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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条路直通标津岳。虽说是路,但它却不是真正的路,只是一条原野上野兽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前方可望见不十分高峻的标津岳,海拔一千七百米。这里的高度只有海拔六百三十米。眼前是一片降雪前灰褐色的杂木林,并不怎么密。这是道特有的散在的疏林,看上去有些脏乎乎的。进入林子以后,格罗猛地停住了脚步。格罗是一条日本杂种雄犬。它身材中等,是条猎犬,有些像狼。说得确切一些它有些像狼狗,可是从格罗的相貌和身躯却无法使人产生狼狗的印象。它像一条阿拉斯加狼,双眸似乎带着冷冷的绿光。一条大尾巴既不卷也不竖,就那么垂着。它的尾巴慢慢地左右摇动着,看上去很沉重。随时准备跃起的四肢充满了紧张感。“莫不是那东西就在前面?”本田秋彦压低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好像是这样……”北守数重拆下来福枪的安全装置。这是一枝口径30.06的专打大兽的来福枪。尽管手里的猎枪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可北守仍然感到身子在战栗。他很紧张。对手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猎物,是棕熊!对于棕熊的残暴他是早就有所耳闻的。如果一击不中被它反扑过来的话,那就玩儿完了。据说棕熊的一击能把马脖子都折断。来福枪里填着五发子弹。这不是自动枪,是拉栓式的,一发子弹打出去后不起栓送弹就无法打第二枪。这种枪虽然精确度比自动枪高,但要求射手高度沉着。用这种枪要求射手有熟练的技巧,可北守却没有。他停止打猎已经五年了。若问他五年前是否是个艺高胆大的好猎手,回答也否定的。总之,他以前也只不过是在星期天打打猎消遣而已,棕熊什么的他连一次都没见过。托着来福枪的身体显得那样僵硬,手臂和腰部也都失去了柔软。没有柔软是无法吸收发射时的反震力的。这样,那原应一发必中的子弹的命中率就只好靠上帝保佑了。正因为北守清楚这一点,所以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一丝后悔闪过他的脑际。北守是环境厅直属的森林警察,守备地区是关东地区。东京八王子有警备队的办公室,那是最近设立的一个部门,任务是监护国立公园内的森林和保护野生动物。他来到这个地处北海道的标津岳是两天前的十月五日。他的朋友本田在这里有个牧场,牧场不大,兼养菜牛和奶牛。九月初,本田的牛遭到了棕熊的袭击。牧场和森林邻接,设着围栅,场里放牧着近二百头牛。棕熊撞破围栅袭击场里的牛,咬死后便拖进森林大饱口福。本田向中标津镇的猎友会求助,猎友会员中大多数人都持有对付棕熊的害兽驱除许可证。有几个猎人应邀出征了。可是他们一无所获。最近根室地区很少发现棕熊行凶事件,他们估计本田遇到的可能是一头过路的流浪熊。九月二十日早晨,本田的牧场中的牛又遭到了棕熊的袭击。猎友会派员追踪,仍然没有找到。北守收到了本田的来信。本田知道北守酷爱打猎,而且还是个熟知兽类习性的森林警备队员。他在信上说如果北守请得出假的话,务必请到他那儿去玩,顺便也帮他除害。北守可没有猎棕熊的兴趣。五年前他就是因为对该不该杀害动物产生了怀疑才停止打猎的。而且,如果本田要他去打的是黑熊倒也罢了。可如今要打的是棕熊,未免有些太棘手。不过北守还是带着他的格罗应邀赴约了,而且心情还相当轻松。因为他认为连本地的猎友会都找不到的棕熊他是不可能遇上的。如果万一晦气临头遭遇上了,那到时候一枪把它放倒就是了。他想,虽然自己打猎的本领不怎么样,可是凭着这枝威力非凡的来福枪事情总能对付过去的。北守把来福枪端到胸前,一发现棕熊便能很快用肩头抵住枪托开火。格罗窜进了树林,正翘着鼻子嗅探树林里的气氛。微风由西转东穿过混杂着枞树的杂木林,西边的林子很浅,深不可测的是正前方。风似乎把棕熊的气味吹走了,格罗只抓住了一丝淡淡的气味的粒子。它没有一气朝前冲去,恐怕是因为对手是它从未见识过的棕熊的缘故吧。格罗小心翼翼地翘着鼻子确认着对方的气味前进着,肢体间充满着紧张感,那不是肌肉的紧张,而是一种神经的紧张。一步一步朝前走着的格罗再一次停住了脚步。它的嘴咧开了,露出白森森的利牙,发出一阵低低的怒号。北守把手指搭上扳机,全身的血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感到身子冰冷。棕熊就躲在前方什么地方,而且距离不远,这从格罗的动作上可以看出来。如果对方是一头内地的熊或者野猪,格罗是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的。正因为对方是从未见过的棕熊,而且距离又极近,所以格罗才这样谨慎小心。持抢的手臂僵住了,北守的脑子里闪过了棕熊凶残的习性。听说这样一动不动地伺伏着的棕熊又比普通的同类更加凶残。棕熊虽然有一个庞大的躯体,却相当巧妙地躲在杂木林里不露一丝痕迹。与其说它是躲着,更不如说它是变成什么东西隐藏着,到时候它便会现出小山似的巨躯向你直扑过来。听人说,射手如果发现自己一枪没打中,应迅速向旁边闪开逃命,因为棕熊是直对着硝烟冲过来的。如果迎面遇上树墩子什么的,它也会踢打撞咬地把它们撕个粉碎。猎人如果来不及躲开它的锋芒,那是断无生机的。而且棕熊跑的速度也比人快得多。这一系列的概念如一股尸臭闪过北守的脑际。格罗开始行动了。北守的心脏猛然收缩,灵魂似乎出了窍,格罗身子一沉,接着便猛然跃起。林子里迸发出一阵怒号,树林摇晃着。风声骤起,枝叶飞散。飞舞的枯叶中,格罗如一支茶褐色的利箭向前冲去。仿佛要抹去格罗的怒号,前方爆发出一阵咆哮,距此七、八米处猛地出现了一座褐色的小山。小山盖住了格罗。北守把枪口对准棕熊的胸膛。忽然,胸膛消失了。小山向格罗扑去,击向格罗的熊掌在地上激起一声重响。格罗发出一阵尖厉的惨叫,避开了这一击。棕熊发现了北守。那是一头金毛熊。人们习惯把毛色黑褐色的棕熊叫做金毛熊。金毛熊的性格特别狂暴,还吃人,体重大多都在百贯(一贯约3.75公斤)以上。乱蓬蓬的金毛里露出一双小小的黑眼睛,眼光阴惨。那双眼睛正盯着北守。北守吓得身子一抖,扳动了扳机。响起了一声仿佛要把树林震散似的枪声。这种30.06大口径来福枪的子弹在三百米之内不会出现抛物线,并且有着一吨的威力。北守在扣动扳机的时候拼命设想着棕熊中弹倒下的样子。棕熊发现北守,北守扣动扳机都发生在几十分之一秒的一瞬间。这时候,本田秋彦站在离北守几米的位置上。本田对于自己的枪法也没有多少自信,但是他有着对棕熊无比的憎恶。这头棕熊不除,他的牛还得被咬死。正是这种憎恨使他忘却了恐怖。就在棕熊向格罗发出一击,盯着正面的北守的时候,本田开了枪。本田和北守的射击是在同时进行的。棕熊发出一阵猛烈的咆哮朝前猛冲,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打中。本田的枪是国产的自动来福枪,他举枪继续对朝北守冲击的棕熊射击。射击中本田忽然感到有一种异样的气氛,他的眼角掠见北守的身边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在动。本田发出一声惨叫似的惊呼。又一头巨熊正从北守的横侧向他扑去!那头熊躲在下风处,浑身的毛竖着。熊竖起毛以后即使在树林里狂奔也不会发出声音,因为熊毛成了消音装置。本田听人说过,棕熊在狂怒复仇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北守也听到了本田的绝叫,他一看右边又出现了一头小山似的巨熊,突然就地一滚。枪膛里已经填好了准备向前方棕熊开第二枪的子弹。他倒在地上,把枪口转向从右侧袭来的庞然大物。已经没有时间瞄准了,他对着棕熊的胸部扣动了扳机。北守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前方和右侧同时有两头熊朝他扑来,而且双方的距离还不到两米。北守听到了耳际棕熊的怒号。在这以前,肩头受到了像是让铁块砸了一下似的冲击。棕熊火似的热息扑冲到他的脸上,那是一股带着刺鼻臭味的浊气。北守的意识模糊了。本田眼睁睁地看着这副吓人的情景。那头正要朝倒在地上的北守扑上去的熊倒下了,好像北守躺着开的那一枪击中了它的要害。那巨兽倒地时发出的临死的咆哮震得周围的小树直抖。这时候正前方的那头熊逼近了,本田一气把六发子弹全都泻了出了去。棕熊在北守面前横倒了。本田赶紧装子弹,簌簌发抖的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子弹还没填完,那头倒下的棕熊又站了起来。它咆哮着再次跌倒,向北守爬过去。熊掌击在北守身上,血水飞溅。棕熊咬住了北守。这时候本田发现有头东西猛地扑向棕熊的脖子,一瞬间之后他才看清是格罗。棕熊放开北守,一晃粗大的脖子,格罗一下被甩得老远。棕熊身子摇摇晃晃想站起来,血浸透了金毛往下直滴。本田终于装好子弹,从背后一口气把六发子弹射进了棕熊的体内。宣告死亡的咆哮震撼山林。2北守数重受了重伤。从肩膀到胸部的肉被熊爪剜走了,可以看出锁骨也折断了。肋骨也好像被折断了。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气若游丝,极其痛苦。本田察看过北守的伤势后,用步话机和场里的牧工作了紧急通话。在急救车赶到之前,本田为北守作了止血之类的急救措施。这个部位的血很难止住,裹在伤口上的衬衣和外衣转眼就湿漉漉地渗透了鲜血。格罗一直守在北守身边,对两头倒在地的棕熊连看不看一眼。格罗的身上也沾满了血。“你可不能死啊,北守!”本田对着已失去知觉的北守翻来复去说着这句话。要是北守死了,那可是他的责任。责任不责任的现在也无暇多想了,一想到北守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他吓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他胸中充满了悔恨——不该来打熊!打熊本来就是一种玩命的勾当,该让专门的猎手来干。棕熊有着并不亚于人类的狡猾,而且这种凶暴的野兽也决不是他们这些半拉子猎人所能对付得了的。如今虽说是胜利了,但损失也太惨重了。本田看了看守在一旁的格罗。要不是这条狗,他们两个无疑早就成了恶熊的口中之食了。再没有比伺伏着的棕熊更可怕的东西了。何况他们遇到的是摆好了夹攻阵势的两头棕熊!当时要不是格罗舍命扑上去咬住熊脖子,北守的脑袋早被棕熊咬碎了。想到这里,本田深深地后悔不该请北守到这儿来。救援赶到大约是在十分钟以后。两名牧工把一辆小型卡车开到附近,抬着门板赶来了。他们把北守放在门板上搬上了卡车。本田上了车护着北守,顾不上格罗上车了。“跟着我们!”本田对格罗说了一声。卡车开动了。他们没有回牧场,卡车一上公路便直接朝中标津镇开去。必须尽快赶到医院去。医院里,医生已作好了准备。他们为北守作了急救措施。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本田被医生喊去了。“病人肋骨被折断,刺破了一侧肺叶,肺内正出血。肺是靠负压进行呼吸的,破损后便会瘪下去。幸好病人另一侧肺叶没有受损,所以还能进行呼吸。但如果不及早采取措施是有危险的。”和本田相熟的老医生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那该怎么办……”“我们这儿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必须送到带广的医院里去。只好请求别海自卫队基地的直升飞机帮忙了。”“可是医生,要是半路上……”“我派个医生陪去吧。”“拜托您了。”“好,就这么定了。”老医师给自卫队挂了电话,请他们派飞机抢救病人。对方答应了,马上就起飞。“谢谢。”本田向老医师深深鞠了一躬。“北守他能治好吧?无论如何请帮帮忙,凡是我能做到的……”“请不要担心。”老医师温和地打断本田说。“已经输了血,生命是不会有危险的。”听了这句话本田脸上才有了些生气。二十分钟后,直升飞机到了。一名年轻医师陪着本田上了直升飞机。喷气式直升飞机立即飞离中标津镇。到带广已是下午二点多了,急救车早已等在带广机场。一到市立医院,北守被立即送进了手术室。本田焦急地等着。不一会儿,消息来了,手术成功。不能会面,本田离开医院住进一家旅馆。在旅馆吃饭的时候本田忽然想起了格罗,他急忙给家里挂电话。回答说格罗没有回牧场。本田搁上电话,想起当时的情景。格罗起初广直跟着小型卡车,因为车在山野里颠簸得厉害,车速很慢。可是一爬上公路就飞速往医院开去了。格罗有没有跟上来?根据记忆似乎没有看见格罗追来。本田开始感到不安了。虽然已经告诉过家里,如果格罗回去了要好好照料它。可如果格罗就此失踪了,北守他不会伤心?不,在爱犬者中有不少人是和人一样地看待他们的狗的。想到这里,本田越发惴惴不安了。可是本田很快就打消了这种不安,即使格罗追车跑过一阵,丢失追逐目标它也会回到牧场去的,因为牧场是它唯一可依靠的地方。尽管只有两晚,可格罗毕竟和北守在那里住过。它想到北守回牧场去,一定也会去那里的。一条猎狗要找那个牧场还不容易?第二天下午,本田和北守见了一面。会面时间很短,只有五分钟。“啊,你来了。”北守无力的笑笑,“给你添麻烦了。”“什么麻烦?还不是因为我才让你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可别这么想。格罗怎么样了?”“这……”本田把棕熊袭击后的情形说了一遍。“你能不能马上回去帮我找找格罗,它对这里不熟……”北守的呼吸有些困难。“好的,我马上回去找。我估计这时候它已经回牧场了。反正我一定把它找到,你放心好了。”“拜托啦。”北守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出了担扰的表情。本田出了病房。他脸色阴沉。今天早上他已打电话回去问过情形了。格罗在昨天黄昏时回到了牧场。一个牧工发现了它,便用皮带把他拴住了。格罗很听话,牧工拿出了许多肉招待它。一气连毙两头棕熊,战绩可谓辉煌。这全是格罗的功劳,要是没有格罗,北守和本田早被棕熊吃掉了。格罗虽然还是第一次和棕熊遭遇,可是一见主人有生命危险便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咬住棕熊的喉咙,这个举动实在太漂亮、太感人了,就是专门猎熊的阿伊努猎犬也难办到。那牧工完全被格罗的行为感动了。格罗吃完饭以后就睡觉了。也许是白天太疲劳,它卷着身子闭上了眼睛。天没亮的时候牧工发现格罗不见了,皮带被咬断了。他听到的报告就是这些。本田在电话里命令他们彻底搜索,一定得把格罗找回来。他向机场走去。到达中标津机场已是黄昏时分。那牧工开车来接他。据那牧工所说,他们已经和警察部门以及所有的保健所取得了联系,还向镇印刷厂订印了寻犬传单。他们乘车在计根别和中标津一带兜了一阵,没发现格罗。“它会不会以为主人已死,独自回东京去了?”“不会不会。”本田否定道。格罗是一条好狗,它一定能凭本能察知主人的生死。即使察知不出,乘飞机到这儿的格罗也不可能知道东京的方位。——格罗是寻找它的主人去了,到晚上会回来的。事情肯定是这样。可是格罗再也没有回牧场来。3从海上回来的永山雄吉推开了搭在海岸上的小土屋的木板门。这是一间又小又暗的小屋,总共只有五坪(一平约3.3平方米)。这间屋子原来是放渔具的,永山在里面搭上一张床住下了。屋子已破旧不堪,每当冬天的风从板缝里吹进来,屋子里便是一片悲凉的呼啸声。永山开了门,习惯了一下屋里的黑暗。屋角里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从板缝间透进来的淡光给那堆东西印上了条纹。“喂,格罗,好一点没有?”永山问。黑团动了。它站起来迎接永山,尾巴摇摆着。永山打开窗子。狗抬头望着永山,那是一双细长的眼。一般说狗的眼睛是茶褐色的,俗称鸢色。可这条狗的眼睛却有些发绿。它的瞳孔是茶褐色的,周围呈淡淡的水色,光凭这点就可以说这是一双厉害的眼睛。永山摸了摸格罗的头,开始动手料理起从船上带回来的鱼来。格罗带着脖圈,脖圈上刻着“格罗”两个字。永山想这大概是这条狗的名字,试着叫了一声,狗果然微微摇了摇尾巴。格罗和永山相识是在四天前的十月十二日。傍晚时分,一条狗来到海边。当时永山下海去捡做汤料的海草去了。这一带的海岸很荒凉,他们所在的村子叫去来牛。村子坐落在厚岸湾半岛外侧,看上去似乎要被太平洋吞没了。村子里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那条狗显得相当瘦弱,摇摇晃晃一步一步慢慢地踏着沙滩来到水边。它好像没有发现站在近处的永山,开始喝起海水来。它喝了一会儿,又返身再回走。可是好像它的体力已经耗尽了,一屁股跌坐在海滩坚硬的沙地上。它几次想站起来,可每一次都无力地重又跌倒。那条狗像是死了心,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肋骨微突的腹部微微起伏着。永山朝它走近,狗睁开青绿色的眼睛看着他。那不是一双求救的眼睛,那眼光冷静清澈,似乎已悟到了命运的完结。永山看了它一会儿,忽然动了侧隐之心。他想,这条狗怕已经老了吧?可是仔细一看却又不是。那狗看上去最多也只有三四岁。他并非落魄,只是因为某个原因才离开东京的。他避人耳目,浪迹天涯流落到此是三个月以前的事。狗的脖圈上有一块牌子,上面有东京都目黑区字样。为什么一条东京的狗要跑到这个荒凉偏僻的海边来死?它也许自有它的原因,可永山心里也不免升起一股凄凉惆怅,大有沦落人遇沦落人的感触。永山把狗抱起来,狗只微微龇了龇牙,没有挣扎。狗很轻,身体热得厉害,它好像在发烧。他把它抱回小屋,给它一些粥,狗舔着吃了点。格罗很快开始康复了。永山受雇于一条捕蟹船,说是受雇却不拿工钱。劳动所换取的代价只是借用这间小屋和领一份口粮。蟹汛期是七月到十月,用的是挂网。每天半夜一两点钟出海,早晨九点左右返港。第二天永山回家一看,格罗已能走路了。留给它的鱼粥也吃得干干净净。那天永山锯掉了小屋门的下部,装上一块布帘,这样格罗就可以自由出入了。他想尽管自己待格罗不错,等恢复健康以后格罗还是可能要离开的。它要走也行,谁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无论是人也好,动物也好,大家都在朝着最终的目的地走着。可是格罗没走,到第三天头上它已恢复到能跑上一阵了。永山出海回来给它喂了食,带它到海滩上去散步。格罗虽然没有撒欢的样子,但也不能说一点都不高兴。它忽前忽后跟着永山,有时永山故意跑一阵,它也毫不含糊地跑了起来。永山的心中出现了一盏灯,这盏暖乎乎的灯点亮在他黑暗闭塞的心中,给他送来了一丝温暖。蟹汛没剩下几天了,蟹捕完后该捕鲽鱼了。听说十一月起还有个明太鱼汛,不管哪个渔汛,都得到离海岸三——十二海里的海面上去作业。目前虽然还能凑合着混,可他不相信进入十一月后自己还吃得消坏天气连绵的北海洋面上的作业船。一摇晃他就晕船,而且五吨小渔轮晃起来简直连站也站不住。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就只好蜷缩着躺在角落里。对此雇主倒也没说什么,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在海面上少干的活永山总是在归港后补上。他打扫船舱,干其它的杂活。他是自己要求船主让它不拿报酬在船上干活的。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干的这么点活儿有资格拿工钱。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给渔夫们添麻烦。它觉得能在小屋里住着,吃上一口饭实在太不容易了。他想,该是离开这个边境小村的时候了。格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永山一边做饭一边想着格罗的境遇。北海道的狗是不可能有东京的脖圈的。格罗一定是由于什么原因被主人带到北海道来,后来便被他的主人抛弃或者是和主人失散了。很可能是失散的,因为如果它的主人有心抛弃它,肯定会把记有登记号码的脖圈摘掉。他设想不出它是在什么地方和主人失散的,但绝对不可能是在眼下的厚岸湾,而是在更远的地方。例如知床一带或者网走、纹别一带。动物都有着归巢本能,听说狗在这方面的本领特别强。即使蒙住它的眼睛兜上一阵圈子后把它带到很远的地方,它只要就地兜上二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便能辨别出自己家的方位,然后凭着归巢本能踏上归途的旅程。从格罗瘦弱的样子上就可以知道它是从遥远的地方流浪到这里来的,它很可能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南下而来的。格罗这是在回东京。真可谓是一种劲烈的本能。他把自己和格罗作了一番比较。他并不无家可归。他的家在东京世田谷边上,家里有妻子,也有孩子。离开东京的两个月前,永山是通产省的一名官儿,官儿还真不算小——通产省科长(掌管全日本的武器进出口之要职)。但是永山必须抛弃这一切,因为周围已布满了死亡的阴影。说起来这是一种对人生的逃避。他就是为找一个偏僻的藏身之所才跑到这个厚岸湾上的寒村里来的。他和格罗正好相反。格罗有该回去的故乡,但光凭它自身的力量几乎是回不到东京的,因为它无法渡海。即使能过海,格罗一直跑到函馆吗?格罗也许清楚它的故乡在烟云万里的远方,并且也清楚前面有许多艰难险阻在等着它。可是,它还是踏上了自己的旅途。可自己呢?由于害怕,一直在彷徨。——应该回东京去。永山看出了自己和格罗在魄力上的距离。如果回到东京,固然很有可能遭到被伪装成事故的暗杀,但是这种继续流浪,甚至很可能死在亡命途中的生活,难道是一个真正的人所应该过的吗?格罗站起来钻过门洞的布帘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饭做好了,永山去喊格罗。格罗正蹲坐在白流浪飞溅的海滩上看着大海。永山站在它的旁边。格罗紧闭着嘴看着海面,远处的海面上有几只信天翁在飞翔。永山在格罗旁边坐了下来。海面阴沉沉的。越靠近冬季,海面越黑,天空低低的,铁灰色越发显得沉重。能听到海浪翻卷的声音,一种轻微的海的咆哮。永山抱着胳膊听着潮声,忽然,他闻到了海潮的气味,那是从他的衣服上发出来的。衣服吸饱了水气、很重,散发着一股混杂着鱼、机油和海水味的复杂的气味。贴着衣服的皮肤像是不胜孤寂似地冰凉冰凉。“格罗,”永山开口说道,“我们一起回东京吧……”格罗不解人话,它发现永山对他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尾巴,视线仍然投在海面上。永山想,格罗一定凭本能知道不渡过这片大海是回不到东京的。永山几乎一文不名,他来到这个穷村时,带出来的钱差不多已经花光了。即使带着格罗离开这里,也甭想利用公共汽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他们只能一路赚钱糊口,野营露宿地赶往函馆。他们必须沿着太平洋经钏路、襟裳岬、日高、苫小牧、室兰跋涉六百公里。看来此行是艰苦的。永山准备向艰难挑战。他虽然不知道格罗是从哪里出发的,但它是朝着故乡一路南下来到这个穷村的。如果自己留在这里,格罗等体力恢复以后仍然会为乡思所驱继续前进。他和格罗虽然只有四天的交情,可在这短短的四天里永山觉得似乎从它身上知道了自己应该怎样去对待人生。看来,如果自己能下带着格罗踏上艰辛而又漫长的旅程这个决心,未来仍然是美好的。4十月十九日,永山雄吉带着格罗离开了去来牛。这是和格罗相遇后的第七天。他们一早就离开了海边的小屋,海面上晨霭弥漫。雾霭中,大海在咆哮。他们在雾霭中穿行,离开了寒村所在的半岛。永山口袋里有一万元钱,是捕蟹船的船主作为饯行送给他的。永山决定路上无论如何也不动用这一万元,必须把从函馆到青森的船票钱留好。虽然他们这一人一狗的船票将花去多少还不知道,但诸如生病、受伤等意外开支也是必须考虑进去的。格罗走在前面,它的体力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它好像只是把永山看作是朋友,还没有认他为新主人。它没有露出对主人应有的亲近感。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格罗在归巢本能的驱使下正向东京进发,如果它认了永山为新主人,那它也就不能不打消南下的意志了。他们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旅伴。他们互相依靠,永山从格罗身上找到了精神支柱。若不是和格罗相遇,他是没有踏着这条荒凉的海岸线回家的勇气的。格罗虽然只是一条普通的狗,可对于永山来说它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指路者。格罗可说也同样少不了永山。它虽然能凭着本能辨别方向,但它是无法选定直线取道函馆的路线的,而且更不知道还得在函馆坐船渡海。纵然它还记得曾和主人渡海到函馆之事,它要到函馆也还得花几十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它迷路走到厚岸湾半岛突端的事就是一个证明。那天,他们走到了钏路前面的饭时。那地方离去来牛二十来公里,饭时也是个海边上的穷村。离开去来牛时永山用毛毯缝了个睡袋。他在海边上一所小土屋的背风处露宿,格罗睡在他旁边。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动身了。上午他们穿过了钏路,从钏路到东京有班船,可这对他们来说却只能是镜中之花。出钏路便是沿海伸展的38号公路。傍着公路,是根室本线,如果能乘上火车,当天就可以到达函馆。永山目送着来来往往的列车,在公路上走着。官吏出身的永山生性不喜冒险。若换个一般人肯定会动用那一万元先上了火车再说的,钱用完了另外挣他一万两万也不难。可永山就办不到,他缺乏自信。他几乎没有到哪儿都能适者生存的生活能力,因此只好走路。过钏路大约又走了两小时,永山发现格罗的样子有些不对,停下来的次数增多了,钻到路旁的草丛去小便也总是久久不动弹。起初永山也没在意,硬是牵着它朝前走,后来终于看出问题来了,格罗站立时四肢在微微地颤抖着。“怎么啦,格罗?”他蹲下来一看,格罗的鼻子干了。狗鼻子必须永远是湿漉漉的,可格罗的鼻子却干得快开裂了。它的两眼失去了光泽,鸢色瞳孔四周一片混浊。永山碰了碰它的耳朵,在发烧。摸摸它的脚,也热得不行。永山在一旁坐下来,抱住格罗,格罗的身子热得仿佛在燃烧。永山一筹莫展地把视线投向海面。他知道这是因为格罗还没有彻底恢复健康,他回想起格罗摇摇晃晃来到去来牛海滩时的情形来了。格罗喝了几口海水就倒下,也许不仅仅是因为饥饿。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来的,也许是长途奔波的过度疲劳引起发烧,才使它一下子变得如此瘦弱不堪的。——怎么办呢?永山有些害怕了,他觉得这样下去格罗很可能会生命衰竭而死。它需要好好休养,可是根本无法办到。他们只能在夜风凛冽中露宿。永山出神地望着海面想对策。格罗不久就会死去,如果这样,难道就扔下他独自继续前进?看来只能这样了。既然已经离开了去来牛,那就不能再回去了。退路已绝,只有前进。越拖拖拉拉,事情就会越糟。即使留在这里照料几天格罗,最终也救不了它的命,自己倒反而耽误了路程。该下决心了,永山对自己说。虽然和格罗共同生活了几天,可看来毕竟还是没有缘分。虽然格罗对永山有唤醒斗志之恩,但他也早已充分报偿过了。永山把格罗横放在草丛里,站起身来。格罗少精没神地看着即将离它而去的永山,没有出声,那眼神仿佛在说它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死就是要和永山诀别了。永山走上公路,大步远去,他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带着一条狗同行,仔细想来也有诸多不便,这对于本身就缺乏能耐的永山来说也许太不理智了。他怀着一种扔掉了包皮皮袱似的心情走着,他觉得走得越远越会感到轻松。格罗的事不久就会忘掉的。几辆卡车赶过他开去了,也许快步走了有两三公里了吧,永山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停,那一直在努力甩掉的包皮皮袱又重重地压了上来。是这种沉重使他举步艰难,仿佛双足陷进了泥沼。——我这不是在故技重演吗?永山在心中自语,三个月前也是这么回事。当某个事件的阴影开始罩到他永山头上的时候,他选择了逃亡的道路。他想一走了事,抛弃了妻子、孩子,也抛弃了自己的人生。这样做的结果是使他在北海的偏僻鱼村里过了一阵寄人篱下的生活。现在,永山正在向曾经被自己抛弃的生活走回去。他已作好了思想准备,如果那充满杀机的魔爪向他伸来,那就和它斗下去。只要把这一切向检察厅摊开,他永山就算是夺回了过去,可以从那里为起点重新开始生活。可眼下他却要抛弃给了他这个决心的格罗,固然,就是回去照顾格罗怕也救不了它的命,因为格罗的病眼看已经很重了。可是抛下痛苦中的格罗顾自走,岂不是又重蹈三个月前的复辙?他返身走了回去。格罗躺在地上,在无力的阳光下,肚子急促地起伏着。它抬眼看看站在一旁的永山,但没有摇尾巴。永山拿出背囊里的东西,把格罗放了进去。格罗软答答地任他摆布,高烧夺走了它的力气。永山背着背囊走上公路,他站在路旁等过路的卡车。白糠镇也许有犬猫医院,但那地方离这里将近二十公里,走着去是吃不消的。几辆装满木材的卡车开过去了,可没有一辆停下来;又开过几辆畜产、渔业方面的卡车,也没有一辆肯停。世态炎凉,凭永山那副背囊里背着一条狗,两手托眷脏不拉几的毯子一类杂物的落魄相,本也是很难遇到热心人的。尽管如此,永山还是站着,站了个把钟头。正在他准备死心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永山向她说明了情况,上了车。那女人说她这是回带广市去的。她告诉永山带广有兽医,不妨上那儿去就医。可是一听永山说明格罗的病情,便答应帮他在白糠镇找找兽衣看。那女人说话很算数,进镇后开着车帮他找到了兽医。永山深深向她道过谢,和她分手了。兽医看了格罗的病情,立即诊断是肺炎。“能治好吗?”“能,注射些抗生素,住三、四天院就好了。”那中年兽医说完便作起注射的准备来。“呃,医生,这大概需要多少钱?”永山把自己正和狗一起旅行,身上只有一万元钱的事说了出来。“嗨呀,这倒真有些尴尬了。”医生苦笑着说:“按说一万元是不够的,不过既然如此,一万元就一万元吧。”“拜托了。”永山低头致谢。这一万元付了医疗费,他就分文全无了。出门时带了够吃三天的饭团和格罗的食料,这些东西吃完以后该怎么办?他有些担扰了,不过他决心闯一闯。他认为这是命运对他的第一次考验。他决定身无分文地继续出发,看最终到底是饿死在路旁还是闯出路来。他把格罗托付给兽医,出了大门。5白糠镇是个小镇。永山雄吉在海边的一个仓库后面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一日。永山被寒气冻醒了。他吃了一个用酱油煮成的饭团,朝镇里走去。那天,他找了一天工作。职业介绍所、机关、僻地福利中心、运输公司、渔船等有可能雇短工的地方都跑遍了,哪儿都不要人。那地方没有忙得连陌生人也想雇的企业。而且,凭他一身打扮,也很难引起人们的好感。只有一家运输公司告诉他说,如果明天来也许有两天的活儿可干,不过日工资只有两千元,不嫌少的话不妨一试。夜里他仍然在老地方露宿。天冷极了,朦胧中永山不住地做梦。他做了一个幸福时代的梦,可这个梦由于客观的刺激中断了。他又做起另一个梦:毛毯缝成的睡袋被雨和雪湿透了,冻得要命。他醒了。这三个月来永山为自己的无能吃尽了苦头。力气小,嘴又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怀疑起逃亡以前的生活是不是凭自己的能力得到的,他甚至怀疑这一定是有谁在无形中暗暗庇护自己。一定是的。小时候有父母庇护,踏进社会又有机关庇护,过去还以为自己是在凭自己的能力生活,这只是幻想。如今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个女人即使身无分文地离家出走照样能生活下去,男人中这样的人也很多。想到这点,永山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第二天他到那家运输公司去了。工作有,在运木材的卡车上当助手。永山在那里干了两天,活儿累极了。第三天没事干了,在拿四千元工钱时永山感到了屈辱。尽管自己是个衣衫褴褛、身份不明的人,可一天两千元的工资实在太少了。不过他没有让不满在脸上流露出来,要不是找了这两天的活,日子明天就该过不下去了。他道谢,走了。他去找兽医。也许是抗生素起了作甩吧,格罗的健康状况好极了。它被关在一间狭小的笼子里,一见永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欢声。兽医说格罗已经没有问题了,要永山把它带走。永山付了一万元,牵着格罗离开了兽医所。那天永山出镇走了五公里就露宿了,他生怕格罗太累了又要发烧。他在海滩上把在镇里买的筋肉烤熟了给格罗吃,他自己也尝了尝,硬得难以下咽,尽管如此他仍然吞了几块充饥。第二天走了将近十公里。走到哪儿都是单调的海岸景色。打开地图—看,这儿已靠近十胜的厚内。算来离开去来牛已走了近八十公里了,还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在等着他们。格罗精神很好,它好像很喜欢走路,永山认为它已经彻底恢复了健康。如今格罗和永山之间的距离感业已消失,永山发现格罗的双眼中已露出了信赖的神色。第二天他们一直走到大津。傍晚,他们在一个无名沼泽边露宿。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沼泽中有几只野鸭,格罗站在岸边看着野鸭。永山也在看,心想,要是能抓几只野鸭就好了。无论怎样节约,每天至少得花七百元,如果连这点最起码的能量也不补充,那是走不动路的。干了两天苦活挣来的钱只剩下不到两千元了,最多只能再对付三天。如果能抓到一只野鸭,至少能维持两天。他茫然地在心里打着算盘。突然格罗跳了起来,永山见状还以为格罗发疯了。只见格罗四肢同时离地地在原地跳着,跳了好一阵。永山想喊它,可一见格罗的样子狂得有些吓人,一时没有作声。格罗跳着跳着突然在苇丛里打起滚来,身子不住地原地扭动着。永山呆住了,以为格罗一定是捡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快要死了。格罗的扭动减缓了,四肢伸向空间颤抖着,紧接着又好像痛苦万分似地翻过身来,肚皮贴地爬着。永山从吃惊中清醒过来了。虽然没有什么急救的办法,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呀。他正要跨出步去,忽地又定住了。有三只野鸭被格罗的狂态吸引住了,向岸边游了过来。它们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看着岸边的格罗。格罗仍然在离野鸭很近的芦苇丛中装死,那三只野鸭想把格罗濒死的样子看得清楚一些,渐渐接近了岸边。格罗仍然痛苦地挣扎着。野鸭越走越近,大约只有二米左右的距离了。突然,格罗一个翻身跳了起来,朝野鸭猛扑上去。黄昏的池沼边响起了野鸭扑水的声音,叭嗒、叭嗒……。水沫飞溅,格罗跃入水中,不一会儿就一口咬住了一只野鸭的肢膀。野鸭没命地扑椤着翅膀,惨叫着。“咬住,格罗,别放开!”永山跑到水边。格罗咬着野鸭游近来。它爬上岸抖了抖身上的水,放下野鸭找了个更适当的部位咬住。野鸭已经死了。永山从格罗嘴里接过野鸭,选个地方点起了篝火。格罗在篝火旁躺着,舔着身子。永山剖好野鸭,把肉穿成一串放在火上烤着,看了看格罗——我捡了条好狗。他想。这条狗的前身,或者说是前历是什么?说起来倒也是,格罗似乎和普通的日本狗有点不同,它的身材像狼。永山从来没见过日本狗是垂着尾巴的。眼睛细长、骨架子高大的有纪州犬、柴犬等纯种日本犬,此外阿伊努犬、甲斐犬、秋田犬也是这种样子。可格罗和它们都不像,并且也不像洋狗的混血种。它也许是一条混有狼狗血统的日本杂种犬吧?且不管是什么,刚才表演出来的那一番本领怕是格罗的天赋吧?这种本领决不是教得出来的。永山感叹不已,自己算是捡到了一条极为珍贵的狗。——莫非它是猎狗?他忽然想到,即使是猎狗也不可能有刚才的本领。如果格罗是一条猎狗,那么为什么一条东京的狗会在北海道流浪这个疑团也就解开了。北海道的禁猎解冻比内地早四十五天,从十月一日起就开始了。每年有许多打猎爱好者蜂涌而至,格罗或许也是其中的一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它的主人……。洋狗的忠贞观念非常淡薄,在山里和主人一失散,不管什么人都会跟着去。在这一点上日本犬就截然不同了,而且它们的嗅觉也异常灵敏,很少听说有日本犬和主人失散的事。听说日本犬一发现和主人失散,马上会嗅着足迹一口气把主人找到。从格罗和主人的失散看,莫不是它的主人是遇上事故什么的死了?如果是因为某个原因失散的话,这么好一条狗,它的主人肯定会竭力寻找的。永山暗自庆幸没有抛弃格罗。这是个有力可靠的朋友,说不定就格罗来说永山倒反而是个包皮皮袱哩。永山嗅着野鸭肉散发出来的香味想到这点,不禁失笑了。他想,要是当时甩掉濒死的格罗自顾前进,如今在这里一个人露宿,那该有多么寂寞。6黄金道路。黄金道路指的是从十胜支厅广尾到日高支厅庶野,沿着襟裳岬东海岸伸展着的约三十公里的一段公路。这条路始建于1927年,历时九年才铺成。施工人员一大半是犯人,尽管如此,国家也投资了六十万元(此数系日本旧币,和前面出现过的万元不能同日而语。),因为算起来简直和用黄金铺设起来的差不多了,故被叫做黄金道路。永山带着格罗踏上黄金道路是十月二十七日。越过襟裳岬的只有这条黄金道路。暮色濑浓,永山找了个避风的岩洞做起过夜的准备。所谓准备其实也没什么事,吃完晚饭也就万事大吉了,他拿出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格罗分着吃完便钻进了睡袋。格罗也傍着他躺下了。从浅凹的岩洞里可以望见一块星空。永山想起心事来。怀里只剩下一张一千元的票子和几个零钱了,想靠这点钱走完剩下的四百公里是不可能的。翻过日高山脉就到样似镇了,必须在那儿挣几个吃饭钱。究竟能不能找到活几干?他担心地想。他累极了,睡意一会儿就淹没了他的不安。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个声音惊醒了。起初他还以为是作梦,是梦中听到的夜风的呜咽。他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强迫观念,几乎每天都要作被风、雨、雪袭击,怎么也找不到睡处的恶梦。有时候甚至雨点打在睡袋上,自己睡在大雨中。导致他做这样恶梦的原因是野外的寒气和害怕。那声音不是梦,就在他身边响着。月光如水,月光下可以看见格罗的身影。是格罗在呜呜地发威。前面是一片枞树林,格罗的低鸣是朝那里发出的。永山钻出睡袋,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们接近。格罗的低鸣非同寻常。月光下,粗大的尾巴慢慢地摆动着。——莫非是棕熊!自山脊梁骨一阵发寒,除了棕熊还能是什么!格罗的怒鸣可怕已极,对着狗的怒鸣还敢悍然接近的动物只有棕熊。永山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从书上读到过棕熊袭人的残忍习性。有的棕熊对人一击后便把还活着的人大摇大摆地扛回窝去。据说有一头棕熊撞开一家人家的墙,把一家五口人都吃了。那家人家的媳妇快临盆了,棕熊按倒那媳妇,只吃了她的肚子,事后还拿来一领席子把尸体盖上。对于棕熊所抱的恐怖感使永山的身体僵住了。棕熊跑起来比人快,若是拔脚就逃肯定会被它追上。何况眼下是在夜里,那就更无法逃出善于夜间视物的棕熊的手心了。那东西嗅出了对方是一人一狗逼近过来的。若是普通的熊早就躲开了,可食人熊是两码事。两条腿不怎么听使唤了。永山并不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他感到恐怖、绝望,快要瘫倒了。格罗仍在发威,声音猛烈到似乎连周围的岩壁都在震动。可是棕熊仍在向这里逼近,格罗那快要爆发到极端的怒鸣说明了这一点。永山爬出洞口。他终于鼓起了逃跑的勇气,虽然不知道棕熊在哪里,可要逃就得趁现在这个时机。记得哪里看到过这样的一段文字,说熊不会爬树的说法是不可信的。熊会爬上树来用它强有力的爪子把人一下子拽下去。若想逃命,那就只好逃到黄金道路上去。当永山爬到格罗旁边的时候,听到近旁的树丛里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永山怪叫一声,正想朝声音相反的方向逃去,眼前突然浮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挡住去路。那是一头棕熊。棕熊低低地怒号着。永山喊出一串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声音,一把拖住了身旁的一棵树。月光下那家伙看上去身体足足比永山大一倍。黑色的小山动了,劈头盖脸地朝永山扑来。棕熊的口臭如一股强风直扑永山而来,永山的意识渐渐模糊,心想,这下子肯定要葬身熊腹了。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声音,永山知道这是熊在猛击他借以护身的树。地面发出了震动。那棵树像是枯树,被拦腰击断了。永山的身子被震得飞了开去。在这以前,棕熊抓住了他的衣服。永山惨叫一声,以为被棕熊抓住了永山听到了格罗的怒号。格罗狠狠地咬住了那只熊爪,棕熊狂怒了,随着凶猛的怒号狠狠一甩胳臂,格罗被摔得飞出老远。这时永山已离开了棕熊,他知道这是衣服被撕破了才得以脱身的。永山没命地跑着,棕熊就在他身后用身子挤断枯枝追赶着。格罗绕到棕熊背后,勇敢地发起了进攻。它跳上熊背,抓住被摔下前的刹那间的时机狠狠地撕咬。棕熊仍然追着永山。格罗咬住棕熊的后肢,死命地把牙插迸肉里。棕熊终于耐不住了,放开永山转身对付格罗。那家伙稍稍一站,接着便像要一下把格罗击个粉碎似地扑了过去。格罗的动作是敏捷的,在动作上要比棕熊灵活一倍。它轻巧地躲过一击,又粗又大的尾巴飞快地甩动着,—面甩尾巴探着障碍物一面后退。要是后退时碰到障碍物那就完了,棕熊的一击足以使它血肉横飞。猎狗的本能在格罗的体内燃起了烈火。棕熊狂怒了,见一下没击中格罗,便咚咚咚地猛击大地威胁对方。它见这样仍然摆脱不了对方的纠缠,便一口咬住身旁的树叭喳叭喳把树干咬碎。格罗没有吠叫,只是从牙缝里低低的怒号。它连牙床都露了出来,穷凶极恶,形同恶鬼。棕熊发狂了,追着东一窜西一跳的格罗乱七八糟地瞎闯一阵,最后死了心。对方可不像人那样可以任它摆布。格罗目送着小山似的棕熊跑进树林深处,呲着的牙也收起来了。永山已逃上黄金道路。脚下就是拍岸的波涛,如果棕熊冲下来,他准备跳海逃生。格罗从山坡上下来了,没见棕熊的影子。永山抱住了格罗的脖子,用拥抱的方式把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谢告诉格罗。他就这样抱着它持续了好大一会儿。格罗并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神色,只是默默地让他抱着。“走吧,格罗。”永山开步走了,睡袋和背囊还留在岩洞里。他没有勇气回去拿,就是天亮以后也是这样。说不定那头棕熊还埋伏在什么地方。想到这里他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可不希望再和棕熊打交道了,尽管留在山洞里的东西对他说是最宝贵的,也只好放弃了。衣服被撕破了,放在睡袋里的一千元钞票和零钱丢在山洞里,要是不回去找那就身无分文了,可是永山还是不想回去。棕熊的口臭、怒号已渗透了他整个身心。算了,这几个钱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花光的。永山疲惫不堪地在冷清的黄金道路上走着,他必须这样走到天亮。不,也许要一直走到明天早晨。要找活儿只能去襟裳岬,这里离襟裳岬还有四十公里,他知道在途中经过的村子里是找不到可以糊口的活儿的。他走着,真想大哭一场。格罗默默地走着。此刻看着格罗的样子,永山心里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更深了。他们彼此都一样,前途上见不到一丝光明。一文不名地步行四十公里,能走到吗?饥饿到明天早上就会开始无情地折磨他们,如果找不到吃的,那就只能饿倒在路旁了。步行的距离和吃进的能量是成正比的,能源一断,连走一步都难。格罗冒死把自己从濒死的险境中救了出来,可自己竟连给格罗吃点好东西表表感激之情的能力都没有!永山为此感到极其伤心。仿佛是被拍打在路基上的波涛声催促着,永山和格罗默默地走在冻结的路面上。女人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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