡叫头遍了,月明星稀,草上下满露水;望日莲牵着何满子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小跑。
  柳罐斗的大船,停泊在距离郑端午瓜田不远的河湾处,船上人影幢幢,声音有高有低。何满子和望日莲还没有跑到大船近前,老木匠郑端午从瓜棚里走出来,说:“你们别上船!”河坡上,云遮月也说了话:“你们来干什么?”望日莲却不顾阻拦,直奔船边。
  “干爹,快救救女儿吧!”望日莲扑通跪倒水边上,“您要不管女儿,我就脖子上挂一块大石头,跳河淹死。”
  何大学问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场!”
  “莲姑娘,不必急火攻心!”吉老秤笑眯眯地说,“我保你七天之内,跟檎哥儿完婚。”
  望日莲惊呆了。抬起头,满脸泪光,睁大眼睛望望吉老秤,望望何大学问,又望望柳罐斗;最后,目光迷惘而哀怨地落在周檎身上。
  周檎走下船,搀她起来,柔情地小声说:“几位老长辈同心合力成全咱俩,你回去放心睡觉吧!”
  柳罐斗一直没有开口,朦胧的月光中,他站在船头,像一座古代勇士的石像。
或许您还会喜欢:
沉重的翅膀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一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轻快的节奏。也许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融着太阳的暖意。发了几天烧,身子软软的,嘴里老有一股苦味,什么也吃不下去。厨房里送过来的香味,诱发着叶知秋的食欲。她跟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一点儿顺心的小事,都会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乐趣。 [点击阅读]
沙僧日记2 盛开的师傅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上个日记本写到:我们师徒五个历尽千辛万苦、千山万水、千磨万难、千妖百怪、千娇百媚,终于来到了西天佛祖处,取得了真经,修成了正果。当我们这群罗汉果还没来得及变成开心果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观音老母掐指一算,说我们还没有达到九九八十一难的指标,还差一难。 [点击阅读]
没有语言的生活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0
摘要:王老炳和他的聋儿子王家宽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过人头,他们弯腰除草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在王老炳停下来吸烟的瞬间,他才能听到王家宽刮草的声音。王家宽在玉米林里刮草的声音响亮而且富于节奏,王老炳以此判断出儿子很勤劳。那些生机勃勃的杂草,被王老炳锋利的刮子斩首,老鼠和虫子窜出它们的巢四处流浪。王老炳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向他头部扑来,当他意识到撞了蜂巢的时候,他的头部、脸蛋以及颈部全被马蜂包围。 [点击阅读]
沧浪之水
作者:佚名
章节:93 人气:0
摘要:故事梗概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本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书第一页是孔子像,旁边写了“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八个字,是父亲的笔迹。还有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等一共12人。父亲在我出生那年被划为右派。他只是凭良心替同事讲了几句公道话。因此,他被赶出县中医院,带着我来到大山深处的三山坳村,当了一个乡村医生。 [点击阅读]
活着活着就老了
作者:佚名
章节:82 人气:0
摘要:第1章序冯唐最爱议论“我爸我妈”,口角生风,调笑无忌。若落到批评家手里,这也许就是一个好例,“弑父”、“弑母”云云,有一大套理论等着他。但冯唐还“弑理论”,现成的理论运行到他这里都会死机。 [点击阅读]
火蓝刀锋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万籁俱寂。忽然,两道雪白的光线划破了被黑暗凝固成一团的空间。光线下有隐约的海浪翻滚,一片汪洋大海上,两艘海军巡逻舰艇正破浪而来。舰艇上的指挥室内,站在液晶屏幕前向大家做介绍的是海军上校武钢。旁边一个目光炯炯的精干小伙子,手里正玩弄着一把火蓝匕首,转动间刀刃寒光毕现。此人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龙百川。 [点击阅读]
牛棚杂忆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牛棚杂忆》写于一九九二年,为什么时隔六年,到了现在一九九八年才拿出来出版。这有点违反了写书的常规。读者会怀疑,其中必有个说法。读者的怀疑是对的,其中确有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并不神秘,它仅仅出于个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点私心而已。我本来已经被“革命”小将—其实并不一定都小—在身上踏上了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 [点击阅读]
狼烟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颐和园门外,有两位大学生跳下了脚驴,跟两名赶驴的脚夫挥了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直奔票房,去打门票。两名脚夫将两头脚驴拴到不远处的绿柳浓荫下,从腰带上抽出七寸韭镰,到远处的青纱帐中,割了两大抱鲜嫩的青草,抱来喂驴。然后,二人又到小饭摊上打尖;匆匆吃了几卷煎饼卷大葱,喝了两大碗小米水饭,便又回到拴驴的柳荫下。 [点击阅读]
狼烟北平
作者:佚名
章节:35 人气:0
摘要:南横街黑窑厂“同和”车行的车夫文三儿在酒馆里和二顺子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满嘴跑舌头。文三儿的酒瘾大,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可真要喝起来又喝不了多少,顶多三两,一过四两就麻烦了。他通常是二两酒一下肚,脾气立马见长,瞅谁都不顺眼。若是四两酒下肚,情况就会恶化,他谁也不尿,逮谁和谁撸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气概。 [点击阅读]
王小波《寻找无双》
作者:王小波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建元年间,王仙客到长安城里找无双,据他自己说,无双是这副模样: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穿着半截袖子的小褂子和半截裤管的半短裤,手脚都被太阳晒得黝黑,眉毛稀稀拉拉的。头上梳了两把小刷子,脚下蹬了一双塌拉板,走到哪里都是哗啦啦的响。就这个样子而言,可以说是莫辨男女。所以别人也不知道他来找谁。王仙客只好羞羞答答地补充说,那个无双虽然是个假小子样,但是小屁十股撅得很高,一望就知是个女孩子。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