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江南三部曲 - 第一部 人面桃花 第一章 六指 12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秀米没有听见公鸡唱晓的啼鸣。她醒来的时候,看见屋里的灯还亮着,而照在墙壁上的太阳光已转成暗红色。空气中隐隐有了一丝寒意,秋已经深了。她懒懒地躺在床上,听见母亲在喊喜鹊。母亲在叫喜鹊的时候,她总是像闪电似的在院子里乱窜,以便在第一时间及时地出现在母亲的面前。母亲让喜鹊把后院阁楼上的被子和床单拆下来洗。
  她知道张季元已经走了。
  随着张季元的离去,家中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从春末到深秋,对秀米来说,这个家中发生的事情,比她此前经历的所有的事加在一起还要多。可对于别人,这些事就像夜晚落在瓦上的轻霜,到了早上,叫太阳一晒,就无影无迹,或者说,这些事从未发生过。
  宝琛成天在外面催账,早出晚归。远一点的村子也要耽搁一两天。等到收完了账,他也照例一头扎在账房内,算盘拨得噼啪响。甚至在吃饭,走路时,他的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账目。翠莲把后院阁楼边的几间柴屋都腾了出来,收拾干净。
  用芦席围成一个个稻囤,只等佃户们把该交的谷子运进来。母亲携着喜鹊成天往裁缝铺里跑,她们已经在安排一家人过冬的棉衣了。只有秀米和老虎,整天没事,在园子里东游西逛,偶尔她会被母亲带到裁缝铺里量尺寸。有时候实在闲得发慌,就去丁树则先生家温课读书。丁树则已经派师娘赵小凤上门催要当年的束了。
  到了立冬这一天,院子外面停满了送谷子的推车和粮担。孟婆婆带着丈夫过来帮忙。隔壁的花二娘手执一杆七星大秤,吆喝着斤两,忙着过秤。一根圆木扁担穿过秤纽,由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抬着。宝琛又要记账,又要打算盘,忙得不亦乐乎。母亲喜滋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去厨房,一会儿去后院的谷仓,还要拿点心招待那些远道而来的佃农。翠莲、喜鹊忙着剁肉烧饭,整整一个上午,厨房里的砧板“橐橐”地响个不停。
  那些佃农怀抱着扁担,缩头缩脑地沿墙根蹲了一排。宝琛叫到名字的,就赶过去看一看秤星。每到这时,花二娘总是笑嘻嘻地对他们说:“看准了,报个数儿。”
  佃农轻声报过数之后,花二娘再去核准,然后高声报出斤两,宝琛坐在天井的桌边,飞快的拨着算盘,再报一遍数目,就算落了账。随后盛满谷子的麻袋就被送到后院的仓房里去了。孟婆婆踮着小脚,在院前院后来回跑着,秀米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其中一个叫王阿六的佃户,一过秤,短了二十八斤。花二娘道:“怎么每年都是你,缺斤少两的。”她又问母亲如何处置,“年年都是他搞鬼,今年遇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成,还是缺。我看你把他那六亩地收回来算了。”一句话,唬得阿六拉着他婆娘又是赔笑,又是作揖。

  王阿六道:“不瞒大娘说,今年浑家接连生了两场病,又新添了一个孩儿,那六亩地倒荒了三亩,缺下的租子,来年一定补上,只是不要收我的田。”说罢,就死按住身边的一个孩子让他跪下来磕头,那孩子倔头倔脑,就是不肯磕头,王阿六不由分说,一大巴掌过去,那孩子嘴里就流出血来,哭叫着,满院子跑。秀米看见那孩子还穿着单衣,打满补丁的裤子上还破了一块,跑起来破布一掀一掀的,露出两片小屁股来。秀米再看那佃农的妻子,果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蜡黄,身上穿一件男人的破棉袄。棉袄没有扣子,只用碎布条扎在腰间,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那儿流泪。
  母亲见状,就动了恻隐之心,赶紧对花二娘说:“收了吧,来年再叫他补上。”
  那王阿六千恩万谢,跪在地上就磕起头来。又拉着妻子走过去对宝琛作揖。宝琛把算盘拨了拨,道:“免了免了。这短缺的租子,加上去年和前年的,拢共是一百二十七斤,我也不加你利钱,来年手脚勤快点,一并还了,我好替你消账。”
  王阿六脸上赔着笑,嘴里忙不迭地答应着,倒退着走开了。
  孟婆婆拎了一篮子茨菰,到井边去剥。秀米见什么事都插不上手,就去帮她,与婆婆说些闲话。孟婆婆道,这个王阿六真是可怜,他的地倒是不曾荒,只是爱喝个酒,见了酒就没命。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尽了,把那老婆像牲口一样的折腾。
  六个孩子,倒也丢了三个。说完唏嘘不已。秀米忽然问道:“人家种出来的粮食,怎么会好端端地送到咱家来?”
  孟婆婆一听,先是一愣,然后笑得前仰后合。她也不回答秀米的问话,只对宝琛喊道:“歪头,你知道这闺女刚才对我说什么?”宝琛似乎也听见了秀米的那句话,只是咧着嘴笑。正巧母亲从这儿走过,孟婆婆又对母亲说:“你猜猜,你家姑娘刚才对我说了句什么话?”母亲道:“她说什么?”孟婆婆就当众人的面把秀米的话学着说了一遍。正在那看秤的花二娘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秤砣滑落到地上,差一点没砸着她的脚。秀米看见,那些门边站着的佃农也望着她笑。
  母亲道:“我家这闺女,别看她个子长得这么大,心眼倒是一点没长。白吃了这许多年的饭,哪里懂什么事?”
  母亲走了之后,孟婆婆这才收住笑,对秀米说:“傻丫头,人家种了你家的地,粮食不送到你家来,难道还送到我家去不成?”
  秀米说:“他们为何不种自己家的地?”

  “你是越发糊涂了。”孟婆婆道,“他们这些穷棒子,别说地了,家里针还不知有没有一根。”
  “我们家的地又是哪里来的?”
  “或老祖上传下来的,或是花钱买来的,也有还不起债,抵过来的。”孟婆婆道,“傻孩子,你长这么大,就像是活在桃源仙境一般,这么丁点儿事也不明白,亏你还是读书识字的人。”
  秀米还想跟她说什么,孟婆婆已站身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提着篮子,去井边吊水洗茨菰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担心那些庄稼人弄脏了屋子,就叫人把八仙桌抬到天井里去。十六七个佃农一看到抬来了桌凳,呼啦一下全部围上去落了座。那王阿六盛了一碗饭,自己也不吃,只顾上往碗里夹菜,那碗堆得像宝塔尖一样。王阿六离了饭桌,四下里找他那儿子。那孩子正在山墙外的草垛边,偎着他娘的膝盖,像是睡着了。王阿六在外面转了半天,就转到了山墙边,来到草垛前蹲下,把那饭碗送给他娘子。那女人一边摇头,一边就把膝盖上趴着的孩子唤醒。那孩子见了饭菜,也不拿筷子,用手抓起来就吃。那鼻涕拖得长长的,挂到碗里,也一股脑儿地被他吃了下去。
  隔着窗户,翠莲和喜鹊看得直笑。翠莲先是哧哧地笑,笑了一会儿,她的脸忽然阴沉了下来。眼里又流出泪来。秀米以为翠莲又想起了自己在湖州的家,或是记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悲伤。不料,那翠莲流了一会儿泪,又用手搂过秀米,认真地说道:“妹子,要是有一天,我讨饭讨到你家门上,你也盛下这一碗饭来让我吃。”
  “你怎么想起说这样的话,”喜鹊道,“你在这里好好的,怎么又会去讨饭呢。”
  翠莲只顾抬起袖子擦泪,也不理她。过了一会儿,怔怔说道:“我当年在郴州的时候,曾遇到一个算命的人。那人也带着一个孩子,孩子也饿得半死了,我看着那孩子实在可怜,就给了他们两个馒头。正要走,那算命的就把我叫住了。
  他说,受人一饭之恩,当衔环结草以报。他说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可给人算命看相,倒也灵验。当场就让我报出生辰八字来让他算一算。我生下来连爹娘的面都不曾见过,哪里又知道个什么八字。他只得替我看了相,说我后半辈子,乞讨为生,最后饿死路头,为野狗所食。我就问他有无避祸的法子,算命人道,除非你找一个属猪的人嫁了,才能免除此祸。可我眼见得这年纪一点点地上了身,到哪里嫁个属猪的。“
  “这算命的也就是这么一说,哪里当得了真?”秀米道,“说不定那算命的人就是属猪的,故意用这番话来吓你,诓你嫁给他也未可知。”

  喜鹊道:“我想起来了,宝琛家的老虎倒是属猪的。”
  她这一句话,说得翠莲破涕为笑,嘴里道:“难道还让我去嫁给他不成?”
  翠莲总算是止住了眼泪,又对喜鹊说:“你老家是在哪里?怎么会流落到普济来的,听那孟婆婆说,你死活不能听见砒霜二字,又是怎么回事?”
  喜鹊一听见砒霜,不由得哆嗦起来,两眼直勾勾的,嘴唇发紫,只是站在那儿发抖。半晌才落下泪来。
  她说,在五岁那一年,父母跟邻人争讼田产,眼见得官司快要打赢了,不料却被人在汤面里下了毒,父母和两个弟弟当场毙命。她吃得少,又被邻居捏住鼻子,往嘴里灌了一勺大粪,吐了半天,“这才保住一条狗命”。
  都知道遇上了强人,自家的亲戚怕引火烧身,无人敢收留她,就流落到普济,投奔孟婆婆来了。
  “怪不得我看你每次吃饭都要把自己的碗洗了又洗。”秀米说,“你是不是老担心有人要毒死你?”
  “这都是打小落下的毛病。知道不会,可还是疑神疑鬼。”喜鹊说。
  “都是苦命的人。”翠莲感慨道,她用眼睛睃了睃秀米:“谁能比得了你,前世修来的好命道,投胎在这么一户人家,无忧无虑,什么心思也不用想。”
  秀米没有言语。心里想道:我的心思,你们又哪里知道了,说出来恐怕也要吓你们一跳。她在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内心并不知道,一场灾难已经朝她逼近了。
  张季元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很少有人再提起他。到了腊月的一天,秀米半夜里醒了。她忽然记起,张季元在临走之前曾交给她一只缎绒面的锦盒。她将它藏在衣柜里,一直没打开来看过。那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这个疑问伴随着屋顶上簌簌的雪珠,在她脑子里跳跃着。天快亮的时候,她还是压抑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下了床,从柜子里翻出那只锦盒来,轻轻地打开它。
  盒内装着一只金蝉。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张季元的尸体沿江顺流而下,绕过一片沙洲,拐入江堤下的一条窄长的内河。普济的一个猎人发现了他。当时河面已经封冻,他赤裸的身体和河面上的芦秆冻在了一起。宝琛不得不让人凿开冰层,才将他拖到岸上。
  秀米远远地看着他,也是第一次看着男人赤裸的身体。他眉头依然紧锁着,身体被冰块裹得严严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串冰糖葫芦。
  母亲赶到河边,也顾不得众人的眼目,顾不得他身上的浮冰尚未融化,扑在他身上,抚尸大哭。
  “不该逼你走。你走也罢,不该咒你死。”母亲哭道。
或许您还会喜欢:
老农民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打春一百,拿镰割麦。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堋R淮笤纾�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 [点击阅读]
不省心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2
摘要:第一章说实话省心(1)红也分怎么用:天安门城楼,红墙、红灯笼、红旗配金瓦白石桥就是端庄;天安门要改成绿瓦,插彩旗再配电镀桥栏杆儿那就没法看了,信不信由您前几日去潭柘寺拍摄,临近山门,路两边小竹竿东倒西歪地插满了红黄绿粉蓝各色彩旗,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把一个佛教圣地弄得跟窑子似的,全然不顾宗教的庄严和淡泊,欺负佛祖不会说话,只能坐大雄宝殿里生闷气。当然这也不能怪插旗的人,他还以为这是隆重呢。 [点击阅读]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作者:佚名
章节:45 人气:2
摘要:我早在搬进这栋板楼之前,就听老流氓孔建国讲起过朱裳的妈妈,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的妈妈是绝代的尤物。我和朱裳第一次见面,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一辈子和她耗在一起。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时间概念,一辈子的意思往往是永远。 [点击阅读]
芙蓉锦
作者:佚名
章节:55 人气:2
摘要:001婚礼中的插曲1林静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不禁伸手抚触自己的脸庞。高挽着的头发,披着轻柔的婚纱,精致的妆容,有着一种妖冶的美,雪白的项颈装饰这耀眼的钻石项链,圆润的耳垂搭配着同一系列的耳环,巴黎空运过来的婚纱,镂空的设计衬托着她那姣好的身材,带着点妖娆。这是她吗?林静不禁在心底问自己。是的,是她,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而她就是新娘。 [点击阅读]
夜谭十记
作者:佚名
章节:63 人气:2
摘要:不负十年寒窗苦读,我终于赢得一个“洋翰林”的尊号,在一所国立大学的中文系毕业了。当我穿上黑袈裟样的学士服,戴上吊须绦的学士方帽,走上台去,从我们的校长手里领来一张金光灿烂的毕业证书,真是趾高气扬、得意忘形,以为从此以后,摆在我面前的就是青云直路、鹏程万里了。 [点击阅读]
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先说小说。小说不是模仿着生活的世界。它自己就是生活,就是世界。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慕克新近在哈佛大学著名的诺顿讲座授课,他说“小说是第二生活”。让读者觉着“遇到并乐此不疲的虚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真实”,有一种“幻真的体验”。 [点击阅读]
杜拉拉升职记
作者:佚名
章节:37 人气:2
摘要:大学毕业的第四年,历经民营企业和港台企业的洗礼后,拉拉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通讯行业的著名美资500强企业DB,任职华南大区销售助理,月薪四千。这个岗位有点像区域销售团队的管家婆,负责区域销售数据的管理,协助大区经理监控费用,协调销售团队日常行政事务如会议安排等。工作内容琐碎,又需要良好的独立判断,哪些事情得报告,哪些事情不要去烦大区经理,遇事该和哪个部门的人沟通,都得门儿清。 [点击阅读]
王小波《白银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21 人气:2
摘要:书名:白银时代作者:王小波白银时代大学二年级时有一节热力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说道:“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眼睛看着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气里布满了水汽。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松,树下铺满了枯黄的松针,在乾裂的松塔之间,有两只松鼠在嬉戏、做*爱。松鼠背上有金色*的条纹。教室里很黑,山坡则笼罩在青白色*的光里。 [点击阅读]
蝉翼传奇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2
摘要:楔子死亡白先生无疑是武林中最有名望的人。白先生的名望不在于他的武学造诣,而是在于他的人格。无论黑白两道,无疑,对白先生曾经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忠烈所折服。更叫人敬仰的,白先生血战胡虏十二次后,竟视功名如蔽物,而甘心退隐江湖做个升斗小民。谁对白先生都只有敬佩的分!可是,白先生竟然被人暗算在他居住的玉星居!白先生之死,无疑是武林中最震撼的事。更叫人骇然相告的,是楚老五的判断。 [点击阅读]
丁庄梦
作者:佚名
章节:55 人气:2
摘要:阎连科被称作"中国目前最具爆发力的作家",不仅因为他的两部中篇小说分别获得第一届和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而且他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都在文坛引起较大反响,《受活》近日获得第三届老舍文学奖。见到阎连科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位从美国来的资助人商议援助河南艾滋病村的事宜,他的下一部小说准备写艾滋病村,他还要把老舍文学奖的一部分奖金捐给艾滋病村。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