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红顶商人胡雪岩 - 第二部 红顶商人 第五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住在洋场的人,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古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还算早的,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这天八点钟就有娘姨来敲房门;说号子里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什么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
  “杭州有位刘三爷来。人在号子里。”
  “哪个刘三爷?”睡眼惺松的古应春,一时想不起是谁。七姑奶奶在后房却想到了,掀开帐子说道:“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
  “是他?不会是他!”古应春说,“刘三爷也是自己人;一来,当然会到这里来,跑到号子里去干什么?”“老板娘的话不错。”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本来是要请刘三爷到家里来的。他说,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
  果然是刘不才!这个意外的消息,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竟忘了说话。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如果让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见他,当面锣,对面鼓,什么话都瞒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伙计先回号子,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同时叮嘱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来了。”古应春说,“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罗!”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相见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沉默中,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衣衫虽然褴褛,精神气色都还不错,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
  “刘三叔!”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你好吧?”“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一眨眼说:“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还好!”听得这话,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胡家呢?”七姑奶奶问道,“都好吧?”
  “逃难苦一点,大大小小轮流生病,现在总算都好了。”“啊——!”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双手合掌,当胸顶礼:“谢天谢地。”然后又说:“不过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说到这里,她咽口唾沫,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
  那句话是个疑问: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死?刘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释答得了的,“真正菩萨保佑!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他急转直下地问道:“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不能进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不过,不要紧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说:“对不起,刘三叔,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王抚台是不是真的殉节了?”“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儿郎当,从没有什么事可以教他认真的刘不才,大声赞叹,“死得有价值。王抚台的官声,说实在的,没有啥好;这一来就只好不坏了,连长毛都佩服。”据刘不才说,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原意是料到王有龄会殉节,想拦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面的桂花树下。李秀成敬他忠义,解下尸首,停放在东辕门彭亭左侧,觅来上好棺木盛殓;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于保护之下。
  “长毛总算也有点人心。”七姑奶奶问道:“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
  “那倒没有听见说起。”
  “满城呢?古应春问:“将军瑞昌,大概也殉节了?”“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
  在这三天中,李秀成暂停进攻,派人招降,条件相当宽大,准许旗人自由离去,准带随身细软以外,另发川资;同时将“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诏旨”送给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而效用适得其反。也许是条件太宽大,反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败军之将归旗,亦必定治罪,难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抚恤,甚至还褫籍,害得子孙不能抬头,无法生活,所以瑞昌与部将约定,决不投降。
  于是三天一过,李秀成下令攻击,驻防旗人,个个上阵,极力抵抗;满城周围九里,有五道城门,城上有红衣大炮,轰死了长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后城破。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统杰纯、关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纵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刘不才自我惊悸,面无人色;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让他缓一缓气,再问他个人的遭遇。“杭州吃紧的时候,我正在那里。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围,总归一时回不去了;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难。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他;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里逃,真正菩萨保佑,逃到留下。”“留下”是个地名,在杭州西面;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相度地势,起造宫殿,此处亦曾中意,嘱咐“留下”备选,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回泉绕,颇多隐秘之处,是逃难的好去处。
  “逃难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谈不到隐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夫人说:“要逃得远,逃得深,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说我的话对。我就找到一处深山,真正人迹不到之处;最好的是有一道涧,有涧就有水,什么都不怕了。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铺上水板;又运上去七八担米,一缸盐菜,十来条火腿。说起来不相信,那时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
  “怪不得。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七姑奶奶说,“长毛倒没有寻到你们那里?”
  “差一点点。”刘不才说,“有一天我去赌钱——”“慢点。”七姑奶奶插嘴问道:“逃难还有地方赌钱?”
  “不但赌钱,还有卖唱的呢!市面热闹得很。”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起先是有人搭个茅棚,卖些常用的杂物,没有字号,通称“小店”;然后小店成为茶店,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难中岁月,既愁且闷,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刘不才先是不愿与世隔绝,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牌九、做宝、掷骰子,什么都来;有庄做,就做庄家,没有庄做就赌下风,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
  这天午后,刘不才摊庄赌小牌九,手气极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门也翻蹩十,算起来还有钱赢。正赌得兴头时,突然有人喊道:“长毛来了!”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因为他上过一回当;有一次也是听说“长毛来了”,赌客仓皇走避,结果无事,但等回到赌场,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后方知,是有人故意捣乱,好抢台面;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
  “刘三爷!”开赌场的过来警告:“真的是长毛来了。”这一说刘不才方始着慌,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背起五六串铜钱,拔脚夺门而走。
  然而已经晚了,有两个长毛穷追不舍。刘不才虽急不乱,心里在想,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肩上又背着铜钱,长毛决不肯放过自己。这样一逃一追,到头来岂不是“引鬼进门”?
  念头转到此处,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拉过一串铜钱来,将“串头绳”上的活结,一下扯开,“哗哗”地将一千铜元落得满地;然后跑几步,如法炮制。五六串铜钱撒完,肩上的重负全释,脚步就轻快了;然而还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长毛发现住处,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晚上才绕道到家。
  “从那一次以后,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其实,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人数太少,不敢动手。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了大队人马,奸婬掳掠外加一把火;难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刘不才说到这里,表情相当复杂,余悸余哀都犹在,却又似乎欣慰得意,“亏得我见机!这一宝总算让我看准了。”
  谈这样的生死大事,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
  “没有!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提心吊胆的味道,只有尝过的人才晓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并不算完全过去。长毛进城,由于李秀成的约束,照例会有的烧、杀、奸、抢倒不甚厉害;但杭州人不肯从贼,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阖家自尽的,不计其数。这也不尽是忠义之气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几类:怕受辱吃苦头的是一类;满目极人间未有之惨,感情上承受不住,愿求解脱的,也是类;无衣无食,求苟延残喘而不可得,以为迟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类;历尽浩劫,到头来仍不免一场空,于心不甘,愤而自裁的,更是一类。
  象胡家这样“跳出劫数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现在却又在劫数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粮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里尸臭不可向迩,如果不是严冬,瘟疫早已流行,当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雷,发达起来,更认定是菩萨保佑,大小庙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必不会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几座庙宇,无不相熟,找一处安顿下来,倒也容易。苦恼的仍旧是粮食。整个杭州城,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万石米;如果不包皮括军食在内,倒也能维持一段时期,无奈先发军粮,再办平粜,老百姓的实惠就有限了。
  “现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顿粥。我倒还好,就是上面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这个法子总想得出。”古应春说,“不过,刘三叔,你有句话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顿粥,倒能支持得住?还说‘还好’!”刘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会到长毛公馆里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刘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里的食,也敢夺来吃。”她说,“你怎么打法?”
  “这就不好告诉你了。闲话少说,有句正经话,我要跟你们商量,有个王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如果不理他会出事。”刘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钱塘县署理知县。此人原来是袁甲三部下的一个“勇目”,打仗发了笔横财,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字,得了“六品蓝翎”的功名。后来犯了军令,袁甲三要杀他;吓得连夜开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袁忠清假报为六品蓝翎的县丞,又走了门路,投效在张芾那里。不久,长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爱屋及乌,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不久,由于宁国之捷,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高兴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不是列个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的。”
  “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着:“官司吃定了!祖宗积德也没用。”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经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
  “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县丞才能保知县,知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
  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史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缴验“实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戏立刻拆穿。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
  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
  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转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发浙江候补。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万般无奈,只有“颤到”候补,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陷收复以后,王有龄全力缮修战备,构筑长壕,增设炮台,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架起极坚固的吊车,安上轴辘,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放眼一望,旗帜鲜明,刀枪雪亮,看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竟得“挂牌”署理钱塘县。杭州城内,钱塘仁和两县,而钱塘是首县。县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于心计,只具“内才”;首县却是要“外才”的,讲究仪表出众、谈吐有趣、服饰华丽、手段圆滑,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善于应酬,袁忠清本非其选。但此时军情紧急,大员过境的绝少,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正可发挥他的所长。
  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搞钱要有名目,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在急的时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为了军需,摊派捐献,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笔烂帐;只要上面能够交差,下面不激出民变,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诘。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放长毛进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伪职,却是丝毫不假。他受的伪职,名为“钱塘监军”,而干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长毛备办军需。长毛此时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为一方面掳掠而得的大批珠宝细软、古董字画,要运到“天京”,进献天王;一方面要从包皮埠赶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领,打扮得跟长毛一样,每天高举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城外难民无数,有姿色的妇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难保清白了。
  “这个王八蛋!”刘不才愤愤地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
  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
  “顶教人担心的是,这是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他跟长毛一说,人是抓进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
  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皮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小陷贼,至交殒命,是他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合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思的一种欲望。“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
  “不必,不必!七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
  “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些。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他却要留着。“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苦头!”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
  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似的。”
  “刘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着古应春,好半晌才深深点头,“应春兄,你猜对了。我是还有几句话,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雪岩的处境很不利——。”
  听他谈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骗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为数可观;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识,都由胡雪岩替他营运,如今死无对证,已遭吞没。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如何虚有善名;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
  “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的迁怒到他头上。疯狗乱咬,避开就是;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哪知长毛也看中了雪岩,这就麻烦了。”
  越说越奇,如何长毛又看中胡雪岩?古应春大感不解;不过一说破也就无足为奇了;“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我们凭良心说,一半他热心好热闹;一半也是咕名钓誉。李秀成打听到了,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这一来就越发遭忌;原来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没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这也还罢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据说,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贻误军需民食,请朝廷降旨查办。”听到这里,古应春大惊失色,“这,从何说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亡吗?”他大摇其头,“不过我又不懂,果然降旨查办,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长毛那里,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不要忙,还有话。”刘不才说,“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说是胡雪岩不回杭州便罢,一回杭州,要鸣锣聚众,跟他好好算帐。”
  “算什么帐?”
  “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这句话毒在‘鸣锣聚众’四个字上头;真的搞成那样的局面,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应春敲敲额角,“刘三叔,”他紧皱着眉着:“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长毛不可,那末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
  “当然。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能成为胡雪岩?他们也知道这是办不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你们饶了我,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事。应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
  “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握浙江全省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咐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到上海。“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问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
  “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刘不才摇摇头说,“说出来你不会赞成。”
  “说说何妨。”
  “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殉难的噩耗;刘不才不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王有龄的遗属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教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
  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药店的开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诊脉时又有了进境。
  “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
  “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紧了。”
  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
  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理,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利害。”
  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不宜迟,不管定的什么主意,要做得快!”“不要紧,‘尽慢不动气’!”
  到这时候,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古应春倒有点不大服气了,“看样子,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带不满地说,“莫非真的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是啥神机妙算!事情摆明在那里,他们既然叫我钱庄里的人来传话;当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现在人还没有到,急什么?”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极浅的道理,只为方寸一乱,看不真切。这一点功夫,说来容易,临事却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过人的长处。
  “那好!”古应春笑道,“听小爷叔一说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义气,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这在胡雪岩是个极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
  “那个袁忠清,他的五脏六腑,我都看得见;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绝不敢多事。别的人呢,都要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说:“他们不会逼我的!逼急了我,于他们没有好处: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长毛要我,就会听我的话,他们自己要想想,斗得过我,斗不过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报复。第三——那就不必去说它了;是将来的话。”
  古应春却偏要打听:“将来怎么样?”
  “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个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就拿眼前来说,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就变成他们不对了。有理变成无理,稍为聪明的人,不肯做这样的事。”
  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留个相见余地的话,也未免太迂,不过仅是前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古应春便催着他说:“小爷叔,你说你的办法!”
  “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们去争,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有朝一日,官军光复杭州,我自有保护他们的办法。不过,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应春颇为怀疑;因而默然不语,只望着刘不才,想听他的意见。
  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这倒是个办法。”他说,“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骚臭;怕将来官军光复了,跟他们算帐。如果真的有保护他们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不过,空口说白话可不行。”“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话要动听,能够做得到,他们自然会相信。”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三叔,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为别人去说,他们不大容易相信。”“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去。你说,跟他们怎么个讲法。”“当然要吹点牛。”胡雪岩停了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熟人,不是殉难,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得凄怆不止。
  到得十点多种,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应春例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教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着眉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
  “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宜的身分,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一杭州沦陷,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保护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
  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保护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要大大地奖励他们。”
  “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来留个退步。”
  “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
  “嗯、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药线’呢?”
  “这你还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说:“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古应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范,甚至真个不利于胡家眷属;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向长毛告密,说这班人勾结清军,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便是铁证。那一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这一着实在狠。但原是为了报复,甚至可以作为防卫;如果那批人了解到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小爷叔!”古应春赞叹着说“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着,亏你怎么想出来的?”“也不是我发明的。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变通一下子。说起来,还要谢谢王雪公,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出在他们家乡,康熙年间有位李中堂,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陈翰林是福州人。这年翰林散馆,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不久就有三藩之乱,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在福州也叛变了,开府设官,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
  李中堂见猎心喜,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气候,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定下一计,由李中堂写下一道密疏,指陈方略,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这道密疏封在蜡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
  “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说:“李中堂与陈翰林约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时候他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策应官军——。”“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这首密疏,根本没有人知道;陈翰林依旧可以保荐他成为新贵。是不是这样的打算?”
  “一点不错。”
  “那末后来呢?”古应春很感兴趣地问:“怎么说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为李中堂不是东西,出卖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复福建,要办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陈翰林充军到关外。”胡雪岩说,“我现在仿照他们的办法,但愿那批人很识相,我替他们留下的这条洗刷的路子,将来一定有用。”
  “对!小爷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这道公事我连夜替你预备起来。”
  “不忙。明天动笔也不迟。”胡雪岩说,“我还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这件事是为王有龄身后打算,自不外名利两字。王有龄的宦囊虽不太丰,却决不能说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许多收入象征粮的“羡余”;漕粮折实,碎角子熔铸为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间就已“化暗为明”,明定为地方官的“养廉银”。此外“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本人及太太的两个生日,属员必有馈敬,而且数目亦大致有定规,这都是朝廷所许的收入。

  王有龄的积蓄,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就因为经手的款子,要有个交代。“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这是当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当然也不会‘起黑心’。不过,”说到这里,他有点烦躁,“这样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摆下去的本钱,一时哪里去回笼?真教我不好交代。”
  这确是极为难的事。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王有龄已经殉节,遗属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将来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钱,而且有了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说:“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筹个久长之计才好。”“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决不会让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说:“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得我的心,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不知道这笔钱一时收不回来。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人家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这个名声,你想想,我怎么吃得消?”
  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里又有进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如数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继续托他营运,手里仍可活动。否则,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会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乐得做得漂亮些。
  麻烦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无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
  “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王太太手里有帐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
  “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先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是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顺:“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补一个就是。后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
  “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
  “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这番分析,极其透彻。
  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
  “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念在王雪公为国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
  “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
  “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
  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
  “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我,拖垮了你。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来谈到另一件事。“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表扬,留下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须优渥,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赌祭以外,殉节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师昭忠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晓得。”
  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肘,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衡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长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涉感情。“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
  “参哪个?”
  “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
  “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江?”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末,王履谦、李元度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
  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个人逍遥法外?”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楞,好半天说不出话。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象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心的愤慨不平。当然,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他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爱听的话去安慰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是非利害。”
  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苦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
  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王有龄之殉节,以及各方面对杭州沦陷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
  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翰帮忙;一手包皮办,两天功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做。”
  刘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绔,不能正事;因而听了胡雪岩的话,大不服气,“雪岩,”他凛然问道:“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触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误会,急忙答道:“这件事哪个做都难;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
  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你倒说说看,怎么办法?”他的声音缓和了。
  “第一、路上要当心——。”
  “你看,”刘不才抢着说;回时伸手去解扎脚带;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带,其中却有花样,他指给胡雪岩看,那条带子里外两层,一端不缝,象是一个狭长的口袋,“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我就晓得这以后,总少不得有啥机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早就预备好了。”
  “好的,这一点不难。”胡雪岩说,“到了杭州,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三叔,你想过没有?”
或许您还会喜欢:
莫言《红高粱家族》
作者:莫言
章节:60 人气:0
摘要: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十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点击阅读]
莫言《良心作证》
作者:莫言
章节:16 人气:0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
作者:莫言
章节:6 人气:0
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莫言《酒国》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0
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被禁止的爱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我初识丛昌岷博士是在仁心医院开设心理诊所的头一年。心理诊所顾名思义就是治疗人们的“心病”的地方,它不像医院的精神科那样,用传统的处方开药的方式来治疗,而是用谈话交流、认知的改变,或者梦分析、催眠、音乐、以及艺术的表现,甚至生物反馈等技术来进行,达到不药而愈的效果。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谈美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 [点击阅读]
跟谁较劲
作者:佚名
章节:78 人气:0
摘要: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点击阅读]
身边的江湖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0
摘要:一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 [点击阅读]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
作者:佚名
章节:7 人气:0
摘要:witthlove,intheair送给之前陪我一起傻的你这是一个关于爱旅行成长的故事兔子安东尼失恋了于是他踏上了旅程寻找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旅行中他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对人生和爱也有了新的体会Chapter1很久之前onceIwas安东尼温柔又骄傲懒散又认真关于人生他有很多疑问和感想可是又不觉得要着急解答ItmakesmethinkofaperiodinmylifewhenIwasyounyandst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