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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 家族 第五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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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了奶奶——也许很长时间。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的,我会在你高兴的时候把你接到平原上。我永远是奶奶的孩子……”宁珂的嗓子有些哑。他停住了。
  阿萍摇着头:“你走吧。我知道你迟早会离开爷爷奶奶。不要牵挂我。我只担心你遇到危险。我和你爷爷都知道,你急着离开我们,可不光是因为有那个姑娘……”
  “奶奶!奶奶……”
  他想阻止她这样说。可阿萍仍旧说下去:“我们知道你在做别的事情。孩子,爷爷和奶奶的心用到了,你自己看着吧,奶奶等你回来,她让你平平安安!”
  “我全记住了。”
  ……宁珂的一生中,这是一次最重要的转折。他被批准去殷弓的八一支队了,身份是副政委。但他被叮咛:不准擅自脱离宁周义,要始终与他保持密切联系;宁珂的公开身份仍然不变。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从此走向了平原,走向了那个海滨城市,还有那个祖居地——苍苍莽莽的大山之中。所以他虽然表面上只说要去看望那位姑娘,却在不自觉间加重了告别的语气。他心中充满了兴奋与悲酸交织的情感。在这座花园楼房中,他惟一依恋的人就是阿萍奶奶了。
  陪他一起到殷弓队伍去的是许予明。
  自从许予明与宁缬搅到一起之后,宁珂就陷入了新的矛盾之中。他认为许予明为了她不惜冒险进入宁府,是一次将个人欢乐置于组织和事业之上的荒唐行为,是绝对不能苟同的。他当面严厉指责了许予明,并表示他将以适当的方式、在适当的时机向上报告。许予明不停地叹息,说自己一定会克制自己的情感——尽最大的努力、下铁定的决心,请宁珂暂不要那样做。他的忠诚不须怀疑。宁珂一时无语。许予明长长叹息,跺脚,说:“你如果知道她的魅力就好了,你当然不会知道。任何人都难以抵挡她的热情,她像火焰一样,我的宁珂同志!”
  许予明闪动着泪花。
  第二天深夜,他们一起出发了。许予明走得无声无息,他向宁缬隐去了这一次行动路线。这是宁珂非常满意的。
  可是热恋中的女人有着不可思议的嗅觉和判断力。他们两人沿着半岛铁路线转到了东部小城,在那个老太太的花园洋房中会见了一位同志;当他们耽搁三日之后出现在去山区的旅途上时,宁缬也正在奔赴半岛的途中。
  她疯迷一般寻找许予明,出发之前一夜夜哭泣。她对阿萍嚷着:“阿猫妈!那个人失踪了。他不会不言一声抛下我,他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我想他是和小珂子一起走开的……”
  她哭得太惨了,一对巨大的乳房耸动着,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有可怕的什么爆发出来。阿萍不知道许予明的去向,但她知道孙子是去海边城市找他的姑娘去了。宁缬得知这个之后,几乎不假思索地决定也去那个城市,她认定心上人是与宁珂在一起的。

  她出发时准备了大小十二个包皮裹,其中有换穿的衣服:旗袍、中式短衣、西装,甚至还有绣了花的各色内衣。有口香糖、人参茶,男人喜爱的滋补药、黑色膏丹。她在最后封箱时灵机一动,又装进了一副手铐;或许在特别的时刻里需要给心爱的人一点颜色看看,把他铐上,锁到一个地方——对于一个不辞而别的热恋者,这样的防范也许并非是多余的。那副手铐是她小时候跟一个卫兵找来玩的,一直放在自己的杂物中,这一回终于派了用场。
  她隐隐觉得这一次远行非同小可,好像要赶赴一场盛宴似的,真值得自己好好打点一下。宁周义虽然对女儿不存任何希望,但见她这样仓促和大事张罗也还是吃惊不小,反复盘问,她只说回老家看母亲去。阿萍心中有数,但对宁缬的事她是从不多言的。
  出于安全的考虑,宁周义让一个士兵护送她,并给沿途站店通了电话。
  宁缬一路飞快地赶到了那个海滨城市,先到海港,金志港长倾尽全力接待这个花枝招展的胖小姐。她感兴趣的只是宁珂是否带一个男人到过这个城市,还有他们在这个城市的行踪、宁珂钟爱的女人等等。金志全不清楚,但他说宁珂从来都是曲府的客人,他一定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宁缬马上拍了一下脑瓜,说想起来了,她听说过一个姓曲的姑娘,“听说她一天到晚站在玉兰花树下?”港长被这奇怪的发问逗笑了。
  宁缬很快找到了曲府大院。她的一身叮当作响的首饰让前来引路的使女吓了一跳。她说是来找侄儿的,又说要见见侄儿媳妇。曲府最先听到这个的是小慧子,她吓得捂住了嘴巴,马上跑去报告了曲?。
  曲?在一个书房里热情接待了宁缬。宁缬前前后后端量了她一会儿,最后点头说:“我侄儿的眼力不错,你的脸庞儿身段儿,哪儿都好。就是*小了一点。你要知道,这在新派男人眼里是不时兴的……”
  曲?羞得手里的茶具差点跌落到地板上。她慌慌地叫了一声:“姑姑!……”
  “哎——!”宁缬得意地答了一声,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又把腿扳起来盘了,身子一摇一摇说,“多怕羞的大姑娘,一看就知道没经什么事儿。我好几年前就不在乎什么了……”
  曲?让旁边的小慧子忙别的去——她一直合不上嘴巴。
  宁缬在曲府待了几天,没有等到她要找的人,就离开了。她说要回山里的宁家,如果这边有了信儿,千万催人去告诉一声,她会给报信的人一副银镯子的。
  这期间曲?一直没有让父亲知道这件事,她和小慧子、淑嫂几个人与她周旋,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八一支队仍然驻扎在山区。现在的环境比过去并没有明显好转,自从黑马镇大劫之后,外国人的军队只与官军交过几次火,而八司令一度与官军两不相扰。官军要给外国军队一次重创的消息传得很盛,但总也不见实施。这期间的海滨城市、海港码头,却遭到了敌人两次轰炸。平原上的民众盼望八一支队早日下山,而某些武装力量却神秘地叫嚷,那支队伍敢于下山入海,就有大鲨鱼一口把他们吞进肚里。谁是这样的大鲨鱼?殷弓听了气得脸色红涨,发誓要尽快返回平原。可是部队的装备给养一直不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善,于是他特别盼望一个人的到来。

  这个人就是宁珂。关于他的“副政委”的任命,这之前殷弓一直不感兴趣,所以事情一拖再拖,后来是殷弓自己改变了主意,才有了现在的结果。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殷弓一等到许予明和宁珂,就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计划。他希望宁珂除了继续与曲府和港上势力加紧联络之外,还要在宁家大院做做文章——以宁家在当地的声望,成立一支民团不难;这样一方面可以借助宁家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可以从官军的武装中拉来一些枪支,关键时刻策应八一支队。
  这个计划太大胆了,许予明和宁珂都拿不定主意,主张汇报上级待定。殷弓很不高兴,最后勉强同意,还是主张宁珂先回老家活动一下。宁珂想不到来支队后的第一个任务竟是这样沉重,但他还是服从了殷弓。他多么急于去那个港城啊,没有办法,只有先回宁家大院了——他料定今后会有不少时间往返于山区老家的路上,这真是一个人奇特的命运哪。
  许予明与宁珂一起。他们都没有想到一个人正在那儿望眼欲穿地期待着——她一夜夜失眠,呼叫着他的名字,对母亲李家芬子说,她这会儿大约要死了,大概不会活到第二年春天。她说再要等不来那个人,她就去找“老雕”了——那个人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兵营中,他时常来大院里骚扰,已经在使女们中间惹出了不少事儿。宁缬回来后当然对这些时有所闻,发狠说要把他杀了。尽管这样,她还是嚷着:“我要找‘老雕’了,我就要去了!”
  这天傍晚宁缬正陪母亲在一棵抱栎下坐着,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桑葚儿。突然她猛地站了起来,抬腿就往边门那儿跑去。原来许予明和宁珂刚刚走进来,一下就被她看到了。宁珂心里有说不出的惊愕和后悔,而许予明差一点跳起来。
  李家芬子被宁珂搀着一起往回走。可是那边的宁缬连拖带拉地把许予明扯到他们面前,嚷着:“妈,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帅小伙子——你得好好看看他哩!”
  宁缬在大院里闹得鸡飞狗跳,说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她比许予明泼辣一倍,而且总是对他的羞涩感到费解。她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这个英俊的男子时,对方眼里放出的光亮,心里得意地说:就是嘛,没有哪个男人会看不见我。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刻,她感到他情浓似海,有一副无比柔细的心肠。她再也忍不住,常常粗暴地给他揪去了衣服。事后她才发现这个男人浑身上下的伤疤,立刻震惊地问:你是干什么营生的?他淡淡地答:我是身经百难的商人。

  想不到宁家大院有这么好的一个春天,满院里的抱栎都展开了叶子,它的不起眼的米粒似的小花儿吐放着特异的香气。这种气味使人常常在一大早就不能支持,老想干点什么才好。问荆开始伸长了黑褐色的茎秆,它像一条苏醒的爬行动物在泥土上蠕动,旁边是密密的牛筋草、北方野青茅。迎春花已经到了最灿烂的时候,它们在墙下和花坛中翻涌着。宁缬和许予明手挽手地穿行在大院里,对四面射来的目光毫不在意。他们除了在院里游玩,还到北面的河滩上去……许予明对宁珂的劝阻已经不那么放在心上了,还说这等于是他的假期休整;说宁珂正好为那个重要任务做做准备,他与宁缬这样也是个掩护呢。宁珂气得差点跟他动拳头。
  一天傍晚,太阳眼看就要落了,宁缬突然从边门上跑进来,一进门就喊宁珂。宁珂见她有些慌,衣服挂满了草屑,就问怎么了?她说你快些去看看吧,他们在河滩上与“老雕”遭遇了,两个男人正要为她决斗呢!“他们很洋派呢!我也不知怎样好……”宁缬带着哭腔说。
  宁珂不听她再嚷,拉上她就跑。他隐隐约约觉得事情到了一个危险关头,该是这位战友悬崖勒马之时了。
  河滩上一片火红。长满了上一个季节的焦干的紫羊矛在晚霞中像烧着了一样,风中卷动的矛尖尖就是火舌。他们老远就看到了两个男人站在那儿飞快挥手,他们都拤了腰,两个人的腿都很长。其中的一个穿了军装,那就是“老雕”了。宁珂和缬子喊了他们一声,他们往这边瞥一瞥却飞快地跑开了,再不停歇。
  宁珂与缬子追上去。
  那两个男人大概已经约定好了什么,他们跑得越来越快,一头钻入了河那边的松林。
  就在宁珂帮助缬子跨过浅浅一道水流的一刻,他们都同时听到了枪声:很哑很钝的两声;接着又是一声。
  “妈呀!妈妈呀!”宁缬尖叫了一声。
  他们快速地迎着枪响的地方跑去了……许予明垂着头从一棵黑松下走出,双手颤抖。他脸色苍白,见了宁缬狠狠一跺脚:“他打黑枪,打了我两枪,我只还了他一枪!老天作证……”
  一片白顶早熟禾上面躺着“老雕”。他的军帽脱落在一边,手中的枪微微松了;像睡着了一般,他闭着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齐齐地竖起;只有很少的血从脑侧流出,染红了巴掌大的一块沙土。
  宁缬掩着嘴巴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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