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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短篇小说集 - 11 尘世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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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她静立在屋子中间,漫不经心的姿态中透出些紧张与焦虑。红色的呢绒睡袍柔滑地直垂到脚背;在烛光的映照下,她显得修长而美丽。褐色的头发松散地盘在头顶,仰着年轻、花朵般鲜艳的脸蛋。她从头到脚都裹在丝一般柔滑的、做工考究的红呢绒睡袍里,那是种如同红土一般的颜色。她看起来真是完美而可爱,因为只有爱才能使她变成如此不可思议地完美的花朵般的宁馨儿。她的斗篷和帽子随意地扔在面前的一张桌子上。
  她孤单地、失神地立在那儿,沉浸于情感的冲突中,扬起的眉毛间露出一丝焦虑,垂在裙旁的手由于烦躁而一刻不停地动着,拇指也在不住地揉搓着其他指尖。
  她周围,从刷得雪白的墙上,从刷得雪白的巨大穹形的天花板上反射出的烛光给这房间洒下一片柔和的光辉。这是一间顶楼,开着两扇窗户,房顶如同一把伞一样披下来,因此两边的墙壁就很低。一张单人床靠着一面墙,这是晚上开来睡的,白色的枕褥堆在后面。离这不远是个铁炉子。一张桌子放在离床最近的那扇窗户附近,上面搁了些写字用具,还有一盆开着绯红色花朵的好看的仙人掌,投在墙上的影子显得怪模怪样。第二扇窗户前还有张桌子。窗户对面是门。门上挂了件军用斗篷。一面墙上满满的都是枪、钓具,当然也有一些衣服,都挂在木钉上——这些全是男人的衣服,而且全是军服。很显然,这是位男子的房间,说不定还是位年轻中尉的呢。
  这姑娘,穿着垂到脚背的彤红的衣衫,因而看上去更像位少妇,而不是姑娘。她终于缓过神来,然后毫无目的地走到书桌前。她嘴巴倔强地紧闭着,显露出又愤怒、又痛苦的神色。她信手拿起一个玛瑙制成的印章,看了看上面雕刻的纹路,然后站着不断地用手指擦着那刻好了的印石。终于,她把印章放下,去看其他的东西:一个旧的用来做烟灰缸的漂亮的啤酒杯,一个瓮似的银盒子,陈旧但是形状很精致;还有一碗封蜡。她用手指挖了点蜡,用这种深绿色的东西封了她的最后一封信。唉!她随手翻开吸墨纸簿,上面又有他印章印迹。她转身走到窗前,站在那里毫无目标地看着外面。打开一扇窗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清冷的空气。啊,真是太妙了!往下看去,远远的是一条街道,一条模糊糊的路,细小的黑影子不停地移动着,像活动木偶似地来来去去。一辆小小的马车沿着街道辘辘驶过,看起来是那样渺小,真是很荒谬,这世界竟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抬头望着夜空。星星闪烁着泛着白光,看起来比街道更近,对她更亲近,显得更真实。她站在那里,把胳膊挽在胸前,仰着脸看着星星,就这样长时间极度痛苦地等待着。街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吵闹声,就好像从某个昆虫世界传来的一般。只有头顶那些星星依然泛着白光,显得那么伟大和战无不胜,那么可靠而没有丝毫的差错。但她觉得此时的心就像星星一样冰冷。
  急促的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喊:
  “有人吗?”
  “进来。”姑娘答道。
  她转过身来。看了闪烁的星星之后,她怕受这样的干扰,觉得无法忍受。
  一位纤瘦、漂亮、肤色黝黑的姑娘走了进来。她穿了一件深紫色丝绸和深蓝色天鹅绒相间的长袍,显得异常华丽奢侈。她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浅蓝制服、皮肤黝黑、不引人注目的中尉。
  “啊,你!……一个人?”特丽莎喊道,这个新来的人,直冲进房间。“那弗里茨在哪?”着红衣的姑娘耸耸肩,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不在这儿!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啊?哑巴,笨蛋!”特丽莎迅速转过身对她的同伴嚷道。
  “他在哪儿?”她追问道。
  他也耸了耸肩。
  “他说半个小时就回来。”年轻的中尉答道。
  “哈!——半个小时!就像这样!过了多久了?——两个小时?”年轻人又只是耸耸肩。他的黑睫毛很漂亮,眼神从容沉着。当他的女友——像头年轻的黑豹一样朝气蓬勃——靠在他身上时,他不堪负荷地站着。
  “鬼知道他在哪儿。”特丽莎边说边走,一屁股坐在打开了的床上。看到这些,玛塔,这个穿红衣的姑娘眉头一蹙。
  “美酒、女人和牌戏!”特丽莎高声说道。“不过只要他们更喜欢女人就够了。”
  “我的爱,他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拥有我的爱。”
  她这么唱着,突然停下来,转向波德威尔斯。“你离开的时候,他赢了吗,卡尔?”
  年轻的男爵又耸了耸肩头。
  “差不多吧。”他含糊地回答。
  “啊,你!”特丽莎叫道,“去你的‘差不多吧’!你是差不多吗?”她大笑起来,笑得很怪异。“嘿,”她补充道,“他会把好运带回来的,玛塔……”
  一阵不愉快的沉默。
  “我清楚他的运气如何。”玛塔说。
  “是的。”特丽莎突然严肃地冷嘲道,“他是挂在你脖子上的牛轭子。但是,你打算怎么办?最亲爱的梅琴?你不再准备等他了吧?——这种想法!等那位年轻绅士,好像你已经嫁给了他!不要作梦了吧!——把帽子戴上,最亲爱的,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到哪儿去,卡尔,你这个呆鸟?——嗯?——格尔家?——到格尔家,玛塔,我亲爱的。来,快点起来——你已经受够了,玛塔,我的殉难者——呃!——呃!!——把帽子戴上。起来——走吧!”
  特丽莎像爆炸一般一弹而起,急于离开。
  “不,我要等他。”玛塔愠怒地说。
  “别犯傻啦!”特丽莎叫道。“等他!让他自己等自己吧。
  让这只小鸟在这儿等。”她举起手,吹一口气,穿过指间。
  “啾——飞啦!”她唱歌似地说道,好像一只鸟刚刚飞起。
  年轻的中尉站着没说话,黑亮的眼睛里闪着笑意。特丽莎风风火火,像只黑豹一样朝气蓬勃。
  “不,真的,玛塔,你不要再等下去了——真的!你要扮演格蕾辛① 真傻——你的眼睛太忧郁了。把帽子戴上,去找一个蜜人去。”
  ① 歌德《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不,”玛塔说道,她花朵般美丽的脸异常地倔强。“我要等着他。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又是片刻不自在的停顿。
  “好吧,”特丽莎说道,紧紧抓着斗篷。“你愿意等就等吧,再见,亲爱的,上帝与你同在。”
  年轻的中尉优雅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这两个人抽身而去。红衣女郎再次孤单了。
  她走到写字台前,开始反复地在一张纸上用生硬的哥特体字写着自己的名字:
  玛塔·霍恩内斯特
  玛塔·霍恩内斯特
  玛塔·霍恩内斯特
  下面的街道上依旧传来模糊的声音。风很冷。她站起身去把窗户关上,然后又坐下来。
  门终于打开了,一位军官走了进来。他全身裹在一件深蓝色的厚大衣里,前胸缀着两排很大的银扣子。他迅捷地走进来,扫了一眼房间,瞥了一下玛塔。她背对着他坐着,正拿着铅笔在纸上乱涂乱画。他关上门,然后动作优雅地脱掉大衣,把它挂好。他活动的声响玛塔是多熟悉啊,尤其是那迅捷轻快的脚步声!但是,她继续机械地在纸上画十字。她的头前倾着,让两边的蜡烛照着。这样,她的头发被映衬成优美的丝线,像阳光通过薄雾一般美丽,他看见了这个美丽的景象,不禁有些怦然心动,但是,他再也经不起任何冲动了。
  “你一直在写?”他一本正经地问。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侮辱人的无聊问题!她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没有任何表示。可他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悲剧中,也似乎对她没有多加留意。
  小伙子身材细长,样子好看,轮廓鲜明精致。但是他现在面色苍白,睁得大大的、游移不定的眼睛里有种难以捉摸的东西。他几乎没有意识到姑娘的存在,绝望的情绪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使他头脑空白一片,茫然无措。
  对她来说,自从他走进来,这房间的气氛就让她几乎难以忍受。她觉得自己极为可怕地给束缚住了,给围堵住了。她猛地站起来,吓了他一跳。她把脸对着他,让他看清自己眼睛里充满着怒气。
  “交了好运吗?”她嘲讽地叫道,眼睛里闪着即将发作的光芒。
  他正在松皮带,准备换上衣。她一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他没法回答,他的嘴好像哑巴了。何况,沉默就是力量。
  “带好运回来了?”她大声的嘲讽又在响起。
  “没有,”他说,突然转过话题。“为了让你高兴,我……我就回来了。”
  他绝望地说着,话音愈来愈低,终于哑然无声了。他是个遭受厄运的人。她看着他:他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鄙夷地转过身来,然而却有些害怕,因为她爱着他。
  他孤立无助地就那样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费劲地移了几步,坐到写字台前。他现在这模样在她看来活像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他看见了写满她名字的那张纸。他有些模糊地想:她肯定在写她名字中得到满足。他拿起印章不停地在手指间弄来弄去,做些小把戏。印章不时地掉在桌子上,发出让人心惊的格格声,弄得玛塔更加生气。而他似乎已把她忘了。
  她呆呆地立在那儿,瞧着他神情恍惚麻木地前倾着身子坐着。精致的军服轮廓鲜明地显露出他的后背。她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她,一直到她几乎无法忍受:他体型优美的身体诱惑着她,他的麻木恍惚和可怜凄惨又令她怜悯,而他陷入于自己的悲剧不能自拔,对她的忽视和冷漠又在激怒着她。她所有的愿望好像是要控制他,吸引他的注意力,把他从男人的无动于衷中拉回来。
  “我猜你因为我回来晚了在生我的气?”他话音里微带嘲讽。他陷入灭顶之灾的时候,她却对一些琐事吹毛求疵!他真正的痛苦有多大啊!她的恼怒又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啊!
  他声调里隐含的东西让她恼火,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并不是很满意。”她冷冷地说道,转身走到窗前。
  他仍旧俯在桌上,手里摆弄着什么东西。她朝他瞅了一眼。他多么紧张不安哪!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指上大大的黄玉图章戒指泛着金色的光芒。啊,要是他的手真的胆大妄为,鲁莽粗心该多好啊!但是,它们总是好像有罪,如此懦弱。
  “我现在完蛋了。”他突然叫道,好像是自言自语,椅子微微向后倾斜。他身体的动作那样优雅从容,那样灵敏!对了,就是这令她如此着魔!
  “为什么?”她轻描淡写地问道。
  他一时火冒三丈,没想到她是如此随意轻率。要是他中弹的话,她也不会比接受半磅蜜饯更受震动。

  “为什么?”他重复道,没有一句多话。“同往常一样不重要的原因。”
  “负债?”她轻蔑地叫道。
  “一点不错。”
  她怒火中烧。
  “你作了什么?——又输了钱?”
  “3000马克。”
  她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你真是个傻瓜!”她说,盛怒之下,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那你就完蛋了,3000马克就完蛋了?”她高声嚷道,嘲弄着他。“你可真便宜啊。”
  “3000马克——还有其他一切。”他说道,尽量保持男子汉的镇定自若。
  “还有其他一切!”她轻蔑地重复道。“为了那3000马克,还有其他一切,你的命就没了?!”
  “我的职业。”他纠正她的话。
  “噢,”她讥刺着,“只有你的职业!我还以为是生和死的问题呢。只有你的职业?哦,只有那个!”
  在她的嘲弄下他的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目光。
  “我的职业就是我的生命。”他说道。
  “噢,是吗!——那你不是一个男人,你只是个职业?”
  “我是位绅士。”
  “噢,是吗!多滑稽啊!是位绅士而不是个男人,这有多好笑啊!——我想你的意思是除了你的职业以外空洞洞的你一无所有,你就是这样一位绅士!”
  “没有了名誉——便什么都没有了。”
  “那我可不可以问你的名誉是什么?”她极为辛辣地嘲讽道。
  “是的,你可以问,”他冷静地答道。“要是你不知道而没有人告诉的话,我怕我永远不能解释了。”
  “噢,你不能!不,我相信你——你没有能力解释这个,它经不起解释。”又是一阵长时间、紧张的沉默。“那么说你负了太多的债,你怕他们会把你从军队里踢出去,因此你就名誉扫地,是吗?那,那接下来又是什么呢?”
  她话语中充满冷嘲热讽。他听到她说“从军队里踢出去”又不禁畏缩了一下。但是他向后倾斜着椅子坐着,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负了太多的债。而且我知道,他们会把我从军队里踢出去。”他重复一遍,刺到了痛处。“那之后——我可以自杀。或者可以到一家餐馆当侍者——或者甚至可能做个职员,每周拿25个先令。”
  “真的吗?还有那么些选择!嗯,干吗不,干吗不能在德国餐馆做侍者呢?那可能会好极了。”
  “干吗不?”他冷冷地说道,“因为那不会是我。”
  她看着他,看着他贵族气派的优雅体格,极为灵巧的身体。对他令人自豪的古老家庭的德式崇拜在心中油然而生。不,他不可能成为一家餐馆的侍者的:她受不了这个。他是这样一个文雅优美的人物。
  “哈!”她突然叫道。“不会到那种地步的。要是他们把你从军队里一脚踢出去,你会找某个人去说情——你就像一只猫,会自立的。”
  但这正是他所不能的。他不像一只猫,他太不相信自己了。首要的是他就像一个远离人群的孤立的人,根本不相信自己。他知道自己够聪明的了,是位贵族,模样英俊,比大多数男人更为灵活机敏。但问题是除了他所属的这个社会阶层外,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十分嫉妒那些普通劳动者,他看见他们身上所体现的某种男子汉的镇静沉着,还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几乎愚蠢的自信。他自己——他可以引导这样的人穿过地狱之门——因为在他引导的时候,他还会在乎什么危险或伤害呢?但是——要让他跟现在的这一切断绝联系,那他成什么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只会过着毫无意义的人生。
  但是,平民家庭出身的她,却不能完全理解。最好就让她这样懵然无知吧。一个男人跟爱她的女人接触的时候,应该是自由的、不妥协的、高傲的人——他可以假装这样。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他获取价值的这个世界就是他的情妇,她是任何别的女人所不及的。他内心羞涩,渴望,几乎是怯懦地希望不是这样,但事实却是如此。
  因此,他听见她说“你像只猫”时,心里便有些妒意。
  “我应该说服谁?——某个愿意嫁给我的女人吗?”他说道。
  这是条出路,而且对他来说这是几乎不可避免的事情。但他觉得这是他做人最后的失败。
  这句话极大地伤害了她,使她痛不欲生。她宁肯他死去,因为那样她自己的爱才不会化为灰烬。
  “如果你想的话,那就结婚吧。”她有些结巴地说。
  “那当然。”他说。
  长时间的沉默。这是完全没有希望的迹象。
  “为什么从军队里出去,并且充分发挥你自己的机智这回事,”她终于开口问道,“让你那么害怕?而别的男人却很坚强。”
  “我不是他们。”他说。
  为什么她老是折磨他?她好像喜欢折磨他。被军队开除的念头萦绕在他心里,让他极为痛苦,觉得不如死了干脆。他恍惚看见自己穿着卑贱的平民服装,忙着做一些卑下的工作。
  这真是个过于沉重的十字架,令他无法忍受。
  跟她说话的是谁?是她自己,一位女演员,小商人的女儿。而他却永远只会是他自己。他们中的一个怎么会为另一个说话?那是不可能的。他爱着她,他爱她远胜于一般男人爱他们的情妇。他确实很在意,——以至于让人奇怪他为爱她而骄傲就好像那是个荣誉……但是她理解力有限。因此,在她的理解力之外,她对他毫无用处,她最好让他独自呆着。在这场危机当中,——这是他的危机,他即将垮掉——她不应该擅自说话了,因为她不理解。但是,她却爱折磨他,这是不容置疑的。
  “为什么工作会伤害你?”她又发话了。
  她抬起头,受着折磨的那张脸是苍白的,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和仇恨。
  “工作!”他叫道,“你认为我值多少?——每周25先令,要是我走运的话。”
  他那显而易见的痛苦打动了她。她哑口无言地坐着,眼睛瞪得大大地呆望着他。他脸色因为痛苦和害怕而变得惨白,随意搁在桌上的手也在不断地抖动着。她非常惊讶,同时脑海里又充满了令人心寒的深深的畏惧。他真的这么在乎?对他来说至于这么重要吗?他在说他每周值25先令时,他就像一个伤透了心的人。他漠然地坐着,一副完全被击垮了的神态。她寻找着过去的他,然而已不复存在了。她寻找着这个男人,这个爱她的心灵自由的人。然而他不是,他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具躯壳。只剩下个带着一张惨白的脸的东西坐在椅子里,茫然凝视着。
  过度的畏惧加深了她的诧异,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什么都没留下。她好像是抓住空气做立脚点。
  他坐着呆视着前方,显得麻木迟钝。他在注视着蜡烛的火焰。在一片超然麻木中,他意识到这火焰是迅速流淌的洪水,从烛芯迅速流淌穿过白色的波涛,向上冲入黑暗之中,如同一个喷泉突然泡沫迸溅,然后平滑地流淌着。一个人能拦住这股泛滥的洪水吗?他拿起一张纸,陡地把火焰暂时隔断了。
  烛光的闪动把红衣女郎吓了一跳,她似乎从恍惚出神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现在她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聚精会神,难以揣摩,出世了一般。他已经从世俗的自身中完全超脱出来了。
  “这不是真的,是吧?”她说,“还不至于那样悲惨,对不对?——只是你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你的愚不可及的微不足道的自尊心?”那口气如同在辩护。
  他目光清晰地坚定地看着她。
  “我的自尊!”他说,“难道不是我的自尊?没有了自尊那我是什么?”
  “你是你自己,”她说道,“即使他们剥光了你的衣服,让你赤裸裸地走到街上,你还是你自己。”
  他眼睛里冒火,嚷道:
  “什么意思,我自己?你的意思是,我穿着现成的平民衣服,到处做一些肮脏的苦活:那就是我自己!”
  她紧皱着眉头。
  “但是,你对于我来说,你那赤裸裸的自我对我来说,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对不对?——那是一切。”她说道。
  “要是毫无意义的话,它是什么?”他说,“那只不过比一磅巧克力糖衣杏仁稍多一点而已——它毫无意义,——除非像你说的,做个每周25先令的小职员。”
  这席话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她惊诧地呆望了一会儿。
  “那它现在意味着什么?”她说,“一个了不起的少尉!”
  他情绪低落地做了个手势。
  她眯着眼睛瞧着他。
  “那我们的爱情!”她说道,“它对你也没有意义,毫无意义吗?”
  “对我,一个下贱的职员来说,它是什么意思?爱情是什么东西!它意味着一个男人在这世界上仅仅是块脏兮兮的抹布?——要是生活中我是一个可怜的脏兮兮的下等职员,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值得去爱?”
  “这有什么关系?”
  “这大有关系。”
  一阵沉默后,她心中的怒气勃然而起。
  “对你来说,我什么感觉,是否在意都没有关系。”她提高了嗓门喊道,“他们要把他带扣子的可怜军服剥掉,他只好成为一个普通的小百姓,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准自己开上一枪。那没有关系,我在那儿……”
  他执拗地缄默地坐着。他觉得她太粗俗了,她的疯话丝毫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情境。
  “难道你看不出你对于我有什么价值,你这聪明的小男人?”她狂怒地嚷道,“我爱着你。两年来,我全身心地爱着你——而你对我撒谎,说你爱我。现在,我得到了什么?他要自杀,因为他那可怜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啊,一个傻瓜!”
  他仰起头,固执而傲慢地看着她。
  “你所说的,”他说,“丝毫也改变不了眼前的现实。”
  她痛恨这样冷酷的话语。
  “那你就自杀吧,”她叫道,“你就值每周25先令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值不值的问题。”他说道。
  “哈!”她嘲讽地突然叫道。
  话已经说完了,她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人隔得远远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段时间后,她终于站起来,直朝她的帽子和斗篷走去。当他领悟到对方的意思时不禁有些畏怯了。现在,他可受不了她离开。他畏缩着,似乎受到了鞭打。她随意地戴上帽子,然后把暖和的方格呢斗篷披在肩上。她的帽子是黑色光滑丝绸质地的,缀着一撮闪亮的鸡毛,方格呢斗篷是深绿和蓝色相间的,斗篷披在那眩目的红衣服上。她多么漂亮啊,像是笼罩在火光中的圣母!
  “再见,”她说道,声音中带着嘲弄。“现在我要走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上了脚镣。她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门口走去。

  突然,他像只猫一样一弹而起,背靠着门,面对着她。眼睛睁得像猫眼一样溜圆,就这样盯着她。一种女性的柔情在她内心中激荡着。
  “我要走了。”她恳求道, “你知道这样没有什么好处。——你知道这没有任何好处。”
  她可怜巴巴地站在他面前。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意。
  “你不要我。”她继续说道, “你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我。——这样做只是要显示你对我的束缚力——这不过是下流的把戏。”
  但他始终没作声,只是眯着眼睛,色迷而冷酷地微笑着。
  她畏缩了,感到害怕,然而又很着迷。
  “你不会走了。”他说。
  她徒劳地想要反抗。
  “我会喊的。”她威胁道,“我要让你当众出丑。”
  他带着报复和嘲弄,又一次眯着眼睛无所谓地笑着。
  “那就喊吧。”他说。
  听见他平静的猫一般的声音,她不禁产生了一种陶醉感。
  “我会的。”她说道,目光带着挑战盯着他的眼睛。但是,黑黑的、溜圆的瞳孔里的笑意又一次使她顿生柔情。
  “难道你不让我走?”她声音沙哑地恳求道。
  现在他满脸都是笑。
  “把帽子摘掉。”他说。
  他走上前来,用轻快灵活的手指拔掉帽子的别针,松开斗篷的挂钩,把东西搁在一边。
  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又站起身,走到窗户前。下面街道上渺小的身影仍跟先前一样在移动着。她打开窗户,身子探出窗外,呜呜地哭了起来。
  当她穿着长长的、鲜红的衣服站在窗前,身子探出窗外时,他正恼火地看着她。她真是让人恼火。
  “你会着凉的。”他说。
  她置若罔闻。瞧那紧张的姿势,他猜想她在哭。真令他恼怒得要发疯。踌躇了几分钟之后,他走过去,一只手搂着她。他的手碰上去柔软微妙,然而与其说温柔,倒不如说是冷漠。
  “走开吧,”他说,“不要站在冷风里——到那边去吧。”
  他扶着她慢慢走到床边,坐在她身旁。
  “你哭什么?”他嗓音出奇响亮地问道,声音中有一种非常得意的震颤。而她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掉得更快了。
  他吻着她那柔软而鲜艳的脸,尽管被泪水沾湿,但却很温暖。他一次又一次地吻着她,柔嫩的脸上那咸湿的泪水让他很快意。她扭过脸去,用手帕揩了揩,然后擤着鼻子。他觉得很失望——然而,他喜欢她擤鼻子的样子。
  突然,她滑下去,脸埋在床上,大声哭叫道:
  “你不管我——噢,你不爱我——我以为你爱,而且你让我就这样想的——可是你不爱,噢,你不爱,我受不了这个。——噢,我真受不了。”
  他坐着静听她那奇怪的动物般的哭嚎,眼睛非常得意地闪烁着,身体好像在不断膨胀,充满了力量。他紧蹙着眉毛,轻抚着她的头,温柔地抚摸着她那埋在床上的脸。
  她突然脸蹭着床单,再次抬起头。
  “你骗了我。”当她坐在他身边时说道。
  “是吗?那我也骗了我自己。”他觉得身体里充满了男性生气勃勃的活力。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他几乎想大笑一场。
  “是的。”她莫名其妙地答道,带着宿命论的色彩,好像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脸部再次抽搐起来。
  “我那么爱你。”她话语里带着颤抖,眼泪也涌了出来。他心中不禁有种快乐的丁当声。
  “我爱你。”他温柔地说道。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柔情地吻着她,仿佛处于一种难以捉摸的、受压抑的心醉神迷之中。
  她执拗地摇着头,试图摆脱他的抚弄。她终于挣脱出来了,然后转过头带着惧怕和疑惑的眼光看着他。他眼睛里那小小的亮点摄魂夺魄似地在诡秘地笑着。
  “不要这样伤害我。”她颤声嚷道,进行最后一次抗议。
  他脸上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捧着她的脸,温柔而迷乱地吻着她,像阵柔顺而令人麻醉的雨。他感到自己是充沛活力的源泉,全身在不断地震颤着。
  她仰起脸,睁开眼睛,脸上湿漉漉的一片,褐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恰如雨后的树叶中突然穿过的一缕阳光。她透过泪眼朝他微笑着,似一位求知的孩子。而他温存地、无限温柔地用嘴、用他那柔软的小胡子吻干她的泪水。
  “你永远不能自杀,因为你是我的,是不是!”她恳求道。
  她非常熟悉他身体美妙的震颤。
  “是的。”他说。
  “都是我的?”她说道,提高了调门,并带着狂喜。
  “是的。”
  “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根本没有别人?”
  “根本没有别人。”他应和着。
  “除了我?”传来她心醉神迷的最后几个字。
  “是的。”
  她好像松了口气,陷入了无尽的狂喜之中。
  二
  在这漫漫长夜中他们和谐地沉睡着。但是,两人开始做着怪梦,似醒非醒的怪梦,梦中她感到只有难以理喻的困乏。终于,她听到了连续低沉的叩门声。她挣扎着醒过来。叩击声又响起来了——她猛然一惊。有人在敲门——可能是勤务兵在敲门叫弗雷德伯格。一切显得这么超然不实。她把手放在那个还在睡的男人肩膀上,使劲推他。等了一会儿,又猛地推动,把他弄醒。他醒过来了,恼火地看到她在使劲猛摇。接着他听见勤务兵的敲门声,顿时精神一振。
  “好的,海里希!”他说。
  这种声音,真是怪异!仿佛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令人难受的声音。不久,传来仆人低沉的嗓音。
  “四点半了,先生。”
  “好的!”弗雷德伯格说道。他机械地起床,点灯。她突然间异常清醒,觉得是白天一样。但这像是一个怪诞的不真实的白天。她看见他放下火柴,看见他走动着,迅速地穿着衣服。这房间里的晃动对她来讲都是烦人的。他显得模糊不清,不真切,是个看得见但是弄不明白的东西。她注视着他穿戴打扮的动作,看见他所有的行为,但是却从来没有看见他的内心世界。只有一种纷乱在萦绕着她,让她烦躁不宁,让她意识不到任何东西的存在。而她的大脑,处于一种奇异的、兴奋的空明之中,试图完全超然地思考。比如,她寻思仙人掌这种植物,这个开着纯红色花朵的莫名其妙的物体,在那世俗的、丧失了生命的生物上面,这些深红色的花朵是怎么产生的呢?深红色的花朵!它们多漂亮啊!那么它们是什么,冥冥之中又是什么东西在左右它们的命运?她又想到了他。他,也同那花一样,一个人又怎么能控制他,占有他?他在哪儿?他是什么?试想抓住他不是像想抓住空气一样吗?
  他正把脸浸在冷水里——冷水的刺激对他有好处。他觉得似乎有人在夜间盗走了他的灵魂。他只是一具躯壳,毫无意识地轻快地移动着,茫然地步入那不可知的黑洞。他的身体灵活而有活力,可是他的理解力,他的灵魂却虚无缥缈。他非常迟钝,似乎灵魂完全游移于体外了。
  “来吻吻我。”床上传来了轻柔的声音。他机械地走过去。
  她双臂搂住他,清澈明亮的褐色眼睛看着他的脸,似乎也在找寻他的灵魂。
  “你好吗?”她毫无意义地问道。
  “不错。”
  “吻我。”
  他弯下腰,吻了她。
  而她清澈的、十分吓人的眼睛仍然像是在搜寻他的内心世界。她那漂亮的、清澈透明的褐色眼睛把他吓得呆若木鸡。她的手插进他那柔软浓密漂亮的头发里,抓了满把的头发。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他一跳,而被紧抓的痛楚更令他感到恐惧不安。
  “我要迟到了。”他说。
  “哦。”她应着,然后放开了他。
  他在系上衣时,朝窗外瞥了一眼,依然是夜晚:一个永恒的夜。天上有月,下面的街道上,路灯不时地闪着昏黄的萤光。这是永恒的夜。
  门口传来敲门声和勤务兵的声音。
  “咖啡,先生。”
  “放在那儿吧。”
  他们听见托盘放在门外地上,发出微弱的叮当声。
  弗雷德伯格坐下来开始穿靴子。然后迈着男人坚定的步伐,出去把托盘端进来。他现在全副武装,觉得很重,但很安全。不过他总是意识到她那双眼睛,那双漂亮、清澈、圆圆的眼睛,从她那可怕的沉默中旁观着他的心。
  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味。
  “喝点咖啡?”他的眼睛不敢正视她。
  “不,谢谢。”
  “就喝一点儿?”
  “不,谢谢。”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快。她瞧他把面包皮蘸在咖啡里,然后飞快地心不在焉地啃着。他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然而蘸了咖啡的面包皮和热咖啡让他觉得满足。他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他说。
  她眼睛里含着一种奇妙的、深深打动人的微笑,这种微笑把他吸引到跟前。脸上闪烁出来的无比温柔的神情,使她显得那么漂亮,那么让人神魂颠倒,那么让人心醉神迷。她把他的头拉到胸前,紧紧地搂着,充满温柔和喜悦地喃喃道:
  “亲爱的!亲爱的!”
  终于,她松开了手,让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好像凝聚着闪烁的梦幻的金色亮点。他看着她的眼睛,觉得自己迷失了。
  “亲爱的!”她喃喃道,“你爱我,是吗?”
  “是的。”他呆板地答道。
  这梦幻的金色亮点似乎要从她眼睛里跃向他,向他探问着什么。他没精打采地坐着,仿佛出了神。她轻轻推了一下。
  “难道你不走了?”她说。
  他站起来,把腰带系在身上,身体在精致的衣服下面显得柔软。他穿上厚大衣,戴上尖帽子。他又是一位年轻军官了。
  但是他忘了戴表。表就放在靠近床的桌子上,用表链吊着。他低头看着她,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漂亮零乱的头发,她真漂亮啊!但他觉得似乎离她很远。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问道。
  “没什么,谢谢——我要睡觉。”她答道,带着微笑。那奇异的金色光亮又在她的眼睛里闪烁,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心不见了,迷失得无影无踪。她那鲜艳过度的脸上显示出一种美好的心情。
  他最后一次吻了吻她,说:
  “那我把蜡烛吹灭?”
  “好的,宝贝——我要睡觉。”
  “好吧——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她眼睛里金色的闪光好像要毁灭他似地向他袭来,她着实漂亮而惹人怜爱。他温柔地用手指尖摸摸她,然后突然吹灭了蜡烛,借助微弱的月光朝门口走去。
  他走了。她听见他靴子在石级上嗒嗒作响——她听见他走在下面远远的人行道上的脚步声,然后他终于消失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渐渐陷入一片死寂中。她再也不想动了。一切都完结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完全,完全地给遗弃了。

  但不久,打扰来了。有人在轻轻叩门,然后听到特丽莎因为冷而发抖的声音:
  “咄!——我到你这儿来,玛塔,我亲爱的。独自留下来我可真受不了。”
  “我来点灯。”玛塔说着,坐起来摸索着找蜡烛。“把门锁上,好吗?丽莎,那样的话就没有人能打扰我们。”
  特丽莎随意地裹着斗篷,两根粗辫子乱蓬蓬地垂着。她看上去慵懒而安逸,像只跑回家的猫。
  “呔!”她说着,“真冷!”
  她朝炉子那边跑去。玛塔听见小铁铲的叮当声,铲煤的声音,然后是铁门的哐当声。接着特丽莎颤抖着往床边跑,吹灭了灯,缩进被子里,紧挨着她的朋友。
  “这么冷!”她说,带着一种刚接触到温暖的美妙的震颤。玛塔挪到一边,以便两人都可以静静地躺着。
  “你不高兴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吗?”特丽莎说道,想到这儿,不禁带着一丝颤栗。“咄!——可怜的家伙!”
  “我高兴。”玛塔说。
  “啊,睡觉——睡觉,多美妙啊!”特丽莎极满足地说道,“啊,这有多好!”
  “是的。”玛塔说。
  “早上好,晚安,亲爱的。”特丽莎昏昏欲睡地说。
  “晚安。”玛塔应道。
  她的意识若隐若现,然后便陷入了无意识的睡眠中了。房间一片沉寂。
  屋外,西沉的月亮给高屋顶的房子划出尖尖的影子;两座巨塔耸立着直插天穹,就像两个黑乎乎的巨人。时间老人正在这沉睡的城镇上蹒跚走过。冰冻的马路上响起了不断催促的军官和畏缩着的士兵的脚步声。远处出现了一盏提灯,伴随着嘎嘎作响的牛车。借着挂在车辕杆上的提灯的映照,可以看见公牛灵活迈动的蹄子和不断甩动的浅色的下垂皮肉。它们慢慢往前拉着,沉重的车轮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些步行迟缓的动物拴在一起,头有节奏地摆动着。
  啊,这就是生活!多美妙,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都是这么美妙!对弗雷德伯格来说,在寒冷的空气中他响亮地发着命令,看着他的士兵像熊一样蹒跚趔趄地走回他们的位置,因为寒冷而笨拙地戏耍着,带着埋怨小跑,这有多美妙。
  多么美妙,他走在士兵旁边有多美妙,在这万籁俱寂中听见他们沉重的靴子迈出的刷刷的脚步声是多么美妙!感觉到他身边这庞大的生命体变成了一个整体,感受到他们随风吹送的温暖和呼吸,多么美妙!弗雷德伯格像位宣判死刑的人,紧紧抓住一切,每一种印象都像是一种极为宝贵的享受。
  多美妙啊,穿过城门,经过屋舍稀疏的郊区,进入乡村空旷的黑幕中。这差不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这就如同出现在永恒自由的旷野之中。
  他们看见一个黑影在小栅屋影子里踽踽而行。透过小棚屋敞开的门,在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见低矮的房椽,看起来纤细的苍白圆滑的牛的侧身。一个女人,头上扎着红方巾,正蹲在奶牛边,仰着脸瞧着一群鬼魂似的踏破黑暗的士兵。一些士兵向她打着招呼,又快乐又冒失。啊,甚至像这样琐碎的小事都那么不可思议,那么美妙可爱!
  他们走上一条冻土路。路边上是几排光秃秃的树木,路上布满了车辙。树真漂亮!路上冻硬了的车辙真好看!啊,甚至,其中一条车辙里有块冰,隐约闪着银色的月光,多美妙啊!一个士兵经过时故意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这是多么美妙的音乐啊!
  但他心中隐约有种不安。他听见士兵在讨论黎明来到的问题。银色的月亮依旧挂在缥缈浩瀚的天空上。她真是个尤物,像宝石一般!但是白天会有瑕疵吗?他不禁对即将到来的一天有些畏缩。黎明前的黑夜是如此的珍贵和自由。
  是的,他敢肯定。他看见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地面看起来开始坚硬,像个巨大结实的影子。他心里缩成一团。他扫视着一排排的士兵,觉得他们如同有节奏地在挪动的一群幽灵,青灰色的脸上真切地映着灰白的光。新的一天就要到了,而这一天让他惊恐。
  黎明降临,玫瑰色的万丈光芒在东方天际震颤,奇异的鲜红的魔力笼罩着大地。他的脚边,薄冰隐约闪烁鲜红的光采,就连士兵们不断摆动的冻红了的手,也全给映红了。
  太阳喷薄而出,先是露出轮廓,火一般地让人目眩,犹豫了一下,又猛地一跃而上。突然间出现了无数个树影、车辙影,草地灰白,冰在乌木似的阴影映衬下现出金色。士兵们的脸上闪现出喜悦的光芒。啊,真是神奇,真是好极了!要是总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当他们九点钟停在客栈吃早餐时,客栈的气味让他反胃:
  啤酒和菜料都是昨天的。
  他走到门口去看士兵。他们有的从大块半黑的面包皮上咬下一大口吃着,有的用折刀割成一块块吃。这仍让他很高兴。女人们正走来走去打泉水,士兵们粗俗地跟她们开着玩笑。他喜欢这些。
  但是,这种魔力不可避免地在逝去。水晶般的欢愉正融化成他内心的孤寂和凄凉。他心乱如麻。啊,真是太可怕了。他的脸抽搐着。他为这使人战栗、完全的绝望而几乎要哭了。
  他仍然有活干,跟士兵一起进行一天艰苦的活动。维持这个工作同时也就维系了他的生命。这个工作结束了,他就不得不面对乱成一团的绝望和恐怖。啊,不要想它了吧。他跟士兵们活动得很高兴,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这艰苦的实战演习。但愿上帝把这变成真的:战争及它所带来的死亡奖赏!到了下午,天空变成灰蒙蒙的一片,仿佛要压下来似的,令人压抑。他疲惫不堪,士兵们也疲惫不堪,他们绝望地任由寒冷沉重地侵蚀着身体。生活没法把寒冷排除在外。
  现在,他的情绪低落到不能再低落了,他必须再一次考虑自己的处境。他必须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傻瓜,新的债务像粘乎乎的稀泥压在他身心上,他无望地、极为痛苦地意识到将会被赶出军队。接下来还能干什么?——除了死以外还有什么?毕竟,死亡对他来说是个解决办法。就这样吧。
  他们不停地行进着,在巨大的铅灰色的天空下,因为疲劳而跌跌绊绊地走过一个寒冷死寂的乡村。士兵们疲乏困倦却默不作声,他们行进中步履沉重,很是压抑。弗雷德伯格也很困倦,觉得麻木,似乎他的脸给冷风冻麻木了一样。他再也不想什么了;他精神的痛苦就像内心给霜冻了一样。
  他听见有人说天要下雪了。但是这些话对他来讲毫无意义。他如钟表千篇一律滴答着一样地行进着,一切都麻木冻僵了。
  快进城了。在这样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他觉得前面的城市无法忍受地压迫着他。啊,这可怕的、肮脏的郊区!生活是什么,怎么能过这无形无状的可怕的地狱般的生活!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灰白琉璜色的灯光点缀着铅灰色的天空,人们像呆头呆脑的影子,从商店前经过。尽管还不到黄昏时分,商店却已开了灯,露出死一般的亮光。从暗淡的苍穹下飘落片片雪花,生气勃勃地弹在他大衣胸襟上。
  终于,他可以转回家,朝他的住所走去,换换衣服,取取暖,因为他觉得自己就像士兵们难以下咽的冰冷、坚硬的面包皮一样冻僵了。对他来说,他的生活就如同这难以下咽的面包皮。
  当他走近自己的房子时,雪稀稀落落地下着。他意识到屋门前有种不同寻常的骚乱。他仔细一瞧——一辆奇怪的马车、人群、警察。悬在心头的达摩克里斯剑掉落了。噢,上帝,一种新的耻辱,一种新的折磨!他的躯体仍在朝前走。它要不停地从痛苦走向痛苦,就如同我们的命运。没有例外,只有从痛苦走向痛苦这个过程,直到终结。真奇怪,人的生命是如此顽强!真奇怪,人类把生命变成对灵魂进行缓慢的长期折磨的过程。真奇怪,人生的一切尽在于此!真奇怪,要不是人,这种痛苦就不会存在。因为这不是上帝的痛苦,而是人类世界的痛苦。
  他看见两位官员把白的、很沉的什么东西推进车厢里,呼地一声关上后门,转动着银色把手,然后绕圈跑到马车前面。马车启动,走了。但仍有不少人逗留在那里没走。弗雷德伯格故作镇静,飘飘忽忽地走过去。他知道,人们在谈论着他。他走上台阶,走进方形大厅。
  那里站着一位警官,手里拿着记事本,正在向房屋管理人坎培尔先生问话。当弗雷德伯格从转门走进时,房屋管理人紧锁着眉头,显得焦虑不安,手一伸做了个手势,好像指出一名罪犯。
  “啊!——冯·弗雷德伯格男爵先生!”他自我开脱似地说道。
  警官转过身,礼貌地敬了个礼,优雅地,以官场那种无法容忍的自鸣得意说道:
  “晚上好!打扰了!”
  “什么事?”弗雷德伯格说。
  他异常惊恐,敏感的性格受到了难以言状的伤害,觉得内心崩溃了,他成了一位屈从的唯唯喏喏的废物。
  “我们发现两位女士死在你的房间里。”警官说道,开始作正式陈述。但他那冷淡的官腔下,是令人僧厌的浓厚兴趣!啊,现在是多么令人厌恶的暴露!
  “死了?!”弗雷德伯格失声喊道,睁大着孩童般的眼睛。
  他变得孩童般的幼稚,这位警官完全可以控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折磨他。
  “是的。”他查阅着他的记事本。“因炉子里的气体窒息而死。”
  弗雷德伯格只能大睁着眼站着,毫无意识。
  “请——上楼好吗?”
  警官引领着弗雷德伯格走在前面。小伙子慢腾腾地爬着楼梯,觉得脊梁骨给钉住了一样,腿也不听使唤了。警官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到了卧室。警官打开门,女管家提了盏灯笼跟了进来。接着,正式的盘问开始了。
  “昨晚一位年轻女士睡在这里?”
  “是的。”
  “请问,名字?”
  “玛塔·霍恩内斯特。”
  “霍—恩—内—斯—特。”警官拚写着。“那地址呢?”
  弗雷德伯格继续回答着。这就是他的终结了。他脆弱的感情被刺穿,被扼杀了。在可憎的一轮问答中,这个活死人回答着那个活死人。问和答在继续,记事本由年纪大的死人之手写满了死了的年轻人的回答。
  房间保持昨晚的状态未变。有她的一堆衣服,那件色彩鲜艳的大红衣裙软软地堆在她随意扔着的那个地方。椅背上,她那深红色丝质吊袜带结成圈悬着。
  但是,不要去望,不要去看了吧。去埋葬他们的死者是这死者的职责。就像年长的死者已经埋葬了他们的死者,就让这年轻的死者去埋葬他们自己的死者吧。死者怎么能记住?他们死了,只有生者能记住,并且与他们已经逝去了的生者和平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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