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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起床了,泰迪林克斯。”温斯顿太太边说边轻快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温斯顿问道。
“没什么,难道我不能起床?”她愉悦地答道。
这时大约是早晨7点左右,清冷的卧室里光线晦暗。温斯顿躺在床上,瞧着妻子。她是个漂亮的尤物,一头蓬松黑色鬈发……她迅速穿衣的时候,他看着她,看她愉快地轻摆着娇小的身躯,把衣服裹在上面,她的懒散和邋遢并没有使他不快。当她抓住衬裙的裙边,扯下破烂的白色饰物扔到梳妆台上时,她漫不经心的举动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她站在镜子前,草草地梳理着蓬乱浓密的头发。他带着丈夫的神情静静地欣赏着她细嫩柔软的肩膀在迅速摆弄。
“起来,”她叫道,朝他挥了下胳膊,“天大亮了。”
他们结婚已有两年,但是仍如同以往一样,她离开房间时,他就觉得似乎光明和温暖已离他而去了,强烈地意识到清晨是阴湿而寒冷的。所以他赶快起来,不经意地去想她为什么起得这么早。通常她总是恋床的。
温斯顿在腰间系好皮带,然后穿着衬衫和裤子下楼。他听到她在断断续续地唱歌。这正是她一贯的作法。楼梯在他的踩压下嘎嘎作响。他沿着窄小的通道走去。这通道她称之为厅堂,是他的第一个家。
他是一位28岁的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现在有些睡眼惺忪,显得幸福安逸。他听见水叮叮咚咚地滴进水壶里。而她又开始吹口哨了。她在水龙头下冲洗晚上用过的杯子以供早餐使用。他喜欢她那种麻利的样子。看上去她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轻佻姑娘,但是很麻利而且灵巧。
“泰迪林克斯。”她叫道。
“什么事?”
“生火,快点。”
她穿着一件旧的、胸前缀着黑丝绸的袋状宽大睡衣,但一只袖子有点脱线了,露出漂亮的粉红色臂膀。
“干吗不把袖子缝上?”他说,看着她露在外面的柔嫩的肌肤。
“哪里?”她叫道,使劲往身上瞧,“真讨厌。”她看到了裂口,继续灵巧地擦洗杯子。
他们的厨房相当大,但是阴暗,温斯顿把炉膛里的死灰扒出来。
突然厅门口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我去开。”温斯顿太太叫着,人已经走向厅堂。
邮递员是位红脸膛的男子,曾经当过兵,他咧嘴笑着递给她一些包皮裹、信件。
“他们没有忘记你。”他冒失地说。
“对——他们很走运。”她一扬脑袋说,不过她不愿过多饶舌,今天早晨她只对这些邮件感兴趣。邮递员好奇地等着,轻蔑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她慢慢地、心不在焉地、仿佛不知道有人在那儿似地,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一边继续看信上的地址。
她拆开一封薄薄的信,里面有张难看的长长的卡通情人卡,她笑了一下,将它扔在地板上。她又拿过一个包皮裹使劲撕扯着包皮装绳,打开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只见一方白色的丝质手帕整整齐齐地迭在盒子的花边纸下,她名字的缩写字母在光线的反射下明白无误地显现出来了。她得意地笑了,轻轻把盒子放在一边。第三个包皮裹里有一个白色的小包皮——很显然是整齐地迭着的棉质手帕。她把它抽出来,却发现是一只长长的白色丝袜,但是脚尖处有点悬垂。她把胳膊伸进去,手指使劲探向丝袜顶部,拿出一个小盒子,她稍稍瞥了下盒子里面,然后飞快地打开她左手边的一扇门,走进小而阴冷的起居室。她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带着一刹那间胜利的喜悦,她从小盒子里拿出一对珍珠耳环,然后走到镜子跟前。在镜子前,她开始激动地把耳环穿在耳朵上,照着自己的侧身。当她手指摸索着耳垂时,头歪向一边,看起来出奇地神情专一。
终于,这对珍珠耳环悬荡在她玫瑰色的小巧玲珑的耳朵下了。她使劲摇晃着脑袋,想看看耳环的摇荡。耳环碰在脖子上,给她带来一丝寒意。然后她静静地站着审视着自己,气派高贵地昂着头。她对着自己傻笑起来。接触到自己的目光,她忍不住对自己眨了下眼睛,然后大笑起来。
她转身去看那盒子。盒子里有一张碎纸片,上面写着这样的诗句:
“珍珠也许是美丽的,但你更美丽。为我戴上这些吧,我将热爱那佩戴者。”
她做了个鬼脸,高兴得咧开嘴笑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到镜子前去看她的耳环。
温斯顿已把火生好了,过来找她。听到脚步声,她迅速转过身,一副有愧的样子。当他出现在眼前时,她用热切的蓝眼睛盯着他。
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仍旧处在早晨懒洋洋的温暖氛围中。
他永远给她一种温暖而迟钝的感觉。他眼睛很蓝,很善良,态度坦率。
“你收到了些什么?”他问。
“情人节礼物。”她轻快地答道,卖弄地转身给他看丝质手帕。她把它伸到他的鼻子下,“闻闻,有多好。”她说。
“谁给你的?”他问道,并没有闻。
“只是情人节礼物。”她叫道,“我怎么知道是谁寄的。”
“我敢打赌你准知道。”他说。
“泰德——我不知道!”她喊道,摇摇头,突然停住了,因为想到了耳环。
他站在那儿呆了一会,很不高兴。
“现在,他们没权送你情人节礼物了。”他说。
“泰德——为什么没有?你不是嫉妒吧,对不对?这是谁给我的,我一点边儿也摸不着。看——有我名字的字母缩写。”——她手指强调似地点着发光的刺绣——“E代表埃尔茜,”唱歌似地说道。
“胡说,”他说,“你知道是谁给你的。”
“说实话,我不知道。”她反驳道。
他四下看了看,又看见了放在椅子上的白丝袜。
“这也是情人节礼物?”他问。
“不是,那是个样品,”她说,“只有一个卡通贺卡。”她去把长形的卡通贺卡拿了过来。
“真是个傻瓜蛋!”他说着走出了房间。
她飞跑上楼,摘下耳环。回来时她发现他蹲在那儿吹火,脸上被火映红,还有些微的疤痕,仿佛他得过天花,但他的脖子很白,皮肤光滑,挺讨人喜欢。他蹲在那里,她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他用脚尖踮着以保持平衡。
“这火真是慢性子。”他说。
“还有谁是慢性子?”她问。
“我们两人中有一个,这我很清楚。”他说道,小心地站起身。她仍旧挂在他的脖子上,双脚悬空。
“哈!——摇我。”她叫道。
他低下头。她悬在空中,吊在他脖子上左右摇晃着,然后滑落下来。
“水壶响了。”她唱着说,飞快地跑向茶壶,他又弯下腰继续吹火,脖子上青筋直暴,衬衣领子都显得太紧了。
“威尔博士在吹火噗,噗,噗。”
她唱道,大笑起来。
他对她笑了。
她非常开心,因为有了那对珍珠耳环。
进早餐时她变得严肃起来,但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庄重严肃变得自命不凡起来,差不多要穿透他那憨厚的好脾气去激怒他。
“泰迪。”她终于忍不住叫道。
“什么事?”他问。
“我刚才跟你撒了个谎。”她楚楚可怜地说。
他的心不安地颤动着。
“噢,是吗?”他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
她对他这种反应很不满意,他应该受到震动才对。
“是的。”她说。
他切了一片面包皮。
“是件好事?”他问。
她生气了,然后又想起他问——是件好事吗?她笑了起来。
“不是,”她说,“但也没什么了不起。”
“啊!”他放心了,话音里流露出一种对她不变的迷恋。
“那就别再提了。”
谈话变得有些难以为继。
“你知道那只白丝袜。”她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撒谎了。
那不是个样品,那是一件情人节礼物。”
他微微皱了下眉。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是个样品?”他问。他清楚她的弱点,声音中带着些许愤怒,令她害怕。
“我担心你会生气。”她哀婉动人地说。
“我敢说你很害怕。”他说。”
“是的,泰迪。”
谈话又间断了一会。他脑子里想弄清几个问题。
“这是谁送的?”他问。
“尽管上面没有写一个字,”她说, “不过我可以猜猜,——除非是……”
她跑到起居室,拿回一张纸。
“珍珠也许是美丽的,但你更美丽。为我戴上这些吧,我将热爱那佩戴者。”
他念了两遍,脸上涨得通红。
“那你猜是谁?”他问,声音中有股生气的味儿。
“我猜是萨姆·亚当姆斯。”她略带有德性的愤怒说。
温斯顿沉默了一会。
“笨蛋,”他说,“这跟珍珠有什么关系?而且明明只有一只,他却怎么能说‘为我戴上这些’,他没有脑子,写出这样的词句。”
他把纸攒成一团,扔到火里。
“我想他的意思是这跟去年送的一只凑成一双。”她说。
“什么!他去年也送了一只?”
“是的,我想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发怒的。”
他绷着脸,一脸不高兴。
最后,他站起身,决定去洗个澡。他把袖子卷得高高的,敞着怀。似乎他很漂亮,但轮廓分明的鬓角和沉静的眼睛被他下半部脸上令人难受的表情反衬而显得不可爱了。不过她喜欢。她来回走动,麻利地收拾桌子。她喜欢他站着洗澡的样子。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她喜欢看他冲洗脖子时水光发亮的脖子,这让她觉得有趣,开心,而且激动。他非常自信,觉得自己完全拥有她。这给她一种愉快而又有害的自由感觉。在他的控制之下,她可以兴奋地到处乱冲。
他转身对着她,脸因为冷水刺激而发红,双眸清亮、湛蓝。
“你一直没见过他,是不是?”他粗鲁地问。
“是的。”她答道,片刻之后,似乎有罪被抓似地,又说,
“他跟着我进了电车,然后邀我去喝杯咖啡……”
“你随便就答应了,”他阴沉地说,“是不是?”
“是的。”她回答,露出一种叛徒在行刑架前的神情。
他热血上涌,一动不动,看上去一副要发作的样子。
“天气很冷,但到皇室却是很有趣的。”她说。
“你应该跟个黑鬼一道去要包皮巧克力。”他说,满腔愤怒和轻蔑,略带苦涩。他奇怪地觉得离她很远,好像有道鸿沟,终于隔绝开来。
“泰德——多讨厌!”她叫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她咬住嘴唇,脸涨得通红,眼里含着泪。
他转过去系领带。她干着自己的事,一副哀婉动人的苦相,偶尔还滴几滴眼泪。
他准备去上班,头上戴着帽子,外套一直扣到下巴。他走过来吻她,因为要是他不做这件事就走,那一天都不会觉得踏实。她任由他吻着。他双唇触到她脸颊感觉很湿润。他心里很愤怒,她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她感到很委屈,不愿意原谅他。
过了一会,她上楼去看那耳环,它们看上去很甜美地躺在小抽屉里——如此甜美!她带着享受的快乐心情审视着它们,对着镜子把它们戴在耳朵上,欣赏自己的娇态。她在镜前轮番摆出姿势,或微笑,或哀伤,或悲惨,或得意,或祈求。她显得非常快活,非常美丽。
整个上午她都戴着耳环。她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觉得自己光彩照人,十分迷人。当面包皮师进来时,她在想对方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所有的零售商离开她家门口时都兴高采烈,喜形于色,喜欢这让人愉快的可人儿,尽管她行动上没有什么可注意的。
一整天她都兴致勃勃,没去想她的丈夫。他就像深沉的土地一样使她无法展开她奔放的热情。到了夜间,如鸡鸭回笼一样,她才回到他身边。
与此同时,温斯顿,一家小型公司的旅行推销员,一个极受信任的角色,正忙于工作,内心却在为她而忧虑。他希望心里踏实,因为对妻子的事没有底而一直很紧张。
二
婚前,她曾是亚当姆斯编织工厂守货栈的姑娘。萨姆·亚当姆斯是她的老板。亚当姆斯是单身汉,40岁左右,身体略有些发福,穿着讲究、华丽,留着褐色的大胡子,头发稀少。从他修饰整齐、过分华丽的外表来看,很显然,唯一使他懊恼的就是他的秃头。他风度翩翩,属于爱尔兰血统。
他爱女人,或者说以得到女人们的喜爱出名。而埃尔茜是个伶俐、漂亮,差不多可说是很漂亮的可人儿——她看上去挺聪明,尽管翻来覆去说的完全是一些琐碎的话——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会经常来到货栈,以便加深她对他的印象。他穿着相当气派,双排扣水手上衣,是浅黄色的,裤子是上等的黑白条纹布,帽子的帽檐很长,上衣扣眼里还插着一支深红色的麝香石竹。她对他略有印象,因为就她的品味来说他似嫌太高。他本能地觉察到了这一点,重新换上一套藏青色西服。这时他是一个体格健壮,衣饰华丽的人,长着褐色的大胡子,身穿潇洒的藏青色西装,脚穿时髦皮靴,头戴具有男子汉气概的礼帽,简直无可挑剔。这给埃尔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同时,温斯顿正在向她求爱。在卧室镜前,她做出了令人满意的表示永久真实的小动作。
“真实,真实直到死亡——”
那是她经常唱的歌。温斯顿总是那个样子,所以不需要过多地为他操心。
每年圣诞节,萨姆·亚当姆斯都在自己家里举行晚会,邀请来参加晚会的是高级雇员——不是那些工厂蓝领工人,而是白领职员。他慷慨大方,并具有带给人快乐的真正热情。
两年前埃尔茜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圣诞晚会,由温斯顿陪着。那时他替萨姆·亚当姆斯做事。
当时她穿着裁剪得体、宝蓝色丝绸面料的紧身礼服,为自己的装扮感到十分得意。温斯顿来邀约她,然后她轻快地走在他旁边,大开司米披肩围到胸前。他迈开大步往前走,裤脚漂亮地扎在靴子里。她的丝面鞋子把他礼服外套的口袋涨得鼓鼓的。
经过公园门口时,她的情绪高涨起来。前面,洛克城堡在夜空中看上去庄重宏大。林荫大道两旁,树木光秃秃、黑黝黝的,静立在凛冽的寒风中。
他们到得相当迟。她心里充满了热切的期望。在衣帽间,她摘下披肩,穿上丝面鞋子,又对着镜子照照自己。脸颊两边松散的两束卷发优美地荡来荡去,她嘴角露出了笑容。
在灯火辉煌的房门口,她站了一会儿。灯光闪耀,人影绰绰。在枝形的水晶吊灯下,女人们的晚礼服在摇摆飘动,长着胡子、系着领带的男人们对着她们鞠躬。她走进了这灯火辉煌之中。
萨姆·亚当姆斯马上就过来了,高举双臂,热烈欢迎她,红润的脸上带着永恒的微笑。
“来迟了,是不是?”他喊道,“像个贵族。”
他抓住她的手,领着她往前走。说话时,他的嘴张得很大,褐色胡子遮盖着的这种温暖、隐蔽的效果给破坏了。她在他的簇拥下融进了人群当中。他显得非常殷勤。
“那么,现在,” 他说,拿着她的请贴写下舞曲的名字,
“我必须得到您的允许才行,对不对?”
“温斯顿先生不跳舞。”她说。
“我真走运!”他说,潦草地写着名字,“我是嘴里带着风流韵事来到这世界的。”
他安静下来,继续写着。她脸红着,在笑,没弄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呃,那是什么?”她说。
“是你,甚至比你还小,长着小翅膀。”他说。
“我应该变得相当小才能放到你嘴里。”她说。
“你觉得你很大了,是吧?”他随口道。
他把请贴递还给她,鞠了个躬。
“现在,亲爱的,整个晚上,我都准备妥当了。”他说。
然后,他迅速地以他一贯的随意态度扫视了一下屋子。她面对他站着。他已摆好姿势。也准备好了,对乐队微微点头示意。一会儿,音乐响起。他看上去很轻松自在。
“现在开始跳吧,埃尔茜。”他说,声音里含有一种奇异的爱抚,温暖、美妙地围抱着她的身体,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沉湎于其中。她喜欢这一切。
他的舞跳得相当出色,仿佛在用一种男性的多情吸引着她。当她给拽到他身边时,她感觉到全身柔软无力,只好顺从着他,跟着他的身形流动。此时此刻,他跟她联在一起,在轻歌曼舞中旋转着。她被一种强壮、有力的血液带动着,双脚似乎不由自主地在转动,只有音乐才把她从他身边轻轻带过,又轻轻带回到他身边,带回到他的拥抱中。音乐有节奏地、美妙地使他强壮的身体与她相接触。
一曲终了时,他兴奋起来了,眼睛里有种奇异的亮光。那亮光使她震颤,尽管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它扣住了她的心。他并没有对她说话,只是用一种奇异、闪亮的眼神直盯着她的眼睛,这搅得她又畏怯,又心痒。但在他的神情当中又有着一种浪荡子的无意识的调笑。这使得她心里有些凉意,她庆幸自己没有失去自制力。
被一种反感,同时也是一种更加沉重的冲动所驱使,她走向温斯顿。他郁闷地站在那里,正在试图说服自己承认除了他以外,她还完全有权利去寻开心。他以相当勉强的体贴接受了她的说服。
“你不去打桥牌吗?”她问。
“当然,”他说,“就去。”
“我真希望你会跳舞。”
“可惜,我不会。”他说,“你开心地玩吧。”
“但是,要是我能跟你跳舞,我会更开心些。”
“不错,你说得对,”他说,“不过我不是跳舞的材料。”
“你应该是的。”她叫道。
“好啦,好啦,是我的错,不是你的,你开心去玩吧。”他祝愿她,而她继续显出略有些恼怒的样子。
她期待着投进萨姆·亚当姆斯的怀抱,等着跟他跳舞时间的到来,他是一个多么令人愉快的男人啊。她不禁对温斯顿产生了一些怨恨,但是很快便抛之脑后,因为她的男主人正把她拉近身边,美妙地拥抱着她。她看着他的眼睛,迎视着他眼中的光亮,这光亮使她满足。
她心中顿时暖融融的,热血流遍全身,忘掉了一切。只在心内深处有一丝尴尬,似乎是良心所在。
所以,她一得到机会,便马上从舞厅溜到牌室。烟雾缭绕中,她发现温斯顿在打用木板记分的纸牌。她容光焕发、兴奋不已地向他走去,跟他打招呼。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她的声调太大,太响。他抬起头,阴郁的前额上皱着眉。
“在打纸牌吗?是不是很好玩?现在怎样了?”她絮絮叨叨地问。
他看着她。她的这些问题没有一个需要回答,而且他似乎觉得这跟她没有关系。她转身去看牌板,问道:
“你是白的还是红的?”
“他的是红的。”他的搭档回答道。
“那你是输了。”她仍然对着温斯顿说。然后她从牌板上拔出红色木签:“!”——2——3——4——5——6——7——8——就在这儿你该跳。”
“放回原位。”温斯顿说。
“它该在哪儿?”她轻快地说,知道自己过分了。他把这根小小的红签从她手中夺过来,放回洞里。
牌局被搅乱了。
“输了,真丢脸!”埃尔茜说。
“你最好替他抽牌。”搭档说。
于是她便开始抽牌,很快牌就发好了。她把手搭在他肩上,看着他的牌。
“这牌很好,是不是?”她叫道。
他没有作声,扔下两张牌。她手搭在他肩上使他很舒服,更使他强烈地受到感动。她的卷发悬荡着触到了他的耳朵,这使他热血涌遍全身,尽管她同时在为另一个男人而兴奋不已。那时,萨姆·亚当姆斯出现了,华丽光鲜,吵吵嚷嚷,陶醉于自己,陶醉于跳舞多于美酒。他眼中那奇异的亮光在不断地闪着。
“我想我会在这儿找到你的,埃尔茜。”他兴高采烈地嚷着,声音刺耳、吵闹。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调皮地问。
这衣冠楚楚,华丽奢靡的男人眯着眼睛,笑了。
“我从来不在女人堆里找你。”他说,话音里有一种亲密热切的东西吸引着她。他边笑边向她鞠了一躬,伸出手臂挽着她。
“夫人,音乐在等着您呢。”
她不可抗拒地被他簇拥而去,仿佛是不情愿的,但是却很愉快。她跳得如醉如痴,飘飘欲仙。靠在这个稳重、亲密的男人臂弯里,她仿佛跟这房间脱离了接触,滑向了他的身边。似乎她已经成为他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个必不可少的寄居者。她周围的房间模糊一片,像空中,又像是在海底,周围的人也幽灵般地飘飘忽忽,影影绰绰。而只有她自己真实地被舞伴拥住,仿佛她跟他密不可分,仿佛他身体四肢的活动就是她的活动,然而却又都不是——噢,这多美妙啊!他也陶醉了,忘掉了一切,专心一意地跳舞,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有他体格健硕、贪图酒色的身体在做一些小动作,他的手指在她的身上摸索着。每当这一时刻,每当这一时刻来临时,她便感觉到她已被彻底地征服了,被熔化了,当她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脚和膝盖的活动时,熔点就到了。他带着她在房间里旋转着,似乎是在用自己的四肢、身体支撑着她的身体,他的热情仿佛更多地感染了她,直到她全身都熔化。
而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一种令人陶醉的东西而已。
真是太美妙了。舞曲结束时,她有些晕眩,而且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站在房子中央,似乎在偏乡僻壤独处。他向她俯下身来。她期望着他的双唇吻在她赤裸的肩膀上。她等着。然而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人,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人。这太残酷了。
“很美妙,是不是,亲爱的。”他低沉而愉快地对她说。低沉而得意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非人格的东西,不可抵抗地吸引着她,然而她为什么又意识到紧闭的心扉?她挽着他的胳膊,跟着他朝门边走去。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些什么,只在内心里有些许的烦恼。这男人呢,虽然渴望占有,然而表面上却故作镇定,闪开人群往餐厅走去,似乎是要让她休息一下,恢复体力,实则是狡猾地与她相处在一起。他热血沸腾,只是用镇静自若来稍加掩饰而已,心底却根本不相信这表面功夫。
餐厅里,温斯顿正端着咖啡,走到静处,不去理睬那些小姐太太们。埃尔茜看到了他,但却觉得对方看不到她。她对他来说是远不可及的,是在他的智识范围之外的。她心想,自己和身边站的这个大块头男人已处于一种熔化的状态。她吃着牛奶蛋糊,实际上她跟雇主在一起的时间里一直持续并带有一种不完全的熔化状态。
但她变得更加冷静了。温斯顿走了过来。她朝他看着,带着一种异样的眼光。她看见他瘦削、年轻的身形真实而持久地呈现在她面前。那就是他的模样。但她间或可以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并为他熔化,然而她却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
“打完牌了?”她含糊其词地问。
“完了。”他答道,“舞跳得不顺吗?”
“一点也不。”她说。
“她不会烦心的,”亚当姆斯开心地说,“精神十足的姑娘对跳舞总不会生厌的——吃点别的,埃尔茜。喂,来杯雪利酒。跟我们一起喝杯雪利酒吧,温斯顿。”
他们浅啜着雪利酒时,亚当姆斯狡黠地看着温斯顿,想要发现他的长处。
“我们最好过去,——音乐响起来了。”他说,“照顾这些女士们吃东西,好吗?·温斯顿,会很有趣的。”
然后,他抽身走了。埃尔茜不知不觉地跟着他。但是温斯顿跟在旁边,随着他们走。他们默默地走到舞厅。到舞厅时,亚当姆斯犹豫了,对整个厅堂四下打量了一番,仿佛他看不见似的。
一个男子走过来,要求与埃尔茜跳舞。亚当姆斯便转身去跟另外的舞伴跳舞。他们跳舞时,温斯顿在一边看着。她意识到他站在那看着她,像一个幽灵,或者说是一个裁判,一个护花使者。她更为亲密地,不自觉地又意识到在这厅堂某个地方跳动的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她仍旧属于他,但是她心头又感觉到一阵心烦意乱、无可奈何。亚当姆斯跳着,围着埃尔茜转,玩世不恭地坚持着,等着跟她跳舞。
一曲终了时,亚当姆斯给缠住了。埃尔茜发现自己回到了温斯顿的身边。他坐在那里,身形很优雅。他的膝盖,还有他斜倚着的轮廓分明的身姿,仿佛是不朽的形体。她把手放在他膝盖上。
“开心吗?”他问。
“总是这样。”她答道,声调炽热而超然。
“还要开一个小时。”他说。
“是吗?”她应道。这对她毫无意义。
“我们该回去了吧?”他问道。
她沉默了。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她的正常意识头一回有些微归来的迹象。她怨恨这一切。
“干吗这样?”她问。
“我想你已经跳够了。”他说。
一丝理智掠过她的大脑,继而又为打破她的幻想而恼怒。
“为什么?”她说。
“我们9点就到了这儿。”他说。
没有回答,没有理智。这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远远地离他坐着。房子那一头,萨姆·亚当姆斯不时朝她望一眼。她坐在那儿很突出,全部暴露给了他。
“你不要跟萨姆·亚当姆斯太随便了。”温斯顿小心翼翼地说,忍受着。“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怎么随便?”她问。
“嗯——你不要跟他有太多接触。”
她沉默地坐着。他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但他对她的感情无法捉摸,也无法改变。她有一种他所没有的古怪的违反常情的欲望。
“我喜欢他。”她说。
“你喜欢他身上什么?”他气忿忿地说。
“我不知道——但我喜欢他。”她说。
她是无法改变的。他坐在那里,心情沉重,怒火中烧,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她跳舞时,他懵懵懂懂地坐在那儿。而她,在这两个男人相对的力量之间迷迷糊糊,无所适从,在旋转着。一曲间歇时,温斯顿离她很近,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她不断地看她的卡单,又渴盼又害怕地想看看什么时候再跟亚当姆斯跳舞。跳舞时,有时经过他身边,她会迎上他那镇静的浅蓝色的眼睛,有时她又看见他步伐稳健的侧影。她仿佛正栖靠在他的臂弯里,被带着旋转,飘飘欲仙。然而现实中却总有另外一种与人格格不入的事,她简直要发疯了。
终于到了与亚当姆斯跳舞的时候了。噢,与他亲密的接触多美妙啊!他的身体接触着她的身体,他的手臂支撑着她的手臂。温斯顿从来没有给过她如此美妙的感觉,他只是她意识中的一个包皮袱。
她呼吸急促起来,开始忍受亲密的接触所带来的紧张。她很紧张,亚当姆斯也局促不安。一种紧张和不自在袭遍了他们全身。他很恼火,因为他感觉别有什么东西在阻碍肉欲的吸引,感觉到有一种更强的愿望在干预。
埃尔茜几乎丧失了理智。在她跟着他站好位子时,她俯身去拿手帕。舞厅里响起了四组舞曲。大家都已准备好了,亚当姆斯站在她身边,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他有些紧张,在准备迎接挑战。她俯身到口袋里拿手帕。拿了出来后,站直身子。抖开时,手帕却从她手中滑落。使她恼火的是她看见拿出的不是手帕而是一只白丝袜。一只白色的长丝袜瞬间便掉在了地板上。亚当姆斯迅速把它捡起,嘴角带着惊异的胜利的微笑。
“那是有意做给我看的。”他低语道——仿佛要占有她。他把丝袜塞进裤口袋,又迅速地把他的手帕递给她。
开始跳舞了,她觉得虚弱,像要晕倒似的,如同她的意念变成了水,一阵深深的失落感笼罩着她,她简直不能自持。
然而一切都平安无事。
舞曲终了,亚当姆斯放开她。温斯顿朝她走来。
“你掉的是什么东西?”温斯顿问。
“我以为是手帕——却错拿了一只丝袜。”她回答道,漠然而无力。
“然后他拿了?”
“对。”
“他那样做是什么意思?”
她耸耸肩膀。
“你打算让他留着?”他问。
“我并不想让他这样做。”
长时间的停顿。
“我去跟他要回来?”他问,脸红红的,蓝眼睛充满痛苦。
“不。”她说,脸色苍白。
“为什么?”
“不——对这件事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气恼地坐着,一筹莫展。
“那么,你是想让他留着了?”他问道。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你那是什么意思?”他说,脸色因愤怒而变得低沉。他猛地站起来。
“不要,”她叫道,“泰德!”她紧紧地抓着他,使劲地拉着他。
这使他怒不可遏。
“为什么?”他问。
她嘴角的动作使他起了怜悯之心,他并不明白,但他觉得她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那我不在这儿呆了。”他说,“你跟我走吗?”
她默默站起身。然后他们走出了舞厅。亚当姆斯没有注意到这些。
一会儿,他们便到了街上。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暴怒地说。
她走在他身边,沉默不语,显得很平和。
“他妈的那头猪,一切都滚他妈的。”他又骂道。
他们一直默默地走着,穿过镇子冷冻的、被抛弃的黑暗。
他们快到她的家门口了,她觉得自己不能马上就进去。
“我不想回家。”她痛苦不堪地哭喊道,“我不想回家。”
他看着她。
“为什么不?”他说。
“我不想回家。”她哽咽着重复叫道。
他听到有人来了。
“好吧,我们再走一会儿。”他说。
她又沉默了。他们走出镇子来到田野中。他用手臂挽着她——彼此不发一言。
“怎么回事?”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心中疑惑不解。
她又开始哭了。
最后他搂着她试图安慰她。她自顾自抽泣着,几乎没有意识到他。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埃尔茜,”他说,“亲爱的,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那……”
他吻着她那沾满泪痕的脸,爱抚着她。她没有作声。他大惑不解了,顿感脆弱,不胜伤感。
她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吻着她,她双手回抱着他,紧紧地依附着他,似乎害怕恐惧和痛苦的来临。他搂着她,心中疑惑不已。
“泰德!”她狂乱地低声喊道:“泰德!”
“什么,我的心肝?”他应道,也开始觉得害怕。
“待我好点。”她哭道,“不要对我太冷酷了。”
“不会,小宝贝,”他说,又震惊,又悲伤。“你为什么这么说?”
“噢,待我好点。”她抽泣着。
他保护地搂着她,心中充满了对她挚热的爱。他仍旧觉很震惊。他只能把她拥在胸前,那里充溢着的是对她无尽的爱和信任。最后她终于恢复了常态。
三
她拒绝再到亚当姆斯的工厂工作。她父亲只好替她处理这事,代她送去了报告——说她身体不太好。亚当姆斯对此持一种啼笑皆非的态度,但是他有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耐心!他不会为此决斗的。
几个星期之后,她和温斯顿结了婚。她充满热情地爱着他,近乎崇拜。她的刻骨铭心的爱使他深受感动并给了他不朽的保证,使他对自己有了一种真实感。他再也不自寻烦恼了:他觉得自己很完满,现在他只有去忙乎世上其他的事情。
然而,在心底里令他烦恼的就是这份爱的肯定,后来他发现自己沐浴在这爱情之中。
他们曾有一、两次谈到白丝袜。
“啊!”温斯顿大声说道,“那有什么关系?”
他很不耐烦而且生气,不能忍受再想起这件事。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起初她非常幸福,被她丈夫的敬慕冲昏了头脑。后来她慢慢地对他习以为常了。他是她幸福的土地,但是她对他司空见惯了,就如同她呼吸的空气一样。他却从未同样对她也习以为常。
从婚姻中,她发觉她很自由。她可以摆脱掉自己的责任,丈夫会关照她的。她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想做的事来消磨时间。
所以,数月之后,当她遇到萨姆·亚当姆斯的时候,她并非像她可能做的那样对他不和善。凭借着一个少妇新近从男人那得到的令人激动的知识,她察觉他恋着她,知道他对她一直有未曾满足的欲望。她觉得很好玩,忍不住开了下玩笑,尽管她对这个男人本身一点也不在乎。
当情人节来临时,正值她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前后,她收到了一只白丝袜,上面附有一枚小小的紫水晶胸针。
幸运的是温斯顿没看到,所以此事她对他只字未提,她根本未试图去跟萨姆·亚当姆斯保持什么关系,但是当一只小小的胸针归她所有,属于她时,她甚至没有动脑筋想一分钟,想想她是怎么得来的,她就把它留下了。
现在她又有了珍珠耳环。这耳环是一种更有价值、更惹人注目的礼物。为了解释这个东西的来处,她想到了是从她妈妈那弄来的。她想出了这个简单的办法,对此非常满意。至于萨姆·亚当姆斯,即使看见她戴着这对耳环,也不会泄露出去的。多有趣啊,要是他看见她戴着他送的耳环!她会假装说这对耳环是从外婆,她妈妈的妈妈那儿继承下来的。下午进城时一路上她喜滋滋的,这对美丽的东西悬荡在耳旁,但她看见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些。
温斯顿回家了,疲惫不堪,神情沮丧。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定,这使得他疲惫异常。她难以理解地跟他对着干,有时就像今天这样嘲弄他,讥笑他,不理睬他。他不明白这一切,而这深深地激怒了他。她在他面前此时也是心神不安。
她知道他处于一种压抑下的愤怒中,手上的青筋暴起,眉毛紧锁着。然而她忍不住刺激他。
“那只丝袜你打算怎么处理?”他打破阴郁的沉默,粗声粗气地问道。
“我放在一个抽屉里了,怎么?”她粗鲁地答道。
“为什么不把它退回去?”他刺耳地说道,“你把它藏起来干什么?”
“我不是把它藏起来,”她说,“我有一双。”
他重又陷入阴郁的沉默中。她,看到不能够感动他,就跑到楼上去了,留下他在火边抽烟。她又戴上这副耳环。心里灵光一闪,她穿上了白丝袜,两只白丝袜。
她就这样一副穿戴下了楼。她丈夫仍是原来的姿势在火边坐着没动,眼睛直楞楞地盯着。
“看!”她说,“穿起来漂亮极了!”
她把裙子掀到膝盖,转过身,看自己那两条穿着美丽丝袜的漂亮大腿。
他心里涌上一股无名之火,把烟斗从嘴边拿开。
“是不是很好看?”她说,“去年一只,今年一只,刚好一对。省得你去买一双。”
她又从肩膀望过去,去看漂亮的小腿。她那短衬裤扎口的饰边在摇晃着。
“把裙子放下,别出洋相了。”他说道。
“为什么是出洋相?”她问道。
她开始慢慢在房间里跳舞,像一个芭蕾演员那样半粗鲁半嘲弄地踢着腿。差不多是恐惧但又带着挑衅的色彩,她朝他踢腿,一边还唱着歌,终于把他激怒了。
“你这个小傻瓜,该了结了。”他说,“你要把丝袜退回去,我告诉你。”他很生气,一直低着头,脸涨得发紫。她停下来不跳了。
“我不。”她说,“它们刚好很有用。”
他抬起头,盯着她,眼睛闪亮像是要发作了。
“我告诉你,你得把东西退回去。”他说。
现在,一场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她像芭蕾演员那样身体前倾,做着鬼脸。
“我不会退回丝袜的。”她带着唱腔说道,重复着她的话,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
她应和着自己的声调,在房间里跳着,做着交叉踢腿。她的行为中真正流露出一种尖利刺人的无所谓态度。
“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他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荡妇,你想要萨姆·亚当姆斯知道你穿着它,是不是?那就是让你开心的事了。”
“说得对,我就是想要他看看这袜子有多合适。他恐怕还会再送些给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不知怎地,他觉得她会很想让萨姆·亚当姆斯来看她穿着白色丝袜的腿有多漂亮,这使他怒火更盛,几乎达到了仇恨的地步。
“你这可耻的荡妇,”他叫道,“把你的衬裙放下来。别这样肮脏下流了。”
“我不是肮脏下流,”她说道,“腿是我自己的。而且,为什么萨姆·亚当姆斯不能认为它们很好看呢?”
片刻的停顿,他眼光闪亮地盯着她。
“你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吧?”他问道。
“我见到他时就只跟他说说话。”她说,“他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坏。”
“是吗?”他叫道,声音里含有一种警觉。“我告诉你,跟他有关系的任何事对我来说都不是好事。”
“为什么?你怕他什么?”她嘲笑道。
她激发了他无法遏止的怒火。他坐在那里怒视着她。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烙痛了他。很快他觉得受够了。而她虽有些害怕,但既没被制服,更没认识错误。
他恨恨地咧嘴一笑。长久以来,他对她就有怨恨。
“我怕他什么?”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道,“我怕他什么?该死的,就是怕你,你这只迷途的小母狗!”
她脸腾地红了。这侮辱深深地刺痛了她。
“好吧,要是你这么无聊——”她冷傲地说道,垂下眼帘。
“要是我真那么无聊,你跟他说第一个字我就会拧断你的脖子。”他说道,显得很激动。
“嗤!”她轻蔑地笑道,“你以为我会怕你?”她冷漠地说道。
她被眼前的一切吓坏了,嘴唇苍白。
他的心变得激动起来。
“下一次你要是跟他有什么勾搭,我会给你颜色的。”他说。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哈!”
她的冷嘲热讽惹得他火冒三丈。他知道自己是脆弱的,对他可能做的事情几乎不能负责任。他慢慢地站起身,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带着一股杀气,仿佛他准备去杀死她。
他靠着花园的栅栏站着,懵懵懂懂,既不能听,也不能看。在他的身后,小镇远远的灯光影影绰绰。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脸对着夜空,因暴怒而变得无知无觉。
仍旧不知道为了做什么,他又走进了屋子。她站在那里,娇小倔强的身形,嘴唇紧闭着,大大的、愠怒的、稚气的眼睛紧盯着他,脸色因恐惧而变得苍白。他步履沉重地穿过房间,重重地坐在椅子里。
一阵沉默。
“你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终于发作道。他抬起头。
“我告诉你的是,”他说道,低沉而认真,“要是你跟萨姆·亚当姆斯有什么瓜葛,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她大笑着,声音尖利而高亢。
“我多恨你说‘拧断你的脖子’,”她说,做了个鬼脸,“听上去这么浅薄粗俗。难道你不能说点别的?——”死一般的寂静。
“另外,”她又说道,带着一种古怪的啧啧嘲笑。“你对一切又知道多少?他还送给我一个紫水晶胸针和一对珍珠耳环。”
“他什么?”温斯顿说,声音突然显得正常了,眼睛直视着她。
“送我一对珍珠耳环和一个紫水晶胸针。”她机械地重复道,嘴唇惨白。
她大大的、黑色的、幼稚的眼睛盯着他,非常迷人。
他慢慢站起身,朝她走去。他仿佛把脸和眼睛伸到了她的面前。她看着他,吓得呆若木鸡。她喉咙里发出一点响声,想要尖叫了。
如闪电般迅速,他的手掌唰地一声扇到了她脸上。她被打得倒退几步靠在墙上,眼冒金星。这种震动使她发出古怪的叫声。接着她看到他仍在逼近,眼睛直瞪着她,收缩拳头,慢慢地打过来。这一拳头随时会打到她身上。
她吓疯了,用一种怪兮兮的动作举起双手,想盖住眼睛和太阳穴;嘴巴大张着,想要尖叫,但没有声音。不过她这副模样阻止住了他。他在她面前停下了,定定地看着她。她张开着嘴,嘴角流着血,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手护住脑袋,缩着身子靠着墙站着。他对她的宿怨使他产生了想看她流血、想破坏她、想毁灭她的欲望。这欲望在促使他动手,因为他需要满足。
但是他看到她站在那儿,一个引人哀怜的、被吓坏了的小东西。他羞耻、厌恶地别过脸去。他走过去,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种奇异的安逸感,几乎像睡眠的感觉掠过大脑。
她觉得头晕眼花,嘴唇苍白,从墙边走向炉火,机械地擦着小小的流血的嘴巴。他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呼吸慢慢地变得急促,颤抖着,开始无声地抽泣,为她自己而悲伤。他没有抬头看她,也知道她的样子。这使得他想毁灭她的疯狂欲望又回复心中。
终于,他抬起头,眼睛里又冒着火,盯着她。
“他给你那些东西是什么用意?”他问道,声音沉稳而有力。
她的哭泣一下子打住了。她也很紧张。
“那些是情人节的礼物。”她答道,即使被打她仍不屈服。
“什么时候,今天?”
“珍珠耳环是今天——紫水晶胸针是去年。”
“你已经有!”年了?”
“嗯。”
她觉得要是他站起来想杀她,那是没法阻挡的。她再也不能阻止他了。她向他屈服了。他们两人都心慌意乱。
“你跟他有什么瓜葛?”他声音冷冷地问道。
“我跟他没有什么瓜葛。”她说,声音有些颤抖。
“你留着它们只是因为是珠宝?”他问。
一阵疲惫感袭遍全身。再讲这事还有什么用?他再也不在乎了。他觉得疲惫而厌倦。
她又开始哭了,但他没在意。她不断地用手帕擦嘴。他可以看到血痕,这只能更使他对于自己应负的责任感到懊丧和厌倦。使用暴力,让他觉得羞耻。
当她又开始到处走动时,他再一次从死一般的、一动不动的姿势中抬起头来。
“东西在哪儿?”他问。
“在楼上。”她颤声说。她知道他的怒火已经过去了。
“拿下来。”他说。
“我不。”她哭泣着,很愤怒,“你不要像那样欺侮我,打我打在嘴上。”
她又哭起来。他轻蔑而怜悯地看着她,火气往上冒。
“放在哪里?”他说。
“在穿衣镜下面的小抽屉里。”她抽泣着说。
他慢慢走上楼,擦亮一根火柴,发现了那些小玩意儿。他手里拿着它们下了楼。
“是这些?”他说,看着手掌里的东西。
她看着它们没有答话,对这些东西她再也没兴趣了。
他看着这些小小的珠宝,它们确实很漂亮。
“不是它们的错。”他自言自语道。
他慢慢地、固执地四处找盒子。他装好这些东西,写好萨姆·亚当姆斯的地址,然后穿着拖鞋出去寄这个小包皮裹。
他回来时,她仍坐在那儿哭。
“你最好上床去睡。”他说。
她没理睬,仍在哭。他坐在火边。
“我睡在这儿。”他说,“你上床去睡吧。”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泪痕斑斑、哭肿了的脸,凄楚可怜地望着他。极度的痛苦刹那间袭遍全身。他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抱着她。她顺从地让他抱着,当她靠着他的肩膀时,她大声抽泣着说:
“我从来没想……”
“我的宝贝——我的小心肝——”他精神极度痛苦地叫道,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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