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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 七、迦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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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踏入铁城最大的一个作坊时,飞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头顶的光骤然消失了,仿佛有巨大的乌云当头笼罩下来,天地骤然失色。抬起眼,看不到天,一座山扑入眼帘中来,让人第一眼看见几乎以为是堕入了梦境。
  迦楼罗金翅鸟。
  那架只能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机械,正静静地停栖在断金坊十顷之宽的石坪上,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数以千计的人正忙忙碌碌地沿着云梯上下,将那些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零件扛上去,组装到机械里,叮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断金坊是铁城七十二坊中最负盛名的匠作坊,帝国最好的能工巧匠云集于此,近百年来一直在巫即大人的带领下不断地进行试验和制作:沧流帝国的第一架风隼、第一架比翼鸟均诞生于此。
  而迦楼罗金翅鸟的胚胎,也同样诞生于此地。
  “迦楼罗金翅鸟,以龙为食,展开两翼展达三百三十六万里,头上有大瘤,内蕴如意珠。据说其鸣声悲苦,由于终生以毒龙为食,积聚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而自焚,肉身焚去,只余一只纯青琉璃色的心。”
  ——这,就是他曾在帝都藏书阁里翻阅到的关于迦楼罗的资料。
  而眼前这个庞大的机械的确有着类似于鸟类的外形,金翅鲲头,星睛豹眼,展开的两翼宽达一百丈,衬托得围绕着它施工的匠作们微小如蝼蚁。
  智者大人只写了三分之二卷的《营造法式》,那一卷书授予了沧流冰族诸多人世未见智慧、一跃成为最强的民族。然而,那一卷宝典,却嘎然中止于“征天篇?迦楼罗秘制”。
  没有人知道智者大人为何在那一刻收住了笔,不肯将这个最大的秘密告诉冰族——或许,是因为这个机械的力量太过可怕,智者担心一旦传授给陆上人类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或许,只是他写到那里的时候,忽然兴致已尽。
  没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的心思,即便是随身侍奉他的历代圣女。智者大人是超出了他们这些冰族凡人的存在,他只能被仰望,却不需被理解。
  ——就如神袛一样。
  然而,即使智者大人闭口不言,上百年来帝国却没有放弃,不断地投入力量研制,试图凭着这残缺的半章,制造出完整的迦楼罗。五十年来,前后已有数十位将军因此阵亡,亿万计的金钱因此耗费。
  飞廉定定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由有些目眩神迷——
  又变样了么?上一次看到迦楼罗的时候还是五年多前。
  那时候,自己刚刚从讲武堂出科,按照帝国的军规、那一届前十名的子弟被允许一睹帝国最高机密:迦楼罗金翅鸟的真容。他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来到从未踏足过的外围铁城。和所有人一样、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巨大机械时为之震惊。
  ——那是怎样的一项超越人类力量极限的创造!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一架机械如果某日真的能振翅飞入九霄,大地上的一切,都将会在它的俯瞰之下吧?
  多年之后,重新踏入断金坊的他、依旧为这个奇迹而失神。
  五年前的那架迦楼罗,高不过十丈,宽不过百尺,只是普通风隼的三倍大小。而眼前这个机械的尺寸却远超于此,腹内甚至可以起降两三架风隼,翼下和头部更是安装了诸多前所未见的设施——显然这几年里经过无数次的试飞,迦楼罗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改进。
  “飞廉公子,请出示令牌。”看守的军队里有人拦住了他。
  飞廉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一笑:“不,我不进去,只是来找巫谢大人。”
  “巫谢大人?”队长记得那个最年轻的长老和飞廉是好友,语气更是客气了几分,“巫即大人接到命令刚走,巫谢大人却应该还在——我帮公子去找找。”
  飞廉颔首称谢,队长便回头走向了宽不见头的石坪。
  石坪上支架林立,每一根都粗达合抱,均为采自东泽南迦密林中的金丝巨竹。密密麻麻的支架中,新的机械已经初露雏形,金色的机首和双翼在日光下奕奕生辉。
  那个队长走入了川流不息的匠人队伍中,很快便已找不到影子。
  飞廉等了片刻,渐渐有些焦急显。
  “飞廉!”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喊了自己一声,抬起头身侧却无一人。“过来吧!”那个声音近在耳畔,竟然是用念力传来,“我在舱室里忙着呢,就不下来接你了。”
  是小谢?他有些迟疑——迦楼罗金翅鸟是帝国的最高秘密,一直只是由巫即和巫谢师徒负责制作,他身为巫朗一族的继承人,这样贸贸然的进去,是否会犯了忌讳?
  “没事,我师父不在。”仿佛知道他的犹豫,巫谢再催促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让你看个好东西,快过来!”
  他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迦楼罗金翅鸟的真容。
  那样巨大的机械,甚至从地面攀升至内舱都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一步步地沿着脚手架登上去,一路观察这个机械的一切细节,看到不可思议之处,便忍不住伸出手触摸那精致坚固的金色外壳。
  西荒出产的赤金混和了北越郡特有的火玉,在炼炉里化成金水,三沸三冷之后,再由铁匠用手工打造成薄片,一片一片地在机械上拼合,形成巨大的金色翅膀。合金极轻,延展性却极好,纸般薄的一片却如同玄铁一样坚硬。
  在金翅鸟巨大的翼下,他甚至看见了黑黝黝的炮口。
  ——如今这架机械,内外都已经臻于完美。
  飞廉曾经看到过巫谢拿着画满了曲线和干支计数的稿子沉思,上面凌乱的数据堆迭,可以想见是在进行极为复杂的推力计算,俊美的少年从故纸堆里抬起头看着来访的好友,眼睛却是一片空洞,似是停留在太深的幽界无法返回、又似疲惫得已然失去了光彩。
  从十六岁束发拜在巫即大人门下起,那个自幼有神童之称、年纪轻轻就登上最高权位的贵族少年不再热衷琴棋书画,也不再和同龄人游冶饮乐,抛弃了一切豪门子弟的享受,将所有一切聪明才智献给了格致物理,俨然成了一个学究。
  每一次飞廉去探望他的时候,都看见案上放着已然冰冷的饭菜,纹丝未动,而巫谢照样在书卷和算筹之中埋头苦读,对身外一切、自己身体上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有谈到迦楼罗时,他的眼里才会焕发出激动的光芒——
  “你知道么?迦楼罗的速度比光还快,几乎是比翼鸟的一百倍。而它的力量,则超过整个征天军团的总和!它将会是凡人创造的最接近‘神’之领域的东西。”
  “——甚至比这座六万四千尺高的伽蓝白塔更接近!”
  他记得巫谢收拢了散落一地的纸,满怀骄傲地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席话。然而,就是那番雄心勃勃的话让他心生寒意,宛如刀兵过体——五年后,当他亲身接近这个庞大的机械时,那种寒意再度逼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力。
  ——超过整个征天军团力量的总和!
  那么,当这只金翅鸟振翅飞上九天时,只要一瞥、便足以毁灭一切吧?这……这哪里是神谕,这些人,简直是在建造毁灭一切的恶魔!他怔怔站在云梯上,望着迦楼罗,眼里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扶着云梯的双手居然有难以觉察的颤抖。
  “飞廉,怎么样,壮观吧?”出神的刹那,却又听到了巫谢的声音。
  这一次不是念力,而是切切实实响起在耳边的。
  他抬起头,就看见三丈上方探出了一个脑袋,巫谢对自己朗朗而笑,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自豪和兴奋,挥舞着手臂:“快进来,快进来!给你看一个好东西!”
  飞廉叹气:这个家伙虽然已经是元老院的一员,可依然还是脱不了孩子气啊。
  手在舷上一使力,整个身子登时离开了云梯往上掠起,瞬间便一个翻身落入了舱内。里面只有巫谢一人,穿着利落的短靠,手上拿着奇怪的工具,正在忙碌的进行着什么。
  “咳咳!咳咳!”然而,卜一落地就被一种奇怪的味道呛住,飞廉说不出话来,忙用袖子掩住口鼻,“这……这是什么?”
  “啊呀,我忘了!”巫谢一拍脑袋,忙从兜里摸出了两颗东西,二话不说地塞到了飞廉的鼻下。飞廉措手不及,呼吸一下子被塞住,感觉一线细细的辛辣从鼻腔中透来,登时将充斥于舱中的奇怪味道冲淡。
  “咦?这是——”他回手摸了摸鼻子,抬眼看到对面巫谢鼻孔里同样塞着的两粒赤豆状东西,好好一张冠玉般的俊秀脸庞变成了冲天猪笼鼻,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笑什么?”巫谢没好气,“龙骨胶有毒,不拿这个塞着,进舱没站稳就该晕了。”
  “龙骨胶?”飞廉诧异,却看到舱内一片凌乱,到处放置着奇特的针,他拿去一支看了一眼,发现上面赫然还有干了没多久的血迹,不由失惊,“你在做什么?”
  “喏,”巫谢歪了歪嘴,示意他去看机舱的最深处,“旷世杰作啊!”
  飞廉抬起眼,忽然间手里的针就直落下去,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这、这是什么?
  光线黯淡的舱室深处有一块浓重的阴影,阴影里隐约露出一个人形。那个“人”坐在一张嵌入舱壁的合金椅子上,低低地垂着头,双手安静地分开放在扶手上,仿佛只是睡去了,一动也不动。
  金色的椅子非常华丽,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椅背最上方甚至还垂落了一个金线编织的冠冕,正正虚扣在头顶,令坐在上面的人看去高贵如王者。
  然而,飞廉却清楚的看到:座椅上竟探出了无数的针,探入了那人体内!
  走近仔细看,却发现那不啻于一个残酷的黄金牢笼:两边扶手上却各有一道细细的金环,将一双纤细的手牢牢固定在上面,金环下伸出无数细长的针,刺入了身体,隐约在肌肤下顺着血脉蔓升出去很远。
  而那个金冠更是一个头箍,将整个头颅都套入,无数引针宠金冠里探出,以各个不同角度刺入颅脑。额环正中有一根黑色的刺对准了眉心,刺破肌肤,堪堪停在那里。
  将金针牢牢固定在肌体上的,便是无色而剧毒的龙骨胶。
  飞廉陡然觉得心惊,止不住倒退了两步。
  “潇?”一眼看到金冠下垂落的蓝色秀发,他喃喃开口,掩不住的震惊——云焕以前那个鲛人傀儡,不是已经战死在桃源郡了么?怎么还会在这里看到?
  “是啊,我在御道入口拣到了这个鲛人,真是天赐的宝物!”巫谢难捺语气中的兴奋,“她是唯一没有被傀儡虫控制心脏的鲛人,很完美!完全符合迦楼罗的要求——任何一处的对接都非常成功,只剩下心脑两处,很快她就要和迦楼罗完成最后的‘合体’了!”
  “合体?”飞廉转过头看着好友,“你……叫我上来,就为了看这个?”
  巫谢却对对方骤然而起的愤怒毫无觉察,看着那个鲛人,眼神欢喜得几近痴迷,仿佛一个雕刻家看着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是啊!我们这几年来试验了上百名的鲛人,大都在完成膝盖以下的接驳后都死去了,只有这个……简直太完美了!太完美了!”
  “疯子。”不等对方说完,飞廉骤然吐出了两个字。
  气氛陡然从狂热降低到了冰点。巫谢看着好友,眼神里有惊讶、迷惑和委屈,仿佛一个刚夺了头名的孩子兴冲冲地归来向人炫耀,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说什么?!”他嘟囔着,声音里带着委屈,“连师父都夸我是天才呢。”
  “真令人恶心。”飞廉拂袖,神色里透出无法掩饰的厌恶,“小谢,想不到昔日文采风流的你,竟然变得比那些屠龙户都不如!”
  “屠龙户?”贵族少年陡然皱眉,“怎么能比!那群下贱的家伙!”
  “你们做的事,不都是一模一样么?”飞廉冷笑。
  “当然不一样!”巫谢抗声厉喝,“我在做的、是接近于神的事!”
  “一样的。”飞廉眉间漫起冷笑,“你们都轻贱生命。做的,都是魔鬼的事。”
  “生命?飞廉,你又来这一套了……”巫谢一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摇头:“鲛人又不是人,我说过很多遍了。我只是把最好的东西用到了最合适的地方而已——我所做的,的确是接近于神的创造,不能用常人的道德标准来衡量。你不会明白。”
  “但愿我永远不要明白你们这些人。”飞廉冷然回答。
  天才少年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苦笑:“好了,既然你也是一个蠢人,我也就不和你浪费口舌了——和你一起下去。我也得回白塔顶上议事了。”

  身后的舱门忽地打开,从舱底的铁梯上攀援而上了一个穿着短靠的工匠,束发修眉,目若寒星。那人将手里带着油污的齿轮一个个的放好,一声不响地帮忙开始收拾。
  飞廉暗自吃了一惊:方才他们两人争论,难道被人在旁听到了?
  “冶胄,这里就交给你了。”巫谢却仿佛和此人极熟,也不多问,只是将桌上的种种工具一推,然后指了指那个鲛人,“这个鲛人再过十二个时辰就该醒来了,到时候再来完成最后的接驳。替我好好看着她,注意她脉搏和心跳是否稳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是!”那个工匠点头领命,脸上没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谢这才回头对好友解释,挑起了拇指,“铁城里最好的工匠!”
  冶胄……飞廉心里蓦地一跳。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他转头看了那个工匠一眼,然而对方全神贯注地整理着一排锋利的针,根本没有看向这边的两个贵族。
  断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讲武堂里有过一个少年叫做冶陵?他正陷入沉思,巫谢已经洗完了手,开口:“对了,今天你来找我,又为何事?”
  飞廉一怔,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虽然一时间心思复杂,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气来,委婉地开口:“小谢,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破军少将的事。”
  叮当一声响,一边整理东西的冶胄忽然顿住了手,背对着他们,陷入沉默。
  “云焕?”巫谢一惊,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样?”
  飞廉直截了当:“我想救他。”
  巫谢一震,断然拒绝:“这不可能。”
  “那么,至少保住他的命!”飞廉只觉心里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几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样了,你们还想如何?是不是还想对云家赶尽杀绝?——就像对几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样?!”
  两人的对话越来越激烈,冶胄却只是重新开始整理那一堆机械,动作缓慢而镇定。冶胄将最后一套针收起,然后细心地用龙骨胶再次涂抹了一遍鲛人身上各处关节,令身上那些已经接驳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却在不易觉察的发抖。
  “不是我想,”巫谢叹了口气,“而是元老院想。”他轻声叹息:“飞廉,我劝你不要再白费心了——云焕他非死不可。”
  “为什么?”飞廉失声,“只是没有完成军令而已,犯得着这样赶尽杀绝么?”
  “呵……”巫谢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强出头了。”他负手望着舱外,年轻的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了那些长老才有的高深莫测表情:“非除不可啊……破军!嘿嘿,飞廉,你其实并不了解你的朋友。”
  飞廉一时无语。他承认,自己的确是不了解云焕的。
  “飞廉,”已经走出了舱门,年轻的长老回头看着他,“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此事关系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独力可以挽回——今晚,我们就要去神庙请示智者大人,请他赐下圣谕,将云家族灭!”
  “什么!”飞廉变了脸色,追了下去,“族灭?!”
  在两个帝国贵族青年离开后,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检器具的手,双肩微微发抖——手指上被针尖刺破的地方,缓缓沁出了一颗殷红的血珠。
  “云焕!”他低低吐出了一个名字,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哑而激烈。然后,又是一个名字:“云烛……”
  然而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交织着种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那个名叫冶胄的名匠闭上了眼睛,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一闭上眼睛,昔年的种种就更加清晰地从眼前浮现出来:铁城,断金坊,素衣的女子,从流放地归来的贫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个人……
  三姐弟都从西荒流放地归来,被赦回到帝都后都在外围铁城里暂住了一段时期。
  而那一段时间,是他永生难以忘记的回忆。
  在云家姐弟初来乍到、在帝都处处被排挤和孤立时,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们的朋友。甚至有一度,他曾经幻想过两家人能成为亲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却被巨大的权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个云荒的最高点。她成了圣女,接着,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贫寒的弟妹也由此青云直上,拜将封圣,一跃成为这个庞大帝国权力核心中炙手可热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帅带入帝都时,她曾经来向他们一家人告别,说一定会回来看他们。然而,她却并没有回来。再过了不久,她的弟弟也被从铁城里接走——他们成了被神选中的人,飞越了那两道高高的森冷城墙,一跃进入了帝国的权力核心。
  十几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名叫云烛的女子。
  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人生。从年少时开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艺闻名于铁城数千名匠作之间,在铸造武器上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成为巫即大人研究军械的左膀右臂——虽然还是没能跻身于新的阶层,但他获得的金钱和声名也已让无数铁城的冰族平民羡慕。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优越的物质享受和周而复始的生活,却并未消磨掉心中残留的那个影象——他无数次回想起那短短的一瞬:他在铁匠铺子里挥汗如雨,而那个素衣女子汲水而来,微微笑着递给他一方手帕。
  熊熊炉火映红了那一张魂牵梦萦的脸。
  然而,记忆的火焰很快熄灭了,那张秀雅的脸消失在森冷的禁城背后。她变得如此遥远,如同一个虚幻剪影,仿佛并不曾在他生命里真的存在过。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飘萍般地相逢后、便各奔东西永不相逢。
  她或许早已把他忘记。然而,他却始终不能将她遗忘。
  这十几年来,身在铁城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她的一切,仰望着九天之上云家的一切变迁:从初露峥嵘到青云直上,从炙手可热到兵败如山倒……他从来往于匠作坊的帝国军人口中打听着那高墙里的一切,为云家的每一个变动而担心。
  而几个月前风云突变,从云焕在桃源郡折翼归来开始,云家的命运便急转直下。
  “哒。”轻轻一声响,尖利的针在手里折断,冶胄看着粗砺掌心里沁出的血珠,渐渐发抖——他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平民,甚至不被允许进入皇城和禁城。他只能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翱翔九天的鹰坠落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圣洁的女子被推上火坛!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这个帝都就像是张开了巨口的魔鬼,把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吞噬下去!该死的,该死的!
  冶胄站在那里发抖,听到自己强制压抑的喘息声回荡在机舱里。
  为什么?他为什么还要给帝都里那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制造武器!那一瞬间,他心里充满了疯狂的、想要摧毁一切的念头。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即将完工的迦楼罗,梦游一样的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垂落在金色椅子上的冠冕——
  这是连接迦楼罗和驾驭者之间的纽带——只有他知道,这正是整个机械最脆弱的地方。
  只要……只要把这里折断,就能……
  这个庞大无比的机械非常精准灵敏,无法靠着人类的身体反应来控制,甚至连以灵巧著称的鲛人也无法跟上机械的速度。所以,经过了无数次失败的探索,巫即大人终于发现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彻底将鲛人“植入”机械内,将全身的筋络和机械进行高密度的接驳,才能通过心和脑的产生的反应控制迦楼罗。
  因为唯有心念,才能比闪电更快。
  他知道巫即和巫谢为了寻找这个完美的“迦楼罗之魂”,已经失败了许多次、耗费了许多年——如今,只要把这个纤细的金冠扭断,让这个费尽心力寻来的鲛人死去,就能……
  “云……云……”然而,在他用颤抖的手握住那个冰冷的冠冕时,耳畔忽然听到了模糊的呼声。他的手触电般一震,从金色的头盔上滑落。不可思议地、他看到了有一滴泪水正从那个面无表情的傀儡眼角缓缓滑落,划出一道晶亮的痕迹。慢慢凝结成珍珠,然后,落在地上,发出铮然的响声。
  醒了?怎么可能!——为了进行全身八大脉的接驳,这个鲛人在三天前接受了重度的麻醉,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么早就醒转!
  “云…云少将……”终于,他听到她说出了下面的话,带着惨烈的挣扎痕迹。
  云焕?这个鲛人,在呼唤云焕的名字?
  “你,还能思考?”他俯身平视着这个全身接满了金针的鲛人,带着震惊。
  “请……”潇无法睁开眼睛,声音微弱而模糊,“请……救救他……”
  冶胄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鲛人的身体远比人类脆弱,而这个鲛人,到了此刻这种情况,居然还能清晰地说出话来!
  冶胄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你是云焕以前的傀儡?”
  “是……”显然是已经听到了片刻前飞廉和巫谢的对话,潇极力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无法动弹,痛苦地低语,“请…救救他……救救他……”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她颊边落下,在寂静的机舱里发出短促的声音。
  冶胄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这个已经濒临死亡的鲛人,心中有惊涛骇浪翻涌——还能怎么办?元老院已经下了斩草除根的决心,屠刀已经血淋淋地举起,二十年前前任巫真一族的惨剧即将重演——她在向他求救,可一个铁城里的小小匠作,螳臂当车,又怎能拦住这滚滚而来的巨轮?
  “救救他……”潇喃喃低语。
  虽然身体被禁锢,但由于情绪的极度激动,她身体各处的金针都起了一阵颤栗——冶胄忽然只觉脚下一个不稳,惊骇地抬起头,发现庞大机械竟然发出了与之呼应的震动!
  “成功了么?!”
  ——那一瞬间,突破禁域的狂喜席卷而来,掩盖了片刻前种种忧心。冶胄冲上前去,想查看那个傀儡的情况,然而整个迦楼罗忽然由内而外地发出了一阵阵颤抖,仿佛一颗心脏在反复地缩紧,震得他在内舱几乎不能立足。
  “救救他……救救他啊……”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充斥了机舱,低而哀,仿如耳语,“有谁……来救救他……”
  这个呼救声是……冶胄惊骇地抬起头,却发现那个鲛人的嘴唇并没有动——机舱里,那个声音还在远远近近地徘徊,苦苦哀求着他,然而奇怪的是外面施工的工匠们居然毫无感觉。只有机舱内核在不停地颤抖,显示着迦楼罗在凝聚着能量。
  刹那间,他明白了:这一架迦楼罗,终于拥有了灵魂!
  可是,即使身体已经死去,被同化的魂魄却并未湮灭,还在执着地想着拯救主人——云焕那个小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傀儡呢?
  “好。我一定会设法救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冶胄吐出一口气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了那个金色的椅子前,俯下身端详那张沉睡似的美丽的脸,眼神温和,语气却刚毅。
  “我不会连一个鲛人都不如。”
  明茉刚换了衣服出来,就在廊下碰到了被侍女簇拥而来的母亲。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母亲依然保持着韶华鼎盛时的容貌,衣袂飘飘秀发如瀑,乍一看,居然象是明茉的姐姐——“罗袖夫人”,整个家族都那样称呼这个来自巫姑一族的女人,带着某种恭谨和讨好的意味。
  巫姑一族以女子为尊,历代族长皆为女子。罗袖夫人身为巫姑最宠爱的幼女,一直握有族里的实权。而随着巫姑的衰老重病,她迟早会成为下一任的族长,进入元老院,正式凌驾于所有贵族之上。
  迎面遇上,要再退回房中是来不及了。明茉闻见了母亲身上那种奢靡馥郁的香气,忍不住退了一步——罗袖夫人虽嫁给了巫即一族、却依然一直居住在娘家,连生下的孩子也不曾亲自抚养,全数交给了佣人乳母。也许是自幼不曾亲近,明茉虽然是罗袖夫人唯一的女儿,也对母亲保持着某种畏惧的距离。
  “怎么,大清早就出去了?”罗袖夫人停下了脚步,饶有深意地看着女儿。她的手搭在一个俊美的鲛人侍从肩头,软若无骨,声音里也带着某种慵懒消魂的味道。
  明茉无言地点了一下头。她知道母亲虽不居住在巫即府邸,但府中上下却布满了她的眼线,什么事都了如指掌。

  “听说是飞廉送你回来的,是么?”罗袖夫人看着低头扭捏的女儿,纤纤玉指逗弄着身边那个美少年蓝色的长发,唇角泛起一丝奇特的笑意“真难得哟……我还以为大小姐你会和我拧到底呢!终于还是想通了么?”
  “……”明茉不知如何辩解,最终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然而这种沉默显然被当成了默认,罗袖夫人掩嘴一笑,将女儿揽在身侧,低声:“怎么样?飞廉比云焕好很多吧?娘可不会害你。可恨你父亲是庶出,生生累得你也低人一等——不过只要嫁给了飞廉,在十大门阀中就没有任何一家敢看不起你了……”
  罗袖夫人亲密地对女儿私语,忽地掩口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心里不大乐意。傻瓜,别舍不得那个破军少将——他这一次可是死定了。别死心眼,等将来娘继承了巫姑的位置,整个云荒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呢?”
  明茉的脸骤然红了——母亲长年在娘家居住,然而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却依然传到了女儿的耳里:她养了许多年面首;她每年必去叶城西市挑选最合心意的奴隶;她是一个妖精,靠着那些年轻男子的精血来维持美丽不衰的容貌……
  她的母亲是皇城里最引人瞩目的女子,种种关于她的种种传言满城皆是。母亲生性放浪不羁,自从掌权后更是肆无忌惮——但整个帝都却没有人敢当面说一个字。
  虽然门阀里对于女子操行要求严苛,但那些三纲五常都是纸做的枷锁,只能约束那些尚未得到权柄的小辈们——而对那些站在权力顶峰的人来说,耽于欲望的游戏、和耽于权力的角逐一样,都是理所当然肆无忌惮的。
  于是,这个美艳的夫人公然带着不同的美男子出入皇城,派人在云荒各地物色面首,近年来更是宠爱起了一个鲛人奴隶,出入不离左右,引得门阀贵族纷纷议论。
  这个强悍而高贵的夫人我行我素,从来懒得对自己的欲望做任何掩饰——可是,天知道她的女儿又为此忍受了多少难堪和羞辱。
  那个放荡的母亲在说完了那种没有廉耻的话后,语音一转,却立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色:“不过,茉儿,没成亲之前切记不要和飞廉来往过密!一日不成婚,一日有变数,说不定巫朗家族和巫真一样,说败就败了!女人不能靠指望男人来一辈子,只能偶尔借来当当踏板——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知道么?”
  这样的教导只听得明茉全身一震,低声:“是。”
  “真乖。”罗袖夫人露出满意的神色。“半个月后就该办婚礼了。好好准备准备吧——”罗袖夫人笑了笑,“你会成为整个皇城里最受羡慕的新娘!”
  明茉微微苦笑起来:被迫离开自己所爱的人,去嫁给另一个不爱的人——这样的婚礼,怎么还能被称之为令人羡慕呢?
  注意到了女儿落寞的神色,罗袖夫人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金色的钥匙。
  “也该送你一件礼物了。”仿佛是有意逗女儿重新开心起来,罗袖夫人显宝一样地将金钥匙放到明茉手里,指了指院子最深处那扇紧闭的朱门,“这是巫即家族宝库的钥匙,向来是当家的女主才能执掌——今天,娘特许你进去挑一件陪嫁,无论看上了什么都可以带走!”
  明茉一惊,眼里放出了光,紧紧将金钥匙握在手心里。
  “谢谢母亲大人……”她低下头,恭谨而又低微的回答了一句。
  “哦呵呵……总算是叫了一声母亲!”罗袖夫人掩口笑了起来,软如无骨地靠着那个美少年肩头,施施然走开,“我的茉儿啊,你慢慢去挑吧……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无论是权势还是金钱——对女人来说,最好的东西无过于男人。”
  明茉站在廊里,低下头躬身送走母亲,脸颊滚烫。俯身行礼的女儿,并没有看到美艳的母亲回身时眼角轻轻扫过了廊下,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馥郁的香气和悉索的绸缎拂动声都渐渐远去。明茉知道,又将会很久见不到母亲了。
  “他妈的……真是个贱人!”忽然间,一声含糊不清的咒骂从隔间的门内传出,伴随着酒瓶破裂的声音,和美人嘤嘤的劝解声——她无声叹了口气,转开脸来不想看见那人。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是酗酒的父亲在发泄不满。
  据说父亲景弘年轻时虽然是庶出,却是族里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母亲不计较他的出身而下嫁,也曾出双入对感情融洽。然而婚后不久,巫即和巫姑两个家族之间旋即发生了暗斗,刚嫁入巫即家族的母亲在短时间的彷徨后,毅然倒向了娘家。在母亲的里应外合下,巫姑一族在争斗中占了上风,巫即长老最终被夺去了实权,对政局心灰意懒,从此皓首穷经一心钻研机械之道,这一族的力量也由此削弱。
  从此后,父亲和母亲中间就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因为没有及早发觉和阻止妻子的行为,父亲失去了族里长辈的信任和看重,从此失意潦倒——而母亲在对夫家拔刀相向后,连夜归宁娘家以避不测。但出乎意料的是几个月过后,巫即一族却并没有休掉她。
  其中的原因错综复杂——有人说,是失势的巫即一族不想彻底和巫姑撕破脸;有人说,不解除婚姻是对那个女人的惩罚;也有人说,只是因为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女儿明茉。
  种种传言尘嚣欲上,然而没有人知道真和假。
  对她而言,这些都是远在她的记忆诞生之前的事了——自从她记事开始,就没见过父母和颜悦色坐下来吃过一顿饭。而她,从来也不曾拥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帝都里的婚姻大都如此,父母的一生,不过是门阀中年轻男女的缩影罢了。难道,自己也会那样渡过一生么?
  明茉双手微微发抖,打开宝库的金钥匙从指缝间铮然落地——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这一枚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金钥匙,却依然无法打开那一道锁在她身上的无形锁链。
  巫姑一族居住在皇城西南角的永宁宫,和巫即一族的广明宫相去不过一箭之遥。
  罗袖夫人在府前下轿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喧哗,转过头,瞥见了一个金色的影子从朱雀大街上闪电般掠去——那是八匹金色骏马拉着的乌金之车,所到之处所有人纷纷回避。
  帝国制度森严,除了十巫外无人能皇城之内跑马——哪怕握有实权如她。
  “是巫谢。”旁边有人低声道,伸过手扶她下车。
  罗袖夫人嘉许地看着那个俊秀少年:“凌,你的眼睛还是一贯的敏锐啊。”
  “那也是夫人的恩赐。”有着水蓝色长发的鲛人笑了一笑,恭谨地躬身托着贵妇的手,将她从车上扶下,稳稳地踏上锦墩,“否则凌的眼睛早被剜出来做了凝碧珠了。”
  “去凌波馆么?”那个叫做凌的少年低声问,声音里带着某种隐秘的诱惑——他有着鲛人一族特有的水蓝长发和深碧眼睛,容貌俊美,谈吐清雅,有着叶城那些浓艳的鲛人歌姬难以企及的清秀俊朗。然而,在他说出这句耳语时,语气突转暧昧,午后的日光仿佛都随之变得昏昏然。
  看着施魅的男宠,罗袖夫人嗤的轻笑,眼波流转:“还早呢,急什么?——先去一下退思阁,帐本还没看完呢。”
  “是。”凌眼里妖魅的光一闪即逝,只是恭谨地扶着她往侧院走去。
  “上月那群老家伙去晔临湖的离宫消暑,也不知道到底花费了多少?”罗袖夫人蹙起了罗黛双蛾,语气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埋怨,“养着那群人,简直象养着一群吸血的饕餮呢……族里的金库,年年都剩不下些什么。”
  “让夫人费心了。”凌并未多答,只是低声安慰了一句——十大门阀高高在上,然而风光背后却也有种种难处,但他也早已知道这些事非自己可以置喙。
  罗袖夫人扶着凌,一步步踏上高台,一路喃喃。
  “族长早已不管这些杂事,也不知道养那群老女人有多难……年年入不敷出,可一旦短了她们挥霍,就会立刻闹个天翻地覆!”罗袖夫人满脸愁容,平日那种精明利落全不见了,“唉……也幸亏茉儿即将出嫁,巫朗早早送来了重金做聘礼,多少能解一下燃眉之急。”
  她笑了起来:“凌,别看这一族外边风光,我可是在卖女儿呢。”
  “夫人别那么说。”凌的嘴角往上扬起,似是有什么感触,喃喃:“那么说来……无上尊贵的明茉小姐,其实和凌也是一样的了?”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随即落到了他脸上!
  “大胆!”罗袖夫人忽地变了脸色,冷笑。
  “奴婢失言了。”凌随即俯身,单膝跪倒,“请夫人责罚!”
  罗袖夫人视线停留在那一头水蓝色的长发上,眼神复杂地转换,冷冷:“凌,我看你是得宠太久,得意忘形了!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和我心爱的女儿相提并论?——别忘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经……”
  “凌不敢忘。”凌一震,急急抬起头,抱住了贵妇的裙子,“求夫人宽恕!”
  “哼。”罗袖夫人冷笑起来,垂下纤纤玉手,捏住了鲛人的下颔,凝视着他碧绿的眼睛,“没有第二次了——否则我就把你送回原来的主人那里去!”
  原来的主人……那双抱着裙摆的手忽地僵硬,凌眼里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脸色瞬地苍白。在罗袖夫人以为他会说出求饶或哀怜的话时,却见这个鲛人忽地松手跳起,退开了一步,靠上了白玉栏杆,定定看着她——那种眼神,让高高在上惯了的贵妇都暗自一惊。
  “如果……如果你要把我送回那里,”显然乱了心神,凌根本顾不上使用平日的敬称,只是看着罗袖夫人,苍白着脸涩声开口,“就把我的尸体送回去吧!”
  “凌!”看着他一步步退向高台边缘,罗袖夫人变了脸色,“停下!”
  “如果你要把我送回去……不如先替我收尸吧……”凌喃喃自语,眼里有绝望的光,朝着高台外退去,“反正……反正对你们而言……
  “停下!”罗袖夫人失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迈出,“凌!”
  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妇人脸上煞白,顾不得仪态风度,疾步抢上前,却看到凌一边绝望地喃喃,一边迈出了最后一步:“对你们而言,一个鲛人不过是……”
  语音未毕,一脚踏空,那个鲛人从高台边缘跌落,瞬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凌!”罗袖夫人怔住了,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凌!”
  她下意识地按住心口,脸上起了某种隐蔽的变化,似乎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刹那间强行突破了胸臆里钢铁的牢笼——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台下瞬间溅起的水声,只是踉跄地向着高台边冲过去,凄厉地呼喊着那个奴隶的名字。
  “姑母,小心。”在高台边,一只手及时地伸过来,挽住了她。
  “凌跳下去了!”罗袖夫人低呼,急促地喘息,“季航!快、快叫人下去——”
  “姑母不必惊慌,”那个叫季航的冰族青年伸过手,架住了浑身无力的贵妇人,从容地开口,“下面是碧波池,凌不会有事。”
  罗袖夫人微微一怔,这才缓过气来,在搀扶下探头看了看——十丈高台下,一池碧水还在荡漾,有一个影子在里面沉浮不定。
  “谢天谢地……”她终于吐出一口气来,感觉膝盖发软,“幸亏底下是水。”
  季航微微一笑:“是啊。凌又怎会无端端的任性呢?”
  然而罗袖夫人没有听出年轻族人话里的深意,定了定神,便想下高台去查看——季航也没有阻拦,扶着她起身,却开口:“半个时辰前,巫姑大人蒙召前往塔顶神殿。”
  罗袖夫人一惊,顿住了脚步:“神殿?”
  季航按剑俯身:“听说是元老院在召集十巫,要面见智者大人——今日清晨星象异常,恐怕是大凶之兆,大约元老院为了此事而兴师动众。”
  “难怪……”想起了刚刚在朱雀大街上看到匆匆而去的巫谢,罗袖夫人喃喃。
  毕竟是执掌权力惯了的人,片刻的惊惶过去后便恢复了平日的精明冷静,她按捺住了心神,不再去想凌的事情,沉吟:“看来,又要有大事发生了……不知道巫姑大人这一去,会不会平安回来?”
  季航眼里有深意:“但愿巫姑大人平安。”
  是啊,等巫姑大人一个“不平安”,姑母罗袖夫人便会登上族长的宝座了吧?
  “我们得早做准备,恐怕不出这几日,皇城便要有一场暴风雨。”罗袖夫人站起身,朝着退思阁走去,“替我召集府上的子弟,前来大厅里听训,有些事不早点吩咐不行——”

  “是。”季航点头领命。
  “你也要更加小心。”罗袖夫人看着这个一族里最有出息的晚辈,吩咐,“你是皇城里的御前侍卫队长,责任重大——这几日若出了一点纰漏,便会引祸上身,千万大意不得。你需留心局势,特别是巫朗和巫彭两族府上的动向。”
  “多谢姑母提醒。”他恭敬的俯身。
  “好,快去吧。”罗袖夫人拍了拍他的肩,吩咐,“对了,替我去看着明茉,这个当儿伤,可别让这个孩子做出什么傻事来。”
  “是!”季航挺拔的背影从高台上匆匆而下,她不出声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伽蓝白塔——巨大的白塔壁立万仞,即便是极力抬起头,也无法看到耸入云端的塔顶。
  天意从来高难问啊……她只看到高空劲风呼啸,四方云动,都朝着帝都上空急卷而来,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所有一切都吸入其中!
  罗袖夫人抬头看了许久,忽然觉得眼晕,连忙低下头揉着额角。无数的时事政局掠过心头,最后定格的、却只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私心忧虑——
  唉,又有变故……难道说,这回茉儿的婚事又不能顺利完成了?
  季航走下高台的时候,正看到仆人们惊慌的将凌从水中托上岸来。
  “你们瞎闹腾什么?”走过那一群人身侧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讥诮的看着浑身湿透的凌,“一个鲛人,又怎么会被淹死在水里呢?”
  凌瞬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种眼神冷厉而憎恨,和在罗袖夫人面前时完全不同。夫人竟然并没有下来看他的伤势……难道,又是因为这个人的阻挠?
  季航称罗袖夫人为姑母,然而实际上两人的血缘关系却极其淡薄——据说他的母亲出身于巫姑一族的远房分支,嫁给了十大门阀之外的一个冰族普通军官。她的丈夫在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起义里阵亡,孤儿寡母在帝都从此飘摇无依,甚至一度沦落到搬入铁城、和匠作们为伍的地步。
  刚刚当家的罗袖夫人听说了他们的境况,为了笼络人心竖立威望,便派人将这一对母子从铁城接了回来,延医给母亲治病,又将那个少年送入了贵族子弟就读的讲武堂。
  季航也算争气,一路成绩均胜过那些出身望族的同辈,二十一岁出科后便留在了帝都,五年后升任御前侍卫队副队长,和巫谢家族的卫默一同维持着皇城内的秩序,也算是这一辈门阀子弟里的佼佼者了。
  大约也知道自己有今日全是得自于罗袖夫人的提携,这个远房晚辈便认了夫人为姑母,来往殷勤,不敢有丝毫怠慢。然而由于罗袖夫人在贵族阶层里的狼藉声名,这个频繁出入于她宫闱的年轻子弟不可避免地被谣传为她的面首之一,特别是对夫人心怀不满的那些人,甚至嘲笑说这个侍卫队长是靠着做足了床第功夫、才在族里出人头地的。
  有一度,罗袖夫人也试图堵住那些不伦的谣言,给季航指定了婚事,并在三个月内匆匆完婚。然而季航却未因此却足于门外,照样早晚请安,出入不避忌——因为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成败只系于夫人一念之间,而外头那些谣言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罗袖夫人换男宠的速度如更换新衣,如果说,那么多年来还有哪个年轻男人一直停留在她身侧,那么,也就只有他和季航了。
  凌吐出了胸臆里的水,看着这个金发的冰族青年,忽地冷笑起来,低头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季航本已转过了头,此刻忽地回身。
  “我说,”凌低低冷笑,眼里有刻毒的光,“堂堂一个冰族贵族,竟也来和鲛奴争宠……真是可笑啊……”
  “啪!”马鞭狠狠抽了上来,将他下半句话打了回去。仿佛被戳中了痛处,季航眼里一瞬间放出盛怒的光,愤怒得难以自持,扬起马鞭辟头向那个鲛人奴隶抽去:“该死!下贱的奴才,居然敢这样说话!”
  鞭子接二连三落到身上,凌冷笑着,任凭他抽打,只是抬头四顾。仿佛寻到了什么,眼神骤然一变——
  “夫人救我!”他向着高台上某一处颤声唤,眼神里的那种刻毒瞬间变成了哀怜。
  “季航,怎么还不去办事?!”高台上,凭栏的贵妇探头,微怒地低喝。
  季航僵住了手臂,那一鞭颓然垂落——他清楚地看到了凌眼里讥讽和胜利的炫耀,令他恨不得将这个卑贱的鲛奴撕裂成两半。
  “是。属下就去。”然而,最终他只能低声领命,然后转身离去。
  暮色降临的时候,退思阁灯火通明。
  罗袖夫人安排完了族里的事务,令各房退下,这才得了空儿开始翻看帐本——
  “……碧玉十匣,菡萏香一百盒,瑶草十二株,共计——共计五十七万金铢?!”念到了末尾,她不知不觉提高了语声,忿忿然将帐本扔到案上,“一群饕餮……一群饕餮!去一趟晔临湖离宫避暑,居然要花费五十七万金铢!”
  她来回走了几趟,霍地站住了身:“那群老女人,难道当我是百宝盆么?”
  “夫人息怒,”凌轻声上前,“先喝一口参茶定定神。”
  罗袖夫人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口茶,握紧胸口衣襟吐出一口气,坐回了软榻上——罢了……族里那些老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得罪的,毕竟自己继任之事还全凭她们的举荐。然而,这般的挥霍,眼见也是无法支撑下去了。
  “唉……实在不行,就把明璃那个丫头嫁了吧。”她喃喃,想起了嫡系长房里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姐,从一堆文牒里翻出了一页大红的婚书来,“巫罗家来人说了好几次了,开出五百万金铢的聘礼单子,不如就答应了罢。”
  凌没有答话——他知道这种时候夫人只是在自语,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意见。
  只是……他眼里泛起了微微的讥讽:只是巫罗家的四公子据说是个和父亲一般好色的人,脾气暴虐,经常听说有下人被鞭挞至死。加上又是庶出,所以尽管是巨富之家,捧着大把金钱,却还是难觅门户高贵的女子为妻。
  “眼见得一个个孩子都被卖尽了,希望那群饕餮的胃口不要再大了……”罗袖夫人写了回函,苦笑,“否则我只有把自己也卖了。”她忽地笑了起来,有些怪异:“巫罗那个好色的老头儿,早就对我垂涎三尺了。”
  听到“巫罗”两个字,凌浑身一震,却还是咬紧了牙不回答——这种时候,答错了一个字就是死罪了。
  罗袖夫人将笔一扔,疲倦之极地将身子靠入了男宠怀里,回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所以啊……凌,你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我实在没有太多耐心。”
  “是。”凌低下了头,“凌再也不敢了。”
  “这才乖。”贵妇低低一笑,手指掠过少年清秀的眉,抚摩着他的脸颊,“今天可真吓了我一跳——你怎么惹了季航呢?还痛么?”
  “不痛了。”凌低声道,轻吻那只带着宝石指环的手,“痛的,也不是这里。”
  “是这里么?”罗袖夫人吃吃地笑,将手按在他心口上,“好罢……日里的话,我是说重了。我不该说要把你送回去。不过你也真是,干吗和季航赌气呢?——这一族里全是老女人和娇小姐,没一个男子来支撑,我不用他还能用谁呢?”
  “嗯……”很有些吃惊夫人居然会对他解释这个,凌眼里露出一种微妙的光来。
  “不过,你也要知道分寸,不要再和我来这一套了。”她凑过去在凌唇上吻了一下,眼神却严肃,“凌啊,不要再做今天这样的傻事了,我厌恶自己的男宠用手腕……别以为我不是巫罗那个老变态,你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
  唇上忽然有咸味——罗袖夫人抬起头,看到一行殷红的血从唇齿间沁出。凌脸色又转为苍白,紧紧咬着牙,似乎极力克制着内心的起伏,竟然咬破了嘴唇。
  罗袖夫人微微叹了口气,伸过手去揽住了他的头,拉入自己怀里,轻轻抚摩着水蓝色的长发:“好啦……不说了,不说了。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回去的。”
  ——她知道这个鲛人将永生难忘在叶城遭遇的噩梦。
  第一次看到凌的时候,是三年前。当时她正领了巫姑的命令,以一族新当家的身份来叶城拜访十巫之一的巫罗大人。
  巫罗一族世代执掌云荒最富庶的城市,百年来不仅敛聚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控制了整个大陆的鲛人奴隶交易。富可敌国的巫罗有意在美艳的晚辈面前炫耀实力,一连在府邸里开了十天的宴席,召集最富有的巨贾和最美丽的奴隶来作陪,一时全城为之轰动。
  然而在席间,她却听到楼上隐隐有惨厉的呼号,抬头看时,就见到一个血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还在挣扎着往外跑。楼上有家奴跑下来,连连道歉,迅速抓起那人的头发往回便拖。
  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她甚至没看清那个人的脸。
  她猜出那是一个试图逃脱的奴隶,却惊讶于盛宴狂欢中,一墙之隔、竟然就是如此血腥的拷问用刑场所。那个鲛人被拖走时紧紧抓住她的衣裾,撕破了她的裙角。来做客的贵族夫人没有动怒,只是低着头,看着百蝶穿花裙上那一个血手印。
  巫罗的穷奢极欲和残忍无情,作为晚辈的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却没想到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那一次宴席未终,她便推说身体不适而离去。
  第二次看到他,是隔日的后花园。
  仿佛是为了弥补前日对贵客的失礼,巫罗府上的大管家引着她来到后院,示意她去池边观看。她看了一眼便露出吃惊的表情:一个鲛人被沉重的石锁锁住了手足,沉在花园的水底,无法游动也无法站起,全身肌肤溃烂不堪,伏在水草里一动不动,身侧一群以腐肉为食的血鲢虎视眈眈地游弋,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奴隶昨天冲撞了夫人,巫罗大人吩咐要他慢慢的死。”管家殷勤地谄媚着,指着水里那个鲛人对她道,“夫人是否满意?”
  她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那个奄奄一息的鲛人,拂袖而去。
  巫罗向来是个好色又暴虐的人,落入他手里的鲛人往往不堪折磨,很快便死去——然而,凌却意外地活了下来。
  那一日下午,罗袖夫人和巫罗大人在水榭中下棋,“侥幸”胜了一盘,便笑着开口向巫罗讨这个鲛人作为彩头。巫罗怫然不悦,然而因为对弈前许下过诺言,不好为了区区一个奴隶翻悔,只好卖了新当家一个面子,令仆人从水底捞出那个垂死的鲛人,送到了巫姑府上。
  罗袖夫人召来了帝都里最好的医生,用半年的时间将那个快要死掉的鲛人救活——然后,那个名叫凌的鲛人,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个以放荡出名的贵妇的新宠。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那之后的三年里,凌居然得到了空前长久的宠爱。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只是想杀杀巫罗那老头子的气焰罢了。”阁里灯火昏暗,暧昧潮湿的气氛四处弥漫开来,罗袖夫人低低笑着,“说实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救下来的这个鲛人是男是女呢……”
  “如果是女的……夫人会失望吧?”凌轻轻笑了一声,开始亲吻她的耳垂,修长的手指熟练的滑入衣袂,缓缓抚摩过她丰腴的身体,带着明显的挑逗意味,在她的肌肤上燃起了一路的火。
  “嗯……”罗袖夫人低低呻吟了一声,展开了身体。
  他的手迫切地搜寻着她的,十指迅速纠缠相扣,鲛人微凉的身体摩擦着女子柔腻的肌肤。夜成了欲望的温床。那一刻,所有令人烦恼的内政外务、钩心斗角都暂时远去,赤身交缠的两人只听从最原始的欲望,没有一句话,只有急促的喘息和颤栗躯体在真实地诉说着这一刻的快乐——那是一种向下沉溺的、窒息一样的甜蜜。
  “弘……”罗袖夫人仰起头急促地呼吸着,看着暗夜里闪着华彩的帷幕,眼神涣散而迷惘,呻吟般地喃喃,“弘……”
  是的,这个帝都里有着太多的龌龊黑暗、太多的阴谋争夺。巍峨的高墙后,华丽的殿堂上,所有一切都面目可憎:夫妻无情,子女无孝,朋友无义……森森冷意早已逼得人无法呼吸。也只剩了这床第间、还残留着一点乐趣和温暖罢了。
  所以,趁着还活着,不妨放纵地享受一下这生存的微弱快乐吧!
  罗幕旖旎地垂落下来,掩盖住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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