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那片星空那片海 - Chapter 10如何打败时间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Chapter 10如何打败时间
  你在楼下,凭栏临风。我在楼上,临窗望月。两处断肠,却为一种相思。
  我和吴居蓝从山上下来时,远远地就看到院墙外竟然架着一个梯子,院门虚虚地掩着。
  我怒了,这些贼也太猖狂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随手从路旁捡了根结实的树棍,冲进院子,看到人就打。
  “哎哟——”江易盛边躲边回头。
  我傻了,立即把棍子扔掉,“我……以为又是小偷。你怎么翻到我家里来了?”
  江易盛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翻进了你家里?你告诉我,你怎么不在家?我打你手机关机,敲门没有人开门,我当然要翻进来看一下!你不是和我说你会在家睡觉吗?出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我抱歉地说:“我的手机掉进海里了,接不到你的电话,也没有办法打电话通知你。”
  “那你出门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出门时手机总没有掉进海里吧?”
  我心虚地说:“对不起,我去找吴居蓝了,怕你会阻止我,就没告诉你。”
  “我能不阻止你吗?黑灯瞎火的,你能到哪里去找人?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去找吴居蓝,但你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告诉你,就算吴居蓝在这里,他也得阻止你!”
  我求救地回头去看吴居蓝,吴居蓝却倚着院门,凉凉地说:“骂得好!”
  江易盛这才看到吴居蓝,愣了一愣,惊喜地说:“吴大哥,你回来了?”
  吴居蓝微笑着,温和地说:“回来了。”
  江易盛看到他脚上包皮皮着我的外套,关心地问:“你脚受伤了?”
  “没有,丢了一只鞋子。”吴居蓝说着话,坐到厨房外的石阶上,解开了脚上的外套。
  江易盛放下心来,对我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真把吴大哥找回来了。”
  没等我得意,吴居蓝说:“没有她,我也会回来的。”
  我瘪着嘴,从客厅的屋檐下拿了一双拖鞋,放到吴居蓝脚前,转身进了厨房。
  江易盛对吴居蓝说:“你平安回来就好。那四个歹徒……”
  “我跳下海后,他们应该逃走了。”
  江易盛满面震惊地问:“你从鹰嘴崖上跳下了海?”
  “嗯。”
  从鹰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无事?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我耸耸肩,表示我们要习惯吴居蓝的奇特。
  江易盛问:“要报警吗?”
  吴居蓝说:“算了!”
  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觉得只能算了。吴居蓝的身份有点麻烦,而且那些人没有造成实际伤害,就算报了警,估计也没多大用处。
  吴居蓝看到我在厨房里东翻西找,他说:“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我拿着饼干说:“我饿了,吃点东西就去换衣服。”
  吴居蓝对江易盛说:“我去做早饭,你要早上没吃,一起吃吧!”
  我忙说:“不用麻烦,我随便找点吃的就行。”
  吴居蓝淡淡说:“你能随便,我不能。”
  我被吴居蓝赶出厨房,去洗热水澡。
  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穿上干净的衣服出来,吴居蓝已经做好三碗阳春面,还熬了一碗姜汤。
  我把一碗面吃得一点不剩。
  吴居蓝问:“昨天你没好好吃饭吗?”
  江易盛冷哼,张嘴就要说话。
  桌子下,我一脚踩到江易盛的脚上,江易盛不吭声了。
  我端起姜汤,笑眯眯地说:“是你做的面太好吃了。”
  吴居蓝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不要用脚踩着江易盛,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
  我大窘,立即乖乖地把脚缩了回去。
  江易盛哧哧地笑,“小时候,我们三个,人人都认为大头和我最坏,可我们是明着嚣张坏,小螺是蔫坏蔫坏的,我们干的很多坏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我振振有词地说:“那些可不叫坏事,那叫合理的报复和反抗。”谁叫我斗争经验丰富呢?从继父斗到继母,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曲线斗争、背后捅刀。
  江易盛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对吴居蓝说:“我十一岁那年,爸爸突然精神病发作,变成了疯子。这成了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之前我是多才多艺、聪明优秀的乖乖好学生,老师喜欢、同学羡慕;之后大家提起我时都变得很古怪,老师的喜欢变成了怜悯,同学们也不再羡慕我,常常会叫我‘疯子’,似乎我越聪明就代表我神经越不正常,越有可能变成疯子……”
  我打断了江易盛的话,温和地说:“怎么突然提起这些事?”
  江易盛朝我笑了笑,继续对吴居蓝说:“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被人赞美、被人羡慕,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么急剧的人生意外,变得寡言少语、自暴自弃。被人骂时,只会默默忍受,想着我反正迟早真的会变成个疯子,什么都无所谓。那时候,我妈妈很痛苦,还要带着爸爸四处求医,根本没有精力留意我;老师和同学都认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我的变化理所当然,只有一个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同学认为我不应该这样。她骂跑了所有叫我‘疯子’的同学,自说自话地宣布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理她,她却死皮赖脸地缠上了我,直到把我缠得没有办法,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她带着我这个乖乖好学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还煽动我连跳了三级,我觉得我已经疯了,对于会不会变成疯子彻底放弃了纠结。”
  江易盛笑嘻嘻地问吴居蓝:“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就是那个现在正在死皮赖脸地纠缠你的女人!”
  我说:“喂!别自言自语当我不存在好不好?”
  江易盛收敛了笑意,对吴居蓝严肃地说:“对我而言,小螺是朋友,也是亲人;是依靠,也是牵挂。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飞车抢劫、入室盗窃、深夜遇袭,已经发生了三次,如果这些事和你有关,请不要再有第四次!”
  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脚,示意他赶紧闭嘴。江易盛却完全不理我,一直表情严肃地看着吴居蓝。
  吴居蓝说:“我现在不能保证类似的事不会发生第四次,但我可以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在场,小螺会平安。”
  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吴居蓝一瞬,笑起来,又恢复了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样子,一边起身,一边说:“两位,我去上班了!听说医院会从国外来一个漂亮的女医生做交流,你们有空时,帮我准备几份能令人惊喜的情人套餐,我想约她吃饭。”
  我忙说:“神医,记得让你朋友帮忙继续追查那两个小偷。”
  “知道。”
  目送着江易盛离开后,我对吴居蓝说:“江易盛刚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现在也只是猜测这三件倒霉的事应该有关联,不是偶然事件。”
  吴居蓝说:“你们的猜测完全正确。”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上次说,抢你钱的人手上长了个黑色的痦子?”
  “是!”我伸出手大概比画了一下那个痦子的位置。
  吴居蓝说:“在鹰嘴崖袭击我们的那四个人,有一个人的手上,在同样的位置,也长了一个痦子。”
  没想到这个小细节帮助我们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看来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伙人所为,他们肯定别有所图。
  我小心翼翼地问:“吴居蓝,你以前……有没有很讨厌你、很恨你的人?”
  “有!”吴居蓝十分肯定坦白。
  我心里一揪,正想细问,吴居蓝又说:“不过,他们应该都死了。”
  我失声惊问:“死了?”
  “这次我上岸,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你。待在陆地上的时间有限,认识的人也很有限,除了周不闻,应该再没有人讨厌我了。”吴居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可不想和他讨论这事,赶紧继续问:“那以前呢?”
  “我上一次上岸做人,我想想,应该是……公历纪元1838年,本来想多住几年,但1865年发生了点意外,我就回到了海里。”吴居蓝轻描淡写地说:“那次我是在欧洲登陆的,在欧洲住了十几年后,随船去了新大陆,在纽约定居。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执着的后代,也应该远在地球的另一边,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
  我风中凌乱了,整个人呈石化状态,呆看着吴居蓝。他说一八、一八几几年?欧洲大陆?新大陆?他是认真的吗?
  吴居蓝无声叹息,“小螺,我说的都是实话,这就是我。我不是合适的人,你应该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侣……”
  我脑子混乱,脾气也变得暴躁了,“闭嘴!我应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
  吴居蓝真的闭上了嘴巴,默默收拾好碗筷,去厨房洗碗。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走到厨房门口说:“吴居蓝,你刚才是故意的!同样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换一种温和的方式告诉我,却故意吓唬我!我告诉你,你所有的伎俩都不会有用的,我绝不会被你吓跑!”
  我说完,立即转身,走向客厅。
  连着两夜没有睡觉,我头痛欲裂,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战我的承受极限,脑子里的每根神经似乎都受了刺激,完全不受控制,纷纷扰扰地闹着,让我没有一丝睡意。
  我拿出给客人准备的高度白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玻璃杯,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下。
  烈酒像一团火焰般从喉咙滚落到胃里,让我的五脏六腑都有一种灼热感,我的精神渐渐松弛下来。
  我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无力地倒在床上,连被子都没有盖,就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将睡未睡时,我感觉到吴居蓝抱起我的头,让我躺到枕头上,又帮我盖好了被子。
  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甚至想抱抱他,但醉酒的美妙之处,或者说可恨之处就在于: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偏偏神经元和身体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就是掌控不了身体。
  吴居蓝轻柔地抚过我的头发和脸颊,我努力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他冰凉的掌心,表达着不舍和依恋。
  吴居蓝没有抽走手,让我就这样一直贴着,直到我微笑着,彻底昏睡了过去。
  晚上七点多,我醒了。
  竟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肯定要睡不着了,难道我要过美国时间吗?
  美国,1865年,十九世纪的纽约……距今到底多少年了?
  我盯着屋顶,发了半晌呆,决定……还是先去吃晚饭吧!
  我洗漱完,扎了个马尾,踢踢踏踏地跑下楼,“吴居蓝!”
  “吴、居、蓝!”
  客厅里传来江易盛的声音,他学着我阴阳怪气地叫。
  我郁闷地说:“你怎么又来蹭饭了?”
  “我乐意!”江易盛手里拿着一杯红酒,腿架在茶几上,没个正形地歪在沙发上。

  我对吴居蓝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不用特意给我做,你们剩下什么,我就吃什么。”
  吴居蓝转身去了厨房。
  江易盛把一部新手机递给我,“我中午去买的,还是你以前的号码,吴大哥的也是。你给我一部手机的钱就好了,你的算是生日礼物。”
  我笑嘻嘻地接过,“谢谢!吴居蓝的手机呢?给他看过了吗?”
  “看过了。”江易盛指了指沙发转角处的圆几,上面放着一部手机,“你们俩丢手机的速度,真的很霸气侧漏!”
  我没有理会他的讥嘲,拿起吴居蓝的手机和我的对比了一下,机型一样,只是颜色不一样。我满意地说:“情侣机,朕心甚慰!”
  江易盛不屑,“你那么点小心思,很难猜吗?”
  我不吭声,忙着把我的手机号码存到吴居蓝的手机里,又把他的手机铃声调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我的选择无关审美和喜好,只有一个标准,铃声够响、够长,保证我给吴居蓝打电话时,他肯定能听到。
  江易盛等我忙完了,把一个文件夹递给我,“我刚让吴大哥看过了,他完全不认识他们,也想不出来任何相关的信息。”
  我翻看着,是那两个小偷的个人信息,以及帮他们做取保候审的律师和保证人的信息。
  一行行仔细看过去,我也没看出任何疑点。普通的小偷,普通的犯罪,保证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律师是她聘请的。
  我叹了口气,合上文件夹,“这两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们不说,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别着急,这才刚开始追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江易盛说。
  “我不着急,着急的应该是那些人。如果我的猜测正确,他们一定有所图,一定会发生第四件倒霉的事。”我拍拍文件夹,“既然暂时查不出什么,就守株待兔吧!”
  虽然我说了别麻烦,吴居蓝还是开了火,给我做了一碗水晶虾仁炒饭。
  他端着饭走进客厅时,我正好对江易盛说:“那些坏人不是冲着吴居蓝来的,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为什么这么推测?”江易盛问。
  我瞟了吴居蓝一眼,说:“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坏人不是冲着吴居蓝来的。既然排除了他,那就只可能是我了。”
  “把你的充足理由说出来听听。”
  “我不想告诉你。”
  江易盛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沉大小姐,你应该很清楚,那些人究竟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吴居蓝来的,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处理方式。这么重要的判断,你不告诉我?也许你的判断里就有线索!”
  我蛮横地说:“反正我是有理由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江易盛话是对着我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吴居蓝,“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问题,而是起码的分析和逻辑。你和吴居蓝比起来,当然是吴居蓝更像是会惹麻烦的人。”
  我苦笑着说:“可是这次惹麻烦的人真的是我,虽然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判断理由等我想说时我会告诉你。”
  江易盛说:“好,我不追问你理由了,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冲着你来的。”他一仰头,喝干净了红酒,放下杯子对吴居蓝说:“在查清楚一切前,别让小螺单独待着。”他站起身,对我们挥挥手,“我回家了。”
  我端起炒饭默默地吃着,吴居蓝坐在沙发另一头,静静地翻看着一本书。
  我偷偷地瞄了几眼,发现是纪伯伦的《先知》,心里不禁窃喜,因为纪伯伦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吴居蓝喜欢看我喜欢的书,就好像在这无从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发现了一点我和他的牵绊,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让人欣喜。
  等吃饱后,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对吴居蓝说:“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吴居蓝没有一点愧疚感,他一边看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建议:“你可以给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他。吴居蓝不为所动,淡定地翻着书,任由我瞪。
  我瞪着瞪着,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细细地打量,从头仔细看到脚,完完全全看不出一点异样。
  如果不是吴居蓝时时刻刻逼着我去面对这个事实,我恐怕会很快忘记昨晚的所见吧!因为我在心理上并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暗暗庆幸着他每月只有一夜会变成……一条鱼。
  我知道,吴居蓝不是不喜欢我,只是除了喜欢,他还有很多要考虑的现实,任何一个我猜到或者压根儿没猜到的现实,都有可能让他止步。
  吴居蓝说:“下个月圆之夜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当时,他话没有说完,我想当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现在,我才明白,他压根儿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继续说,不是话未尽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觉得不应该有下文了。
  这个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强要来的!但是,既然没脸没皮地要到了,我就没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关系的开始都会有怀疑和不确定,因为我们早过了相信“真爱无敌”和“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龄了。有怀疑和不确定是正常的,那是对自己更负责的态度,所以才要谈恋爱和交往,谈来谈去,交来往去,一点点了解,一点点判断,一点点信任,甚至一点点妥协,一点点包皮皮容,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经对这个世界充满悲观和不相信了。吴居蓝年龄比我大,经历比我复杂,我允许他有更多一点的怀疑和不确定。只要他还喜欢我,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我们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我坐到了吴居蓝身旁,轻轻地叫了一声“吴居蓝”,表明我有话想说。
  吴居蓝合上了书,把书放到茶几上,平静地看向我。
  我试探地握住了吴居蓝的手,他没有排斥,可也没有回应,目光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看着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对他而言,我的触碰,别说心动涟漪,就连烦恼困扰都不配给他造成。
  如果换成别的女孩,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没脸没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挠他的掌心,他一直没有反应,我就一直挠下去,挠啊挠啊,挠啊挠啊……吴居蓝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没完没了的撩拨。
  我心里暗乐,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我们聊天吧!”
  “聊什么?”
  “随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对我的事情感兴趣,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吴居蓝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这么快就不再逃避,决定面对一切。他盯着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年龄。”
  吴居蓝说:“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谓山中无日月,你们计算时间的方式对我没有意义。”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你上一次登上陆地是1838年,在欧洲。你一共上了几次陆地?”
  “现在的这一次,1838年的一次,还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经历还算简单!我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第一次登上陆地是什么时候?”
  “开元八年。”
  我没有再问“在哪里”,因为这种年号纪年的方法,还有“开元”两个字,只要读过一点历史书的中国人都知道。虽然已经预做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我还是被惊住了。
  我愣愣出了会儿神,猛地跳起来,跑到书房,抽出《唐诗鉴赏辞典》,翻到王维的那首诗,一行行地快速读着:
  青青山上松,
  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
  心相忆,
  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
  亭亭迥出浮云间。
  终于、终于……我明白了!当日吴居蓝的轻轻一叹,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尽在不言中”的感觉,而是真的千古光阴,尽付一叹。
  我状若疯狂,急急忙忙地扔下书,匆匆坐到电脑桌前,搜索王维: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
  我刚想搜开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吴居蓝走到我身后,说:“开元八年,公元720年。”
  吴居蓝进入长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那一年,王维十九岁,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诗酒年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如烟,都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你认识王维?”
  “嗯。”
  难怪我当时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听着很奇怪。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原来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岁,正是“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的年少飞扬。
  那时的吴居蓝也是这样的吧?风华正茂、诗酒当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喃喃问:“你认识李白?”
  “喝过几次酒,比过几次剑。”
  “杜甫呢?”
  “因为容颜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处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见过子美。”
  吴居蓝的表情、语气都很平淡,我却不敢再问。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从歌舞升平到天下殇痛,隔着千年光阴读去,都觉得惊心动魄,难过惋惜,何况身处其间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为什么不回到海里?”
  吴居蓝淡淡而笑,“那时的我太年轻,又是第一次在陆地上生活,稀里糊涂太过投入,什么事我都无能为力,却又什么都放不下。”
  “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我从舟山群岛乘船,东渡日本去寻访故人。我到日本时,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后,回到了海里。”
  从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兴衰、悲欢离合,看着无数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还是“风流肯落他人后”,都成了皑皑白骨,对寿命漫长、一直不老的吴居蓝而言,应该相当于过了几生几世,难怪他看什么都波澜不兴、无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千年之后,才会再次登上陆地,还是一块全无记忆的大陆,那些镌刻于记忆中的欢笑和悲伤都太过沉重了!

  我走到吴居蓝身前,温柔地抱住了他。
  吴居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你不怕吗?”他的声音和他的体温一样冰凉,好似带着千年时光的沧桑和沉重。
  我的头伏在他怀里,双臂用力抱紧他,希望我的温暖能融化一点点他的冰凉,“令我畏惧的是时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见、触得到的是我,不是时光。现在你还年轻,觉得无所谓,可十年、二十年后呢?我依旧是现在这样,你会变成什么样?”吴居蓝一动不动地站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言辞却犀利得像冰锥,似乎要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这一瞬间,我真恨吴居蓝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让我有半点糊涂,也不肯让我有半点逃避,总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感情,但是,他却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开,逼迫我放弃自己的感情,放弃他!
  我沉默了良久说:“我会变老、变丑。”
  “我不可能在一地长居,你必须跟着我颠沛流离,没有朋友,没有家,到那时,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梦。又老又丑的你会恨我、畏惧我,想尽办法逃离我。”吴居蓝一边说着残忍的话,一边微笑着推开了我。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离开,但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凉。
  “沉螺,不要把你短暂的生命浪费在我身上,去寻找真正适合你的男人!”吴居蓝冷漠绝情地用力拽开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谁针对你,确认和我没有关系后,我就会离开,你就当遇见我的事是一场梦吧!”
  我晕晕沉沉,像梦游一样走出了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
  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闷,“唰唰”几下,拉开了所有窗帘,打开了所有窗户。清凉的晚风一下子全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飞了起来,窗帘也哗哗地飘着。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长长久久地看着天上那轮圆月。
  千年前的那轮月亮应该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却不行,生老病死,一个都逃不过。女子的芳华更是有限,十年后,我三十六岁,如果保养得好,还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二十年后呢?四十六岁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五十岁的女人又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和寿命漫长、容颜不老的吴居蓝站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中国最美的爱情誓言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连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还是恋人的手吗?
  我悲伤无奈地苦笑起来。
  自以为鼓足了所有勇气,信心满满地面对这份感情,下定决心不管我和他之间有多少怀疑和不确定,我们都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最大问题就是“时间”。
  我该用什么来打败时间?
  这个问题,连拥有千年智慧,几乎无所不能的吴居蓝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才会故意尖刻地说出“又老又丑的你”这样的话来伤害我,逼着我放弃。
  理智上,我认同吴居蓝的决定。既然未来是一条越走越窄的死路,注定会伤害到所有人,的确应该选择放弃。
  但是,感情上,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愿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子,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风越凉,我却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着凉风。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一时间涕泗横流、十分狼狈,不得不站起来去抽面巾纸。
  擦完鼻子,我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还差十几分钟就凌晨四点了。
  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在窗口坐了六七个小时,难怪冻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经失灵了,竟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冷。
  我靠着窗台,看着窗外:月光下,龙吐珠花皎皎洁洁,随风而动;九里香堆云积雪,暗香袭人。
  我想起了吴居蓝慵懒地坐在花丛间,静看落花蹁跹的样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我不是吴居蓝,没有他的理智,更没有他对人对己的冷酷。也许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没有办法想清楚,究竟是应该理智地放弃,还是应该顺心地坚持。
  但是,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不管我怎么想,吴居蓝似乎都已经做了决定……
  突然,我心中一动。
  吴居蓝逼我放弃,他放弃了吗?
  在说了那么多冷酷的话,明知道会伤害到我后,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个吗?
  刹那间,我做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把无法决定的事情交给了命运去决定——
  如果我此时出声叫吴居蓝,他回应了,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不许放弃!如果他没有回应,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应该……放弃了!
  我把头凑到窗户前,手拢在嘴边,想要叫他。可是,我紧张得手脚发软,心咚咚乱跳,嗓子干涩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运、我的未来都压在一声轻唤上吗?
  万一、万一……他早已熟睡,根本听不到,或者他听到了,却不愿意回应我呢?
  我深吸了几口气,才略微平静了一点。
  恐惧纠结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对着窗外的迷蒙夜色,轻轻地叫:“吴、吴……吴居蓝。”因为太过忐忑紧张,我的声音听上去又沙又哑,还带着些颤抖。
  本来,我以为我要经历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个答案,结果完全没有想到,我的声音刚落,就听到了吴居蓝的声音从楼下的窗口传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满面惊愕地愣住了。
  一瞬后,我一边捂着嘴,激动喜悦地笑着,一边瘫软无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脸,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流下。
  你在楼下,凭栏临风。
  我在楼上,临窗望月。
  两处断肠,却为一种相思。
  你让我放弃?
  不!我不放弃!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面低泣,吴居蓝竟然从窗户外无声无息地飞掠了进来。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冲过来,搂住我,“你哪里不舒服?”
  我抱着他,一边摇头,一边只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开心、太喜悦,为他的心有挂碍,为他的牵肠挂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没好气地说:“你发烧了!现在知道难受了,吹冷风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声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边帮我把脉,一边柔声问:“哪里难受?”
  我摇头,哽咽着说:“没有,哪里都不难受。”
  他不解,“不难受你哭什么?”
  我又哭又笑地说:“因为你听到了我的叫声,因为你也睡不着……”
  吴居蓝似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神色一敛,眉目间又挂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脉的手,冷冷地说:“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替我盖好被子,转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红着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无奈地说:“我去拿退烧药。”
  我放开了手,他先把窗户全部关好,窗帘全部拉上,才下楼去拿药。
  一会儿后,他拿着退烧药上来,给我倒了一杯温水,让我先把药吃了。
  他把电子温度计递到我嘴边,示意我含一下。
  几秒后,他拿出温度计,看了一眼显示的数字,皱了皱眉头,对我说:“你刚吃的药会让你嗜睡,好好睡一觉。”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因为发烧,全身开始虚软无力,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我渐渐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稳,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一直很痛苦。一会儿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热得全身冒烟;一会儿像是掉进了冰窖,冻得全身直打哆嗦。
  晕晕沉沉中,感觉到一直有人在细心地照顾我。我大脑迷迷糊糊,完全没有思考的力气,想不清楚他是谁,却无端地欢喜,似乎只要他在我身边,就算我一直这么痛苦地时而被火烤,时而被冰冻,我都心甘情愿。
  我睁开眼睛时,屋内光线晦暗,让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吴居蓝坐在床旁的藤椅上,闭目假寐。我刚挣扎着动了一下,他就睁开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烟熏火燎过,又干又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吴居蓝却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温水端到了我嘴边。
  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干渴的感觉才缓和了,却依旧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痛,再结合头重脚轻、全身酸软无力的症状,看来我这次的感冒真的不轻。
  我声音嘶哑地说:“怎么会……这么严重?”
  吴居蓝讥嘲:“泡了一夜海水,又吹了一夜冷风,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没烧成肺炎已经算你运气好了。”
  他拉开窗帘,我才发现外面艳阳高照,应该已经是中午。
  吴居蓝问:“饿了吗?我熬了白粥。”
  “不、要。”我晕晕沉沉,十分难受,没有一点胃口。
  吴居蓝走到桌边,打开瓦罐,盛了一小碗稀稀的粥,“稍微喝一点。”
  我不愿拂逆他,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
  我一边慢慢地喝着粥,一边偷偷地看吴居蓝。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可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一丝疲惫。
  我喝完粥,对吴居蓝说:“你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我从小到大身体特别好,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也会很快就好。”
  吴居蓝静静地盯了我一瞬,没有搭理我,转身端起一个碗,递给我,“吃药。”
  竟然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我闻着味道就觉得苦,刚想说“感冒而已,吃点西药就行了”,突然反应过来,我又没有去看中医,哪里来的中药方子?
  我试探地问:“你开的药?”
  吴居蓝淡淡应了声“嗯”。
  我再不喜欢吃中药,也不敢嫌弃这碗药了。我捧过碗,尝了一口,立即眉头皱成了一团,实在是太苦、太难喝了!但看看吴居蓝,我一声不敢吭,憋着口气,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放下碗时,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立即着急地找水喝。
  吴居蓝站在床边,拿着水杯,冷眼看着我,就是不把水递给我。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水!”
  他冷冷地说:“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以后就长个记性,下次还开着窗户吹冷风吗?”
  我怀疑那碗中药那么苦,是他在故意惩罚我,但什么都不敢说,乖巧地摇头,表示以后绝不再犯。
  他终于把水杯递给了我,我赶紧喝了几口水,把嘴里的苦味都咽了下去。
  吴居蓝说:“药有催眠作用,你觉得困了,就继续睡。”

  我躺了一会儿,觉得眼皮变得越来越沉,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再感觉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睡得十分踏实。
  睡醒了就吃饭吃药,吃完了就再睡。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醒来时,除了身子还有点酸软、嗓子还有点不舒服外,差不多已经好了。从小到大,我都是这样,身体比大头和神医还好,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好得很快。
  我眯着眼睛,悄悄地看吴居蓝。他坐在床旁的藤椅上,大概觉得有些无聊,捧着一本笔记本,拿着几支铅笔,在上面涂涂抹抹。
  我双手一撑,坐了起来,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吴居蓝。
  他瞟了我一眼,看我能照顾自己,低下了头,继续涂涂抹抹。
  我放下水杯,笑问:“你在画画吗?画的什么?”
  吴居蓝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了我。我笑着接过,一页页翻过去,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
  吴居蓝画了三张素描图,全是我和他,只不过是不同年龄的我和他。
  第一张是现在的我和吴居蓝。我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就是一个男子在照顾年轻的恋人,透着温馨甜蜜。
  第二张是十几年后的我和吴居蓝。我憔悴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像是儿子在照顾母亲。
  第三张是几十年后的我和吴居蓝。我鸡皮鹤发、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顾我,看上去像是孙子在照顾祖母。
  只是黑白二色的素描图,但吴居蓝的绘画技巧十分高明,每幅图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让人如同在看真实的照片。
  我看完最后一张图后,面色苍白地抬起头,盯着吴居蓝。
  他的理智,总是让他在温柔之后变得很冷酷。如果每一次对我的好是不小心给了我理由去坚持对他的感情,他一定会立即再做一些事情来伤害我,给我更多的理由去放弃这份感情。
  虽然明明知道,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对我无情,但是,我的心依旧像是被利刃狠狠刺入,鲜血淋漓得疼痛。
  我心情沉重地伸出手,想把笔记本递还给吴居蓝。
  他淡淡瞥了一眼,没有接,面无表情地看向我,“这三幅图画的都是你,送给你了。”
  我紧紧地咬着唇,拿着笔记本的手在轻轻地颤着。
  他视而不见,站起身,冷淡地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你换件衣服就能下来吃了。”
  等他走了,我一直伸在半空中的手猛地垂落,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战。三张栩栩如生的图画比任何语言都更有杀伤力,他逼着我去看见未来的残酷,提醒我这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不可能因为爱情,更不可能因为一时的心软和感动而改变。
  我盯着地上的笔记本,很想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它,但是,现实就是不论如何逃避都迟早会发生的事实。
  我咬了咬牙,猛地弯下身子,把笔记本从地上捡了起来。
  吴居蓝,如果这就是你要我看清楚的未来,我会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我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和抗拒,翻开了笔记本,慢慢地把三张图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仍然没有看清楚,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不敢直视图画里的自己,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在害怕,那就再看一遍!
  ……
  我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三张图。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就像真的被这三张图带进了时光的长河中,青年、中年、老年……时不我待、流光无情,我垂垂老矣,他朗朗依旧。
  我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想着每一幅图。
  很久后,我突然下了床,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每张图的空白处写下了一段话。
  放下笔,我脚步轻快地走进卫生间,决定冲个热水澡。
  把一身的汗渍都洗干净后,就好像把一身的病菌都冲掉了,感觉全身上下一轻,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吹干头发,把长发编成辫子,仔细盘好,换上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戴了一条自己做的项链,项坠就是吴居蓝送我的那颗黑珍珠。
  因为面容仍有病色,我涂了BB霜,拍了散粉,还扫了点腮红,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点。
  我看看镜子中的自己,自我感觉还不错,我拿起笔记本,下了楼。
  窗外夜色深沉,窗内灯火通明。
  吴居蓝坐在饭桌前,安静地等着我。
  他下楼时,天色仍亮,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等得天色尽黑、饭菜凉透,他却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院子里,隔窗看着他。
  他抬眸看向了我,我相信他肯定设想过我的各种反应,却怎么想都没有想到,我的满血复活能力这么强,才被狠狠打击过,就又神采奕奕、明媚鲜亮地出现了。
  他表情明显一怔,我朝他笑了笑。
  我走进厨房,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把笔记本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
  我平静地说:“你送我的三张图我已经都认真看完了,作为回赠,我送你三句话。”
  我把笔记本推到了他面前,他迟疑了一下,打开了笔记本。
  三幅图、三句话。
  每句话都端端正正地写在每幅图的空白处。
  第一幅图: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第二幅图: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第三幅图: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吴居蓝一一翻看完,眉头紧蹙,疑惑地看向我,不明白我的话和他的图有什么关系。
  我往他身边凑了凑,低下头,一边毫不回避地翻看着三张图,一边说:“三张图,都是我身体不好,虚弱无力,最需要人照顾时。第一张,我正青春明媚时,你在。”
  我翻到第二张图,“我人到中年,容颜枯萎时,你在。”
  我翻到第三张图,“我人到老年,鸡皮鹤发时,你仍在。”
  我抬头看着吴居蓝,轻声说:“你知道吗?有四个字恰好可以形容这三张图表达的意思——不离不弃!”
  吴居蓝被我的神发挥给彻底震住了,呆滞地看了我一瞬,刚想要开口反驳,我立即说:“我知道,你本来的意思不是这个!但写下了‘小圣经’的纪伯伦说过,‘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听他说出的话,而是要去听他没有说出的话。’你潜意识画下的东西才是你最真实的内心,不管我什么样,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完全没有想过对我弃之不顾。”
  向来反应敏锐、言辞犀利的吴居蓝第一次被我说得张口结舌。
  我轻轻拍了下笔记本说:“不离不弃,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爱情誓言,谢谢你!我对你的爱情誓言是三句话,借用了古人的诗歌!”
  我笑了笑说:“古人的东西,你肯定比我清楚!我的意中人在河水那一方,逆着水流去找他,道路险阻又漫长,顺着水流去找他,他仿佛在水中央。不管是逆流、还是顺流,他总是遥不可及,可望而不可求。”
  我对吴居蓝做了个鬼脸,“不过,没有关系!他已经许诺了对我不离不弃,他会等着我,直到我克服他给我设下的所有艰险,走到他身边。”
  吴居蓝表情惊愕、目光锋利,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
  我寸步不让,一直和他对视。
  我并不是那种“为了爱情就可以抛弃自尊、不顾一切”的女人,也不是那种“就算你不爱我,我也会默默爱你一辈子”的女人。如果我真的爱错了人,就算要承受剜心剖腹之痛,我也肯定能做到你既无情我便休!
  但是,你若不离不弃,我只能生死相随!
  很久后,吴居蓝扶着额头,无力地叹了口气,喃喃说:“我真不知道到底你是怪物,还是我是怪物。”
  我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大概都是!你没有听过网络上的一句话吗?极品都是成双成对地出现的!”
  吴居蓝被我气笑了,“沉螺,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有本事厚着脸皮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
  我厚着脸皮说:“不是曲解,而是我蕙质兰心、冰雪聪明,看透了你不愿意说出,或者不敢说出的话!”
  我指着第三张图中鸡皮鹤发、苍老虚弱的我,理直气壮地质问:“你画这些图时,可有过一丝抛弃我的念头?一丝都没有!在你想象的未来中,就算我变得又老又丑,行动迟缓、反应笨拙,你依旧在照顾我、陪伴我!”
  吴居蓝垂眸盯着图,一声不吭,眼眸中渐渐涌起很深切的悲伤。
  我也盯着图看起来,不再是从我的眼中,看到总是不老的他,而是从他的眼中,看到日渐衰老、卧于病榻的我。
  我心中弥漫起悲伤,低声问:“画这些画时,很难受吧?”
  吴居蓝抬眸看着我,眼神很意外。
  我说:“你逼着我面对未来时,自己也要面对。看着我渐渐老去,甚至要亲眼看着我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肯定很难受吧?”
  执子之手,却不能与子偕老时,我固然要面对时间的残酷,承受时间带来的痛苦,他又何尝不是呢?我们俩的痛苦,没有孰轻孰重,一定都痛彻心扉。但是,时间上,他却要更加漫长。死者长已矣,生者尚悲歌!
  吴居蓝的神情骤变,明显我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吴居蓝不言不动,看着窗外,却目无焦距,视线飘落在黑漆漆的虚空之中。
  很久后,他收回了目光,凝视着我,开口说道:“爱一个人应该是希望他过得快乐幸福。你很清楚自己时间有限,短暂的陪伴后,就会离开我,给我留下长久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坚持开始?你的爱就是明知道最后的结果是痛苦,还要自私地开始吗?”
  他的声音平静清澈,没有一丝烟火气息,就像数九寒天的雪花,无声无息、漫漫落下,却将整个天地冰封住。
  我着急地想要说点什么,否定他的诘问,可是心里却白茫茫一片,根本想不出来能说什么。
  一直以来,我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考虑着吴居蓝的非人身份,他不同于人类的漫长寿命和不老容颜,问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去接受他的一切。
  但是,我一直忽略了从他的角度出发,考虑他的感受。
  我对他而言,也是非我族类,是个异类,和他强横的生命相比,我还有可怕的弱点——寿命短暂、肉体脆弱。当我思考接受他要承受的一切时,他也必须要思考接受我要承受的一切。
  我总是想当然地觉得接纳他,我需要非凡的勇气,甚至自我牺牲,可实际上,他接纳我,更需要非凡的勇气,更需要自我牺牲。
  吴居蓝的神情恢复了平静淡然、波澜不兴的样子,温和地说:“吃饭吧,把你的身体先养好!”
或许您还会喜欢:
好爸爸胜过好老师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2
摘要:“父教”能赋予孩子自理能力、自信心理、坚强品质、骁勇精神,赋予孩子坚韧、果断、自信、豪爽、独立等性格特征,使孩子远离自私自利、柔弱脆弱、自暴自弃、沉默寡言、羞怯自卑、感情冷漠、害怕失败等消极个性品质,从此健康成长。 [点击阅读]
少有人走的路
作者:佚名
章节:57 人气:2
摘要:少有人走的路作者:(美)派克著或许在我们这一代,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像《少有人走的路》这样,给我们的心灵和精神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仅在北美,其销售量就超过七百万册;被翻译成二十三种以上的语言;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上,它停驻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这是出版史上的一大奇迹。毫无疑问,本书创造了空前的销售记录,而且,至今长盛不衰。 [点击阅读]
歌尽桃花
作者:佚名
章节:77 人气:2
摘要:简介:【穿越架空灵魂转换欢喜冤家情有独钟至死不渝别后重逢王侯将相美男】男主:萧暄【放荡不羁型,深不可测型】女主:谢怀珉(谢昭华/阿敏)【机灵活泼型】配角:谢昭瑛,宋子敬,宇文弈,吴十三(宇文烨),陆颖之,云香,郑文浩,觉明(萧肃),连城,谢昭瑛,秦翡华,耶律卓,小程(程笑生),越风,阮星,柳明珠,张子越风格:轻松结局:喜暗恋了数年的温柔英俊的邻居大哥哥即将结婚, [点击阅读]
激荡三十年
作者:佚名
章节:172 人气:2
摘要:当这个时代到来的时候,锐不可当。万物肆意生长,尘埃与曙光升腾,江河汇聚成川,无名山丘崛起为峰,天地一时,无比开阔。—2006年1月29日,中国春节。写于38000英尺高空,自华盛顿返回上海。说来新鲜,我苦于没有英雄可写,尽管当今之世,英雄是迭出不穷,年年有,月月有,报刊上连篇累牍,而后才又发现,他算不得真英雄。 [点击阅读]
燃烧的卡利姆多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2
摘要:传说,全身披着金属盔甲的创世神泰坦创造了美丽而富饶的艾泽拉斯世界。整个世界,是由与其同名的艾泽拉斯大陆以及卡利姆多、诺森德、奎尔萨拉斯、洛丹伦、卡兹莫丹这几块大陆和位于世界正中的大漩涡附近的安德麦尔群岛构成,各式各样的生物分散其间,除了人类以外,世界上还分布着不少的智慧生物。其中,既有以神奇魔法能力见长的高等精灵与娜迦族,还有擅长机械科技的矮人与地精一族,更有体能超群的巨魔与牛头人部落。 [点击阅读]
犹太人的赚钱哲学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2
摘要:第5节:成功需要学习和实践(序一)成功需要学习和实践(序一)众所周知,犹太人是全世界公认的“第一商人”。那么,他们的成功秘诀究竟是什么呢?亚伯拉的这部专著《犹太人的赚钱哲学》做出了全面而系统的回答。最直接的答案就是:一、犹太人非常尊重教育和知识;二、犹太人用昨天的磨难换取今天的成功。一言以蔽之:犹太人通过学习和实践提高了自身的素质。 [点击阅读]
石油战争
作者:佚名
章节:92 人气:2
摘要:当我坐在桌前,铺开笔墨,准备为本书中文版撰写序言的时候,既感到自豪,也感到惶惑。中国读者智慧而敏锐,要在这样一篇短序中将一个纷乱嘈杂的世界简洁明了地呈现出来,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美国是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以一种不同于美国的方式,在世界事务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是当今中国的历史使命。 [点击阅读]
窗边的小豆豆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2
摘要:在自由冈车站走下大井町线的电车,妈妈拉着小豆豆的手朝检票口走去。小豆豆以前很少乘电车,所以她珍惜的把车票攥在手里,舍不得交出去。她问检票员叔叔:“这张票能留给我吗?”“不行呀!”检票员叔叔说着就从小豆豆手里把车票拿走了。小豆豆指着检票箱里积满了的车票问:“这些全是叔叔的吗?”检票员叔叔一边匆忙地收票一边回答说:“不是我的,是车站的。 [点击阅读]
谈笑间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第1章自序前世今生来世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前世、今生和来世,我不是,我相信。我的前世也许是个和尚。倒并非因为光头,在我开始光头之前的很多年里,脑中就有个烙印,和尚这个职业很酷,除了不能有男女之情很要命以外,厉害的和尚总是武功高强修行圆满,普济人心慈悲众生,多么令人神往,让我魂牵梦萦。 [点击阅读]
身体语言密码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2
摘要:对美国人而言,图中的手势意味着“好,不错”;而对意大利人来说,这表示“数字一”;日本人则认为这个手势代表的是“数字五”;不过,在希腊人眼中,这表示“去你的”;而在中国则表示“很棒”我们都知道,当一个人走进一间熙熙攘攘的房间之后,不用几分钟,他就能准确地描述出房间内各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此时此刻的感受。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