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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田半亩 - 2006年5月1日: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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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5月1日
  汪洋
  那一年夏天,她独自离开,到彼岸的岛国去。她开始不断给他写信。
  时间定格在1936年。他们相识的第4个年份。
  4年前,身怀有孕的她,被未婚夫无情抛弃在旅店。因交不出住宿费而被店主百般责难,并停止了饮食供给。
  4年前,一样是夏天,洪水泛滥,店主与旅客纷纷逃离,孤苦无依的她被救生船救出。
  是他,接受了这样的她,在整个近于荒芜的残忍世界。
  4年前,仿佛一处光明的希望,他们相爱、相依,共同着自由的理想和热情。
  萧红、萧军,两个总会同时出现的名字。在一个春天的末尾,我躲在房里,读那些遥远了光阴的书信,42封,萧红写给萧军的信。
  她唤他,均,军,君先生,三郎。她署名,莹,吟,萧,红,荣子,小鹅。这些丰富而可爱的称呼,让人遐想他们的亲密。
  而事实是,她决定离开他,用半年的分别,重新唤醒他的爱情。在信中,她却不提一句渴望与期盼,责怪或嫉妒。她只是絮絮诉说着,独在异乡的寂寞,又反复叮嘱,他生活的点点细微。
  “现在我庄严地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神经很坏……”“船上买一点水果带着,但不要吃鸡子,那东西不消化。饼干是可以带的。”她这样写,这些琐碎的小事,为了他的健康,虽然她自己倒是常常生病:头疼,肚痛,发热,接连不断。她从不在意这些,只在信的末尾标注,“肚子好了”,仿佛有欢快的神情。萧军寄来照片,是黑了,于是她开心起来:“你健壮我是第一高兴的。”
  泛爱的萧军,他的心,他的爱,是真切,不掺杂丝毫虚假。只是,他没有为谁停留。他爱着女人,而不是哪一个女人。

  在第4年,两人的生活开始摩擦不断。那段时间,萧红经常是待在鲁迅的家里。被神经衰弱折磨着的她,写下未曾发表的长诗《苦杯》。这美的,光明的爱,瞬间里化做冰凉的痛楚,令她备受煎熬。确如一杯苦的酒酿,让她独自默声饮下。她决定离开,到岛国之上寻求解脱和清静,并用距离来挽回一切的丧失。
  她不断写着信,又一日日等待着回信。然而,他的信是那么少。
  她问:“你近来怎么样呢?信很少,海水还那样蓝么?透明么……”她不等待回答,她只是一封封写她的信,无论晴天,还是飘雨。
  透过文字,我好像可以看到她,一个人住在楼上,躺着,或者歪斜在桌上,喝一杯牛奶,吃半个西瓜,又吞下止疼的药片。
  门外,是异乡陌生的言语,和木屐的脚步声。门内,是一个女子孤独的写作,挣扎,释放和想念。
  她读着萧军寄来的唐诗,消磨一个个白日和夜晚,她听着这乡间的寂静,独自睡去,不知梦见些什么。偶尔,她吸一支烟,她的精神细如烟丝,流散在房间。
  “……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
  即使是孤独,她依旧有点赌气地说:“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想,她会快乐,如果他确实在想念。冬天过去,她便回到了上海,而一切都没有改变,所有的丧失依旧无可挽回。半年的分别,原来并没有预想的重量。
  他轻轻吹口气,那爱就散了,比风季的改变更轻易。
  如他所言:“爱便爱,不爱便丢开。”于是,谁也没有继续停留的意义。

  恍如一梦的爱,曾光照着这残忍与昏暗世界的爱,不落一丝纠缠不舍,就此完结。后来,她为他产下婴儿,却是刚降生便死去了,仿佛那些,无力却分明的回忆,永远地,死去了,不留任何余地。
  他们的信在海的两岸穿梭往复,他们的爱情却无法逾越茫茫汪洋。
  歌声里,Faye唱着,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人忍心责怪。对于所有夭折的美好,我们总是难以正视。
  在经过的地方,尚留玫瑰余香,深爱的人却就此分道扬镳。
  所有的亲密,也终于化做陌生的怀念。
  这令人悲戚,在许多近乎神话的故事上,蒙了灰尘,起了疑心。只是,两个人的跋涉,你怎么可以强求到达。
  萧红,不会遗憾,不会后悔,他们的相遇和相爱。她漂泊沉浮的短短一生,有萧军的相知相依,是幸福的经过,没有借口,来苛责一个完满如童话的结局。虽然,那是我所期望的。
  她在临终时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这话,令人听之下泪。
  又不禁想到许多,富于才华,而命运坎坷的女子。
  这世上,不幸的人很多,男人也会不幸,但女子的不幸,总会更引人悲伤。在被男权控制的世界,在男人仍然控制着这社会绝对权力的时代,女人的不幸,有多少是因由男人造成的呢?也许,这是永无答案的追问。萧红的笔下,不乏种种例证,她控诉着,她揭露着,她有时像鲁迅,那么决绝得不留情面。
  她在觉醒里,看清人的许多恶毒与麻木,也在最内心保留着对于善和美的最高追寻与崇拜。写下令人窒息的《生死场》的她,也写下《呼兰河传》。她在夜的世界里,洞悉着,逆也顺受,顺也顺受的国民性的悲哀,又在暗无天日的生活真相下,回忆天真的小女孩,用她纤尘未染的双眼,读这埋伏了无限残酷的人间。

  萧红,多么坚强,她的心好像充满了悲愤的城,用女人的善良,女人的隐忍,坚持着书写,那些不停止,不消亡的安静的喊叫。
  有人把她与张爱玲并称,“南张北萧”。张,一样是充满了不幸的女子,一样是才华横溢的女子。我也爱她的文字,爱她的所有,如一个苍凉的手势般的传奇。
  而张,并不如萧红懂得生命,她的世界凄迷冷艳,芳香迷人,却少有富于疼痛的同情,她淹没在自己的悲情里。张爱玲,在文字中将爱情把玩在手中,不费吹灰之力的人,却在自己的感情里,输得一败涂地。萧红,她懂得了女人命定的局限与不幸,却无法不依赖着一个个一手造成她不幸的男人。
  所有的幸福,原来都不曾轻易被我们紧握。你以为你明白了全部的起因与结局,却终于无法逃脱,命运的玩弄。
  谁让你遇见了,那一个人?谁让你的双眼,甘愿在白日里失了明?
  但一切的经受,从不会是无意义的劳碌。爱情,在细节里记忆着彼此的青春和热情。毕竟,遇见,已经是多么幸运的事,哪怕那将是致命的危险,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无怨无悔,或许是所有准备相爱的人应有的素质。无须责怪,无须怨恨,如果结局让我们落下了眼泪。只要,珍惜的时刻,有真实的心疼,有不弃的勇气,有相知相依,即使不过温暖的幻觉。
  让我们背负着,因爱而起的苍凉与恐惧,坦然向前。
  汪洋,在眼前,是无限的未知。而我们,都是小小的翅膀单薄的蝴蝶。
  谁曾告诉我说,这一切,不为彼岸,只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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