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偶发空缺 - 第一部 偶发空缺 第四节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10
  教区议会网站上巴里的讣告几乎没激起一点涟漪,就像一颗小石子扔进了茫茫大海。可是这个星期一,帕格镇的电话线路特别繁忙,窄窄的人行道上人们也常常聚作一圈,语调惊奇,交头接耳地议论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否准确。
  消息传开时,奇怪的变化也正在发生。巴里办公室里文件上的签名在变化,许许多多熟人收件箱里他发来的电子邮件也在变化,变得好像森林里迷路的孩子撒下的碎面包皮,带上了悲伤的神情。草草签下的姓名、键盘上敲出的字符,它们主人的手现在已经一动不动了,它们由此也变成了某种东西的壳,蒙上死亡的气息。加文看见手机上亡友生前发来的短信,心里已觉不是滋味;划艇队的一个女孩从大会上回来就一直流泪,当她从书包皮里翻出巴里签过字的一张表格时,更是痛哭失声。
  《亚维尔公报》那位二十三岁的记者不知道巴里曾经那么活跃的大脑如今已经变成西南综合医院里金属托盘上一团海绵样的组织。她通读了一遍他死前一小时发出的稿件,按下他的手机号码,可是没有人接听。离家去高尔夫俱乐部以前,巴里听玛丽的话把手机关掉了,现在它正躺在厨房里微波炉的旁边,在医院交她带回家的私人物品中间。没有人碰它们。这些熟悉的东西——他的钥匙扣、手机、旧钱包皮——就像亡者身体的一部分,也许是他的手指,也许是他的肺。
  巴里的死讯还在继续往外传播,就像光晕,以当时在医院的人们为起点,一圈一圈辐射开来。一直传到亚维尔,传到那些只是见过巴里几面、听过别人赞许,或者仅仅对这名字有所耳闻的人那里。渐渐地,事情本身已模糊不清,有时甚至还面目全非。巴里本人隐却在他的结局背后,变成一团呕吐物、一摊尿,化作灾难的影子。一个男人居然在整整洁洁的高尔夫俱乐部门口死了,死得周围一片狼藉,这事显得极不协调,甚至怪异得滑稽可笑。
  就是这样,最早得知巴里死讯之一的西蒙·普莱斯——就是在自家俯瞰帕格镇的山顶小屋里听说的——在亚维尔的哈考特-沃尔什印刷厂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消息。他自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工作。带来这桩消息的是一个嘴嚼口香糖的年轻叉车工。下午晚些时候西蒙从洗手间回来,正碰上他鬼鬼祟祟地躲在办公室门边。
  小伙子一开始并没谈巴里的事。
  “你上次说有兴趣的那事,”他跟着西蒙进了办公室,西蒙关上门后,他含混不清地说,“我可以星期三帮你做,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
  “是吗?”西蒙在桌边坐下,说,“我怎么记得你说过都准备就绪了?”
  “是啊,但我要星期三才能完全搞定。”
  “你说要多少钱来着?”
  “八十英镑,要现金。”
  小伙子嚼得更起劲了,西蒙简直听得见他嘴里的唾液涌动。嚼口香糖是西蒙讨厌的小事情之一。
  “东西是好的,是吧?”西蒙追问,“不是什么减价破烂货吧?”
  “直接从仓库运来的,”小伙子挪挪脚,耸耸肩回答,“货真价实,包皮装都没拆。”
  “那就好,”西蒙说,“星期三带来。”
  “什么,带到这儿来?”小伙子双眼一转,“不,不要带到厂里来,老兄……你住哪儿?”
  “帕格镇。”西蒙说。
  “帕格镇哪里?”
  西蒙不愿对人说出他家的地址,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这不仅是因为不喜欢客人到访——在他看来客人就是他私人空间的入侵者,说不定还要顺走一两样值钱的东西——更是因为山顶小屋在他眼里完美无瑕,是与亚维尔和嘈杂的印刷厂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我下班后自己去取,”西蒙不理会他的问题,“你放在哪儿?”
  小伙子面有不快。西蒙瞪着他。
  “呃,我现在就要现金。”叉车工变卦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规矩不是这样的,老兄。”
  西蒙觉得自己好像头疼起来。自从那天早晨妻子无心说起人脑里说不定长了个小定时炸弹,好几年都发现不了之后,他就无法驱散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门之隔,印刷厂万古不变的哗哗啦啦、嗡嗡隆隆的噪声肯定对健康不好,在这些声音的击打下,他的动脉壁说不定早就一年一年变得薄弱不堪了呢。
  “好吧。”他哼了一声,转身从屁股口袋里取出钱包皮。小伙子上前一步,站到桌旁,伸出手来。
  “你住的地方离帕格镇高尔夫球场远不远?”他问,西蒙正往他手里一张一张地递十英镑的钞票。“昨晚我一个朋友在那儿,亲眼看到一个家伙倒下死了。他妈的吐了一地,身子一倒,就这样在停车场死掉了。”
  “是啊,我听说了。”西蒙说,正在细细地捋最后一张钱,生怕万一是两张粘在一起。
  “是个被收买了的议员,那个人。那个死掉的家伙。他收回扣。格雷公司给他钱,他就继续让他们承包皮。”
  “是吗?”西蒙应道,不过他马上来了极大的兴趣。
  巴里·菲尔布拉泽,谁料得到这一出?
  “我再跟你联系,”小伙子把八十英镑使劲儿往屁股口袋里插,“我们会弄到手的,星期三。”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西蒙忘了头痛这回事,本来也不过是痛一阵而已。他沉浸在巴里·菲尔布拉泽阴暗勾当曝光的遐想里。巴里·菲尔布拉泽,日理万机,八面玲珑,人人爱戴,满面春光,这么多年,居然一直从格雷公司收取贿赂。
  这消息并没有让西蒙太过震动,倘若是其他认识巴里的人听见,一定比他吃惊得厉害。他眼中巴里的形象也并未因此大打折扣,相反,他对死去的这个人的敬意反而更多了一层。只要是有脑子的人,不都日日夜夜悄没声息地想多捞几笔吗?他盯着屏幕上的电子报表,却视若无睹,耳朵似乎也听不见灰尘仆仆的窗子外面印刷机的轰鸣了。
  如果要养家,就必须朝九晚五地工作,别无他法。可是西蒙总觉得有某种更好的方式。在他心里,富足美满却又毫不费功夫的生活如同一顶大肚彩罐系在头顶,只要有一根够粗的槌子,瞄准时机就能一槌砸碎。西蒙脑子里还有孩童般的想法,相信整个世界都只是他们个人演出的舞台,命运就悬在头顶,一路走来不断发出提示,给出征兆,而他总觉得自己受到了神启,看见了上帝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西蒙曾经有过几桩明显属于堂吉诃德式的事迹,都是在超自然天启的指示下完成的。好些年前他还是印刷厂初级学徒的时候,身上背负着简直没法还得起的债,身边还有个刚刚怀孕的妻子,他就在一匹很被看好的赛马“鲁思的宝贝”身上押了一百英镑,结果那匹马跑到倒数第二圈时摔倒在地。还有一次,他们刚买下山顶小屋不久,西蒙拿鲁思本想用来买窗帘地毯的一千二百英镑入股一家房屋分时共享公司,公司是亚维尔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话说得天花乱坠的熟人开的。西蒙的投资跟这位经理一同人间蒸发了,而他虽然怒不可遏、咒天骂地,还一脚把小儿子从楼梯半中央踢了下去,却始终没有报警。拿钱入伙之前他就知道这家公司有点歪门邪道,所以料到报警的话会有些问题难以回答。
  不过撇开这些不幸事件不谈,也还是有过运气的眷顾、奏效的诡计,以及显灵的预感。总结起来,西蒙的天平总爱往后者倾斜。正是这些时刻令他继续相信命运,相信宇宙给他预留的天地绝不仅是守着一份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工作干到退休或者干到死。哄骗、捷径、谄媚、裙带,人人都在钻营,现在看来,连小个子的巴里·菲尔布拉泽也不例外。
  在狭小简陋的办公室里,西蒙·普莱斯垂涎三尺地盯着一众权贵中间的一个空位子,仿佛看到真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撒下,空位子上却没有人展开衣兜去接。
  (古昔时光)
  非法侵入者
  12.43为防止非法侵入者(一般需被当场发现侵入他人领地,挟持合法住户)……
  ——查尔斯·阿诺德-贝克
  《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
  1
  你只要想想帕格镇教区议会有多小,就得佩服它的力量有多大。他们每月在漂亮的维多利亚风格教堂会厅里开一次会,几十年来,任何削减这个议会的预算、分割其权力或者以更新更大的机构吞并它的企图,都遭到不遗余力的抵抗,至今未能得逞。亚维尔地区议会下面所有的地方议会当中,帕格镇是最难驾驭、最爱叫板,也最为独立的一个。议员们为此感到自豪。
  到星期天晚上为止,议会一共有十六位男女议员。小镇的选民似乎相信凡是乐意在教区议会效力的人都有能力胜任,所以十六位议员都是在无一反对的情况下获得席位的。
  可是这个上任之初一团和气的议会现在正身陷内战。有个事件在帕格镇挑起了长达六十余年的愤怒仇恨,现在到了决定性的时刻。两个魅力超凡的领导人身后各聚集了一派支持者。
  要想全面了解争端的起因,就有必要知晓帕格镇人对北边的亚维尔市有多不喜欢、多不信任。
  帕格镇人的就业机会大多来自亚维尔的商店、公司、工厂,以及西南综合医院。小镇年轻人星期六的夜晚也几乎都在亚维尔的电影院和夜店里度过。城里有一座大教堂,好几个公园,还有两个巨大的购物中心,只要你真心欣赏且满足于帕格镇不凡的魅力,那么有这几个去处还是挺惬意的。即便如此,真正的帕格镇人还是认为亚维尔不过是个不可或缺的邪恶之地。帕格修道院脚下那座高高的山就好像这种态度的象征,它将亚维尔从帕格镇的视野中隔开,让小镇居民产生一种愉快的幻觉,以为亚维尔比它实际所在要再远上好些英里。
  2
  帕格山碰巧还遮住了另一块地方,一块帕格镇历来认为属于自己的地方。这就是斯维特拉夫大宅,一幢安妮女王时代的优雅建筑,漆成蜜金色,被大片林园和田地环抱。它处于帕格镇和亚维尔市中间,属于小镇辖地。
  房子在贵族之家斯维特拉夫几代人之间平平安安地传承了近两百年,直到二十世纪初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去世。斯维特拉夫家与帕格镇悠久的渊源,就只剩下了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墓园里最宏伟的一座坟墓,以及当地史料和建筑上偶尔可见的纹章图样和姓名缩写,就像早已灭绝的生物留下的足迹和粪化石一样。
  最后一个斯维特拉夫去世以后,大宅几易其主,转手之快令人心慌。帕格镇人总在担心哪天会有地产商来买下大宅,毁了大家钟爱的这一标志性建筑。到了五十年代,一个叫奥布里·弗雷的男子买下了这块地方。人们很快知道弗雷家财万贯,是在城里神秘发家的。他有四个孩子,还有一颗渴望永久定居的心。等到传言风起,说弗雷其实是斯维特拉夫家的旁系后裔时,镇上人们对他的赞许更是骤然达到了令人目眩的高度。不用说,他已经是半个本地人了,自然会效忠于帕格镇,而非亚维尔市。帕格镇上了年纪的人们都认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意味着一个福佑时代的回归。他会像之前的祖先们一样,成为对小镇慷慨相救的朋友,在每一条鹅卵石街道上洒下恩泽与魔力。
  霍华德·莫里森还记得母亲一阵风般冲进霍普街他家的小厨房,带来奥布里受邀出任本地花展裁判的消息。母亲种的红花菜豆已经蝉联三届最佳蔬菜奖了,她真心渴望从她眼中代表旧时代浪漫的男子手里接过那只镀银玫瑰碗!
  3
  然而在这个关头,如本地传说中的情形一般,平地忽起黑云,一位邪恶仙子即将登场。
  斯维特拉夫大宅终于易入如此令人放心的人手中,帕格镇为之欢欣鼓舞,正当此时,亚维尔市却在南边大张旗鼓地建设公造住宅。帕格镇的人们不安地得知,新的街道正在蚕食着城市与小镇间的土地。
  人人都清楚战后廉价住宅的需求大大增长,可是小镇此刻正为奥布里·弗雷的到来而欢欣,未免怀疑起亚维尔市的用心,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曾经确保帕格镇自成一体的天然壁垒——河流和山峰——在疯狂扩张的红砖房屋面前步步后退。亚维尔穷尽了每一寸领地来兴建这些住宅,终于在帕格镇教区的北界停下步伐。

  小镇居民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坎特米尔小区刚一建成,就被判定远远不够满足人口需求,于是那座城市又投资买地,意欲进一步拓宽领地。
  在这个关头,奥布里·弗雷(对帕格镇居民而言他仍是神话,而非凡人)做出了一个引发之后六十年积怨的决定。
  紧邻新建小区的是若干杂木丛生的林地,没什么用处,他便将它们高价卖给了亚维尔市政厅,换来的钱则用来修复斯维特拉夫大宅客厅里弯翘的镶板。
  帕格镇人出离了愤怒。斯维特拉夫大宅的丛地原本是抵御城市蚕食的要塞,如今教区古已有之的天然屏障却要为贪得无厌的亚维尔人让路。教区议会会厅争吵不休的讨论、投向报纸和亚维尔市议会怨气沸腾的公开信、对当局者个人的忠告进谏——凡此种种,都没能逆转局势。
  地方政府廉租房重张旗鼓,只有一点不同。第一批小区修建完毕之后的短短间歇里,市政厅发现还能降低修建成本。于是第二波兴建浪潮的产物不再是红砖房,而是钢筋混凝土小屋。这片小区被当地人沿用所占土地之名,称作“丛地”,低劣的建筑材料和样式令其与坎特米尔小区界线分明。
  到六十年代后期,丛地的钢筋混凝土小区已经开始墙壁开裂、镶板弯翘了。就在其中一幢里,巴里·菲尔布拉泽出生了。
  4
  尽管亚维尔市政厅信誓旦旦,说新小区的维护全由他们负责,但就如怒气冲天的小镇居民一开始就预言的一样,帕格镇还是很快就收到了新的账单。虽说丛地多数公共服务和房屋保养都由亚维尔市政厅负责,但市政厅还是高高在上地将部分事务指派给了教区:人行道、照明、公共座椅以及公共汽车候车亭和公共活动场地的维护。
  连接帕格镇和亚维尔的桥上布满了涂鸦画,丛地的候车亭全被损坏,丛地少年在游乐场把啤酒瓶丢得满地都是,还扔石块砸路灯。有一条人行小道原本是游人和散步者的最爱,现在却沦为丛地少年时髦的聚会之所,不仅是聚会,霍华德·莫里森的母亲幽幽地说,“还要更糟。”清洁、修复和置换的担子落在了帕格镇政厅的头上,亚维尔市拨出的款项从一开始就不足以应付为之花费的时间和金钱。
  众多令人讨厌的负担当中,最让人生气和不服的就是丛地被划入了圣托马斯英国国教会小学的学区。丛地孩子们有权穿上令人称羡的蓝白校服,在夏洛特·斯维特拉夫夫人亲手立下的奠基石旁的花园里玩耍,在整洁的教室里用刺耳的亚维尔口音高声喧哗。
  帕格镇很快就流传开这样一种说法:亚维尔每个有学龄儿童、靠吃救济为生的家庭都觊觎着丛地小区,很多人从坎特米尔小区跨过边界混了进来,就像墨西哥人偷渡进入德克萨斯一样。他们美丽的圣托马斯小学——多少人即使去亚维尔上班也要回镇上居住,为的就是这里的小班教学、拉盖课桌、有年头的石头建筑,还有郁郁葱葱的操场——即将充斥着小偷的孩子、瘾君子的孩子,还有人尽可夫的女人的孩子!
  这幅噩梦般的图景并未完全成真,因为圣托马斯小学虽有众多长处,却也有不妙的地方:需要掏钱购买校服,不然就得填上一大沓表,证明确有资格拿补助金购买;需要拿到校车通行证,并且早起半小时以保证孩子准时到达学校。丛地的许多家庭都嫌这些障碍太麻烦,就送孩子去上一家不用穿校服的大型小学,那所学校正是建来吸收坎特米尔小区生源的。上圣托马斯小学的丛地孩子大多与帕格镇的同学们相处得不错,其中一些还被公认为优秀的学生。巴里·菲尔布拉泽就是这样一路读上来的,他一直是班里头脑聪明、招人喜欢的小丑,只在提到家住哪里时,偶尔发现帕格镇家长脸上的笑容会僵住。
  尽管如此,圣托马斯小学有时还是不得不接收个把公认性格暴烈的丛地学生。克里斯塔尔·威登满上学年龄的时候跟曾祖母住在霍普街,所以真没办法阻止她入学。不过,等她八岁时搬回丛地跟母亲一起住后,镇上许多人都希望高涨,盼着她永远离开圣托马斯小学。
  克里斯塔尔老是留级,她升年级的过程就像蟒蛇吞下一头羊,无比扎眼,双方都极不舒服。其实克里斯塔尔并不常常在班里听课,她在圣托马斯小学的大半时间都是特别指定一位老师一对一授课的。
  如同命运开的一个恶毒玩笑,克里斯塔尔曾经跟霍华德和雪莉最大的孙女莱克西在同一个班。有一次,克里斯塔尔照着莱克西·莫里森的脸来了狠狠一拳,揍掉了她两颗牙齿。两个孩子之前就摩擦不断,但莱克西的父母和祖父母并不认为这就能为克里斯塔尔的罪孽开脱。
  由于害怕升入温特登综合中学以后,等待女儿的会是整班整班克里斯塔尔式的人物,迈尔斯·莫里森和萨曼莎决定把一双女儿都转到亚维尔的私立圣安妮女校,当起了一周回家一次的寄宿生。孙女居然被克里斯塔尔·威登逼得离开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个故事霍华德逢人就讲,以证明那片小区对帕格镇坏得令人发指的影响。
  5
  帕格镇的愤怒由明焰逐渐变成了暗火,怨愤似乎安静了些,但是能量丝毫不减。原本宁静美好的丛地变得肮脏堕落,小镇居民心中愤懑不已,将它逐出属地的决心从来不曾动摇。边界仲裁委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地方政府的改革推行了一潮又一潮,可是却没带来半点变化,丛地仍然归属帕格镇。新来小镇的人很快就会明了,要想获得帕格镇当权派人物的欢心,对那片小区的憎恶是一张不可或缺的通行证。
  不过现在——距离老奥布里·弗雷把那块要命的土地拱手让给亚维尔市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六十年来人们持续努力、出谋划策、请愿陈情,四处搜集情报,在专门委员会面前慷慨陈词——终于,帕格镇的仇丛地派来到了胜利的门槛前,只是这门槛似乎还有些摇晃。
  经济不景气,逼得地方政府不得不提高效率、精简重组。亚维尔市议会的一些高层人物预见到,在国家政府收紧的政策下,这块堕落的小地方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还不如连根铲除,让那些难缠的居民回原选区去,这样对自己的选举前途倒还更有好处。

  帕格镇在亚维尔市议会有自己的代表:市议员奥布里·弗雷。这可不是促成了丛地建成的那位奥布里,而是他的儿子,“小奥布里”,他继承了斯维特拉夫大宅,是一位商业银行家,平时在伦敦工作。奥布里愿意承担一些地方事务,其中有一丝赎罪的意味。当年父亲对小镇犯下的无心之过,他想要弥补。他和妻子茱莉亚为农展会捐款、担任发奖嘉宾,参加地方各项专门委员会,每年还举办一场圣诞晚会,受其邀请者简直羡煞旁人。
  每次想到在将丛地退归亚维尔这桩经年累月的要务上,自己和奥布里是如此亲密的盟友,霍华德都感到又骄傲又高兴,因为奥布里的生意很上档次,叫霍华德不由得心驰神往、由衷敬佩。每天傍晚熟食店关门以后,霍华德就会把钱柜的抽屉抽出来,细数里面一枚一枚的硬币和污渍斑斑的纸钞,然后放进保险箱。而奥布里则不一样,他坐在办公室,钞票从来不经手,可却推动着惊人数目的财富在各大洲之间流转。他是财富的主人,让财富翻倍,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坐视它们消失,不改大将气度。对霍华德而言,奥布里近乎神一般,哪怕来场全球性的经济崩溃也无法令他的形象矮小一分。每当别人责怪奥布里一类的人让国家深陷泥潭时,这位熟食店老板都会不耐烦地反驳:情况好的时候怎么不见有人抱怨呢?这是他百说不厌的观点。他给予奥布里的敬意,高得如同后者是一位在广受批评的战争中负伤的将军。
  与此同时,作为一名市议员,奥布里能接触到各式各样有趣的数据,还能与霍华德分享有关帕格镇令人头疼的卫星小区的种种消息。本地多少资源投给了丛地破落的街道,而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回报,两人都一清二楚。他们还知道,丛地没有一幢房子是住户自己买下来的(而时至今日,坎特米尔小区的红砖小楼则几乎都被私人购入囊中,整修得漂漂亮亮,几乎难以辨别出昔日的模样:窗台伸出了花架,门口新修了门廊,屋前的草地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们甚至了解,丛地居民近三分之二完全靠救济金过活,而有相当大一部分人进过贝尔堂戒毒所。
  6
  霍华德脑子里永远印着丛地噩梦般的景象:纸板糊起的窗户,上面还涂满脏字脏画;少年们抽着烟,在常年破烂不堪的公共汽车候车亭里鬼混;天线锅遍地安家,面朝天空,形同狰狞的金属花朵裸露出的一颗颗胚珠。他常常反问道: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整治整治,把这地方弄得像话一点?——为什么就不能每家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点,凑钱一起买一台割草机?但从来不会有这种事:丛地只会坐等镇政厅、选区、教区来清理、修复和维护,坐等别人伸手给予、给予、给予。
  随后霍华德又会回忆起童年时住的霍普街,家家户户都只有一块小小的后花园,大不过一块桌布,可是包皮括母亲在内的大多数人家都种上了红花菜豆和马铃薯。在霍华德看来,只要丛地居民有心,就完全能自己种起新鲜蔬菜来,能管教好戴头巾、乱涂乱画的坏小孩,能团结起来除尘迎新,也能把自己打理干净找份工作。没有任何人拦着他们。于是霍华德只好得出结论,过眼下这种生活,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这片小区令人心惊的堕落氛围,则是居民们无知懒惰的外在标记。
  帕格镇则完全相反,在霍华德的心里,它因为道德的光辉而熠熠闪耀,就好似全体居民的灵魂都投射在鹅卵石街道、小山坡和美不胜收的房屋上。对霍华德而言,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已经远远不止是一幢幢老房子,那条淙淙流过、绿树蔽岸的河流,修道院庄严的剪影,也不止是广场边挂起的花篮。小镇于他就是一个理想,一条生活的正道,在全国其他地方纷纷堕落的时刻,小镇依然坚守阵地,是不屈的小小文明。
  “我是帕格镇人,”他会这样告诉夏天来的游客,“生于斯长于斯。”表面上是说自己多么平凡,背后却是给予自己无上的褒奖。他出生在帕格镇,也希望死在这里,离开的想法一生都未曾有过。他只愿看着这里四季交替,树林和河流随之改换容颜,小广场春天繁花似锦,圣诞雪花闪耀。这之外的世界还有什么风景,素来不会令他心动。
  这一切巴里·菲尔布拉泽都看在眼里,还说出口过。他隔着教堂会厅的桌子,面对霍华德的脸哈哈笑着说,“你知道,霍华德,在我眼里,你就是帕格镇。”霍华德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总是对巴里的玩笑话兵来将挡),回答道,“我把这话当作至高的夸奖,巴里,不管你本意如何。”
  他是有资本笑的。此生最后一桩野心,实现之日已经近在咫尺:丛地退归亚维尔,这事儿看上去已经板上钉钉了。
  然而,巴里·菲尔布拉泽在停车场猝然倒地之前两天,霍华德从可靠渠道得知这位对手弃所有交战规则于不顾,给当地报纸送去了一则故事,讲的是在圣托马斯小学上学,对克里斯塔尔·威登来说是怎样的护佑。
  如果这篇文章写得没那么严肃,那么想到克里斯塔尔·威登居然被捧到读者面前,作为丛地与帕格镇成功融合的佳证,霍华德简直要觉得滑稽。不用怀疑,菲尔布拉泽肯定亲自教过那女孩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所以她满嘴脏话、课上没休没止地捣蛋、欺负得其他孩子哭红了脸,还有她母亲多少次失去监护权——这些事情肯定会湮没在谎言的背后。
  霍华德相信镇上其他居民都是有头脑的,但他担心报纸这么一搅,会惹来一群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好事改良家。他的反对立场既出于道德原则,也不免有些私心:孙女在他怀里抽抽嗒嗒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她缺了牙齿,剩下血糊糊的牙槽,也还记得自己安慰她,答应要牙齿仙女三倍偿还。
或许您还会喜欢:
八百万种死法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2
摘要:我看到她进来。想看不到也难。她一头金发近乎银色,要是长在小孩头上,就叫亚麻色。头发编成粗辫子盘在顶上,用发针别住。她前额高而平滑,颧骨突出,嘴巴略大。加上西部风格的靴子,她得有六尺高了。主要是双腿长。她穿着紫色名牌牛仔裤,香槟色皮毛短上衣。雨时断时续下了一整天,但她没带伞,头上也没有任何遮挡。水珠在她的发辫上闪烁着,像钻石。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四下张望。这是周三下午,三点半左右。 [点击阅读]
再次集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2
摘要:昆虫的天地卡弥尼树的枝丫,悬曳着露水打湿的坚韧的蛛丝。花园曲径的两旁,星散着小小的棕色蚁垤。上午,下午,我穿行其间,忽然发现素馨花枝绽开了花苞,达迦尔树缀满了洁白的花朵。地球上,人的家庭看起来很小,其实不然。昆虫的巢穴何尝不是如此哩。它们不易看清,却处于一切创造的中心。世世代代,它们有许多的忧虑,许多的难处,许多的需求——构成了漫长的历史。 [点击阅读]
包法利夫人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荐语:未满十八岁请在家长指导下阅读本书。版本较好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周克希先生的译本。价廉物美,仅10元一本,现在最便宜最没有人看的恐怕就是这些名著了。【小说】--引言小说描写的是一位小资产阶级妇女,因为不满意夫妻生活平淡无奇而和别人通|奸,最终因此身败名裂,服毒自杀的故事。 [点击阅读]
匹克威克外传
作者:佚名
章节:57 人气:2
摘要:匹克威克派除却疑云,把黑暗化为耀眼的光明,使不朽的匹克威克的光荣事业的早期历史免于湮没,这第一线光辉,是检阅匹克威克社文献中如下的记载得来的;编者把这个记录呈献于读者之前,感到最大的荣幸,这证明了托付给他的浩瀚的文件的时候所具有的小心谨慎、孜孜不倦的勤勉和高超的眼力。一八二七年五月十二日。主席,匹克威克社永任副社长约瑟夫·史密格斯阁下。一致通过如下的决议。 [点击阅读]
反物质飞船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2
摘要:CT是一种反物质,它也可以说成是物质的一种倒转的体现形式。对于地球来讲,CT是陌生的,但在太空中却存在着许多由它构成的流星、慧星和小行星。CT原子由带负电的原子核和带正电的电子组成。这是一种肉眼不能看见的差别,但也是一种致命的差别。CT物质看起来与普通的物质别无二致——只要二者不碰触到一起。一旦碰触发生,两种物质正好相反的电荷互相抵销,相反的粒子发生爆炸,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点击阅读]
变形记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2
摘要:一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的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驱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 [点击阅读]
古都
作者:佚名
章节:48 人气:2
摘要: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在城里狭窄的院落里,这棵枫树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千重子的腰围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娇嫩的身躯……枫树的树干在千重子腰间一般高的地方,稍向右倾;在比千重子的头部还高的地方,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枝桠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整个庭院。它那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 [点击阅读]
同时代的游戏
作者:佚名
章节:6 人气:2
摘要:1妹妹:我从记事的年代就常常地想,我这辈子总得抽时间把这事写出来。但是一旦动笔写,虽然我相信一定能够按当初确定的写法毫不偏离地写下去,然而回头看看写出来的东西,又踌蹰不前了。所以此刻打算给你写这个信。妹妹,你那下身穿工作裤上身穿红衬衫,衬衫下摆打成结,露出肚子,宽宽的额头也袒露无遗,而且笑容满面的照片,还有那前额头发全用发夹子夹住的彩色幻灯照片,我全看到了。 [点击阅读]
名利场
作者:佚名
章节:75 人气:2
摘要:《名利场》是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萨克雷的成名作品,也是他生平著作里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杰作。故事取材于很热闹的英国十九世纪中上层社会。当时国家强盛,工商业发达,由榨压殖民地或剥削劳工而发财的富商大贾正主宰着这个社会,英法两国争权的战争也在这时响起了炮声。 [点击阅读]
唐璜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乔治·戈登·拜伦(1788-1824)是苏格兰贵族。1788年1月23日出生于伦敦。他天生跛一足,并对此很敏感。十岁时,拜伦家族的世袭爵位及产业(纽斯泰德寺院是其府邸)落到他身上,成为拜伦第六世勋爵。1805-1808年在剑桥大学学文学及历史,他是个不正规的学生,很少听课,却广泛阅读了欧洲和英国的文学、哲学和历史著作,同时也从事射击、赌博、饮酒、打猎、游泳等各种活动。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