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那片星空那片海 - Chapter 1 昏倒在院子里的男人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Chapter 1 昏倒在院子里的男人
  他立即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凌厉,表情森寒,像是一只杀机内蕴、蓄势待发的猛兽。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鹿角树的树梢,照到卧室的窗户,又从窗帘的间隙射到我脸上时,我从梦中惊醒了。
  为了贪图凉快,夜晚没有关窗,清凉的海风吹得窗帘一起一伏。熟悉的海腥味随着晨风轻盈地钻进了我的鼻子,让我一边紧闭着眼睛,把头往枕头里缩,努力想多睡一会儿,一边下意识地想着“赖会儿床再起来,就又可以吃爷爷熬的海鲜粥了”。念头刚起,脑海内已浮现出另一幅画面——我和爸爸、弟弟三人穿着黑衣、戴着白绢,站在船头,把爷爷的骨灰撒进大海,白色的浪花紧紧地追逐在船后,一波又一波、翻涌不停,很像灵堂内的花圈魂幡。
  刹那的惶然后,我清醒地知道了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虽然我很希望沉浸在爷爷还在的美梦中不醒来,但所谓现实,就是逼得你不得不睁开眼睛去面对。
  想到继母可不熟悉厨房,也绝不会心疼爷爷的那些旧盆、旧碗,我立即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看了眼桌上的闹钟,还不到六点,房子里静悄悄的,显然其他人仍在酣睡。
  这几天为爷爷办丧事,大家都累得够呛,爸爸和继母又是典型的城市人,习惯晚睡晚起,估计今天不睡到九点不会起来。
  我洗漱完,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去厨房先把粥熬上,没有精神头折腾,只是往锅里放了一点瑶柱,也算是海鲜粥吧!
  走出厨房,我站在庭院中,不自觉地去四处的茂盛花木中寻找爷爷的身影,以前爷爷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照看他的花草。
  院墙四周是一年四季花开不断的龙船花,绯红的小碎花一团团聚在一起,明艳动人,犹如新娘手里的绣球;爬缠在青石墙上的三角梅,粉红的花朵灿若朝阳,一簇簇压在斑驳的旧石墙上,给凉爽的清晨平添了几分艳色;客厅窗下的红雀珊瑚、琴叶珊瑚开得如火如荼;书房窗外的龙吐珠和九里香累累白花,堆云积雪,煞是好看;厨房转角那株至少一百岁的公孙橘绿意盎然,小小的橘仔羞答答地躲在枝叶间。
  所有花木都是海岛上的常见植物,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一点,可爷爷照顾的花木总是长得比别人家好。
  这几日忙忙碌碌,没有人打理它们,落花、落叶已经在地上堆了一层,显得有些颓败。我擦了擦有点酸涩的眼睛,提起扫帚开始打扫庭院。
  扫完院子,我打算把门口也扫一下,拉开了院门。电光石火间,只感觉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向我倒过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闪避,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下,跌坐在地上。
  “谁放的东西……”我定睛一看,嘴巴半张着,声音没了,倒在我家院子里的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古怪、昏迷不醒的男人,凌乱的头发半遮在脸上,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感觉皮肤黯淡无光、营养不良的样子。上半身套着一件海员的黑色制服,这不奇怪,但他里面什么都没穿,像是穿衬衣那样贴身穿着秋冬款的双排扣制服,下半身是一件游客常穿的、印着椰子树的花短裤,顺着他的腿看下去,赤脚!?
  我呆呆地瞪了他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戳了他一下,“喂!”
  没有反应,但触手柔软,因为刚送走爷爷,我对失去生命的身体记忆犹新,立即判断这个人还是活的。但是他的体温好低,低得很不正常。我不知道他是生病了,还是我判断失误,其实他已经死了。
  我屏着一口气,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感觉到一呼一吸的气息,松了口气。
  大概因为事情太诡异,我的反应也不太正常,确定了我家门口不是“抛尸现场”后,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思考怎么办,而是……诡异地跑到院门口,左右探看了一下,确定、肯定绝对没有鞋子遗落在门外。
  他竟然真的是赤脚哎!
  我看看院外那条年代久远、坑坑洼洼的石头路,再看看他的脚,黑色的污痕和暗红的血痕交杂在一起,看不出究竟哪里有伤,但能肯定这段路他一定走得很辛苦。
  我蹲在他身边,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一边用力摇他,这里不是大城市,我不可能指望有随叫随到的救护车,何况这条老街,就算救护车能在这个点赶到,也开不上来,还是得找人帮忙。
  电话通了,“江医生……”我刚打了声招呼,觉得手被紧紧抓住了。
  “不要医生!”那个昏倒在我家院子里的男人虚弱地说出这句话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惊异地抬眼看向他,一阵风过,恰好吹开了他覆在眼上的乱发,我的视线正正地对上了他的眼眸。
  那是怎样一双惊心动魄的眼眸?漆黑中透着靛蓝,深邃、平静、辽阔,像是风平浪静、繁星满天时的夏夜大海,整个璀璨的星空都被它吞纳,整个宇宙的秘密都藏在其间,让人忍不住凝望、探究。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撑着地坐了起来,再次清晰地说:“不要医生。”
  此刻再看去,他的眼睛虽然也算好看,却没有了刚才的摄人心魄,应该只是因为恰到好处的角度,阳光在一刹那的魔法。
  我迟疑着没有吭声,他说:“我只是缺水,喝点水就好了。”
  他肯定不是本地人,口音很奇怪,我听得十分费力,但他语气不卑不亢,令人信服,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对一个陌生人的怜悯终究有限,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江医生,我没什么事,不小心按错了电话,我现在还有事忙,回头再说!”
  我挂了电话,扶他起来。当他站起来的一瞬,我才感觉到他的高大,我有一米七三,自小性格比较野,一直当着假小子,可他竟然让我找到了“小鸟依人”的感觉。
  我扶着他走到院子的角落,坐在了爷爷平时常坐的藤椅上,“等我一下。”
  我走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想了想,舀了两勺蜂蜜。
  我把蜂蜜水端给他,他先轻轻抿了一口,大概尝出有异味,警觉地一顿。
  我说:“你昏倒在我家门口,如果不是生病,大概就是低血糖,我给你加了一些蜂蜜。”在我解释的同时,他已经一口气喝完了水,显然在我解释前,他已经辨别出我放的是什么了。
  “你还要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了下首。
  我又跑进了厨房,给他倒水。
  来来回回,他一连喝了六大杯水,到第七杯时,才慢了下来。
  他低垂着眼,握着细长的玻璃杯,除了一开始的那句“不要医生”,一直没有说过话,连声“谢谢”都没有,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藤叶间隙筛落的一缕阳光恰好照到玻璃杯上,映得他的手指白皙洁净、纤长有力,犹如最优雅的钢琴家的手,和他伤痕累累、污迹斑斑的脚,形成了诡异强烈的对比。
  理智上,我知道不应该让一个陌生人待在家里,但因为一点莫名的触动和心软,我又实在狠不下心就这么赶他走。
  我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看了看,发现瑶柱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
  我盛了一碗粥,配了一碟凉拌海带芽和两半咸鸭蛋,放在托盘里端给他。

  我婉转地说:“你吃点东西,等力气恢复了再走吧!”
  他没有说话,盯着面前的碗筷看了一会儿,才拿起筷子,大概因为才从昏迷中醒来,手不稳,筷子握了几次才握好。
  “我还要做家务活,你慢慢吃,有事叫我。”我怕站在一旁让他局促不安,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我走进客厅,把鞋柜翻了一遍,找出一双男士旧拖鞋。不像别的鞋子,必须要码数合适才能穿,拖鞋是不管脚大一点、小一点都能凑合着穿。
  我拎着拖鞋走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把看着挺干净的鞋子又冲刷了一遍,立放在太阳下曝晒。
  估摸着他还要一会儿才能吃完,我拿起抹布,一边擦拭院子里边边角角的灰尘,一边时不时地查看他一眼。
  以前爷爷还在时,藤桌、藤椅一般放在主屋的檐下或者庭院正中,乘凉喝茶、赏景休憩,都无比惬意。爷爷卧床不起后,没有人再有这个闲情逸致,藤桌和藤椅被挪放到了靠着院墙的角落里,那里种着两株龙吐珠和几棵九里香,都长了十几年了,九里香有一人多高,攀附而上的龙吐珠藤粗叶茂,恰好把他的身影遮挡住。
  我看不清楚他,但隔着扶疏花影,能确定他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没有不安分的动作。
  我放心了一点,虽然海岛民风淳朴,别说强奸凶杀,就连鸡鸣狗盗也很少发生。爷爷一直骄傲地说自己的老家是桃花源,宁可孤身一人住在老宅,也不肯搬去城市和爸爸住,但我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怜悯偶尔还会有一点点,戒备却永远只多不少。
  正在胡思乱想,继母的说话声隐约传来,我立即放下了抹布。
  沉杨晖兴冲冲地跑出屋子,大呼小叫地说:“沉螺,你怎么起这么早?”
  沉杨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典型的独生子性格,没什么坏心眼,但十四岁的少年,正是“中二病”最厉害时,绝不招人喜欢。
  我还没回答他,爸爸的叫声从二楼的卫生间飘了出来,“沉杨晖,说了多少遍了?叫姐姐!”
  沉杨晖做了个鬼脸,满不在乎地嘀咕:“沉螺都不叫我妈‘妈妈’,我干吗非要叫她姐姐?是吧,沉螺?”
  继母走了出来,朝我微笑着打招呼,“小螺,早上好!”
  我也扯出微笑,“杨姨,早上好!”继母姓杨,她嫁给我爸爸时,我已经十岁,离婚家庭的孩子都早熟,该懂不该懂的我基本都懂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没打算当我后妈,我宁可被爸爸斥骂,也坚决不叫她妈妈,只叫她杨姨,她欣然接受。
  杨姨在沉杨晖背上拍了一下,催促说:“去刷牙洗脸。”又提高了声音叫:“海生,盯着你儿子刷牙,要不然他又糊弄人。”
  我不禁失笑地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已经二十五岁,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小丫头,继母却还是老样子,总喜欢时不时地提醒我,在她和爸爸之间,我不是家人,而是个外人,却忘记了,这里不是上海那个她和爸爸只有两间卧室的家,这里是爷爷的家,是我长大的地方,她才是外人。
  乡下人没有那么讲究,宽敞的厨房也就是饭厅。等爸爸他们洗漱完,我已经摆好早饭。
  杨姨客气地说:“真是麻烦小螺了。”
  我淡淡地说:“不用客气,我已经吃过了,你们随便。”
  爸爸讪讪地想说点什么,沉杨晖已经端起碗,大口吃起来,他也只好说:“吃吧!”
  正在吃早饭,敲门声响起。
  我刚想去开门,沉杨晖已经像一只兔子般蹿出去,打开了院门。爸爸不放心,放下碗筷,紧跟着走了出去,“杨晖,和你说过多少遍,开门前一定要问清楚,认识的人才能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衣冠楚楚、戴着眼镜的男子,浅蓝色的条纹格衬衣、笔挺的黑西裤,斯文下藏着精明,显然不是海岛本地人,爸爸训斥沉杨晖的话暂时中断了。
  他疑惑地打量着来人,“您找谁?”
  对方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拿出名片,自我介绍:“我是周不闻律师,受沉老先生委托,来执行他的遗嘱,您是沉先生吧?我们前几天通过电话,约好今天见面。”
  爸爸忙热情地欢迎对方进屋,“对,对!没想到您这么早,我还以为您要中午才能到。”从大陆来海岛的船每天两班,一班早上七点半,十一点半到岛上,另一班是中午十二点,下午四点到。
  周律师微笑着说:“稳妥起见,我搭乘昨天中午的船过来的。”
  继母再顾不上吃饭,着急地走出来,又赶紧稳住,掩饰地对我说:“小螺,一起去听听,和你也有关系。”
  爸爸客气地请周律师到客厅坐,继母殷勤地倒了热茶,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沉默地站在门边。
  爸爸和周律师寒暄了几句,周律师放下了茶杯,爸爸和继母明白周律师是要进入正题了,都有些紧张。继母把沉杨晖拉到身边,紧紧地搂着,似乎这样就能多一些依仗。
  周律师说:“沉老先生的财产很简单清楚,所以我们的继承手续也会很简单清楚。沉老先生的财产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固定财产,就是这套房子,宅基地面积一共是……”
  继母随着律师的话,抬眼打量着老房子。房子虽然是老房子,但布局合理、庭院宽敞、草木繁盛,连她这么挑剔的人都很喜欢,可惜这房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一个交通不便的海岛上。虽然这些年,因为游客的到来,这里的房子升值了一点,但毕竟不是三亚、青岛这些真正的旅游胜地,游客只会来看看,绝不会想长居,还是值不了多少钱。
  周律师细致地把老宅的现状介绍清楚后,补充道:“虽然房子属于私人所有,但这房子不是商品房,国家规定不得买卖宅基地,所以这房子如果不自住,也只能放租,不能公开买卖。”
  继母不禁说:“那些靠海的老房子还能租出去改造成客栈,这房子在山上,不靠海,交通也不便利,如果不能卖,租给谁啊?”
  周律师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回答继母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除了这套房子以外,沉老先生剩下的财产都是现金,因为沉老先生不懂理财,所有现金都是定期存款,共有一百一十万,分别存在建行和农行。”
  爸爸和继母喜出望外,禁不住笑着对视了一眼,又立即控制住了,沉杨晖却藏不住心思,高兴地嚷嚷了起来,“妈、妈,你说对了,爷爷果然藏了钱!别忘记,你答应我的,还完房贷,剩下的钱买辆车,可以送我上学!”
  继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别胡闹,这些钱还不见得是给你的!虽然你是沉家唯一的孙子,可谁叫你不会讨爷爷欢心呢!不过,孙子就是孙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会答应的。”
  继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故作威严地说:“继续听周律师往下说,爸爸会一碗水端平的。”
  我盯着地面,没有吭声。并不是我宽容大度,也不是我逆来顺受,而是这一刻,想到这都是爷爷生前的安排,恍惚间,我似乎能看到爷爷坐在竹椅上,一字一句细细吩咐律师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有烦扰过后辈,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自己的身后事。难言的酸涩涌起,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掉下泪来,只能紧紧地咬着唇,安静地聆听。

  周律师看没有人再发表意见了,继续说道:“根据沉老先生的遗嘱,财产分为两份,一份是一百一十万的定期存款,一份是妈祖街九十二号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全部所有物。这两份财产,一份给孙女沉螺,一份给孙子沉杨晖……”
  听到这里,一直屏息静气的继母“砰”地一拍桌子,愤怒地嚷了起来:“老头子太不公平了!把所有钱给了别人,只给杨晖留一套不值钱的老房子,就算是想办法私下卖掉,撑死了卖个二十来万。沉海生,我告诉你,这事儿你必须出头,就算告到法院去,也必须重新分割财产!说到哪里去,也没有孙女比孙子拿得多的道理!”
  周律师盯着文件,恍若未闻,等继母的话音落了,他才不急不缓地说:“两份财产哪份给孙子,哪份给孙女,沉老先生没有具体分配,而是把选择权给了沉螺和沉杨晖,由两人自行选择。”
  继母愣了一愣,紧张地问:“谁先选?”
  周律师说:“沉老先生没有规定。你们自行协商吧!”周律师说完,合上了文件夹,端起了茶杯,专心致志地喝起茶来,似乎自己已经不存在。
  继母目光锐利地盯着我,用手不停地推爸爸,示意他开口。
  爸爸终是没彻底忘记我也是他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说:“小螺,你看……这谁该先选?”
  继母在沉杨晖耳边小声叮咛,沉杨晖的“中二病”发作,没理会妈妈授意的“亲情策略”,反倒毫不客气地说:“沉螺,我要先选!”
  我心中早有决断,平静地问继母:“杨姨想让谁先选?”
  继母只得挑明了说:“小螺,你看……你弟弟年纪还小,以后读书、找工作、结婚娶媳妇,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你都已经大学毕业了,这些年你的生活费、教育费都是爷爷出的,你弟弟可没花爷爷一分钱……按情按理,你都应该让你弟弟先选。”
  我苦笑,我的生活费、教育费都是爷爷出的,是我想这样吗?视线扫向爸爸时,爸爸回避了,我也懒得再纠缠,对继母说:“好的,让杨晖先选吧!”
  一直装作不存在的周律师立即放下茶杯,抬起了头,询问沉杨晖,“请问你选择哪份财产?”
  沉杨晖还没说,继母已经说:“现金,我们要银行里的现金。”
  沉杨晖随着妈妈,一模一样地重复了一遍:“现金,我们要银行里的现金。”
  周律师看向我,我说:“我要房子。”
  周律师从文件包皮皮里拿出一沓文件,“这些文件麻烦你们审阅一下,如果没有问题,请签名。接下来的相关手续,我的助理会继续跟进处理。”
  等我们看完文件、签完名,周律师整整衣衫,站了起来,他和我们握手道别:“请节哀顺变!”
  目送周律师离开后,爸爸关上了院门。
  继母一边拿着文件上楼,一边大声说:“我去收拾行李,我们赶中午十二点半的船离开。要能买到明天早上的机票,下午就能到家了。”
  沉杨晖“嗷”一声欢呼,撒着欢往楼上跑:“回上海了!”
  爸爸看到老婆、儿子都是“一刻不想停留”的态度,知道再没有反对的余地,只能对我期期艾艾地说:“公司假期就十来天……我、我……必须回去上班了。”
  这些年我早已经死心,对他没有任何过多的奢求,爸爸不是坏人,只不过,有时候懦弱糊涂、没有原则的善良人会比坏人更让人心寒。我平静地说:“嗯,知道了。谢谢爸爸这次及时赶回来。”虽然最后六个月,一直是我陪着爷爷,可爸爸毕竟在爷爷闭眼前赶了回来,也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操办了爷爷的丧事。
  爸爸担忧地说:“你这孩子,没有和我商量,就为了照顾爷爷,把工作给辞了,现在工作不好找,你得赶紧……”
  “爸,妈让你帮我收拾行李。”沉杨晖站在楼梯上大叫。
  爸爸不得不说:“我先上去了,反正你记住,赶紧找工作,闲得太久,就没有公司愿意要你了。”
  我随在爸爸身后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屋子,把律师给的文件锁进抽屉里。隐隐约约间感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件什么事,可继母的声音时不时尖锐地响起,搞得我总是静不下心来想。
  我索性走到窗户边去欣赏风景,不管什么事,都等他们离开了再说吧!
  几条龙吐珠的翠绿藤蔓在窗户外随风摇曳,一朵朵花缀在枝头,有的刚刚绽放,仍是雪白;有的正在怒放,洁白的花萼含着红色的花冠,犹如白龙吐珠。
  我微笑着勾起藤蔓,随手摆弄着,今年一直没有工夫修理花木,龙吐珠的藤蔓竟然已经攀缘到了我的窗户边。突然间,我想起一直隐隐约约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那个昏倒在我家院子里的男人!
  我懊恼地用力敲了自己脑门一下,我竟然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我拽着窗框,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向下看去,层层绿叶、累累白花下,那个黑色的身影十分显眼,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已经睡着。
  我刚想出声叫他,又想起了继母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收拾东西,没必要节外生枝。我顺手掐下一枝龙吐珠花,用力朝他扔过去。
  大概听到了动静,他立即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凌厉,表情森寒,像是一只杀机内蕴、蓄势待发的猛兽,把我唬了一跳。虽然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一枝花就是一枝花,不可能变成杀人的利器。微风中,白萼红冠的龙吐珠花飘飘荡荡,朝着他飞过去,颇有几分诗情画意。他眼睛内的锋芒散去,微微眯着眼,静静地看着花渐渐飘向他,直到就要落到脸上的一瞬,他才轻轻抬起手,接住了花。
  这一刻,香花如雪,他指间拈花,慵懒地靠在藤椅上,隔着丝丝缕缕的藤蔓,半仰头,看着我,只是一个平凡落魄的男子,没有丝毫骇人的气势。我被吓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敢轻轻吐出去,只觉得双腿发软,要撑着窗台才能站稳。
  这究竟算什么破事?一时好心收留了一只野猫,可我竟然被野猫的眼神给吓得差点跪了。
  我板起了脸,狠狠地瞪着他,想表明谁才是老大,爸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螺,我们走了!”
  我再顾不上和一只没有家教的野猫计较,匆匆转身,拉开门,跑出了房间。
  爷爷因为风湿腿,楼梯爬多了就膝盖疼,后面几年一直住在楼下的大套间,既是书房,也是他的卧室。我经过时,无意扫了一眼,立即察觉不对劲,再仔细一看,放在博古架上的那面镜子不见了。
  “杨晖,快点!再磨磨蹭蹭,当心买不到票!”继母已经提着行李箱走到院子里。
  我几步冲过去,挡在院门前,不让他们离开。
  继母立即明白我想做什么了,尖锐地叫起来:“沉螺,你想干什么?”

  爸爸不解地看我,“小螺?”
  我说:“离开前,把爷爷的镜子留下。”
  沉杨晖很冲地说:“镜子?什么镜子?我们干吗要带一面破镜子回上海?除了礁石和沙子,上海什么东西不比这里好?”
  我冷笑着说:“的确是面破镜子,不过就算是破镜子也是清朝时的破镜子,否则杨姨怎么看得上眼?”那是当年爷爷的阿妈给奶奶的聘礼,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置办的家产,除了一面铜镜,还有一对银镯、一根银簪,可惜在时间的洪流中,最值钱的两样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面铜镜留了下来。
  爸爸看了眼紧紧拿着箱子的继母,明白了,他十分尴尬,看看我,又看看老婆,一如往常,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继母发现藏不住了,也不藏了,盛气凌人地说:“我是拿了那面旧镜子,不过又怎么样?那是沉家的东西!整套老宅子都给了你,我为杨晖留一份纪念,难道不应该吗?”
  “你别忘了,律师说得清清楚楚,我继承的是老宅和老宅里的全部所有物。”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何会在遗嘱上强调这句话,还要求爸爸和继母签字确认。
  杨姨也不和我讲道理,用力推我,“是啊,我帮沉家的孙子拿了一面沉家的镜子,你去告我啊!”
  我拽她的箱子,她用手紧紧捏住,两人推搡争夺起来。她穿着高跟鞋,我穿着平跟鞋,又毕竟比她年轻力气大,她的箱子被我夺了过来,她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
  继母立即撒泼哭嚷了起来,“沉海生,你看看你女儿,竟然敢打长辈了!”
  爸爸被我凌厉的眼风一扫,什么都没敢说,只能赔着小心,去扶继母,“镜子是女孩子用的东西,杨晖是个男孩,又用不到,就给小螺吧!”
  继母气得又哭又骂又打:“放屁!一屋子破烂,就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你说给就给!我告诉你,没门!”
  我懒得理他们,把箱子放在地上,蹲下身,打开箱子,开始翻找铜镜。
  “啪”一声,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我脸上。我被打得有点懵,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沉杨晖。沉杨晖的力气不比成年人小,那巴掌又下了狠劲,我的左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站都站不起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用力推开我,把箱子抢了回去,迅速拉上拉链,牢牢提在手里。
  我一直提防着继母和爸爸,却忘记了还有一个沉杨晖,他们是一家“三口”。十四岁的沉杨晖已经一米七,嬉皮笑脸时还能看到几分孩子的稚气,横眉冷对时,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搁在古代,他都能上阵杀敌了。
  沉杨晖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你先打了我妈,我才打的你。”
  继母立即站起来,幸灾乐祸地说:“打人的人终被人打!”她拉着儿子的胳膊往门外走,“我们走!”
  我不甘心地用力拽住箱子,想阻止他们离开。继母没客气地一高跟鞋踢到我胳膊上,钻心的痛,我一下子松开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出了院门。
  爸爸弯身扶起我,“小螺,别往心里去,杨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镜子就给杨晖吧,他是沉家的儿子,你毕竟是个女孩,迟早都要外嫁。”
  我忍着疼痛,一声没吭。
  爸爸很清楚我从小就是个硬茬,绝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人,他扳着我的肩膀,严肃地说:“小螺,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是只有你姓沉,你放心,那面镜子我一定让杨晖好好保管,绝不会卖掉!”
  我和那双非常像爷爷的眼睛对视了几秒,缓缓点了下头。
  爸爸如释重负,还想再说几句,继母的吼声从外面传来,“沉海生,你要不走,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爸爸匆忙间把一团东西塞到我手里,“我走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他急急忙忙地去追老婆和儿子。
  不一会儿,刚刚还鸡飞狗跳的院子彻底安静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等耳朵不再嗡嗡响,我低下头仔细一看,胳膊上已经是紫红色,再看看手里的东西,竟然是几张卷成一团的一百块钱钞票。我无奈地笑起来,如果这就是爸爸的父爱,他的父爱也真是太廉价了!
  我已经二十五岁,不再是那个弱小的十岁小女孩,我有大学文凭,还有一大栋爷爷留给我的房子,没有爸爸,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不管我的理智如何劝说自己,心里依旧是空落落、无所凭依的悲伤,甚至比当年更无所适从。
  也许因为我知道,当年没有了爸妈,我还有爷爷,可现在,我失去了爷爷,失去了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只有我自己了!疲惫时,再没有了依靠;受伤时,再没有了退路!
  看着眼前的老宅子,我笑着把手里的钱扔了出去,粉色的钞票飘飘荡荡还没落地,我的笑容还在脸上,眼泪却已潸然而下。
  七岁那年,爸妈离婚时,我就知道我的眼泪没有任何用,从来不愿浪费时间哭泣,但此刻,就像水龙头的阀门被打开,压抑的悲伤化作了源源不绝的泪水,落个不停。
  原来失去至亲,就是,你以为你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可以坚强,但永远不可能不难过,某个时刻、某个触动,就会悲从中来。
  爷爷、爷爷……
  我无声地哭泣着,几次用力抹去眼泪,想要微笑。既然不会再有人为我擦去眼泪,不会再有人心疼我的痛苦,那么只能微笑去面对。但是,每一次努力的微笑都很快就被眼泪击碎。
  我哭得站都站不稳,软坐在了地上,我紧紧地咬着牙,紧紧地抱着自己,想要给自己一点力量和安慰,但看着眼前的空屋,想到屋子的主人已经不在了,眼泪就像滂沱的雨,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我一直哭、一直哭,似乎要哭到地老天荒。
  突然,一团龙吐珠花飘到我眼前,像一个努力逗人发笑的顽童,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着,竟然是一个用龙吐珠花编的花球,绿藤做骨、鲜花为饰,恰好一掌可握,十分精巧美丽。
  我忘记了悲伤,忍不住拿了起来,正要细细观看,却想到一个问题:这花球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像是没上油的机械人,一寸寸僵硬地扭过头,看向花球飘来的方向。那个男人……他什么都看到了……被我深深地藏起来的,我最软弱、最痛苦、最没有形象的一面……
  他静静地看着我,沉默不语;我尴尬恼怒下,大脑一片空白,也说不出一句话。
  隔着枝叶扶疏、花白如雪的九里香,两人“无语凝噎”地对视了半晌,我一骨碌站起来,抬起手,想要把花球狠狠砸到他身上,终究是不舍得,一转身,拿着花球冲进了屋子。
  我看了眼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越发尴尬恼怒,又想砸花球,可刚举起,看了看,那么精巧美丽,又放下,宽慰自己,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家的花!
  我迅速地用冷水洗了把脸,把早已松散的头发重新绾好。看看镜子,觉得自己已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我气势汹汹地走出屋子,决定严肃处理一下这个昏倒在我家的男人!
或许您还会喜欢:
小王子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2
摘要:小王子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仙童,他住在一颗只比他大一丁点儿的小行星上。陪伴他的是一朵他非常喜爱的小玫瑰花。但玫瑰花的虚荣心伤害了小王子对她的感情。小王子告别小行星,开始了遨游太空的旅行。他先后访问了六个行星,各种见闻使他陷入忧伤,他感到大人们荒唐可笑、太不正常。只有在其中一个点灯人的星球上,小王子才找到一个可以作为朋友的人。但点灯人的天地又十分狭小,除了点灯人他自己,不能容下第二个人。 [点击阅读]
少年,你懂的!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序做正版的自己文>桃李情深这本书是我结束2011年高考的夏天开始动手准备的。当时我以超过专业分数线一百多分的成绩被北京电影学院数字电影技术专业录取,成为亲友眼中的另类。似乎在一部分人眼中,高招完成的并不是按自己“真实志愿”录取。清华招办主任于涵老师告诉我,在实行考后报志愿的省份中,考生根据往年各大学各专业分数线来填报专业的现象尤其突出。感觉这些人像在商场里用返券一样把分数用到极致。 [点击阅读]
怪诞心理学
作者:佚名
章节:62 人气:2
摘要:有人曾经问我:你从事的这项研究到底能有什么用呢?但我从没有因诸如此类的怀疑或非议而动摇过。我始终坚守着这样一个信念:只要能够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能够给人以些许的启迪、能够让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去解读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社会, [点击阅读]
我把一切告诉你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第一篇:徒手打市场,两年成百万新贵一、撞进报社1994年开春,北京城。我从化工大学即将毕业,满怀希望冲进人才市场,放眼一望,嚯,茫茫然,学子们挤满了招聘现场,却发现满场只招化工专业一人!班里还有百八十人嗷嗷待哺呢,咱专业学问和心气都拼不过他们,得,赶紧转行吧。主意拿定,我踏上了曲折的应聘之路。虽然专业差,没经验等客观条件让咱屡战屡败,但我不胆怯,依旧猛打猛冲。碰巧,一家市场类报社招编辑。 [点击阅读]
春秋我为王
作者:佚名
章节:701 人气:2
摘要:在晋国都城新绛数里之外,耸立着一座夯土墙环绕的坚固小城,此城名为赵氏之宫,乃是晋国六大卿族之一,赵氏的私邑。这儿却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名字:下宫!七十多年前那嘲下宫之难”,杀得人头滚滚、血灌井田,赵氏满门被灭,只幸存一个赵氏孤儿。随后赵氏孤儿绝境复起,这座被摧毁的城邑也恢复了些许元气,幸存的隶臣们都感慨这是先祖的恩德泽被。 [点击阅读]
沉香豌
作者:佚名
章节:79 人气:2
摘要:第1章陈婉早晨是被隔壁院子打孩子的声音吵醒的。她家住的这爿地块是整个济城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一色的晚清民国宅子,却早已没有了百多年前的古雅风貌,除了原有的居民,还有部分老房子划给了附近的印染厂作家属区。旧时官绅富户家的宅第现在居住的是济城最下层的民众,一个院子通常有好几家人并居在一起,谁家说话大声些隔壁便能听见,所以此时刘家婶婶巴掌拍在孩子屁股上引来一阵哭嚎的同时,四邻八里的劝解声, [点击阅读]
童年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2
摘要:它讲述的是阿廖沙(高尔基的-乳-名)三岁到十岁这一时期的童年生活。小说从“我”随母亲去投奔外祖父写起,到外祖父叫“我”去“人间”混饭吃结束,生动地再现了19世纪七八十年代俄国下层人民的生活状况。外祖父开了家染坊,但随着家业的衰落,他变得吝啬、贪婪、专横、残暴,经常毒打外祖母和孩子们,狠心地剥削手下的工人。 [点击阅读]
股市晴雨表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已故英国经济学家威廉·斯坦利·杰文斯以其毫不造作的个人品质使作品具有很高的可读性,他曾经发表一个理论揭示了商业恐慌与太阳黑子之间的联系。他给出’一系列数据,最早可追溯到十七世纪初,这些数据表明两种经济现象之间具有明显的巧合性。由于缺少可信的太阳黑子数据,他出于人的常情和偏好而降低了二百年前那次特别不光彩的商业幻灭的重要性。 [点击阅读]
苏肉难寻
作者:佚名
章节:170 人气:2
摘要:第一章来,介绍一下,我叫苏栩,大家都喊我苏苏,孤儿一个,一个很冷很冷专业的稍微大龄的女硕士生,近来有点花痴倾向。不能怨我,孤儿院的老院长成天在电话中苦口婆心的教导我说:“苏苏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老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背锄禾日当午了,你要抓紧时间,在学校里找一个男朋友,将来一起在北京工作……”老爹的训话都是从我背锄禾日当午开始, [点击阅读]
输赢
作者:佚名
章节:123 人气:2
摘要:引子一位老人带着爱犬行走在乡间小路,看着沿路的风景,突然间,老人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只是茫然地向前走着。走了一段路程,只见前面高耸着大理石的围墙,围墙的中间是流光溢彩的拱门,上面装饰着各种珠宝,门前的道路由金砖铺就。老人兴奋不已,他想自己终于到了天堂。他带着狗走到门前,遇到了看门人。“请问,这里是天堂吗?”老人问道。“是的,先生。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