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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费翔:《冬天里的一把火》
河北石家庄造纸厂厂长马胜利在工厂的门口挂出了一块铜制的标牌,上面铭刻了五个大字:“厂长马胜利”,这在那时的国营企业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因为他是“马胜利”,所以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适当的。马胜利是当时中国最著名的厂长。
马胜利在两年前因承包而出名。1984年,石家庄造纸厂跟当地的很多老牌国营企业一样难以为继,800多人的工厂已经连续三年亏损,年初上级下达了实现17万元的利润指标,上任不久的厂长却迟迟不敢承诺下来。马胜利是厂里的业务科长,3月28日,他在厂门口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向新领导班子表决心》,提出由他来承包造纸厂,年底上缴利润70万元,工人工资翻番,“达不到目标,甘愿受法律制裁”。这个戏剧性的大胆举动轰动石家庄,半个月后,市长王葆华组织了160人的“答辩会”,在听了马胜利的承包演讲后,王当场做主让他承包造纸厂。
业务科长出身的马胜利主要在产品结构和销售激励上下了工夫。造纸厂生产的是家庭用的卫生纸,马胜利根据市场需求,把原来的一种“大卷子”规格变成了六种不同的规格,颜色也由一种变成三种,还研制出“带香味儿的香水纸巾”。为了鼓励业务员开拓市场,马胜利设立了“开辟新客户有奖”,规定,开辟一个大客户,奖励十元,招揽一个小客户,奖励五元。这些措施让死水一潭的工厂顿时有了活力。承包第一个月,造纸厂就实现利润21万元,比最初整年的指标17万元还多,第一年承包期满,马胜利完成了140万元的利润。经新闻报道宣传,“马承包”立即闻名全国。在当时,四年前曾被树为“改革典型”的步鑫生已日薄西山,步履艰难的国营企业改革太需要出现一个新的“一包就灵”的传奇,马胜利的适时出现无疑弥补了这个需求,他的试验让人们看到了企业承包的魅力,一时间,“学习马胜利”成为全国性的热潮。他的改革思路被总结成“三十六计”和“七十二变”,承包制成为国营企业摆脱困境的灵丹妙药。
1985年7月26日,全国的报纸都刊登了新华社的长篇通讯,题目是《时刻想着国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厂长马胜利》。跟步鑫生一样,马胜利很快成为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他四处演讲,出版图书,获得各种荣誉,河北、山东等一些省份还由省政府发起了“向马胜利同志学习”的运动。与步相比,马胜利无疑更具备现代企业家的素质,他的工厂连续几年盈利增长,1985年实现利润280万元,1986年为320万元。1987年,如日中天的马胜利向社会宣布了一个让人兴奋的决定:他将创办“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从现在开始,在全国20个省市陆续承包100家造纸企业。
他的这个动议成为当年度最具爆炸性的公司新闻。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振奋的庞大构想,它极大地展现出新一代改革者的宏伟气魄,以及承包制即将散发出的魔力,而且对于很多苟延残喘的地方造纸厂来说,能够通归到马胜利的旌旗之下,无疑是起死回生的最佳生机。马胜利的动议传出后,来自全国各地的要求马去承包、投标的电报如雪片般飞来。第一个前来报名的企业是山东的菏泽造纸厂,马胜利的承包组到那里的时候,菏泽地区10个县市的上千名市长、书记和骨干企业厂长济济一堂,聆听马胜利布道式的承包报告。马宣布,承包基数为37万元,增盈10万元以内,马胜利与菏泽厂以二八分成,增盈10万元以上,双方以三七分成,承包三年,使利润翻三番。马胜利的演讲被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淹没、打断,在人们充满敬意的仰望的目光中,站在光环中的马胜利仿佛是一位能够点石成金的神仙,记者戈红在报道《“马承包”新传》中描述说:“马胜利做报告从来不拿稿子,不照本宣科,他谈笑风生,话语幽默而又风趣,会场内外鸦雀无声,听得人们如痴如醉,长达三个小时的报告,竟无一人走动,有人憋着尿也不去厕所。”
这样的景象在以后的大半年里一再地重现。马胜利马不停蹄地奔走全国,他每到一地,都成为当地的头条新闻,他的承包成为一场颇具仪式感的改革演出,从政府到企业,从媒体到工人,人人都急切地渴望改变现有的艰难状况,马胜利似乎成了一根神奇的救命稻草。一次次地演讲,一个个地承包,一场场地签约,到1989年初,归到他旗下的企业已达数十家,它们都是一些规模不大、效益亏损的中小造纸厂,马胜利在没有做任何调研和评估的情况下将之统统收入帐下。有一次去贵州省,新华社记者充满敬意地记录了他旋风般的“工作效率”:26日晚上到贵阳;27日全天给贵州省企业干部做报告;28日到贵阳造纸厂洽谈承包事项,并看厂;29日签署合同,承诺第二年实现利润100万元,三年还完贷款,产值增加两倍,马就任贵阳市造纸厂厂长,使这个厂成为他拟议的集中的第六个企业。《贵州晚报》的一篇头版评论对此赞叹说,“这旋风般的节奏,本身就是一曲改革的颂歌,不是么?倘若换上别的某些同志,不知道要研究多少天乃至一年半载呢!然而马胜利同志却在48小时之内做出了决策,这不能不给我们以有力的冲击。”
没有人去深思这种旋风式承包的可行性以及所蕴含的经营风险,没有严谨的实地调研,充满随意性的承包基数,没有资源整合,没有管理、人才和技术输出,没有集团化经营的战略构想,马胜利的承包是一种“归大堆”式的简单归并,在一些时候,他的承包甚至带有一种莫名的理想主义色彩。《杭州日报》在报道马胜利前来浙江考察的新闻时写道,“马胜利所考察的绝大多数是亏损企业,他对这些企业的处境十分同情和关心,他说,改革应该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越是困难,越是亏损,越是日子难过的企业,我们越要帮助和支持。”无疑,这样的言论让人充满幻想,临安县一家亏损的造纸厂厂长三上杭州求见马胜利,他还在厂内挂起了“坚决要求马胜利厂长承包我厂”的标语。马胜利的豪情还激发出了很多人的改革热情,他到杭州承包企业时,当地一位厂长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首打油诗:“杭州城头插白旗,河北来了马胜利,自古钱塘多英杰,决战一番才服气。”
从1987年11月到第二年1月,马胜利“晓行夜不宿”(他在自传《风雨马胜利》中的用词),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对27家造纸厂进行了承包。1988年1月19日,“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在锣鼓喧天中成立,北京的轻工部部长和河北省省长一起参加了成立大会。此前四天,《人民日报》刊登了海盐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被免职的新闻,“典型人物”的新旧更代让人眩目。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马氏神话的破灭竟比前人的衰落还要快速。仅四个月后,浙江媒体报道他承包浙江浦江造纸厂“失利”;7月,贵州报道“马胜利承包后的贵阳造纸厂处境困难”;8月,烟台蓬莱造纸厂因亏损与马胜利中止合同;9月,《人民日报》发表评论《由马胜利失利想到的》,首次将“马胜利失利”与“步鑫生沉浮”相提并论。可怕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发生了,到年底,马胜利宣布停止吸收新企业,今后不再跨省经营,此时,已有16家造纸厂先后退出了集团。
在企业史上,马胜利被称为“企业承包第一人”,他不是第一个尝试承包制的厂长,却是最早因承包受到举国瞩目的人。到1987年前后,承包制成为拯救国营企业的灵丹妙药。这年8月,国家经委、中共中央组织部、全国总工会联合召开全面推行厂长负责制工作会议。会议指出,全国所有的大中型工业企业1987年内要普遍实行厂长负责制,把厂长负责制作为企业的根本制度,加快改革的步伐。根据公布的数据,截至1987年6月底,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实习厂长负责制的占同类企业总数的63.9%,这项改革已经从试点进入全面实行的新阶段。
马胜利的承包旋风和集团化梦想,便是在这样的宏观背景下出现的,这是那个时期国营企业经营者最富想象力的实验,它试图通过承包,也就是市场化的手段,以一人之力拯救数百家亏损企业。尽管马胜利的石家庄造纸厂是一个不到千人的中等规模国营企业,然而它所展现出来的改革成果和雄心却让所有人为之一振。马胜利所收购的造纸厂有一半是地方集体企业,有的还是乡镇企业,国营企业在改革运动中的主导角色更是让决策层颇有欣慰感。就在他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全国期间,媒体记者一路跟踪,政府官员翘首期待、经济学家运用各种理论阐述其改革意义和推广价值,然而,这个庞大计划的迅速崩盘却让所有的人产生巨大的失望。
后来的评论者认为,马胜利的失利,对那种“一改就灵”、“一包就活”的改革理念是一次意外而重大的打击。
除了马胜利,这一年最让人难忘的企业家还是那个因东方魔水而一夜成名的李经纬。
11月,在广州举办的全国第六届运动会,第一次出现了中国企业与跨国企业同场竞争的场面。广东省这时候已经展现出它在对外开放中的领跑者风采,大量外资企业和新型民间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过去的七年里,广东直接利用外资43亿美元,占到全国总额的66%,一共引进设备50万台(套),生产线700条,外贸出口占全国总出口的1/7。六运会的举办,成为广东企业在全国民众面前展露手脚的最佳时机。
两年前在洛杉矶奥运会上一鸣惊人的健力宝公司此时风头正健,为了得到“六运会指定饮料”的名号,当时已是全国最大饮料企业的健力宝与可口可乐展开了竞争,后者愿意出资100万元,而李经纬则一口气把价码提高到250万元,并外加赠10万元饮料,结果当然是健力宝如愿以偿,而可口可乐只得到了“可乐型”饮料的指定权。这个细节被当时的媒体记者津津乐道了很久。赛会期间,在新建成的广州天河体育中心,大到墙壁,小至痰盂、垃圾桶,都铺天盖地地印上了健力宝的广告。最夸张的景象出现在闭幕式上,在当日会场的入口处,两百多名工作人员均被要求穿上清一色印有今阿拉伯标志的运动服装,他们还向所有入场的8万名观众每人赠饮了一瓶健力宝饮料,放眼环形运动场,星星点点全部是健力宝的饮料罐,简直成了一个橙红色的海洋。
在六运会上,各家企业的广告大战已经开打。美英烟草用100万元和300万支香烟,换取了比赛参观券的北面广告,富士胶卷向1200名记者提供一件上面印有广告的“太空背心”,工作证和记者证被“美国宝丽莱公司赞助”占去了,大会车辆通行证上则印了“麦氏咖啡”和“施乐复印机”。
跟跨国公司和李经纬的财大气粗相比,另外一些广东饮料厂则动足了其他脑筋。举重决赛日,放鹅仔出身的广东运动员何灼强两破世界记录,在实况转播的录像镜头前,何突然拿出一罐“亚洲汽水”,大叫——“亚洲汽水支持了我!”这个露骨而绝妙的广告行为通过中央电视台被传送到了全国观众的眼前。在当时,这一点也没有引起人们的反感,反而,从公众到媒体均对亚洲汽水厂的这个“策划”赞颂不已。
健力宝的成功,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一群极富野心的创业家纷涌进入了饮料食品领域。1987年,几乎同时,在广东和浙江,诞生了两家保健品厂,它们将在以后的十年里一起统治中国的保健品市场。
8月,36岁的怀汉新在东莞县黄江镇办起了黄江保健品厂,之前他当过广州市体委的司机,李经纬和传奇故事让他徒然萌生了创业的冲动。怀汉新的岳父在广东省体育医院工作,不久前,他为广东体工大队研制了一种将鸡和蛇的提取液进行混合、用于治疗厌食和失眠的滋补液,在试用之后效果很是不错。怀汉新便带着这个配方和五万元,跑到黄江镇办起了一个小工厂。
就在产品还没有量产成功的时候,怀汉新就学了李经纬当初的招数。1988年1月,国家体委在广州召开第24届奥运会中国代表团专用运动饮料营养补剂评选会议,怀带着他的尚未面市的“生物健”四处公关,评选结果颁布,生物健口服液一举荣获中国代表团专用运动补剂和中国运动营养金奖。便是带着这样的光环,怀汉新开始了他征服中国市场的旅程。为了让自己的企业更具有现代气质,怀汉新在获奖后,将厂名、商品名和商标都统一为“太阳神”,他还聘请广告公司设计了中国第一套“企业形象识别系统”(CI),太阳神在形象和包装上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它以出现就从众多平庸而简陋的国产品牌中脱颖而出。
正当怀汉新在广东跃然而出,在杭州的一个狭小、潮湿的街巷里,47岁的宗庆后办起了娃哈哈儿童食品厂。他是一个地道的杭州人,长相平和,不善言辞,是一个让人汉难一眼记住的人。他早年下放农村,在舟山海岛上晒过盐,在绍兴茶场里烧过窑。1979年,为了让儿子能够回到城里,在一家校办工厂【当时很多学校都办有自己的“第三产业”,从纺织厂、印刷厂、电视机厂到书店、渔场,1990年前后,全国有68万建校办工厂,年产值85亿元。】当工人的母亲提前退休,把“岗位指标”让了出来。顶替回杭的宗庆后在杭州城区里推销课本和买雪糕,烈日炎炎中,他常常一个人骑着三轮车在小学门口贩卖各种小商品。1985年前后,他开始替一家保健品厂代销花粉口服液,由此他看到了保健品市场的潜力。一个偶然的机会,已经当上了校办工厂经营部经理的他获悉浙江医药大学有一位教授研制出一种儿童营养液,他马上登门拜访,终获配方。这是一种以桂圆肉、红枣、山楂、莲子等为原料提取而成的口服液,宗庆后为它设计了一句琅琅上口的广告词: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
怀汉新和宗庆后的事业都开始得异常顺利。那是一个商品短缺而需求日渐旺盛的时代,只要质量过得去、包装稍有特色、营销手段稍具创新,便可以迅速得到市场的亲睐。宗庆后日后回忆说,当时打开全国市场,跑到一个城市,先是跟当地的报社、电视台见面,签下广告投放合同,再然后就是昏天黑地地广告轰炸,不出一个月,一个城市就“打下来了”。如果糖酒公司对产品没有兴趣,我们就躲在一个小旅馆里,翻开当地的黄页电话薄,给当地的商场、百货公司、区经销公司一家一家地打电话,就问一个问题:你们这里有娃哈哈营养液卖吗?第三天,糖酒公司的人就开始满世界找娃哈哈了。
这几乎是当时所有成功公司的共同经验,它将在后来的十多年里非常有效。到1990年,娃哈哈的销售额将近1亿元,而太阳神则达到2.4亿元,占有全国保健品市场份额的63%,创下令人称奇的记录。
9月,十年前参加过全国科学大会的那个任正非此时正在深圳,他创办了一家叫做华为的“民间科技公司”,而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未来仍然是一无所知。在这之前,他的生命可以用灰色来形容。
他出生在一个有七个兄妹的大家庭,父亲是一个曾经在国民党工厂里任过职的“异己分子”,所以生活一直压抑而贫穷。任正非回忆说,“我经常看到妈妈一到月底就到处向人借三五块钱度饥荒,而且常常走了几家都未必借到。直到高中毕业我还没穿过衬衣,我家当时是两三个人合用一条被盖,而且破旧的被单下面铺的是稻草。”高中三年,任正非的理想就是吃一个白面馒头。大学毕业后,他进入基建工程兵部队,因为技术突出,受到重用,但是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他一直没有受到嘉奖,也没有办法入党。1982年,中国大裁军,工程兵部队成建制取消,任正非退伍到了南方,在一家电子公司当副经理,在一次生意中他不小心被骗,丢了饭碗。1987年,他已经43岁,患上了严重的糖尿病,心脏也不太好,但是仍然一事无成。秋天,为了糊口养家,他和五个朋友一起合股组建了华为公司,注册资本为2.1万元,业务为代理进口香港康力公司的模拟交换机。
跟那个年代的所有创业者一样,任正非有着一个十分卑微的开始。十多年的荒芜岁月,让一代人不再风华正茂,他们被岁月嘲弄,被苦难打磨,在底层社会的滚打历练和理想幻灭,让他们对生活有着近乎残酷的清醒,他们具备起了“狼”一样的素质,如果命运给了一次饭身的机遇,他们会把所有一切都用上,豪情一搏。任正非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不修边幅,五任何业余习好,他是电话通讯方面的专家,在为香港公司做代理的同时,他开始悄悄研制自己的数字交换机。今后的四年仍将是艰难而平淡的,到1991年,华为公司还只有20来个职员,任正非常常为了贷款四处奔波。他后来说,“很多年来我天天思考的都是失败,对成功视而不见,也没有什么荣誉感、自豪感,而是危机感,也许是这样才存活了下来。”直到1992年,他研制的大型数字程控交换机面世,命运才开始对他展开第一缕迟到的微笑。
在任正非办公司不久,11月26日,他所在的深圳市政府划出一块面积为8588平方米的土地,进行50年使用年限的有偿出让拍卖。这是新中国第一次将土地作为商品来交易。媒体记载,有44家企业举牌竞拍,拍卖从200万元起叫,一共叫了20多轮,17分钟后,深圳经济特区房地产公司以525万元中标。深圳的这个尝试受到广泛的关注,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家体改委主任李铁映飞赴深圳,观看了这个拍卖过程。一个月后,广东省人大通过《深圳经济特区土地管理条例》,规定土地使用权可以有偿出让、转让。又过了四个月,北京通过《宪法修正草案》,把禁止出租土地的“出租”两字删去,规定“土地的使用权可以照法律的规定转让。”
当时正在深圳欢快地倒卖批文和外汇指标的王石显然注意到了这个发生在身边的新闻。他意识到,自己公司的那种发展方式走到了一个瓶颈,必须要去寻找新的产业,而土地制度松动后的房地产业将可能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事业。也就是在这时,这位日后中国房地产的标志性人物开始涉足地产业。
在很多时候,“准确的预见”对于企业家来说是一种莫名的天赋。就好像王石在土地拍卖中窥见了房地产的曙光,在北京,柳传志在喧嚣中看到了个人计算机的方向。
在中关村,一些早起的“鸟儿”们似乎活得都还不错。那些有远见的公司都把自己的未来押在了即将兴起的计算机行业上,所不同的是他们选择了产品,因而有了不同的命运。当时中关村知名度最高的是万润南的四通公司,它在成立三周年的庆典上,隆重地向客人们展示了它的新产品——MS-2401打字机,万润南高声说,“我们不能再错失电脑时代。”而在他看来,电子打字机将是中国电脑市场的主流选择,而“四通打字机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创举”。
而公司规模比四通万润南要小很多的联想柳传志则不这么看。这时候的联想每年销售6000多套汉卡和代理销售1000多台IBM微机,营业收入有7000多万元,公司员工过百,它还在国内各地培育起1000多个经销商,形成了一张不小的销售网络。而此时,国内汉卡公司日渐增多,各种版本和系统层出不穷,联想开始陷入价格苦战。便是在这时,柳传志敏感地意识到,“未来中国的计算机市场一定是个人计算机的天下,公司早晚会走上这条路。”在这个判断上,柳传志和他的同伴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公司内部的科学家都认为,已经有点基础的联想应该依托计算所的科研实力,投入大型计算机的研发,承担其提高中国计算机研究水平的“历史责任”。而柳传志则坚持,“联想未来的方向,不是我们定出来的,而是人家需要什么。因而,市场需求的导向是联想成长的前提。”日后的事实证明,现实的柳传志是正确的,正是他的那个判断让联想成为中关村最伟大的公司。
在这一年,柳传志做出的另一个重要决定是,离开IBM——与这个蓝色巨人的分分和和,将是柳传志职业生涯的一条主线。当时,最早进入微机市场的IBM正处巅峰时刻,它的股价在8月20日超过170美元,创下公司的历史记录,世界上所有的电脑公司都打出“与IBM兼容”的口号,并以此为荣。也许是烦透了同行们的“搭车”,IBM决定独吞整个市场,它强势推出新的“P/S”系列微机,此款机器完全基于自己的操作系统和自制芯片,其他用户的软件系统均无法兼容,IBM试图通过这种垄断性的策略,独霸微机市场。这个封闭战略是IBM在20世纪80年代犯下的最严重的失误,它直接导致众多生产兼容机的公司乘虚而入,已经奄奄一息的英特尔公司当即宣布开放系统平台,SUN和微软等后起之秀随即崛起,PC工业的横向垄断遭到粉碎式的打击,开始走到了纵向分工产业的时代。
作为IBM在中国的最大代理商,柳传志可能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个错误的中国商人,IBM的策略让所有汉字输入系统——包括联想汉卡无法在它的机器上运作。秋天,柳传志南下深圳,带回一款名叫AST的兼容机,他宣布中断与IBM的合作,转而代理销售AST。一个巨人的错误,将催生出另外的一群人,IBM在1987年犯下的错误让英特尔和微软成就大业,在中国联想把AST推销成最成功的微机产品,三年后,柳传志顺势推出了自己的联想微机。
就在可口可乐跟健力宝在广东六运会上正面“交火”的时候,另外一些跨国企业也开始进入中国。尽管很多人都已经嗅出了中国市场的广阔前景,但是,它们中的不少还将为自己的固执和不熟悉付出学费。
这一年,法国最大的食品公司达能来到了中国,日后它将以“产业并购者”的形象出现在中国的饮料食品领域。8月,达能与广州市牛奶公司合资,投入569.5万美元组建广州达能酸乳酪的企业,但是,一出生就惨遭失败。达能酸奶属活菌发酵,有较高的营养价值,但是它的成本较高,每瓶零售价要三元多,不是当时的普通消费者能够接受的,更要命的是,活菌酸奶在销售中需要保持冷藏。它的一位销售经理跑到中国最繁忙的商业街——上海南京路,从东头跑到西头,整条南京路上所有的食品商店只有一家有冰柜,这位经理后来说,达能酸奶的惨淡命运从这个细节就已经注定了。
联合利华和雀巢在这一年相继来到中国,前者选择了上海,后者则令人困惑地在黑龙江的偏远小城双城开出可工厂,当时的双城没有一条像样的路,电话是手摇机,与外界通话很困难,在银行开个帐户需要等三个星期。雀巢从欧洲派来一枝专家队伍,建立起一套鼓励奶农积极性的牛奶采集网络和收购制度,而且还向当地农户教授奶牛的技术和采奶技术,它看上去是一个有耐心的公司。中国液体奶的市场要到15年后才进入成熟期,而那时,率先获得成功的是内蒙古的两家中国公司,伊利和蒙牛。
跟达能和雀巢相比,也是这一年来到的摩托罗拉似乎要务实一点。摩托罗拉是全球无线电通讯的龙头企业,它能够拿到中国来生产和销售的产品很多,但是它却选中了不起眼的寻呼机。无线电寻呼机又叫BP机,它专门用来接收由无线电寻呼系统发出的信息。上海在1983年开通了第一个模拟寻呼系统,几年后,用寻呼机来充当联络通讯工具,成为中国青年和商人最时髦的装备,漫步在当时的中国城市街头,随处可听到一阵阵“噼、噼、噼”的响声。摩托罗拉开在天津的第一个工厂就以寻呼机为主业,由此切入,它很快成为在中国市场上第一批赚钱,也是品牌知名度最高的跨国公司。寻呼机行业要到1996年才被日渐普及的手机淘汰,而到那时,摩托罗拉已成为中国最大的无线通讯产品制造商之一。
11月12日,肯德基在中国的第一家餐厅在北京前门繁华地带正式开业。它任命了一个在中国出生、在美国求学,又在肯德基工作多年的职员出任中国公司总经理,从一开始就实施了全面融入中国饮食文化的聪明策略。它进入的时间比另一家美国快餐巨头麦当劳早三年。而这三年的先入优势,麦当劳后来花了近20年也没有追上。
1987年彼得·德鲁克出版了他著名的《创新与企业家精神》一书。在这本划时代的著作中,他第一次将创新(innovation)和企业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视为企业成长的基因,并系统性地阐述了如何将创新导入企业经营运作的可行性方案。同时,德鲁克极具远见地指出,美国已经进入了一个“企业家经济”的时代。他充满激情地写道:企业和企业家正成为美国经济成长的动力之源,“企业家经济”的出现,是美国经济和社会历史中最有意义、最富希望的事情,在不远的未来,日本、欧洲,包括所有正在进行经济革新的现代国家都将无一例外地随踪而至。
在中国,这年第一次出现了“企业家”这个名词——她第一次出现在《辞海》上的时间是1989年,之前,他们都被成为厂长或经理。
在年初,美国《幸福》杂志评选全球50位最引人注目的企业家,中信公司的荣毅仁榜上有名,跟他并列的有日本住友银行的小松康、美国通用电气的杰克·韦尔奇和韩国大宇汽车的金宇中等,这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公司经营者首次进入国际性的企业家排行榜。杂志甚至还评论说,“70岁的荣毅仁是复活的资本家,他正领导着邓小平制定的海外投资工作。”
4月,国家科委主任、国务委员宋建在四川考察时专程去了新津刘家四兄弟的鹌鹑场,他们那时候已经声名远播,所生产的鹌鹑松花蛋销路颇好。宋建去的时候,四兄弟筹资20万元刚刚创办了“希望”科技研究所,宋建临别题词,把他们的研究所名称巧妙地嵌了进去:“中国的经济振兴寄希望于社会主义企业家。”就在8月份的那次全面推行厂长负责制工作会议上,国家经委宣布将评选首届“中国优秀企业家”,评选方式是由各地政府推荐,在下一年初正式宣布。在这一年的企业故事中,我们日渐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商业气质,无论是失败的马胜利还是与可口可乐正面交手的李经纬,异或与IBM分手的柳传志等等,他们开始真正的、运用商业的手段和规律来经营一家企业。经过将近十年的曲折发展,中国的消费市场逐渐放大,从民间崛起的力量开始展现他们的能力,这也为现代企业的出现创造了很好的土壤。
从宏观经济的角度看,在历经了几年的高速发展后,中国经济又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10月,《人民日报》的三位青年记者祝华新、曹焕荣和罗荣兴发表了长篇政治观察文章《中国改革的历史方位》,这是中国记者第一次站在全球化的角度对中国的改革进行了带有理想色彩的思考。
在140年前的1847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发布了《共产党宣言》,在70年前的1917年,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炮声引发了苏联革命,而在1987年,社会主义阵营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戈尔巴乔夫正在苏联领导一场前途未卜的变革,他在这一年发表了《改革与新思维》,这本书在第一时间被翻译引进到了中国,他警告说,“拖延改革就会在最近时期造成国内局势的加剧,直截了当地说,这种局势包藏着发生严重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危机的威胁。”也是在这一年,美国耶鲁大学教授保罗·肯尼迪出版了《大国的兴衰》,他在对过去500年的大国兴衰史进行考察后预言,“大国兴衰的进程仍未停止,各大国力量增长和技术进程的速度各有不同,这将使全球经济力量对比发生变化。”肯尼迪没有预见到两年后柏林墙的倒塌,也没有语言三年后苏联的解体,不过他所提出的命题却让全世界的政治家们悚然自醒。
正是在这种充满着动荡、求变的氛围中,中国的观察家显得非常的焦急,在《中国改革的历史方位》一文中,三位青年记者急切地呼喊,“中华睡醒的巨龙该惊起了”、“加快改革!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同时观察到,中国社会正从温饱型向小康型转轨,人均GDP进入到400—1000美元的区间,而这正是一个社会不稳定期,当时32岁的复旦大学副教授王沪宁称之为“发展中国家的政治不稳态”。在这期间,民众的改革期望上升,消费欲望膨胀,而社会体制则相对落后,国家的宏观治理能力跟不上迅速衍变的产业形势。
当时的现状却是正是,全民性的心态失衡已经暴露无遗。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普遍不满,每个人都在打听赚钱的门道和机会,在沿海一带,搞“第二职业”成为一个新的时尚,广东人称之为“炒更大军”,据当时的一份调查称,国家职工从事“炒更”的已达27%。新加坡《联合早报》记者在中国采访时发现,无论是公务员还是国营企业的职员,大家都热衷于用公家的设备赚取外快,没有人对本职工作感兴趣,报道说:“眼下在中国受益的有两种人,勤奋聪明善于钻营的人,和贪污枉法的奸诈小人。”
抱怨和牢骚到处都是,一些顺口溜在民间广为流传,其主要的情绪是对那些搞流通率先富裕起来的人们的不屑和不满,如“手术刀不如剃头刀,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老大(工人)靠了边,老二(农民)分了田、老九(知识分子)上了天,不三不四赚了钱”、“工人乐,农民笑,知识分子光着屁股坐花轿”。
很显然,在一个转型时代,所有的价值观都亟待重建。人们似乎仍然对那些率先富起来的人们抱有朴素的幻想。媒体也很想找到一些例子,来说明这些富起来的人是有“良心”的。当年的《广州日报》便报道了一则这样的新闻:当地有一位制鞋的个体户叫何炳,据说他的总资产已经超过了20万元,但却十分的节俭,家里连一台冰箱也舍不得买。有一家国营鞋厂亏损多年,请他去解救,他带了六个人去干了一个月,为鞋厂设计了五六种新样式,是鞋厂走出了困境,何炳却一分钱也不肯收,连带去的六个人的工资也是他支付的。何炳的“事迹”上了报纸,被人津津乐道。这个例子似乎想告诉人们,这些富起来的人是不会走得太远的,他是会回过身来帮助落后的人和陷入困境的国营企业的。
《人民日报》的三位记者提醒说:“改革是一项特别复杂的社会系统工程不可能在事先设计得天衣无缝的情况下进行,改革进程中不同利益群体的摩擦和碰撞是不可避免的。”这样的声音在当时听起来是非常的刺耳,绝大多数的人们仍然沉浸在对改革膜拜中,他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场经济变革对中国社会可能造成的制度冲击、观念颠覆和阶层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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