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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 第二部 第二章孔雀街的小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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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弥诺斯、厄阿克、拉达芒特①
  孔雀街上有一家称作咖啡店的小酒馆。酒馆里有一个后间,今天已成为历史遗迹了。一些大人物有时在那里秘密碰头。这些人影响极大,引人注目,因此不敢在公开场所交谈。一七九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山岳派和吉伦特派正是在这里交换了著名的亲吻。在那个不祥之夜②里,加拉正是来这里探听消息的,虽然他在《回忆录》中予以否认。他将克拉维埃尔带到博内街的安全处后,便叫马车停在罗亚尔桥上等待警钟——
  ①希腊神话中地狱冥府的三位判官——原编者注
  ②指一七九二年三月九日至十日夜。吉伦特派处境险恶,惟恐发生屠杀——原编者注
  一七九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在后间的桌子旁边坐着三个人。他们坐的椅子相互隔开,每人坐在桌子的一边,第四边是空着的。此刻大约是晚上八点钟,街上是亮的,这间房里已是黑夜了。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带有油罐的油灯为桌子照明,这在当时已算奢侈品了。
  三人中的第一位年轻,面色苍白,神态严肃,嘴唇很薄,目光冷静。他的脸颊在神经质地抽搐,这妨碍他微笑。他补了粉,戴着手套,衣服刷得笔挺,纽扣扣得整齐,浅蓝色上装上没有一丝褶痕。米黄色套裤,白色长袜,带银扣的鞋,高领带,前襟上有裆形装饰。另外两位,一位是巨人,一位是侏儒。高个子那位不修边幅,穿着宽大的鲜红色呢上装,散开的领带垂到前襟装饰以下,露着脖子,外衣敞开着,上面的纽扣有些已经掉落,脚上是翻口长靴。他的头发胡乱竖着,虽然还可以看出发式和修饰的痕迹。他的假发里有马鬃。他脸上有麻子,两眉之间是恼怒的皱纹,嘴角上是和善的招纹,嘴唇很厚,牙齿很大,拳头粗壮,眼睛明亮。小个子的那位面色发黄,坐在那里仿佛是畸形人。他朝后仰着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有几块白斑,平帖、油腻的头发上系着一条手绢,前额低矮,嘴巴大而可怕。他穿着长裤、拖鞋和一件似曾是白缎子的坎肩,坎肩外面罩一件粗呢外套,外套的褶纹显露出一个硬硬的、笔直的线条,大概是匕首。
  第一个人叫罗伯斯比尔,第二位叫丹东,第三位叫马拉。
  他们单独呆在这间内室里。丹东面前有一只杯子和灰尘扑扑的一瓶酒,这令人想起路德①的啤酒杯。马拉面前有一杯咖啡,罗伯斯比尔面前是一些文件——
  ①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在餐桌上常常侃侃而谈。
  文件旁边有一个笨重的墨水盒,它是铝制的,呈圆形,刻有条纹,本世纪初上小学的人都记得这种墨水盒。一支羽毛笔被扔在墨水盒旁边。文件上放着一个大铜印章,上面刻着“帕卢瓦作”,外形是一个巴士底狱的精细小模型。
  一张法国地图摊在桌子中央。
  守在门口和门外的是马拉的看门狗、科尔得利街十八号的跑腿伙计——洛朗-巴斯。后来,在六月二十八日以后两周,七月十三日,这个巴斯就用椅子砸破了一个名叫夏洛特-科尔戴③的女人的头,而此时科尔戴还在冈城想入非非。洛朗-巴斯负责送《人民之友报》的稿样。这天晚上,他随主人来到孔雀街的咖啡馆,奉命为马拉、丹东和罗伯斯比尔看门,不让任何人进来,除非来人属于救国委员会、公社或主教府——
  ③暗杀马拉的女人(一七六八-一七九三)。
  罗伯斯比尔不愿将圣茹斯特拒之门外,丹东不愿将帕什拒之门外,马拉不愿将古斯曼拒之门外。
  会议已经开了很久,议题是桌上那摊文件,罗伯斯比尔已经朗读过了。他们开始提高嗓门,仿佛愤怒在他们中间鸣响。从外间只能听见只言片语。在当时,公众论坛似乎使人们习惯于使用听的权利。书记员法布里西于斯-帕里常从锁眼里偷看救国委员会在干什么。顺便说一句,他这样做并非毫无用处,因为正是他在一七九四年三月三十日至三十一日夜间去向丹东报信的。洛朗-巴斯将耳朵贴在丹东、马拉和罗伯斯比尔密谈室的门上。他为马拉做事,但他是主教府的人。
  二MAGNATESTANTURVOCEPERUMBRAS①
  丹东使劲地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大声说:
  “听我说。只有一件事十万火急:共和国在危难中。我只知道一件事:从敌人手中拯救法国。为此要不惜一切!一切!一切!一切!以各种办法来应付各种危险。处处是危险,我也就什么也不顾了。我的思想是一头母狮。必须采取彻底的措施。于革命不能假装正经。涅墨西斯②不是假装正经的女人。我们要变得恐怖可怕,要讲究实效。大象奔跑时还看该往哪里下脚吗?我们要粉碎敌人。”——
  ①拉丁文,是对维吉尔诗句的借用,可译为:他们彼此高声作证,声音响彻黑暗——原编者注
  ②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
  罗伯斯比尔轻声回答说:
  “我也愿意这样。”
  他又接着说:
  “但是要弄清敌人在哪里。”
  “在外面,我把他们赶出去了。”丹东说。
  “在里面,我在监视他们。”罗伯斯比尔说。
  “那我就再把他们赶走。”丹东说。
  “内部的敌人不能赶走。”
  “那拿他们怎么办?”
  “消灭他们。”
  “我同意。”丹东说。
  他又接着说:
  “我跟你说、罗伯斯比尔,敌人在外面。”
  “我跟你说,丹东,敌人在内部。”
  “他们在边境上,罗伯斯比尔。”
  “他们在旺代,丹东。”
  “你们平静下来,”第三个声音说,“敌人无所不在,你们完蛋了。”
  说话的是马拉。
  罗伯斯比尔瞧着马拉,平静地说:
  “不要再泛泛而谈了。我可以说得具体,这里有事实。”
  “书呆子!”马拉喃喃地说。
  罗伯斯比尔将手放在摊在面前的文件上,说道:
  “我刚才给你们读了马思省的普里厄尔送来的急件,也向你们通报了热朗布尔提供的消息。丹东,听我说,与外国交战算不了什么,内战才是关键。与外国交战只是在臂时上擦破点皮,内战却是破坏肝脏的溃疡。我刚才说的话归结到一点:旺代。在此以前,旺代有好几个首领,兵力分散,而现在它正开始集中,它将有一位统一的指挥员……”
  “土匪头子。”丹东说。
  “这就是,”罗伯斯比尔继续说,“六月二日在蓬托尔松附近登陆的那个人。请注意,这次登陆与我们派往外省的代表遭逮捕在时间上是一致的,在同一天,六月二日,科特多尔的普里厄尔和罗姆在巴耶被卡尔瓦多斯的叛逆分子逮捕。”
  “而且被押送到冈城城堡。”丹东说。
  罗伯斯比尔接着说;
  “我继续归纳这些快件。他们正在组织大规模的丛林战,同时英国人准备登陆。旺代人和英国人,这是布列塔尼和不列颠人菲尼斯泰尔省的休伦人和科尔努阿伊地区的图皮人讲的是同一种语言。我把截获到的皮伊塞的信给你们看了,信上说‘给起义者发放两万套红制服,就能使十万人揭竿而起’。等到农民都参加暴动,英国人就该登陆了。这里是地图,我们来看看吧。”
  罗伯斯比尔将手指放在地图上,继续说:
  “英国人可能在康卡尔至潘波尔之间选择登陆点。克雷格会挑选圣布里厄湾,康沃利斯会挑选圣卡斯特湾。这是细节。卢瓦尔河左岸被旺代叛军占领,至于昂瑟尼至蓬托尔松之间那二十八法里的开阔地带,有四十个诺曼底教区已答应协助。登陆将在三个地点进行:普莱兰、伊菲尼阿克和普莱纳夫。从普莱兰可以去到圣布里厄克,从普莱纳夫可以去到朗巴尔。第二天他们就会到达迪南,那里有九百名英国俘虏,同时他们将占领圣德昂和圣梅昂,在那里留下骑兵。第三天,两支队伍分头推进,一支从圣儒昂推向贝代,另一支从迪南推向天然堡垒贝什雷尔,并且建立两个炮兵阵地。第三天他们抵达雷恩。雷思是布列塔尼的钥匙。谁掌握雷恩谁就掌握一切。雷恩一陷落,夏托纳夫和圣马治就保不住。目前在雷思有一百万发子弹和五十门野战地……”
  “他们去抢光的。”丹东小声说。
  罗伯斯比尔接着说:
  “我这就说完。从雷恩兵分三路,一路攻富热尔,一路攻维特雷,一路攻勒东。由于桥梁已被破坏,敌人会使用浮桥和厚木板,你们已经看到这个细节了。敌人的骑兵将由向导带领通过可以涉水而过的地方。从富热尔推向阿弗朗什,从勒东推向昂瑟尼,从维特雷推向拉瓦尔。那时南特会投降,布雷斯特会投降。勒东打开维兰的大门,富热机打开诺曼底的大门,维特雷打开巴黎的大门。两星期后,匪军人数将达到三十万,整个布列塔尼都将拥护法国国王。”
  “也就是英国国王。”丹东说。
  “不,法国国王。”罗伯斯比尔说。
  他又接着说:
  “法国国王更可怕。驱逐外国军队只需要十五天,消灭君主制可需要一千八百年。”
  丹东坐了下来,手肘枕在桌子上,两手抱着头遇想起来。
  “你们看到危险了吧?”罗伯斯比尔说,“维特雷向英国人敞开巴黎的大门。”
  丹东抬起头,两只紧握的大拳头敲着地图,仿佛在敲铁砧一样:
  “罗伯斯比尔,当初凡尔登不是也向普鲁土人敞开巴黎的大门吗?”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们会赶走英国人,就像当初赶走普鲁士人一样。”
  丹东又站了起来。
  罗伯斯比尔的冷手搭在丹东发热的拳头上。
  “丹东,香槟省不喜欢普鲁士人,而布列塔尼喜欢英国人。收复凡尔登,那是对外国作战,而收复维特雷却是内战。”
  接着,他用冷静而深沉的声音说:
  “这可大不一样。”
  他又说:
  “你坐下吧,丹东。别用拳头敲,好好看看地图。”
  然而丹东完全陷于自己的思路之中,他大声说:
  “真没道理!灾难在东边,你却偏说是在西边。罗伯斯比尔,我承从英国在大西洋上台蠢蠢欲动,然而,西班牙不是在比利牛斯山蠢蠢欲动,意大利不是在阿尔卑斯山蠢蠢欲动,德意志不是在莱茵河上垂垂欲动吗?此外还有远处的俄罗斯大熊。罗伯斯比尔,危险是一个圆圈,我们在圈里头。外部有联盟,内部有叛逆。在南方,塞尔旺向西班牙打开法国的大门。在北方,迪穆里埃①向敌人投降。再说敌人主要威胁巴黎,而不是荷兰。尼尔温登抹杀了瓦尔米和雅马普。哲学家拉博-圣埃蒂安这个新教徒和叛徒,和蒙泰斯基乌有勾结。军队伤亡惨重。现在没有一个营超过四百人。英勇善战的双桥团只剩下一百五十八。帕马尔营地已失陷。吉韦只剩下五百袋面粉。我们在朗多后退,维尔姆瑟进逼克莱贝。美因茨英勇地陷落,孔代和瓦朗西安都由于有叛徒而陷落,当然,保卫瓦朗西安的尚塞尔和保卫孔代的老费罗都不愧是英雄,就像保卫美因茨的默尼埃一样。可是其他人都叛变了。达尔维尔在埃克斯拉夏佩尔叛变,穆东在布鲁塞尔叛变,瓦朗斯在布雷达叛变,纳伊在林堡叛变,米朗达在马斯特里奇叛变,斯唐热叛变,拉努叛变,利戈尼埃叛变,迪荣叛变,这都是迪穆里埃的恶劣影响,必须严惩以做效尤。我认为居斯蒂的反方向行军十分可疑,我怀疑他不想攻占科布伦茨,而想攻占法兰克福是为了钱。不错,法兰克福可以为战争提供四百万法郎,但是与粉碎流亡贵族的巢穴相比,这算得了什么?这是叛变。默尼埃六月十三日阵亡,克莱贝现在孤立无援,布伦瑞克却不断壮大,步步进逼,而且在攻克的法国堡垒上都插上德国旗帜。布兰登堡的这位总督现在居然成了欧洲的主宰。他吞并我们的省份,还会吞并比利时的,你们瞧着吧。我们好像在为柏林工作。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不予纠正,那么,法国革命仅仅有利于波茨坦了,革命的唯一后果是为小小的腓特烈二世扩大了疆土。我们杀了法国国王,却为普鲁士国王卖力。”——

  ①法国将军(一七三九-一八二三),曾在瓦尔米和雅马普战役中战胜普军和奥军,后在尼尔温登战败,投降奥军。
  丹东可怕地大笑起来。
  马拉微微一笑,说道:
  “你们各有各的想法,你,丹东,你想的是普鲁士,而你呢,罗伯斯比尔,你想的是旺代。我也来说说。你们看不见真正的危险,那就是咖啡店和赌场。舒瓦瑟尔的咖啡店是雅各宾派,傀连咖啡店是保皇派,约会咖啡店攻击国民卫队,圣马丹门的咖啡店却拥护国民卫队,摄政咖啡店反对布里索,科拉扎咖啡店却拥护市里索,普罗科普咖啡店崇拜狄德罗,法兰西剧院咖啡店崇拜伏尔泰,圆顶咖啡店的顾客撕毁指券,圣马尔索咖啡店的顾客情绪激愤,马努里咖啡店为面粉问题争论不休,富瓦咖啡店里喧嚣打斗,在佩龙咖啡店里,金融大胡蜂在嗡嗡叫。这可是严重的情况。”
  丹东不笑了。马拉仍在微笑。矮子的微笑比巨人的大笑更为可怕。
  “你在开玩笑吧,马拉?”丹东责怪地说。
  马拉扭扭腰,这是他的著名姿势。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呵,你总是这样,丹东,在国民公会上你称我‘马拉这小子’。听我说,我宽恕你。我们正经历一个愚蠢的时刻。呵!你说我开玩笑?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揭露了夏佐,我揭露了佩西翁,我揭露了凯尔塞,我揭露了莫尔通,我揭露了迪弗里什一瓦拉泽,我揭露了利戈尼埃,我揭露了默努,我揭露了巴思维尔,我揭露了让索内,我揭露了比龙,我揭露了利东和尚邦,我做错了吗?我嗅得出叛徒身上的叛逆味道,我认为应该抢在罪行以前揭露罪犯。你们说的话,我在头一天就说过了。我向大会提出过一项关于刑法的完整方案。我做了些什么呢?我要求你们对各区进行训练,让它们遵守革命纪律,我叫人启封了那三十二包皮文件,我索取了罗朗手中的钻石,我证明了布里索分子给公安委员会提供了空白逮捕证,我指出了兰代关于卡佩罪行的报告中的疏漏,我投票赞成在二十四小时内处死暴君,我为莫孔塞伊和共和者这两个营队辩护,我阻止了公开宣读纳尔博和马卢埃的信,我提出了保护伤员的动议,我叫人取消了六人委员会,我在蒙斯事件中预感到迪穆里埃的叛变,我要求逮捕十万名流亡贵族的亲属作为人质以换回被出卖给敌人的特派员,我建议宣布任何代表一旦越过壁垒就被视作叛徒,我揭露了罗朗派在马赛风波中的真面目,我一再要求悬赏平等之子,我为布肖特辩护,我要求点名,好把伊斯纳尔逐出国民公会,我要求宣布巴黎人无愧于祖国。正是因为这些事,卢韦骂我是傀儡,菲尼斯泰尔省要求驱逐我,卢登城要求逮捕我,勒库安特长伊拉沃建议国民公会宣布我神经错乱。呵!丹东公民,你不想听听我的意见,又何必叫我来参加你们的密谈呢?难道我要求参加了吗?恰恰相反,与罗伯斯比尔和你这样的反革命分子私下会谈,我根本不感兴趣,何况我早已料到你不理解我,你和罗伯斯比尔一样不理解我,罗伯斯比尔和你一样不理解我。难道这里就没有国务活动家了?难道必须向你们讲授政治入门,必须讲得一清二楚?我说的无非是一点:你们两人都错了。危险既不像罗伯斯比尔说的那样在伦敦,也不像丹东说的那样在柏林。危险在巴黎,原因在于缺乏统一、各行其事——以你们两人为首,原因在于有识之士遭排挤,无政府状态……”
  “无政府状态!”丹东打断他说,“是谁造成的?不就是你吗?”
  马拉接着说:
  “罗伯斯比尔,丹东,危险在于这一大批咖啡店,这一大堆赌场,这一大堆俱乐部:黑人俱乐部、联盟派俱乐部、贵妇俱乐部、公正者俱乐部,等等。公正者俱乐部是由克莱尔蒙一托内尔建立的,它在一七九0年是拥护君主制的,是克洛德-福谢教主理想的社会圈子,此外还有由报人普吕多姆建立的毛帽俱乐部,等等,这还不算你罗伯斯比尔的雅各宾俱乐部和你丹东的科尔得利俱乐部。危险在于饥荒,是饥荒使搬运工布兰将帕卢市场的面包皮师弗朗索瓦-德尼吊死在市政厅前的路灯柱上,而法庭又将吊死德尼的搬运工布兰吊死。危险在于纸币一再贬值。在唐普勒街,过路的老百姓看到地上有一张一百法郎的指券说:‘不值得弯腰去拾。’投机分子,囤积居奇分子,这就是危险。居然在市政厅插上黑旗,真是得寸进尺。你们逮捕了德-特兰克男爵,但这远远不够。你们得扭断这个老监狱阴谋家的脖子。拉贝尔泰什在雅马普挨了四十一军杖,现在国民公会议长为他戴上公民花冠,谢尼埃又大加吹捧,你们以为事情就了结了吗?这是滑稽戏,是杂耍!呵,你们就是不看着巴黎。呵!危险就在身边,而你们非要去远方寻找。你的暗探有什么用,罗伯斯比尔?公社里有你的帕杨,革命法庭有你的科凡阿尔,公安委员会有你的大卫,救国委员会有你的库雄。你瞧我消息灵通吧。好,你们要明白,危险就悬在你们头上,危险就在你们脚下。有人在玩弄阴谋,阴谋,阴谋。街上的行人相互交换报纸,相互点头示意。在地窖和阁楼,在罗亚尔宫的木头长廊里藏着六千名没有公民身份的人——回来的流亡贵族、保皇派的花花公子和持刀的反革命。面包皮店前排起了长队。老太婆们站在门口合着双手说:‘什么时候才太平呀?’你们在执行委员会关着门密谈,但这没有用,谁都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举个例子,罗伯斯比尔,你昨天对圣茹斯特说:‘巴尔巴鲁开始长肚子了,逃跑起来会碍事的。’是的,危险无处不在,但主要是在中心。在巴黎,前贵族们在策划阴谋,革命派却光着脚,三月九日被逮捕的贵族又被放出来了,优种马没有被送到边境线上牵引大炮,而是在街上溅污行人,四斤的面包皮卖到三法郎十二苏,戏院里演的是不堪入目的戏,而罗伯斯比尔将把丹东送上断头台。”
  “呸!”丹东说。
  罗伯斯比尔专心致志地看地图,马拉突然叫了起来:
  “现在需要一位独裁者,罗伯斯比尔,你知道我要求有一位独裁者。”
  罗伯斯比尔抬起头:
  “我知道,马拉,或者是你或者是我。”
  “或者是我或者是你。”马拉说。
  丹东咕哝道:
  “独裁!居然想到独裁!”
  马拉看见丹东皱起眉头,接着说:
  “听着。我们作最后的努力,达成一致吧。这是形势的要求。我们不是在五月三十一日行动日这件事上达成过一致吗?吉伦特派只是枝节问题,全局问题更重要。你们有些话是正确的,但是我说的是真话,不折不扣的真话,完完全全的真话。南方有联盟派,西方有保皇派,在巴黎,国民公会和公社你争我夺,在边境,居斯蒂后退,迪穆里埃投敌,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分崩离析。我们需要什么?统一。统一是得救之路,但是要快。巴黎必须掌握革命的领导权。如果我们浪费一小时,明天旺代分子就可能到达奥尔良,普鲁士人就可能到达巴黎。后一点我同意你,丹东,前一点我同意你,罗伯斯比尔。总之,结论是专政。建立专政,我们三个人代表革命。我们是塞尔贝尔①的三个脑袋,一个脑袋说话,就是你,罗伯斯比尔,一个脑袋咆哮,就是你,丹东……”——
  ①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的巨大,有三个脑袋。
  “还有一个脑袋咬人,就是你,马拉。”丹东说。
  “三个脑袋都咬人。”罗伯斯比尔说。
  片刻的沉默,接着又开始了明争暗斗的谈话。
  “你听我说,马拉,结婚前总得互相了解吧。你怎么会知道昨天我对圣茹斯特说的话呢?”
  “这是我的事,罗伯斯比尔。”
  “马拉!”
  “我有责任会打听消息,这是我的事。”
  “马拉!”
  “我喜欢打听。”
  “马拉!”
  “罗伯斯比尔,我不但知道你对圣茹斯特说什么,也知道丹东对拉克鲁瓦说什么,也知道在泰阿坦码头上,在流亡贵族的美女们常去的拉布里夫的公馆里发生了什么事,还知道在离戈内斯不远的蒂尔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座房子属于前邮政总监瓦尔默朗热,从前莫里和卡扎莱斯常去,后来西埃耶斯和韦尔尼奥常去,现在有人每星期去一次。”
  马拉说“有人”时,眼睛瞧着丹东。
  丹东叫了起来:
  “我要是有一分权力,那就厉害了。”
  马拉接着说:
  “我知道你说了什么,罗伯斯比尔,我也知道在唐普勒塔里发生了什么。路易十六在那里喂得肥肥的,仅仅在九月份这一个月里,这一家公狼、母狼和小狼就吃了八十六筐香桃,而与此同时,人民却在挨饿。我知道这件事,我也知道罗朗曾经藏在竖琴街上一栋开向后院的房子里,我也知道在七月十四日的梭枪中,有六百支是由奥尔良公爵的锁匠福尔铸造的,我也知道西耶里的情妇圣伊莱尔家有什么事。举行舞会时,老西耶里在纳夫代马蒂兰街的黄色客厅里亲自用白正擦地板,比佐和凯尔塞在那里吃过饭二十七号萨拉丹在那里吃饭,和谁在一起?罗伯斯比尔,和你的朋友拉祖尔斯?”
  “胡扯,”罗伯斯比尔说,“拉祖尔斯根本不是我的朋友。”
  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伦敦有十八家工厂印假指券。”
  马拉继续说,声调平静,但微微颤抖,令人畏惧:
  “你属于重要人物。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尽管圣茹斯特说什么‘国家机密’……”
  马拉强调这几个字,又瞧瞧罗伯斯比尔说:
  “我知道勒巴多次邀请大卫去品尝他的未婚妻伊丽莎白-迪普莱——也就是你罗伯斯比尔未来的弟媳——的烹调手艺。我知道你们在饭桌上谈了什么。我是人民的巨眼,我从地窖深处观看。是的,我看得见,是的,我听得见,是的,我知道。你们只满足于小事,你们自我陶醉。罗伯斯比尔讨他的德-夏拉布尔夫人的赞赏,而德-夏拉布尔夫人的父亲德-夏拉布尔侯爵在达米安①被处死的晚上还和路易十五玩惠斯特牌。是的,你们不可一世。圣茹斯特戴着高领带,勒让德尔衣冠楚楚,新礼服,白坎肩,还有前襟花饰,为了让人忘记他穿过围裙。罗伯斯比尔以为历史会对他在立宪会议上穿橄榄绿礼服,在国民公会上穿天蓝色礼服感兴趣。他卧室的墙上都是他的画像……”——

  ①曾以小刀刺杀路易十五未遂,被处以磔刑。
  罗伯斯比尔用比他更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而你,马拉,所有的阴沟里都有你的画像……”
  他们用闲聊的语气继续讲,不慌不忙,使对答和反驳更显得激烈。威胁带上了讽刺的口吻。
  “罗伯斯比尔,你曾经把要求推翻王位的人称作‘人类的堂吉诃德’。”
  “而你呢,马拉,八月四日②以后,在你的《人民之友报》第五五九期上——很好,我记得期号——你要求将头衔归还给贵族。你说‘公爵永远是公爵’。”——
  ③指一七八九年八月四日,废除封建特权。
  “罗伯斯比尔,在十二月七日的会上你替罗朗夫人辩护,反对维阿尔。”
  “当雅各宾派攻击作时,是我兄弟为你辩护的,马拉,这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
  “罗伯斯比尔,我们知道你曾在杜伊勒里宫对加拉说:‘我对革命感到厌烦了。’”
  “马拉,十月二十九日,你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小酒店里拥抱了巴尔巴鲁。”
  “罗伯斯比尔,你曾对比佐说:‘共和国,这是什么玩意?’”
  “马拉,你曾在这个小酒店里请三个马赛人一同进餐。”
  “罗伯斯比尔,你让巴黎中央菜场的一位搬运工提着木棍护送你。”
  “而你,马拉,八月十日前夜,你让比佐帮你逃往马赛,冒充骑马师。”
  “在九月份的大批处决期间,你藏了起来,罗伯斯比尔。”
  “而你,马拉,你抛头露面。”
  “罗伯斯比尔,你曾把红色无檐帽扔到地上。”
  “是的,当叛徒炫耀它时。迪穆里埃的装饰就是对罗伯斯比尔的玷污。”
  “罗伯斯比尔,当复托维厄的士兵们经过时,你拒绝蒙上路易十六的头。”
  “我所做的甚于蒙头,我砍了他的头。”
  丹东插了进来,好似火上加油。
  “罗伯斯比尔,马拉,你们都冷静下来。”他说。
  马拉听见自己的名字放在罗伯斯比尔以后,不高兴地转过头说:
  “丹东管什么闲事?”
  丹东跳了起来:
  “管什么闲事?就管这个。兄弟之间不该自相残杀。既然两人都为人民效力,就不该争权夺利。国外战争、国内战争已经够我们受了。我们再起内征就太过分了。是我成就了革命,我不愿意有人毁坏它。我管的就是这个。”
  马拉没有提高声音:
  “还是想想你自己的交待吧。”
  “交待?”丹东叫了起来,“你去问问阿尔戈恩的隘道,问问被解放的香摈省,问问被收复的比利时,问问那些军队,有多少次我在那里用胸膛抵抗枪弹!你去问问革命广场,问问一月二十一日的绞架,问问被践踏在地的王位,问问断头台这位寡妇……”
  马拉打断说:
  “断头台是处女,你可以躺在它身上,但不能使它受孕。”
  “你怎么知道?”丹东说,“我就能使她受孕。”
  “瞧着吧!”马拉说。
  他微笑。
  丹东见他微笑,喊道:
  “马拉,你这人躲在暗处,可是我,我在明处,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憎恨蛇一样的生活。我不喜欢躲藏。你住地窖,我住在街上。你不和人交往,而我呢,谁路过都能看见我,和我说话。”
  “漂亮小伙子,你愿意上我这里来吗?”马拉咕哝说。
  他收敛了笑容,用断然的语气说:
  “丹东,你讲讲那笔三万三千埃居的现金吧。蒙莫兰以国王的名义付给你,作为你在夏特莱的检察官职位的补偿。”
  “七月十四日有我。”丹东高傲地回答。
  “还有家具储藏室?王冠上的钻石?”
  “十月六日有我。”
  “还有你的alterego①拉克鲁瓦在比利时进行的盗窃。”
  “六月二十日有我。”
  “还有给蒙唐西埃的贷款。”
  “是我鼓动人民将国王从瓦雷押回的。”
  “还有歌剧院,它是用你提供的钱建造的。”
  “是我武装了巴黎各个区。”
  “还有司法部那十万利弗尔的秘密款项。”
  “是我领导了八月十日的行动。”
  “还有制宪会议二百万法郎的秘密开支,你就拿走了四分之一。”
  “我阻止了进攻的敌人,抵挡了国王们的联军。”
  “婧子!”马拉说。
  丹东神色可怕地站了起来,叫道:
  “是的,我是婊子,我出卖肉体,但拯救了世界。”
  罗伯斯比尔又啃起指甲来。他既不会大笑,也不会微笑。丹东的闪电式大笑,马拉的刺戳式微笑,他都不会。
  丹东又说:
  “我像大海,有涨潮和退潮。退潮时人们看见我的浅底,涨潮时人们看见我的浪涛。”
  “你的泡沫。”马拉说。
  “我的风暴。”丹东说。
  马拉像丹东一样站了起来,大发雷霆。倾刻之间,蛇变成了龙。
  “呵,”他喊道,“呵!罗伯斯比尔!呵!丹东!你们不肯听我的话!好吧,我告诉你们,你们完蛋了!你们的政策陷入绝境,无法再往前走。你们没有出路了,你们的行为关闭了所有的门,只留下坟墓的门了。”
  “这正是我们的伟大。”丹东说。
  他又耸耸肩。
  马拉继续说:
  “丹东,你要当心。韦尔尼奥也长着大嘴和厚嘴唇,眉毛也是气鼓鼓的,像你和米拉博一样也有麻子,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五月三十一日的‘行动日’。呵!你在耸肩,有时耸肩会耸掉脑袋的。丹东,我告诉你,你的粗嗓门,松散的领带和靴子,小夜宵,大口袋,这可关系到路易泽特。”
  路易泽特是马拉对断头台的爱称。
  他又接着说:
  “至于你,罗伯斯比尔,你是温和派,但这也没有用。你擦脂抹粉,衣服笔挺,头发卷卷的,很是讲究,你洋洋得意,傲慢不驯,但你照样会在格雷夫广场被处死。你可以读读布伦瑞克的声明,你也会受到武君者达米安那样的待遇,你现在穿得整整齐齐,就等将来被五马分尸了。”
  “你是科布伦茨亡命贵族的应声虫!”罗伯斯比尔咬着牙说。
  “罗伯斯比尔,我不是任何人的应声虫。我是万事万物的呼声。你们还年轻。你多大,丹东?三十四岁。你呢,罗伯斯比尔,三十三岁。我呢,我一直活着,我是人类古老的痛苦。我有六千岁。”
  “不错,”丹东反驳说,“六千年以来该隐①就藏在仇恨里,就像癞蛤蟆藏在石头里一样。现在石头裂开,该隐跳到人间来了,这就是马拉。”——
  ①《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忌妒杀害其弟。
  “丹东!”马拉喊道,眼中闪过一丝苍白的光。
  “怎么了?”丹东说。
  这三个巨人就这样交谈着。霹雳般的争吵。
  三神经末梢的颤抖
  谈话暂停。三个巨人各想各的心事。
  狮子因水蛇而不安。罗伯斯比尔面色苍白,丹东却满脸通红,两人都激动得颤抖。马拉的浅黄褐色瞳孔暗淡了;冷静,一种急剧的冷静出现在这个人——个使令人畏惧者畏惧的人——脸上。
  丹东感到自己输了,但不愿认输,说道:
  “马拉高谈专政和统一,但他只有一种力量,瓦解的力量。”
  罗伯斯比尔张开紧闭的薄嘴唇,接着说:
  “我同意安纳夏尔西-克卢兹的看法。我说:不要罗朗,也不要马拉。”
  “我呢,”马拉说,“我说:不要丹东,也不要罗伯斯比尔。”
  他死死盯住他们俩,又说:
  “我给你一个忠告,丹东。你在恋爱,你想再结婚,别再过问政治了,聪明一点。”
  他朝门口后退一步,准备出去,并且阴沉地向他们告别:
  “永别了,先生们。”
  丹东和罗伯斯比尔打了一个寒战。
  正在这时,从厅室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你错了,马拉。”
  大家都转过头来。在马拉大发雷霆时,他们没有注意从里面的门里进来了一个人。
  “是你,西穆尔丹公民?”马拉说,“你好。”
  的确是西穆尔丹。
  “我说你错了,马拉。”西穆尔丹又说。
  马拉脸色铁青,他苍白时就是这样。
  西穆尔丹又说:
  “你是有用的人,但罗伯斯比尔和丹东是不可缺少的人。为什么威胁他们呢?联合!联合!公民们!人民需要我们联合。”
  他的出现犹如浇了一盆冷水,就像在家庭争吵中出现了外人,他即使不能解决问题,也至少能产生表面上的平静。
  西穆尔丹朝桌子走去。
  丹东和罗伯斯比尔都认识他。他们在国民公会上注意到这个名声不大的强人,人民都和他打招呼。然而,罗伯斯比尔拘泥于形式。他问道:
  “公民,你是怎样进来的?”
  “他是主教府的人。”马拉说,声音里有某种顺认的语调。
  马拉与国民公会对抗,他领导公社,惧怕主教府。
  这是规律。
  米拉博感到罗伯斯比尔在心灵深处颤动,罗伯斯比尔感到马拉在颤动,马拉感到埃贝尔在颤动,埃贝尔感到巴伯夫在颤动。当地层稳定时,政治家就可以在上面行走,但是最革命的政治家脚下也有一个地下层,即使最大胆的人,一旦感到他们在头上制造的运动波及脚下时,便会不安地停下来。
  善于将出自贪欲的运动与出自原则的运动加以区别,克服前者,促进后者,这便是大革命家的才能与德行。
  丹东看到马拉软下来了,便说:
  “呵!西穆尔丹公民可不是多余的人。”
  于是他向西穆尔丹伸出手,并接着说:
  “当然,我们要向西穆尔丹公民说明形势。他来得正好。我代表山岳派,罗伯斯比尔代表救国委员会,马拉代表公社,西穆尔丹代表主教府,让他来裁决吧。”
  “好的,”西穆尔丹严肃而简单地说,“是怎么回事?”
  “关于旺代。”罗伯斯比尔回答。
  “旺代!”西穆尔丹说。
  他又接着说:
  “这可是严重的威胁。如果革命会死,就一定死于旺代。一个旺代比十个德意志还可怕。法兰西要活下去,就一定要消灭旺代。”
  这简单几句话赢得了罗伯斯比尔的好感。
  但是罗伯斯比尔提出了问题:
  “你当过教士吧?”
  西穆尔丹的教士气质没有逃过罗伯斯比尔的眼睛,他从西穆尔丹的外表看出了他的内心。
  西穆尔丹回答:
  “是的,公民。”
  “这有什么关系呢?”丹东叫了起来,“好教士可比别的人强。革命时期,教士变为公民,就像大钟变成钱币和大炮一样。当儒是教士多努是教土。托马-兰代是埃弗勒的主教。罗伯斯比尔,你在国民公会坐在马西厄旁边,他就是博汉的主教。八月十日起义委员会里就有代理主教沃儒瓦。夏博是嘉布造会修土。在网球场上宣誓的是修土热尔,主张宣布国民议会高于国王的是奥德朗神甫,要求立宪会议取消路易十六席位上的华盖者是古特神甫,提出废除君主制的是格雷瓜尔神甫。”

  “由笑剧演员科洛-戴尔布瓦附议。”马拉冷笑说,“他们两人完成了这件大事。教士推翻王座,演员把国王拉下来。”
  “还是谈谈旺代吧。”罗伯斯比尔说。
  “那么出了什么事?”西穆尔丹说,“这个旺代地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伯斯比尔回答:
  “是这样:它有了首领。它会变得十分可怕。”
  “首领是谁,罗伯斯比尔公民?”
  “前贵族德-朗特纳克侯爵,自称布列塔尼王公。”
  西穆尔丹动了一下,说:
  “我认识他。我在他家当过教士。”
  他思索片刻又说:
  “当军人以前,他曾是女人圈中的男人。”
  “就像比龙公爵曾经是洛赞公爵一样。”
  西穆尔丹若有所思,又说:
  “是的,他从前寻欢作乐,现在一定很可怕。”
  “无恶不作。”罗伯斯比尔说,“他烧村庄,杀伤员,屠杀俘虏,枪毙妇女。”
  “妇女?”
  “是的,其中有一位三个孩子的母亲。不知道这些孩子现在怎样了。再说,他是统帅,他善于作战。”
  “的确,”西穆尔丹说,“他参加过汉诺威战役,土兵们当时说:上有黎塞留,下有朗特纳克。这个朗特纳克是真正的将军。你可以和你的同事迪索尔谈谈。”
  罗伯斯比尔沉思片刻,又和西穆尔丹谈了起来:
  “可是,西穆尔丹公民,这个朗特纳克来到了旺代。”
  “有多久了?”
  “三个星期。”
  “应该宣布他不受法律的保护。”
  “做过了。”
  “应该悬赏他的头。”
  “做过了。”
  “应该宣布将重金酬谢抓获他的人。”
  “做过了。”
  “说明不是付指券。”
  “做过了。”
  “而是付黄金。”
  “做过了。”
  “应该送他上断头台。”
  “这是将要做的。”
  “谁做?”
  “你。”
  “我?”
  “对,你将是救国委员会的全权代表。”
  “我同意。”西穆尔丹说。
  罗伯斯比尔用人一向极为果断,这是政治家的优点。他从面前的文件中抽出一张白纸,上面印有笺头:统一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出国委员会。
  “是的,我同意。”西穆尔丹继续说,“以牙还牙。朗特纳克凶暴,我也将凶暴,和他死战一场。如果天主允许,我将为法兰西除掉他。”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我是教士,不管怎样,我相信天主。”
  “天主已经老了。”丹东说。
  “我相信天主。”西穆尔丹无动于衷地又说。
  罗伯斯比尔阴沉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西穆尔丹又问:
  “我将被派到什么人那里去?”
  “与朗特纳克作战的远征队指挥官。不过我要提醒你,他是贵族。”
  丹东叫了起来:
  “你这话真好笑。贵族又怎么了?贵族和教士一样。好贵族就是优秀分子。对贵族有偏见,肯定或否定,赞成或反对,都不对。罗伯斯比尔、圣茹斯特不也是贵族吗?弗洛雷尔-德-圣茹斯特。阿纳夏尔西-克卢兹是男爵。我们的朋友夏尔-赫斯是赫斯一罗坦堡诸侯国的亲王和在位君主的兄弟。马拉的密友蒙托是德-蒙托候爵。革命法庭里有一位陪审员是教土,维拉特,还有一位陪审员是贵族,勒鲁瓦,他是德-蒙弗拉贝尔侯爵,这两人都很可靠。”
  “你还忘了革命陪审团团长……”罗伯斯比尔说。
  “昂托内尔?”
  “昂托内尔侯爵。”罗伯斯比尔说。
  丹东接着说:
  “当彼埃尔也是贵族,不久前为了共和国战死在孔代城下,博佩尔也是贵族,他宁可自杀而不肯向普鲁士打开凡尔登的城门。”
  “不过,”马拉咕哝说,“当孔多塞说:‘格拉克兄弟①是贵族。’时,丹东却喊道:‘所有的贵族都是叛徒,从米拉博开始,连你孔多塞也在内。’”——
  ①公元前罗马的平民辩护土。
  这时,响起了西穆尔丹深沉的声音:
  “丹东公民,罗伯斯比尔公民,你们的信任也许是对的,但是人民不信任,他们不信任也没有错。当一位教主负责监视一位贵族时,他就负起了双重责任,他必须十分坚定。”
  “那是当然。”罗伯斯比尔说。
  “而且毫不留情。”西穆尔丹又加了一句。
  罗伯斯比尔说:
  “说得很好,西穆尔丹公民。你要和一位年轻人打交道。你的年龄有他的两倍。你将影响他。你要引导他,但要爱惜他。看来他具有军事才干,所有的报告在这一点上都完全一致。他的部队是从莱茵河军团抽调去旺代的。他从边境上下来,在边境上他表现得既英勇又善谋略。他出色地指挥远征队,两星期以来,使那位老德-朗特纳克候爵一败涂地。他镇压叛军,驱逐他们,最后会把他们赶到海边,赶到大海里去。朗特纳克具有老将的狡诈,而他具有年轻统帅的无畏气概。已经有人嫉妒他,与他为敌了。莱谢尔将军就嫉妒他……”
  “这个莱谢尔,”丹东打断说,“他还想当大将哩!人们拿他做文字游戏:要上夏雷特必须用菜谢尔②;可是他被夏雷特打败了。”——
  ②莱谢尔Lechelle与梯子l-behelle同音,夏雷特Chartte意为大车,因此这是同音异义的文字游戏,可译为:得登梯子才能上大车。
  罗伯斯比尔又说:
  “莱谢尔不愿意别人打败朗特纳克。旺代战争之所以糟糕,就糟糕在这种你争我夺。我们的士兵是英雄,但缺乏指挥。一位普通的轻骑兵上尉谢兰用军号吹着“会好起来”的曲子,居然走进了索米尔城,占领了它,其实他还可以继续前进,去占领肖莱,但是他没有接到命令,只好停下。必须对旺代的所有指挥部进行整顿。警戒部队太分散,兵力太分散,分散的军队是瘫痪的军队,这就是把整体化为细屑。帕拉梅营地只剩下帐篷了。在特雷吉埃和迪南之间有上百个毫无用处的小哨所,完全可以把它们合成一个师来守卫整个海岸线。莱谢尔在帕兰的支持下,借口守卫南部海岸而撤离了北部海岸,因此向英国人敞开了法国的大门。朗特纳克的计划是鼓动五十万农民暴动,让英国人在法国登陆。远征队的年轻指挥官步步紧逼朗特纳克,击败了他,但没有得到莱谢尔的允许,而莱谢尔是他上司,因此告发了这个年轻人。上面对此事意见分歧。莱谢尔想枪毙他,但是马思省的普里厄尔想提升他为将军。”
  “我看这年轻人不错,有才干。”西穆尔丹说。
  “但他有一个缺点。”
  这是马拉的插话。
  “什么缺点?”西穆尔丹问。
  “宽大。”马拉说。
  马拉又继续说:
  “这种人打仗时很硬,然后就软了。宽大为怀,不咎既往,慈悲心肠,既保护修女又拯救贵族的太太小姐,他还能放跑俘虏,释放教士。”
  “这是严重的错误。”西穆尔丹低声说。
  “是罪行。”马拉说。
  “有时是。”丹东说。
  “常常是。”罗伯斯比尔说。
  “几乎永远是。”马拉说。
  “在和祖国的敌人打交道时,这样做永远是罪行。”西穆尔丹说。
  马拉朝西穆尔丹转过身:
  “如果一个共和派首领放跑了一个保皇派首领,你拿他怎么办?”
  “我会像莱谢尔一样,下令枪毙他。”
  “或者送他上断头台。”马拉说。
  “两者必居其一。”西穆尔丹说。
  丹东笑了起来:
  “这两者我都喜欢。”
  “你肯定能遇上其中之一。”马拉低声说。
  他的目光又从丹东转到西穆尔丹身上:
  “这样说来,西穆尔丹公民,如果一位共和派首领动摇,你会砍下他的脑袋?”
  “二十四小时以内。”
  “那好,”马拉说,“我同意罗伯斯比尔的意见,将西穆尔丹公民派到海岸部队远征队指挥部去,他将是救国委员会的特派员。那位指挥官叫什么名字?”
  罗伯斯比尔回答说:
  “是一位前贵族。”
  接着他便翻阅文件。
  “我们让教士去看管贵族。”丹东说,“我不信任单独行动的教士,也不信任单独行动的贵族,但是当他们在一起时,我就放心了。他们相互监视,事情就好办了。”
  西穆尔丹眉宇间所特有的愤怒表情更为明显,但是他大概认为丹东的话不无道理,没有转头看丹东,而是用严厉的声调大声说:
  “由我负责的共和派指挥官稍有闪失就会被处死。”
  罗伯斯比尔眼睛看着文件说:
  “这是他的名字,西穆尔丹公民,由你全权负责的指挥员是一位前子爵,名叫戈万。”
  顿时,西穆尔丹脸色苍白,惊呼道:
  “戈万!”
  马拉注意到西穆尔丹的脸色。
  “戈万子爵!”西穆尔丹又说。
  “是的。”罗伯斯比尔说。
  “怎么样?”马拉死死盯住西穆尔丹问道。
  片刻的沉默。马拉又说:
  “西穆尔丹公民,按照你本人提出的条件,你同意成为派驻戈万指挥部的特派员吗?这事算定了吗?”
  “定了。”西穆尔丹回答。
  他越来越苍白。
  罗伯斯比尔拿起身边的笔,在有“救国委员会”笺头的信纸上缓慢而工整地写了几行字,签上名,将纸和笔递给丹东,丹东签了名,马拉一直盯着西穆尔丹苍白的面孔,在丹东以后也签了名。
  罗伯斯比尔收回那张纸,写上日期,递给西穆尔丹。纸上写的是:
  共和二年
  任命西穆尔丹公民为救国委员会全权特派员,前往海岸部队远征队戈万公民的指挥部。
  罗伯斯比尔一丹东一马拉
  签名
  一七九三年六月二十八日
  革命历,即公民历,当时还不具有合法性。一七九三年十月五日,在罗姆的提议下,它才经国民公会通过。
  西穆尔丹看这张纸时。马拉一直瞧着他。
  马拉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件事应该用国民公会的法令或救国委员会的特别决议加以明确。还有事要做。”
  “西穆尔丹公民,你住在哪里?”罗伯斯比尔问道。
  “商业胡同。”
  “噫,我也住在那里。”丹东说,“我们是邻居了。”
  罗伯斯比尔接着说:
  “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明天你将收到救国委员会全体委员签署的正式委任状。这张纸是对委任状的确认,主要是使菲利波、马恩省的普里厄尔、勒库安特、阿尔吉埃等执行代表们信任你。我们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的权力是无限的。你可以使戈万成为将军,也可以送他上断头台。明天三点钟你就能拿到委任状。你什么时候动身?”
  “四点钟。”西穆尔丹说。
  于是他们分了手。
  马拉回到家里,对西蒙娜-埃弗拉尔说明天他要去国民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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