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魔山 - 他试图讲法语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不,他还一点没有适应新的环境。他既不熟悉这里生活上的种种特点,机体方面也不能适应山上那种怪异的气氛。疗养院的生活特点,短短几天内是无法熟悉的,正如他自己设想的那样(而这点他也跟约阿希姆说起过),哪怕三星期也无法了解它——因为这种适应对他来说是件苦事,天大的苦事。他似乎干脆不愿去适应它。
  这儿的日常生活安排得细心周到,井井有条;如果你肯顺应这里的生活规律,你就能很快地跟上,而且得其所哉。不过过了一星期或更长的时间,生活日程会渐次出现某些规律性的变化:先出现一个新花样,然后再是第二个,而第二个往往是在第一个重复出现后再显示的。即使是日常生活事件中的个别现象,汉斯·卡斯托尔普也得亦步亦趋地去学习。对一些浮光掠影的东西,他得留神观察,而对一些新奇事物,则须用青年人灵敏的接受能力去吸取。
  例如那些短脖子、大肚子的容器,在过道上每间病室的门口都放着,汉斯到疗养院的那天晚上就看到了。它里面装着氧气。汉斯问他,约阿希姆就讲给他听。里面是纯氧,氧气瓶价值六法郎。这是一种起死回生的气体,供垂危病人使用,为临终的生命添上一口气,接上一些力。病人通过一根软管吸入这种气体。在放这种氧气瓶的病室门后,躺着临死的病人,或者像顾问大夫贝伦斯所说的“奄奄一息的人”。有一次汉斯·卡斯托尔普在二楼遇见顾问大夫,他就用这样的称呼。当时他身穿白大褂,脸色青青的,在走廊里一摇一摆慢吞吞地走着,后来他们一起上楼。“嗨,您这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贝伦斯说。“您在这儿干什么?难道您像视察一般地东张西望就能博得我们的青睐吗?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唔,我们的夏季倒有一些名堂,这样的季节可不坏呢。为了使它更有起色,我也花了一些代价。不过遗憾的是,您不准备在咱们这儿过冬,听说您只想呆上八星期,对吗?啊,三星期?可这只是走马看花,连帽子也不用费心脱下来,咳,随您怎么想吧。可惜您不在这儿过冬,因为这时只有贵人们才来,”他不像样地打趣说。“这块高地上,各国贵人到冬天才来,您得看看他们,让您增长一番见识。当您看到这些家伙踏着雪橇滑起雪来,您准会捧腹大笑。还有那些太太们,天哪,太太们!我可以对您说,她们像极乐鸟一样,五光十色,而且还富有冒险精神呢……哦,现在我得去看看我那奄奄一息的病人了,”他说,“他住在二十七号病室。您知道,他已是晚期了,肺的中心也烂穿了。昨天和今天他白白吸了五袋氧气,真吸得够了。中午时,他怕要见他的老祖宗去了。哎,我亲爱的罗依特先生,”他进去时说,“咱们再敲碎一只氧气瓶的脖子怎么样?……”他把门带上,他的声音也就在门后消失。不过房门开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瞥见房间后面的轮廓,他看到一个面色蜡黄的年青人,脑袋靠在枕头上,下巴长着稀稀落落的胡子,大大的眼珠慢悠悠地转向房门口。

  这是汉斯·卡斯托尔普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垂死的人,因为不论他的双亲或祖父去世时,可以说他当时都不在场。那个颚须微微翘起的年青人,他的脑袋靠在枕上的姿态多庄重啊!他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慢慢向房门口转动时,目光又何等意味深长!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还一心一意回味着刚才匆匆的一瞥,他情不自禁地也像那个临死的病人那样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缓慢而意味深长地转动着眼珠。这时他正好继续上楼,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后面一扇门里出来的一个女人,她在楼梯口碰上了他。他没有马上认出这是肖夏夫人。她看到汉斯挤眉弄眼,不禁微微一笑,然后用手抓住挂在后脑勺的辫子,越过他前面悄悄地、柔顺地下楼,脑袋稍稍往前倾。
  最初几天,他几乎没有结识什么人,好久以后还是这样。他对这里的生活方式并无多大好感。汉斯·卡斯托尔普生性好静,他只感到自己是来作客的,正如顾问大夫贝伦斯所说,他是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约阿希姆跟他聊天做伴,他基本上已心满意足。走廊上那位护士自然伸长脖子盯住他们,后来约阿希姆终于把表弟介绍给她;在这以前,他曾好几次同她聊过天。她把夹鼻眼镜的丝带吊在耳根,说起话来装模作样,调门简直有些伤心。只要仔细观察她一下,你就会发现她心灵似乎受到空虚无聊的折磨。要再摆脱她是很困难的。谈话快结束时,她就会显露不胜惶恐的迹象。一当这对小伙子显出离她而去的神情,她就急急忙忙再说些什么话,而且频送秋波,甚至死乞白赖地向他们微笑,把他们缠住,这样他们出于怜悯,就不得不再逗留一会。她漫无边际地谈自己的父亲,说他是一位法学家,还谈起自己一位做医师的堂兄弟,目的显然是替自己涂脂抹粉,表明自己出身于富有教养的阶层。至于他的养子,则是科布尔格玩偶制造商的儿子,姓洛特拜因,可最近这个年纪轻轻的弗利茨肠子里却害起病来。亲人们对这个可受不了啦,先生们对此是不难想象的。特别是书香门第出身的人,有的是上流社会人士那种细腻的感情,这个打击怎么受得了呢。我们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最近她到外边去了一下——先生们该相信这个——为的只是想为自己买些牙粉,回来时却发现病人坐在床上,喝一杯又浓又黑的啤酒,而且吃起一条意大利香肠、一片硬硬的黑面包皮和一条黄瓜来!这些美味的土产,都是他家里人送来的,吃了好让他长些力气。但第二天,他的病自然加剧,死去活来,他自己在催自己的命。不过对他来说,这只意味着解脱,而对她来说(她叫贝尔塔大姐,实际上她的姓名是阿尔弗蕾达·席尔特克内希特)却是无所谓的,因为接着她又得看护其他病人,他们的病在不同程度上比他更加严重,不是在这儿山上,就是到别的疗养院去。这就是展现在她眼前的前景,别的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不错,汉斯·卡斯托尔普说;就您的职业说,任务确很艰巨,不过他倒认为也很称心。
  确是这样,她回答。这行职业确使她满意——即使满意,但任务十分艰巨。
  那么替咱们向洛特拜因先生问好吧——这对表兄弟说完这话,想脱身了。
  但她又巧言令色地缠住他们。看到她这样煞费苦心拖住这两位青年人不放,哪怕再短短一会儿也好,好不叫人伤心。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再答应陪她一会,否则未免太残酷了。
  “他正睡着呢,”她说。“他现在用不着我。我不过出来在走廊里呆上几分钟罢了……”于是她开始数落起顾问大夫贝伦斯来;他跟她说话的腔调太随便了,对像她这样出身的人来说,他真不该如此。这方面,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倒比他好得多,她觉得他心眼儿挺好的。然后她又讲起她父亲和堂哥来。她头脑里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她还想苦苦挽留一会这对表兄弟,这次可不成了。一看到他们要走,她猛地提高嗓门,简直要尖声怪叫起来。他们终于摆脱了她,溜之大吉。可是这位护士还弓起身子,用突出的眼珠贪婪地瞅着他们的背影,恨不得用那双眼睛把他们吸回来。接着她长叹一声,回到房里去护理她的病人。
  这些日子,汉斯·卡斯托尔普只结识一个身穿黑衣服、面色苍白的女人,那就是上次他在花园里见到的、绰号叫“两口儿”的墨西哥女人。事实果真如此:他从她嘴里听到的,尽是与她的诨名恰如其分那一套令人伤心的话,但他事前已有思想准备,因而他显得很有礼貌,事后也泰然置之。表兄弟在疗养院的大门口遇见她。这时他们按照常规,正在早餐后作一回晨间散步。她裹着一条“开司米”黑围巾,屈着腿,在那边心神不宁地踱步。她有一张干瘪的大嘴巴,脸上罩着一方黑纱,面纱上端,缠绕她一丝丝花白的乱发,一端在下颚处扎住;在黑面纱的衬托下,她苍老的脸隐隐放射出惨白的光芒。约阿希姆像平时那样不戴帽,向她鞠躬致敬,她也慢条斯理地还礼,眼睛望着他时,狭狭的额头上的皱纹一条条变深了。她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于是停下步来等待,当这对青年走近时,她微微点头示意。显然,她认为有必要搞清陌生人是否知道她的命运,是否愿意倾听她的诉说。约阿希姆把表弟介绍给她。她从披巾里伸出手来给客人,这是一只枯黄的、瘦骨嶙峋而青筋毕露的手,戴着许多戒指,她一面点头,一面继续看着这位陌生人。这时她开腔了:

  “先生,两客儿,”她说。“您知道,两客儿这里是不合标准的法语。这个墨西哥女人法语讲得不准,发音走了样。她本来想说“两口儿”。……”
  “Jelesais,madame法文:我知道,太太。,”汉斯·卡斯托尔普用法语轻声回答。“Etjeleregrettebeaucoup法文:我很替您难受.”
  她黑瞳瞳的眼睛下面,皮肉松弛,眼窝深陷,汉斯从未见过这样又大又呆滞的眼睛。她身上似乎隐隐散发出一种枯花似的香味。汉斯心头不由泛起一种温馨而沉重的感觉。
  “Merci法文:谢谢。,”她用粗嗄的喉音说,声音和她那枯枝败叶般的外形极为相称。她宽嘴巴的嘴角阴沉沉地向下耷拉着。这时她把手缩回披巾里,低下头来,又开始踯躅。
  汉斯·卡斯托尔普继续往前走时说:
  “你看,我毫不放在心上,我跟她刚才相处得很好嘛。我相信,我跟这号人打交道挺有办法,我生来懂得如何跟他们周旋,不知你的看法是不是这样?我甚至认为,我跟忧郁的人相处,总的说来比跟愉快开朗的人更好些,天晓得这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我是个孤儿,这么早就失去了父母。要是人们严肃,悲戚,甚至死了什么人,我可满不在乎,也不会手足无措——我反而有一种得其所哉的感觉,而遇到愉快活泼的场面,我却感到怏怏不乐,兴味索然。我最近在想:这里的娘儿们真蠢,对‘死’和有关死亡的一切简直怕得要命,吓得对这个问题提也不敢提,而且吃饭时也把临终圣餐带来。哼,这真是无聊透顶。你爱瞧一瞧棺材的样儿吗?我倒很爱看。我觉得棺材是一种顶呱呱的家具,哪怕它是空的;可是一旦有人躺在里面,我认为简直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葬礼很有启发性——有时我甚至想,要是有人想得到某些启示,那么他还是去参加一次葬礼,而不必上教堂。人们都穿着正正经经的黑衣服,脱下帽来举目向灵柩致哀,严肃而又虔敬,没有人会像平时那样胡扯些不堪入耳的话。如果人们终究变得稍稍正经些,那我真是求之不得。有时我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应该做牧师;在某种程度上说,我认为这个职业对我还算合适……哎,我刚才说的法文没有什么错误吧?”
  “没有错,”约阿希姆说。“‘Jeleregrettebeaucoup’这句法文完全对头。”
或许您还会喜欢:
悖论13
作者:佚名
章节:50 人气:0
摘要:听完首席秘书官田上的报告,大月蹙起眉头。此刻他在官邸内的办公室,正忙着写完讲稿,内容和非洲政策有关。下周,他将在阿迪斯阿贝巴①公开发表演说。坐在黑檀木桌前的大月,猛然将椅子反转过来。魁梧的田上站在他面前,有点驼背。“堀越到底有甚么事?是核能发电又出了甚么问题吗?”堀越忠夫是科学技术政策大臣。大月想起前几天,他出席了国际核能机构的总会。“不,好像不是那种问题。与他一同前来的,是JAXA的人。 [点击阅读]
悬崖上的谋杀
作者:佚名
章节:35 人气:0
摘要:博比·琼斯把球放在球座上,击球前球杆简单地轻摆一下,然后慢慢收回球杆,接着以闪电般的速度向下一击。在五号铁头球棒的随便一击下,球会呼啸腾起,越过障碍,又直又准地落到球场的第十四穴处吗?不,远非如此,结果太糟了,球掠过地面,稳稳地陷入了障碍坑洼。没有热心的观众发出沮丧的哼哼声,惟一的目击者也显得一点不吃惊。 [点击阅读]
悬崖山庄奇案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我觉得,英国南部没有哪个滨海小镇有圣卢那么令人流连忘返,因此,人们称它为“水城皇后”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到了这里,游客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维埃拉(译注:法国东南部及意大利西北部的海滨地区,濒临地中海,以风光旖旎著称)。在我的印象里,康沃尔郡的海岸正像法国南方的海滨一样迷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他听了以后说:“昨天餐车里的那份菜单上就是这么说的,我的朋友,所以这并非你的创见。 [点击阅读]
悲惨世界
作者:佚名
章节:65 人气:0
摘要:米里哀先生是法国南部的地区狄涅的主教。他是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原出身于贵族,法国大革命后破落了。他学问渊博,生活俭朴,好善乐施。他把每年从zheng府那里领得的一万五千法郎薪俸,都捐献给当地的慈善事业。被人们称为卞福汝(意为“欢迎”)主教。米里哀先生认为自己活在世上“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是来保护世人心灵的”。 [点击阅读]
惊险的浪漫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0
摘要:帕金顿先生与太太吵了几句,气呼呼地戴上帽子,把门一摔,离家去赶八点四十五分的火车,到市里去上班。帕金顿太太依旧坐在早餐桌前。她的脸涨得通红,紧咬着嘴唇,要不是最后愤怒代替了委屈,她早就哭出来了。“我不会再忍下去了,”帕金顿太太说,“我不会再忍下去了!”她继续想了一会儿,又喃喃道:“那个放荡女人,狡猾卑鄙的狐狸精!乔治怎么会这么傻呢!”愤怒逐渐平息了,悲伤和委屈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点击阅读]
惹我你就死定了
作者:佚名
章节:139 人气:0
摘要:“喂,你去见男朋友,我干嘛要跟着啊?”“嘻嘻,我和宗浩说好了,要带你去见他的啊^o^”晕~-_-^,这么闷热的天,本来就够闹心的了,还要去给朋友当电灯泡,可怜芳龄十八的我啊,这些年都干嘛了?我好想有个男人啊,做梦都想…“朴宗浩有什么呀?他是公高的吧?公高那帮小子太危险了,你离他们远点儿。 [点击阅读]
愁容童子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0
摘要:母亲送给古义人一块地皮。在古义人的记忆里,幼少年时期,那里曾耸立着参天的辽杨。最初提起这个话头,是母亲年愈九旬、头脑还清晰的那阵子。在那之前,古义人几年回去一次,母亲九十岁以后,便大致每年都要回到四国那个森林中的山谷。准确的时期已经记不清了,就季节而言,应该是五月中旬的事。“年岁大了,身上也就有老人的气味了。”母亲从大开着的门窗向对岸望去。 [点击阅读]
愤怒的葡萄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0
摘要:具结释放的汤姆·约德和因对圣灵产生怀疑而不再做牧师的凯绥结伴,回到了被垄断资本与严重干旱吞食了的家乡。他们和约德一家挤进一辆破卡车,各自抱着美好的幻想向“黄金西部”进发。一路上,他们受尽折磨与欺凌,有的死去,有的中途离散。 [点击阅读]
我在暧昧的日本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一)回顾我的文学生涯,从早期的写作起,我就把小说的舞台放在了位于日本列岛之一的四国岛中央、紧邻四国山脉分水岭北侧深邃的森林山谷里的那个小村落。我从生养我的村庄开始写起,最初,只能说是年轻作家头脑中的预感机能在起作用,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将会成为自己小说中一个大系列的一部分。这就是那篇题为《饲育》的短篇小说。 [点击阅读]
我弥留之际
作者:佚名
章节:59 人气:0
摘要:朱厄尔和我从地里走出来,在小路上走成单行。虽然我在他前面十五英尺,但是不管谁从棉花房里看我们,都可以看到朱厄尔那顶破旧的草帽比我那顶足足高出一个脑袋。小路笔直,像根铅垂线,被人的脚踩得光溜溜的,让七月的太阳一烤,硬得像砖。小路夹在一行行碧绿的中耕过的棉花当中,一直通到棉花地当中的棉花房,在那儿拐弯,以四个柔和的直角绕棉花房一周,又继续穿过棉花地,那也是脚踩出来的,很直,但是一点点看不清了。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