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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 - 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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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阜康钱庄开张了。门面装修得很象佯,柜台里四个伙计,一律簇新的洋蓝布长衫,笑脸迎人。刘庆生是穿绸长衫纱马褂,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在亲自招呼顾客。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信和的张胖子和大源的孙德庆都到了,大家都晓得胡雪岩在抚台那里也能说得上话,难免有什么事要托他,加以他的人缘极好,所以同行十分捧场,“堆花”的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中午摆酒款客,吃到下午三点多钟,方始散席。胡雪岩一个人静下来在盘算,头一天的情形不错,不过总得扎住几个大户头,生意才会有开展。第一步先要做名气,名气一响,生意才会热闹。
  忽然间,灵光闪现,他把刘庆生找了来说:“你替我开张单子。”他随身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里面有往来的帐目,交往的人名,还有哪位大官儿和他老太太、太大、姨太太、少爷、小姐的生日,这时翻开来看了看,报出一连串户名,“福记”、“湘记”、“和记”、“慎德堂”等等。
  刘庆生写好了问道:“是不是要立存折?”
  “对了。”胡雪岩问道:“一共多少个?”
  刘庆生用笔杆点了一遍:“一共十二个。”
  “每个折子存银二十两。一共二百四十两,在我的帐上挂一笔。”
  等刘庆生办好手续,把十二个存折送了来,胡雪岩才把其中的奥妙告诉他,那些折子的户名,都是抚台和藩台的眷属,立了户头,垫付存款,把折子送了过去,当然就会往来。
  “太太、小姐们的私房钱,也许有限,算不了什么生意。”胡雪岩说,
  “可是一传出去,别人对阜康的手面,就另眼相看了。”
  “原来如此!”刘庆生心领神会地点着头,“这些个折子,怎么样送进去?”
  “问得好!”胡雪岩说,“你明天拿我一张片子去看抚台衙门的门上的刘二爷,这个‘福记’的折于是送他的,其余的托他代为转送。那刘二,你不妨好好应酬他一番,中午去最好,他比较清闲,顺便可以约他出来吃个馆子,向他讨教讨教官场中的情形。我们这行生意,全靠熟悉官场,消息灵通。”
  刘庆生一迭连声答应着。胡雪岩让他出面去看刘二,正是信任的表示,所以刘庆生相当高兴。
  第二天中午,刘庆生依照胡雪岩的嘱咐,专诚去看刘二,因为同姓的关系,他管刘二叫“二叔”。这个亲切的称呼,赢得了刘二的好感,加以看胡雪岩的面子,所以接待得很客气。
  能言善道的刘庆生,说过了一套恭维仰慕的话,谈到正事,把“福记”那个折子取了出来,双手奉上。刘二打开来一看,已经记着存银二十两,很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想二叔照顾阜康,特为先付一笔利息。”
  刘二笑了,“你们那位东家,想出来的花样,真正独一无二。”他又踌躇着说,“这一来,我倒不能不跟阜康往来了。来,来,正好有人还了我一笔款子,就存在你们那里。”
  于是刘二掀开手边的拜盒,取出两张银票交到刘庆生手里。入眼便觉有异,不同于一般票号、钱庄所出的银票,仔细一看,果不其然。
  那是皮纸所制的票钞,写的是满汉合壁的“户部官票”四字,中间标明:“库平足色银一百两”,下面又有几行字:“户部奏行官票,凡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
  刘庆生竟不知道有些官票,因而笔道:“市面上还没有见过,今天我算开了眼界。”
  “京里也是刚刚才通行。”刘二答道,“听说藩署已经派人到京里去领了,不久就会在市面上流通。”
  这还不曾流通的银票,一张是一百两,一张是八十两,刘庆生便在折子上记明收下。接着把其余几个折子取了出来,要求刘二代递。
  “这好办,都交给我好了。”刘二问道,“你说,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二叔!就是这件事。”
  “那我就不留你了,自己人说老实话,上头还有公事要回,改天再叙吧!”
  刘庆生出了抚台衙门,先不回阜康,顺路到大源去看孙德庆,把那两张“户部官票”取了出来供大家赏鉴,同时想打听打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隐隐约约听见过,要发官票。也没有什么动静,官票居然就发了出来了,上头做事情好快!”
  “军饷紧急,不快不行。”另有个大源的股东说,“我看浙江也快通行了。”
  “这种官票也不晓得发多不?说是说‘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现银不足,那就”孙德庆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刘庆生懂他的意思,心生警惕,回到店里,看胡雪岩还在,便将去看刘二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提到“户部官票”。
  胡雪岩仔细看了看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越是难做,越是机会。庆生,这官票上头,将来会有好多花样,你要仔细本相一相”
  “我看,将来官票一定不值钱。”
  胡雪岩认为他的话太武断了些,信用要靠大家维持,如果官票不是滥发,章程又定得完善,市面使用,并无不便,则加上钱庄、票号的支持,官票应该可以维持一个稳定的价值,否则,流弊不堪设想。他要刘庆生去“仔细想”的,就是研究官票信用不佳时,要能会发生的各种毛病,以及如何避免,甚至如何利用这些毛病来赚钱。
  “你要记住一句话,”他说:“世上随便什么事,都有两面,这一面占了便宜,那一面就要吃亏。做生意更是如此,买卖双方,一进一出,天生是敌对的,有时候买进占便宜,有时候卖出占便宜,会做生意的人,就是要两面占它的便宜,涨到差不多了,卖出,跌到差不多了,买进,这就是两面占便宜。”
  刘庆生也是很聪明的人,只是经验差些,所以听了胡雪岩的指点,心领神会,自觉获益不浅。但如何才知道涨跌呢?当然要靠自己的眼光了,而这眼光又是哪里来的呢?
  他把他的疑问提出来请教,胡雪岩的神色很欣慰,“你这话问得好。”
  他说,“做生意怎么样的精明,十三档算盘,盘进盘出,丝毫不漏,这算不得什么!顶要紧的是眼光,生意做得越大,眼光越要放得远,做小生意的,譬如说,今年天气热得早,看样子这个夏天会很长,早早多进些蒲扇摆在那里,这也是眼光。做大生意的眼光,一定要看大局,你的眼光看得到一省,就能做一省的生意,看得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得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
  这番话在刘庆生真是闻所未闻,所以在衷心钦佩之外,不免也有些困惑,“那么,胡先生,我倒要请教你,”他说,“你现在是怎么样个看法呢?”
  “我是看到天下!”胡雪岩说话一向轻松自如,这时却是脸色凝重,仿佛肩上有一副重担在挑着,“‘长毛’不成大事,一定要败。不过这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仗有得好打,我做生意的宗旨,就是要帮官军打胜仗。”
  “胡先生,”刘庆生微皱着眉,语音嗫嚅:“你的话我还不大懂。”
  “那我就说明白些。”胡雪岩答道,“只要能帮官军打胜仗的生意,我都做,哪怕亏本也做,你要晓得这不是亏本,是放资本下去,只要官军打了胜仗,时世一太平,什么生意不好做?到那时候,你是出过力的,公家自会报答你,做生意处处方便。你想想看,这还有个不发达的?”
  这一说,刘庆生随即想到王有龄。胡雪岩就是有眼光,在王有龄身上“放资本下去”,才有今天。于是欣然意会:“我懂了,我懂了!”
  因为有此了解,他对“户部官票”的想法就不同了,原来是料定它会贬值,最好少碰它,这时认为官票一发出来,首先要帮它站稳,真如胡雪岩所说的“信用要靠大家来维持”,自己既能够作阜康的主,便在这一刻就下了决心,要尽力支持官票。
  过了两天,钱业公所发“知单”召集同业开会,要商量的就是官票如何发行?实际上也就是如何派销。除了“户部官票”以外,还有钱票,公所值年的执事,取来了几张样本,彼此传观,钱票的形式跟银票差不多,平头横列四个字:“大清宝钞”,中间直行写明“准足制钱××文”,两边八个字:“天下通宝,平准出入”,下方记载:“此钞即代制钱行用,并准按成交纳地丁钱粮,一切税课捐项,京外各库,一概收解。”
  “现在上头交下来,二十万两银票,十万千钱票。规定制钱两千抵银一两,十万千就等于五万两银子,一共是二十五万两。”值年的执事停了一下说:“大小同行,如何派销,请大家公议。”
  “部里发下来的票子,市面上不能不用。不过这要靠大家相信官票才好。顾客如果要现银,钱庄不能非给他票子不可。我看这样,”张胖子说道:“公所向藩库领了银票和钱票来,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尽量去用,或者半个月,或者十天结一次帐,用掉多少,缴多少现款进去。钱庄不要好处,完全白当差。”虽无好处,也不背风险,所以张胖子的办法,立刻获得了同业的赞许,纷纷附和。
  “这办不到。”值年的执事大摇其头,“上头要十足缴价,情商了好半天,才答应先缴六成,其余四成分两个月缴清。”
  这话一说,彼此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那值年的执事,素来热心维护同业的利益,能够争到有利条件,他一定会出死力去争,他争不到,别人更无办法。现在就只有商量如何分派了。
  谈到这一层,又有两派意见,大同行主张照规模大小,平均分派,小同行则要求由大同行先认,认够了就不必再分派给小同行。
  你一言,他一语,相持不下。刘庆生以后辈新进,不敢率先发言,等那些同业中有面子的人,都讲过了还未谈出一个结果,他觉得该自己当仁不让了。
  “我倒有个看法,说出来请同行老前辈指教,”他说,“缴价六成,领票十足,等于公家无息贷款四成,这把算盘也还打得过,再说,官票刚刚发出来,好坏虽还不晓得,不过我们总要往好的地方去想,不能往坏的地方去想。因为官票固然人人要用,但利害关系最密切的是我们钱庄,官票信用不好,第一个倒霉的钱庄,所以钱庄要帮官票做信用。”
  “唷!”张胖子心直口快,惊异地接口,“看不出小刘倒还有这番大道理说出来!”
  “道理说得对啊!”值年的执事,大为赞赏,望着刘庆生点点头说,“你这位小老弟,请说下去。”
  受了这番鼓励,刘庆生越发神采飞扬了:“阜康新开,资格还浅,不过关乎同行的义气,决不敢退缩。是分派也好,是认也好,阜康都无不可。”
  “如果是认,阜康愿意认多少?”值年的执事,看出刘庆生的态度,有意要拿他做个榜样,便故意这样问。
  刘庆生立即作了一个盘算,大同行本来八家,现在加上阜康是九家,小同行仍旧是三十三家。如果照大同行一份,小同行半份的比例来派销那二十五万银子的票钞,每一份正差不多是一万西银子。
  他的心算极快,而且当机立断,所以指顾之间,已有了肯定了答复:“阜康愿意认销两万。”
  “好了!”值年的执事很欣慰他说,“头难、头难,有人开了头就不难了。如果大同行都象阜康一样,就去掉十八万,剩下七万,小同行分分,事情不就成功了。”
  “好嘛!”孙德庆捧刘庆生的场,“大源也认两万。”
  捧场的还有张胖子。不过他的捧法跟孙德庆不同,特意用烘云托月的手法来抬高阜康的地位:“信和认一万五。”他大声喊着。
  于是有人认一万五,有人认一万,小同行也两千、三千地纷纷认销,总结下来,二十五万的额子还不够分派,反要阜康和大源匀些出来。
  那值年的执事姓秦,自己开着一家小钱庄,年高德助,在同业中颇受尊敬,由于刘庆生的见义勇为,使得他能圆满交差,心里颇为见情。而刘庆生也确是做得很漂亮,同业都相当佩服。因此,阜康这块招牌,在官厅、在同行,立刻就很响亮了。
  这些情形很快地传到了胡雪岩耳朵里,深感欣慰,“庆生!”他用很坦率的语气说,“我老实跟你说,阜康新开,情形还不知道怎么样?所以我不敢离开,照现在的样子、我可以放心到湖州去了。”
  “我也说实话,胡先生,不是你那天开导我,眼光要放得远,我对认销官票,还真不敢放手去做!”
  一切都安排好了,自然是坐张家的船,行李都已经发到了船上,只待胡雪岩一下船就走,来了个意外的消息:麟桂调任了!
  消息是海运局的周委员特地来告诉他的,“麟藩台的兄弟在当‘小军机’,特地专人送信,调署江宁藩司,上谕也快到了。不过,”同委员神色严重而诡秘地,“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老兄帮忙!”
  “只要帮得上忙,胡雪岩无不尽力,当时使用很恳切的语气答道:“你尽管说!”
  “麟藩台私人有两万多银子的亏空,这本来算不了什么,不过,黄抚台的为人,你是晓得的,落不得一点把柄在把手里,所以藩台的意思,想托你替他借一笔钱,先垫补了亏空再说。江宁的缺,比浙江好得多,等他一到了任,总在半年以内,一定可以还清。雪岩兄,”周委员的声音越发低了。“这完全是因为麟藩台晓得你有肝胆,做事妥当隐秘,才肯说这话。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请问,这笔款于什么时候要用?”
  “总在十天以内。”
  “好的,一句话。”
  答应得太爽快,反使得周委员将信将疑,愣了一会才问出一句话:“那么,利息呢?”

  胡雪岩想了一下,伸出一个指头。
  “一分?”
  “怎么敢要一分?重利盘剥是犯王法的。”胡雪岩笑道:“多要了,于心不安,少要了,怕麟大人以为我别有所求,所以只要一厘。”
  “一厘不是要你贴利息了吗?”
  “那也不尽然。兵荒马乱的时候,尽有富家大户愿意把银子存在钱庄里,不要利息,只要保本的。”
  “那是另一回事。”周委员很激动他说,“雪岩兄,象你这样够朋友的,说实话,我是第一次遇见。彼此以心换心,你也不必客气,麟藩台的印把子,此刻还在手上,可以放两个起身炮,有什么可以帮你忙的,惠而不费,你不必客气,尽管直说。”
  说到这样的话,胡雪岩还要假撇清,就变得做作而见外了。于是他沉吟了一会答道:“眼前倒还想不起,不过将来麟大人到了新任,江宁那方面跟浙江有公款往来,请麟大人格外照顾,指定交阜康汇兑,让我的生意可以做开来,那就感激不尽了。”
  “这是小事,我都可以拍胸捕答应你。”
  等周委员一走,胡雪岩立刻把刘庆生找了来,告知其事,要凑两万五千银子给麟藩台送了去。
  “银子是有。不过期限太长怕不行。”刘庆生说,“销官票的一万二千,已经打了票子出去,存款还有限,凑不出两万五。除非动用同业的‘堆花’,不过最多只能用一个月。”
  “有一个月的期限,还怕什么?萝卜吃一截剥一截,‘上忙’还未了,湖州的银粮地丁还在征,十天半个月就有现款到。庆生,”胡雪岩说,“我们的生意一定要做得活络,移东补西不穿绷,就是本事。你要晓得,所谓‘调度’,调就是调动,度就是预算,预算什么时候有款子进来,预先拿它调动一下,这样做生意,就比人家走在前面了。”
  刘庆生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自己不是老板,魄力方面当然差些,现在听胡雪岩这么说,他的胆也大了,“既然如此,我们乐得做漂亮些。”他说,“早早把银子送了去。”
  “这话不错。你去跑一趟,以后凡是象这样的情形,都是你出面。你把空白票子和书柬图章带了去,问周委员怎么开法?票子多带几张。”
  “好的。”刘庆生又问:“借据呢?”
  “随他怎么写法。哪怕就麟藩台写个收条也可以。”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台钱庄的规矩,背的风险甚大。不过刘庆生早就看出这位老板与众不同,所以并不多说。当时带着书柬图章和好几张空白票子去看周委员,胡雪岩也收拾收拾随身日用的什物,预备等刘庆生一回来,问清楚了经过情形,随即上船到湖州。
  这一等等了许久,直到天黑,才看见他回店,脸上是那种打牌一吃三,大赢特赢的得意之色。
  一看他的神态,胡雪岩便已猜到,或有什么意外的好消息,而他此行的圆满,自更不待言。为了训练他的沉着,胡雪岩便用提醒他的语气说:“庆生!有话慢慢说!”
  刘庆生也很机警,发觉他的语气和态度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不免有些飞扬浮躁,所以惭愧地笑了一下,坐下来粑个手巾包皮放下,抹一抹汗,才从容开口。
  “我见着了麟藩台,十分客气。事情已经办妥了,由麟藩台的大少爷,出的借据,周委员的中保。”说着他把借据递了给胡雪岩。
  “我不必看!”胡雪岩摆一摆手说,“麟藩台可有什么话?”
  “他说很见阜康的情。又说,有两件事已经交代周委员了,这两件事,实在是意外之喜。”
  说着,刘庆生的神色又兴奋了。这也难怪他,实在是可以令人鼓舞的好消息。据周委员告诉刘庆生,钱业公所承销官票,已禀复到藩台衙门,其中对阜康踊跃认销,特加表扬。麟藩台因为公事圆满,相当高兴,又因为阜康的关系不同,决定报部,奏请褒奖,刘庆生认为这在同业中是很有面子的事。
  “这是你的功劳。”胡雪岩说,“将来褒奖又不止面子好看,生意上亦大有关系。因为这一来,连部里都晓得阜康的招牌,京里的票号,对我们就会另眼相看,以后有大宗公款汇划,就吃得开了。”
  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刘庆生记了在心里,接着又说第二件事。
  “这件事对我们眼前的生意,大有帮助。”刘庆生忽然扯开话题问道:
  “胡先生,我先要请教你,什么叫‘协饷’?”
  这个名称刚行了不久,胡雪岩听王有龄和杨用之谈过,可以为刘庆生作很详细的解释:“户部的岁入有限,一年应该收四千万,实际上收不到三千万,军饷不过维持正常额数,现在一打长毛,招兵募勇,平空加了十几万兵,这笔军费哪里来?照明朝的办法,凡遇到这种情形,都是在钱粮上按亩‘加派’。大清朝是‘永不加赋’的,那就只有不打仗、市面比较平定的省份多出些力,想办法帮助军饷,就称为‘协饷’。协饷不解部,直接解到各大营粮台。”
  “这就对了。”刘庆生说:“浙江解‘江甫大营’的协饷,麟藩台已经吩咐,尽量交阜康来汇。”
  “那太好了!”这一下连胡雪岩都不由得喜形于色,“我正在筹划,怎么样把生意做到上海和江苏去?现在天从人愿,妙极,妙极!”
  “不过胡先生,这一来,湖州你一时不能去了,这方面我还没有做过,要请你自己出马。”
  “好的。等我来料理,我也要请张胖子帮忙,才能把这件事办通。”他说,“第一步先要打听江南大营的粮台是驻扎在苏州,还是哪里?”
  当时站起身来就想到盐侨信和,转念一想,这么件大事,究竟还只是凭刘庆生的一句话,到底款数多少,汇费如何,暗底下还有没有别的花样?都还一无所知,此时便无从谈起。至少要等跟周委员见了面,把生意敲定了再去求教同行,万一下成,落个后柄在外面,对阜康的信誉大有影响。
  于是他定定心坐了下来,“湖州是一定要晚几天才能走了。”他说,“事情是件好事,不过要慎重,心急不得。而且象这样的事,一定会遭同行的妒,所以说话也要小心。”
  这是告诫刘庆生,不可得意忘形。对刘庆生来说,恰是一大警惕,从开业以来,事事顺利,刘庆生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总有些趾高气扬的模样。这时听得胡雪岩的提醒,自己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敛眉低眼,很诚恳地答道:“胡先生说得是。”
  看他这样的神态,胡雪岩非常满意,“庆生!”他也有些激动,拍着他的肩说:“我们的事业还早得很呢!刚刚才开头,眼前这点点算不了什么。我就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有个好帮手,你看我将来搞出什么样一番市面?我的市面要摆到京里,摆到外国,人家办下到的我办得到,才算本事。你好好做,有我一定有你!”
  胡雪岩不但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而且幻想着最好分身有术,眼前就有两外地方都需要他即时亲自去一趟,才能铺排得开。
  一处当然是湖州,不但老张开丝行要他实地去看了,做个决定,而且王有龄专人送了信来,“上忙”征起的钱粮,到底是交汇,还是使个手法就地运用?因为王有龄奉了委札,要到浙皖交界之处去视察防务,不能久待,要他赶紧到湖州会面。
  一处是上海。他已经跟周委员见过面,据说,浙江的协饷,原是解缴现银,但以江南大营围金陵,江北大营围扬州,水陆两路都怕不安靖,所以最近跟江南大营的粮台商议决定,或者汇解上海,或者汇解苏州,视需要随时通知。江南大营的粮台,现在派了委贝驻上海,要求由浙江承汇的钱庄,有个负责人跟他去协商细节。这件事刘庆生办不了,就算办得了,一个到湖州,一个到上海,杭州本店没人照料也不行。
  筹思了好一会,胡雪岩叹口气对刘庆生说:“人手不够是顶苦恼的事。从今天起,他也要留意,多找好帮手。象现在这样,好比有饭吃不下,你想可惜不可惜?”
  “吃不下怎么办?”
  “那还有什么办法,只好请人来帮着吃。江南大营的协饷,”胡雪岩沉吟了一下问道:“大源老孙为人如何?”
  刘庆生懂得他的意思,“孙先生人是再规矩扎实都没有。不过,”他说,“阜康跟信和的关系不同,胡先生,你为何不分给信和来做?”
  “你不是想跟大源做联号吗?这道理很容易明白,要想市面做得大,自然把关系拉得广。”胡雪岩说,“下次如果有别样要联手的生意,我们另外再找一定。这样子下去,同行都跟阜康的利害相关,你想想看,我们的力量,会大到怎么样一个地步?”
  胡雪岩最善于借助于他人的力量,但他总是在两利的条件下谈合作,所以他人亦乐力所用。大源的孙德庆就是如此,对于阜康愿意与他合做承汇江南大营协饷的生意,十分感激,而让他出面到上海去接头,更觉得是胡雪岩给他面子,因而死心塌地支持阜康,自动表示把那一万二千两银子的“堆花”,改为同业长期政款。于是阜康放给麟桂的那笔款子,一半有了着落。另一半是得到了一笔意想不到的存款,就在胡雪岩动身到湖州的前一天,傍晚时分来了一名军官,手里提着一个很沉重的麻袋,指名要看“胡老板”。
  “请坐,请坐!”刘庆生亲自招待,奉茶敬烟,“敝东因为要到湖州,已经上船了。有话跟我说,也是一样。”
  “不!我一定要当面跟胡老板说。能不能请他回来一趟,或者我到船上去看他。”
  既然如此,没有不让他去看胡雪岩的道理,事实上胡雪岩也还不曾上船,是刘庆生的托辞,这时候便说:“那么,我去把敝东请了来。请问贵姓?”
  那人把姓名官衔一起报了出来:“我叫罗尚德,钱塘水师营十营千总。”
  “好!罗老爷请坐一坐,我马上派人去请。”
  等把胡雪岩从家里找了来,动问来意,罗尚德把麻袋解开,只见里面是一堆银子,有元宝,有圆丝,还有碎银子,土花斑斓,仿佛是刚从泥上里掘出来的。
  胡雪岩不解,他是不是要换成整锭的新元宝?那得去请教“炉房”才行。
  正在这样疑惑,罗尚德又从贴肉口袋里取出来一迭银票,放在胡雪宕面前。
  “银票是八千两。”他说,“银子回头照秤,大概有三千多两。胡老板,我要存在你这里,利息给不给无所谓。”
  “噢!”胡雪岩越发奇怪,看不出一个几两银子月饷的绿营军官。会有上万银子的积蓄。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出息不好少他的,所以这样答道:“罗老爷,承篆你看得起小号,我们照市行息,不过先要请问,存款的期限是长是短?”
  “就是这期限难说。”罗尚德紧皱着他那双浓密的眉毛,一只大手不断摸着络腮胡子,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这样吧,是活期。”胡雪岩谈生意,一向派头很大,“不论什么时候,罗老爷要用,就拿折子来取好了。”
  “折子倒不要了。我相信你!”
  事情愈出愈奇,胡雪岩不能不问了:“罗老爷,我要请教,你怎么能存一万多银子,连个存折都不要?”
  “要跟不要都一样。胡老板,我晓得你的为人,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我同乡,我听他谈过你。不过你不必跟他提起我的存款。”
  听他这几名话,胡雪岩立即使有两个感想,一个感想是,罗尚德对素昧平生的他,信任的程度,比相交有年的小同乡还来行深,一个感想是以罗尚德的身分、态度和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这可能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种麻烦。
  他是不伯麻烦的,只觉得罗尚德的对他信任,便是阜康信誉良好的明证,因而对其人其事,都颇感兴趣。看春天色不早,原该招待顾客,于是用很亲切随便的语气说道:“罗老爷,看样子你也喜欢‘摆一碗’,我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好不好?”
  这个提议,正投其所好,“要得!”罗尚德是四川人,很爽决地答应:“我不会假客气,叨扰你!酒要高粱,菜不在乎,多给我辣子,越辣越好。”
  “对路了!”胡雪岩笑道:“我有两瓶辣油,辣得喉咙会冒烟,实在进不了,今天遇见识家了。”说着,便喊小徒弟到“皇饭儿”去叫菜,酒是现成有的,黄白俱全,整坛摆在饭厅里,再有一样“辣子”,他告诉小徒弟说:“阿毛!你到我家里跟胡太太说,有人送的两瓶平望辣油,找出来交给你。”等小徒弟一走,胡雪岩照规矩行事,把刘庆生请来,先招呼两名伙计,用天平秤麻袋里的银子,当着罗尚德的面点清楚,连银票两共一万一千两挂零,胡雪岩建议,存个整数,零头由罗尚德带回,他同意了。
  银票收拾清楚,酒菜已经送到,拉开桌子,连刘庆生一共三个人小酌,不一会阿毛把两瓶辣油取了来。这种辣油是吴江附近一个平望镇的特产,能够制得把红辣椒溶比在菜油中,其辣无比,胡雪岩和刘庆生都不敢领教,罗尚德却是得其所哉,大喊“过瘾”不止。
  “胡老板,”罗尚德开始谈他自己,“你一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主顾,说实活,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做法,不免叫人起疑。”
  “不是叫人起疑心。”胡雪岩纠正他的说法,“叫人觉得必有一番道理在内。”
  “对了,就是有一番道理在内。”
  据罗尚德自己说,他是四川巴县人,家境相当不坏,但从小不务正业,嫖赌吃着,无所不好,是个十足的败家子,因而把高堂父母气得双双亡故。他从小订过一门亲,岳家也是当地乡绅,看见罗尚德不成材,虽未提出退婚的要求,却是一直不提婚期。罗尚德对于娶亲倒不放在心上,没有赌本,才是最伤脑筋的事,不时向岳家伸手告贷,最后一次,他那未来的岳父,托媒人来说,罗尚德前后用过约家一万五千银子,这笔帐可以不算,如果罗尚德肯把女家的庚帖退还,他另外再送一千银子,不过希望他到外县去谋生,否则会在家乡沦为乞丐,替他死去的父母丢脸。

  这对罗尚德是个刻骨铭心的刺激,当时就当着媒人的面,撕碎了女家的庚帖,并且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把那一万五千银子的债务了清。
  “‘败子回头金不换!’”胡雪岩举杯相敬,“罗老爷,一个人就怕不发愤。”
  “是啊!”罗尚德大口喝着酒说:“第二天我就离了重庆府,搭了条便船出川。在船上心想,大话是说出去了,哪里去找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到了汉口有人就说,不如去投军,打了胜仗有赏号,若能图个出身,当上了官儿,就有空缺好吃。我心想反正是卖命了,这条命要卖得值,投军最好。正好那时候林大人招兵”
  林大人是指林则徐。道光二十年五月,英国军队,集中澳门,计划进攻广州。两广总督林则徐大治军备,在虎门设防,两岸列炮二百余门,并有六十艘战船,同时招募新兵五千,罗尚德就是这样辗转投身水师的。
  但是在广东他并没有打仗,因为林则徐备战的声势甚壮,英军不敢轻犯,以二十六艘战舰,改道攻定海,分路内犯,浙江巡抚和提督束手无策。朝命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赴浙江视师,福建提督余步去驰援,在广州的新募水师,亦有一部分调到了浙江。
  “我就是这么到了杭州的。”罗尚德说,“运气还不坏,十三年工夫,巴结上了一个六品官儿,也积蓄了上万银子。胡老板,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些银子有来得艰难的,也有来得容易的。”
  来得难难是省吃俭用,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来得容易是吃空缺,分贼赃,不然积蓄不来一万一千银子。
  绿营军官,暮气沉沉,无不是没有钱找钱,有了钱花钱,只有罗尚德别具一格,有钱就埋在地下,或者换成银票藏在身上,不嫖不赌不借给人。有人劝他合伙做贩私盐之类的生意,可以赚大钱,他亦不为所动,因此,在同事之中,他被目为怪物。
  “他们说他们的,我打我自己的主意。我在打算,再有三年工夫,一万五千银子大概可以凑满了,那时候我就要回川去了。”
  “到那一无可就扬眉吐气了!”胡雪岩颇为感动,心里在想,有机会可以帮他挣几文,但转念又想,此人抱定宗旨不做生意,自己的一番好意,说出口来碰个钉子可犯不上,因而欲言又上。
  “不过胡老板,现在怕不行了。”
  “怎么呢?”
  “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们那一营要调到江苏去打长毛。”罗尚德的神情显得抑郁,“不是我说句泄气的话,绿营兵打土匪都打不了,打长毛怎么行?这一去实在不太妙,我得打算打算。”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怎么个打算?”
  “还不是这一万一千多银子?我在这里无亲无眷,抚台衙门的刘二爷,人倒也还不错,可是我不能托他,他是跟着黄大人走的,万一黄大人调到边远省份,譬如说贵州巡抚,四川总督,或者到京里去做官,刘二爷自然跟了去。那时候,几千里路,我怎么去找他?”
  “这也说得是。阜康是开在杭州不会动的,罗老爷随时可以来提款。”
  “一点不错!”罗尚德很舒畅地喝了一大口酒,“这一下,胡老板你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我懂!”胡雪岩心里盘算了一会,接下来说:“罗老爷,承蒙你看得起阜康,当我一个朋友,那么,我也很爽快,你这笔款子准定作为三年定期存款,到时候你来取,本利一共一万五。你看好不好?”
  “这,这怎么不好?”罗尚德惊喜交集,满脸的过意不去。“不过,利息太多了。”
  “这也无所谓,做生意有赚有蚀,要通扯算帐。你这笔款子与众不同,有交情在内。你尽管放心去打仗,三年以后回重庆,带一万五千两银子去还帐。这三年,你总另外还有收入,积下来就是盘缠。如果成在身边不方便,你尽管汇了来,我替你入帐,照样算利息给你。”
  这番话听入罗尚德耳中,就好比风雪之夜,巡逻回营,濯足上床,只觉四肢百骸,无不熨帖,想到三年以后,携金去访旧时岳家的那一刻,真正是人生得意之秋,越觉陶然。
  “胡老板,怪不得刘二爷提起你来,赞不绝口,跟你结交,实在有点味道。”
  “我的宗旨就是如此!”胡雪岩笑道,“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是在家亦靠朋友,所以不能不为朋友着想。好了,事情说定局了,庆生,你去立个折子来。”
  “不必,不必!”罗尚德乱摇着手,“就是一句话,用不着什么折子,放在我身上,弄掉了反倒麻烦。”
  “不是这样说!做生意一定要照规矩来,折子还是要立,你说放在身上下方便,不妨交给朋友。”
  “那我就交给你。”
  “也好!”胡雪岩指着刘庆生说,“交给他好了。我这位老弟,也是信义君子,说一句算一句,你放心。”
  “好极!那就重重拜托了!”罗尚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接着告辞而去。
  等客人一走。刘庆生再也无法强持,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忙不迭地要谈他心中的感觉。
  “胡先生,我门的生意,照这样子做下去,用不着半年,基础就可以打稳了。”
  “慢慢来!”胡雪岩的神色,依然十分沉着,“照我的预料,罗尚德今天回去,会跟他的同事去谈这回事,看样子‘兵大爷’的存款还会得来,不管多少,都是主顾,你关照伙计们,千万要一样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态度尤其要客气,这些‘兵大爷’,好讲话比什么人都好讲话,难弄起来也比什么人都难弄。”
  “是,是!我晓得。”
  于是胡雪岩当夜就上了船,因为天气太热,特地跟阿珠的娘商量好,夜里动身,泊在拱宸桥北新关下,等天一亮就“讨关”,趁早风凉尽力赶一程,到日中找个风凉地方停泊,等夜里再走。这样子坐船的和摇船的,大家都舒服,所以不但阿珠和她母亲乐从,连阿四和另外雇来的一个伙计也都很高兴。橹声欸乃中,胡雪岩和阿珠在灯下悄然相对。她早着意修饰过一番,穿一条月白竹布的散脚裤,上身是黑纺绸窄腰单衫。黑白相映,越显肤色之美。船家女儿多是天足,而且赤脚的时候多,六寸圆肤趿一双绣花拖鞋。胡雪岩把她从上看到下,一双眼睛瞪住了她的脚不放。
  “你不要看嘛!”她把一双脚缩了进去。
  “我看你的拖鞋。来,把脚伸出来!”
  有了这句话,阿珠自觉不是刚才那样忸怩难受了,重新伸足向前让他细细赏鉴。
  “鞋面是什么料子。”他伸手下去,摸一摸鞋面,顺便握了握那双扁平白哲的脚,“替我也做一双。肯不肯?”
  “不肯!”她笑着答了这一句,站起来走了进去,捧出一册很厚很大的书来。
  翻开一看,里面压着绣花的花样和五色丝线。胡雪岩挑了个“五福捧寿”的花样,指定用白软缎来绣。
  “白缎子不经脏,用蓝的好了。
  “不要紧,不会脏的。”
  “又来骗人了!”阿珠说:“天天在地上拖,怎么不会脏?”
  “你当我真的要穿?我还舍不得呢?做好了摆在那里,想你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一句话把阿珠说得满脸通红,但心里是高兴的,窘笑着骂了句:“你的脸皮真厚!”
  那份娇媚的神态,着实叫胡雪岩动情,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但窗开两面,前后通风,怕船梢上摇橹的阿四看见了不雅,只得强自忍耐着。阿珠也不开口,把胡雪岩的拖鞋,当作一件正经大事,立刻就翻书找丝线,配颜色,低着着聚精会神地,忘了旁边还有人在。
  “此刻何必忙着弄这个?”胡雪岩说,“我们谈谈。”
  “你说,我在听。”
  “好了,好了。”胡雪岩粑她那本书台拢,“我讲件妙事给你听。”
  他讲的就是罗尚德的故事,添枝加叶,绘声绘影,阿珠把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了。
  “那么,”阿珠提出疑问:“那位小姐怎么样?是不是她也嫌贫受富?
  或者恨罗尚德不成材,不肯嫁他?”
  “这,”胡雪岩一愣,“我倒没有问他。”
  “为啥不问?”
  问得无理?胡雪岩有些好笑:“早知道你关心那位小姐,我一定要问他。”
  “本来说该问的。他不讲,你也不问,好象那位小姐,根本就不是人。”
  阿珠撇着嘴说:“天下的男人,十个倒有九个没良心。”
  “总还有一个有良心的。”胡雪岩笑道,“我不在那九个之内。”
  “也不见得。”
  “不见得坏。是不是?”
  “厚皮!”她刮着脸羞他。
  为此又勾起阿珠的满腹心事。她娘把找张胖子做媒的事,都瞒着她,她脸皮嫩也不好意思去问,只是那天“纯号”小聚,隐隐约约看出她娘有意托张胖子出面来谈这场喜事,但到底怎么了呢?月下灯前,一个人悄悄地不知思量过多少遍,却始终猜不透其中的消息。
  眼前是个机会,但她踌躇无法出口,第一是不知用怎样的话来试探?第二又怕试探的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打击受不起,反倒是象现在这样混沌一团,无论如何还有个指望在那里!
  一个人这样想得出了神,只见她睫毛乱闪,双眉低敛,胡雪岩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事,只觉得一个男人,辛苦终日,到晚来这样灯下悄然相对,实在也是一种清福。
  因此,他也不肯开口说话,静静坐着,恣意饱看秀色。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阿珠终于如梦方醒似地,茫然四顾,仿佛不知身在何处?看到胡雪岩诡秘的笑容,她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被他看穿了,因而嗔道:“贼秃嘻嘻地,鬼相!”
  “咦!”胡雪岩笑道:“我什么地方冒犯你了?我又不曾开口。”
  “我就恨你不开口!”
  这句话意思很深,胡雪岩想了想问道:“你要我开口说什“我怎么晓得?嘴生在你身上、有话要你自己说。”
  “我要说的话很多,不晓得你喜欢听哪一句?”
  这回答很有点味道,阿珠细细咀嚼着,心情渐渐舒坦,话很多,就表示日久天长说不完,那就不必心急,慢慢儿说好了。
  “我们谈谈生意。”胡雪岩问,“你爹带回来的口信怎么说?”
  “房子寻了两处,人也有两个,都要等你去看了,才好定局。”
  “房子好坏我不懂不是房子好坏不懂,地点好坏我不晓得,总要靠近水陆码头才方便。人呢,如果两个都好就都用。”
  “那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黄,都是蛮能干的,可惜只能用一个。”
  “为啥?”
  “他们心里不和。”阿珠答道,”‘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句话,你都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胡雪岩说:“不会用人才怕二虎相争,到我手里,不要说两只老虎,再多些我也要叫他服帖。”
  阿珠心里在想,照他的本事,不见得是吹牛,不过口中却故意要笑他:“说大话不要本钱!”
  “不相信你就看看好了。”胡雪岩笑笑又说,“我就怕两只雌老虎,那就没本事弄得她们服帖了。”
  阿珠心想,这不用说,两只雌老虎一只是指胡太太,一只是指自己。她恨不得认真辩白一声:我才不是雌老虎!最她再问一句:你太太凶不凶?但这些话既不便说,也不宜装作不懂,她这一阵子已学得了许多人情世故,懂得跟人说话,有明的、暗的各种方法,而有时决不能开口,有时却非说不可,现在就是这样,不能不说话。
  这句话要说得半真半伪,似懂非懂才妙,所以她想了想笑道:“你这个人太厉害,也太坏,是得有雌老虎管着你才好。”
  “口口声声说我坏,到底我坏在什么地方?”
  “你啊!”阿珠指着他的鼻尖说:“尽在肚子里用功夫。”
  “你说我是‘阴世秀才’?”为人阴险,杭州人斥之为“阴世秀才”,特征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词色,这两点胡雪岩都不象,他是个笑口常开极爽郎的人,说他“阴世秀才”,阿珠也觉得诬入忒甚,所以摇摇头说:“这倒不是!”
  “那么我是草包皮?”
  “这更不是。啊!我想到了!”阿珠理直气壮地,“这就是你最坏的地方,说话总是说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好接口。”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倒是一愣,因为在他还是闻所未闻。细想一想,自己却是有这样在词令上咄咄逼人的毛病,处世不大相宜,倒要好好改一改。
  “我说对了没有?”阿珠又问。
  “一个人总有说对的时候。”胡雪岩很诚恳地问,“阿珠,你看我是不是肯认错改过的人?这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阿珠点点头:“你的好处,我不会抹煞你的。”
  “我的坏处你尽管说。我一定听。”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过去,阿珠就让他握着,双颊渐渐泛起红晕,加上那双斜睬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春色。
  夜深了,野岸寂寂,只听见“吱呀、吱呀”和“刷拉、刷拉”摇橹破水的声音,阿珠也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到湖州,你住在哪里?”
  “我想住在王大老爷衙门里。”
  “嗯!”阿珠很平静他说,“那应该。”
  “我在想,”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面,“房子要大,前面开店,后面住家,还要多备客房,最好附带一个小小花园,客房就在小花园里。”
  “要这样讲究?”
  “越讲究越好!”胡雪岩说,“你倒想想看,丝的好坏都差下多,价钱同行公议,没有什么上落,丝客人一样买丝,为什么非到你那里不可?这就另有讲究了,要给客人一上船就想到,这趟到了湖州住在张家,张家舒服,住得好,吃得好,当客人自己亲人一样看待,所谓‘宾至如归’。那时候你想想看,生意还跑得了?”

  其实,胡雪岩所说的也是很浅的道理,但阿珠休戚相关,格外觉得亲切动听,脑中顿时浮现出许多“宾至如归”的景象,这些景象在平日也见过,就在她家的船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而此时想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之情。
  “别的不敢说,丝客人住在我们家,起码吃得会比别家舒服。”她说,语气是谦抑的。
  “那还用得着说?你娘做的菜,还不把他们吃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你也是!”阿珠笑着抢他的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加油加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其词有憾,其实深喜,胡雪岩适可而止,不再说恭维的话了,“阿珠,”他说,“要讲究舒服,讲究不尽,将来丝行开起来,外场我还可以照应你爹,里面就全告你们娘儿俩。而且里面比外场更要紧!”
  “这我懂。”阿珠答道,“不过,我又不能象在船上一样,哪晓得丝客人喜欢什么?”
  “这就两样了。在船上,客人作主,怎么说怎么好。住到店里来的外路客人,要你作主,他不会说话的。”
  “他说是不说,心里晓得好歹。”
  “就是这话罗!”胡雪岩深深点头。
  这对阿珠是绝好的鼓励,因为心领神会,颇有妙悟,“我只当来了一份亲眷。”她从容自若地,“该当照应他的照应他。他不要人家照应的,总有他的花样在内,我们就不去管他。”
  “对啊!”胡雪岩轻轻拍着桌子说,“你懂快窍了!有的人不懂,不是不体谅客人,就是体谅得过了分,管头管脚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吓得下次不敢来了。”
  阿珠是很豁达的性情,但不知怎么,跟胡雪岩说话,心思就特别多,这里便又扯到自家头上。
  “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她说:“一定是我娘太亲热,你怕管头管脚不自由,所以吓得不敢来。可是与不是?”
  “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说下去。
  明明是有指责的话,不肯说出来,阿珠追问他还是不说,于是半真半假地,又象真的动气,又象撒娇,非要胡雪岩说不可。
  说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闹着玩,故意漏这么一句半句去撩拨她。阿珠不知是计,越逼越近,“问罪”问到他身边,动手动脚,恰中心意,终于让他一把抱住,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这下阿珠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真的有些动气了。背着灯,也背着胡雪岩,垂着头,久久不语。
  先当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渐渐发觉不妙,走过去想扳过她的身子来,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劲道甚大。这就显然不是撒娇了,胡雪岩心中一惊,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越发吃惊。
  “这,这是为啥?”他结结巴巴地问。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觉得于心不忍,同时也颇有安慰,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汲重,因而破涕而笑。当然,还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没有事!”她收敛了笑容,揩揩眼泪,恢复了神态。
  由于这个小小的波折,胡雪岩变得沉默了。得却一直窥伺着她的眼波,深怕一个接应不到,又惹她不满。
  “时候不早了。”船舱外有声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没有进舱,而阿珠却深怕她有所发觉,赶紧向胡雪岩递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出她曾哭过。
  “干娘!”胡雪岩一面向阿珠点头,一面迎了出去,“进来坐!”
  她没有不进来的道理,坐定了问道:“胡老爷到湖州去过没有?”
  “胡老爷”三个字听来刺耳,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干娘,叫我雪岩好了。”
  这句话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就这句话中,名分己定,她象吃了颗定心丸,通体舒泰。笑吟吟地望着她母亲,要着她如何回答?
  阿珠的娘依然谦虚,“不敢当!”她也是眉开眼笑地,“我还是”“还是”如何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持何态度?阿珠的警觉特高,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脱口说道:“还是叫雪岩!”话一出口,发觉过于率真,便又补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亏她想得出这样一句成语,虽用得不很恰当,也算一个很有力的理由,阿珠的娘便说:“这话也是,我就放肆了。
  口说“放肆”,依然不直喊出来,阿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敲钉转脚,把事情做牢靠些,“娘!”她说,“那么你叫一声看!”
  这反象有些捉弄人似地,阿珠的娘微感窘迫,白了她一眼说:“要你来瞎起劲!”
  这母女俩微妙的神态,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心里觉得好笑,自己的话是说得胃失了些,但悔亦无用,事到如今,索性讨阿珠一个欢心。于是在脸上堆足了笑容说道:“干娘,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你早就该叫我的名字了。阿珠,是不是?”
  这一下轮到阿珠受窘了,红着脸说,“我不晓得!我同我娘的事,不要来问我。”
  为了替女儿解围,阿珠的娘终于叫了声:“雪岩!你说得不错,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以后全要靠你照应。”
  “那自然。”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态。便又转脸问了句:“阿珠,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我不晓得!”阿珠又羞又喜,也还有些恼,恼他促狭,故意叫人下不得台。
  因为如此,她便赌气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但他的念头比她更快,刚一转身,便被喊住:“阿珠,不要走!我有话谈。”
  “我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她这样回答,而脚步却停在原处。
  “我说个笑话,保管你不困。”
  “睡也还早。”她娘也说,“你就再坐一坐。”
  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来,看胡雪岩却不象是说笑话的神情,果然,他拍拍她的手背,作了个示意“少安毋躁”的姿势,转脸向他“干娘”说道,“我刚刚在跟阿珠谈,一样开丝行,为啥丝客人非要跟你们打交道不可?其中有许多道理。”
  “是啊!”提到这一层,阿珠的娘大感兴趣,眼睛都发亮了,“我要听听这些道理看。”
  “叫阿珠讲给你听。”
  阿珠的兴趣也来了,细细讲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补充,把阿珠的娘听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许多连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见。
  “雪岩,不是我说,你实在是能干!”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儿,终于毅然决然他说了句:“总算是阿珠的命好,将来一定有福享!”
  当面锣、对面鼓他说了出来,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来摸她的手,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
  “哪个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把条长辫子甩得几乎飞到胡雪岩脸上。
  “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着她的脸,用低得仅仅只有他自己和阿珠才听得见的声音问。
  阿珠的脸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觉察到脸上在发烧,幸好灯大如豆,不畏人见,所以能够从从容容他说话。
  “我自然要!”她说,“你的福我不享,哪个来享。”
  “那好。总有福让你享就是了。”
  “我倒要问你了,”她把脸仰起来说,“我娘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事,怎么说?”
  “你还要问?”
  “当然要问。”胡雪岩振振有词他说,“事情太多,我晓得你指的是哪一桩?”
  “你顶会‘装羊’!”阿珠恨声说道,“恨不得咬你一口。”
  “我‘装羊’,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
  “你真当我不敢?”她比齐了四颗细小平整的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后一点一点把劲道加上去,终于把胡雪岩咬得喊出声来才松口。
  “你服不服?”她问。
  “你要说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将她抱得紧紧的。
  在他看来,“时机”已经成熟。阿珠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付?只抓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似告饶、似呵斥地连声轻喊:“不要,不要!”
  为了阻止她的罗嗦,胡雪岩嘴找着嘴,让她无法说话,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无进展。这不是可以用强的事,胡雪岩见机而作,把手缩了回来。见他这样,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而且颇为得意,哧哧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让我料中了。”
  “我就不懂,”胡雪岩说,“勒得这样子紧,你自己怎么解开呢?”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说说看!”
  阿珠刚想试给他看,转念省悟,撇着嘴说:“你一肚皮的诡计,我才不
  上你的当!”
  胡雪岩骗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罢,“我又要问你,”他说,“这是谁教你的?”
  “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山东人,长得很漂亮。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没事谈闲天,她跟我说,江湖上什么坏人都有,全靠自己当心。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我照样做了两条穿。”
  “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
  “没有。”阿珠说,“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点点大,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没有跟她学。”
  “她要教你什么拳?”
  “叫什么‘擒拿手’。如果哪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
  “还好,还好!”胡雪岩拍拍胸口说,“亏得没有限她学,不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时时刻刻要当心了。”
  “你看得我那么凶?”阿珠半真半假地问。
  “你自己说呢?”
  阿珠不响,心里有些不安,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把她看成一个很难惹的人。有了这样的存心,将来感情会受影响。然而地无法解释,最好的解释是顺从他的意思。因而心里又想,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又何必争此一刻?心思一活动,态度便不同了,靠紧了胡雪岩,口中发出“嗯,嗯”的腻声,而且觉得自己真有些透不过气来,必得他搂紧了,一颗心才比较有着落。
  胡雪岩也是心热如火,但他的头脑却很冷静,这时有两种想法,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倒要看看自己闯不闯得过这一关?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顿挫,也不是杀杀她的威风,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君子,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自己照样也做得到。于是他摸着她的脸说:“好烫!”
  这就象十分春色尽落人他眼中一样,阿珠把脸避了开去,但身子却靠得更紧了。
  于是他又摸着她的胸说:“心跳得好厉害!”
  阿珠有点不大服帖,她不相信这样昏灯淡月之夜,男贪女爱之时,他的心会不跳,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针锋相对地说,“你的心不也在跳?”
  他轻声笑着,把手挪动了一下。
  “快放手!我怕痒。”语气中带着告饶的意味。
  再要捉弄她,便迹近残忍了,他放开了手说:“阿珠,倒碗茶我喝。”
  “茶凉了。”
  “就是凉的好。”
  阿珠一骨碌下床,背着他捻亮了灯,钮好了那件对襟的绸衫,从茶壶里倒出一碗凉透了的龙井茶,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沁人脾胃,顿觉心地清凉,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想到刚才与胡雪岩缠在一起的光景,又惭愧,又安慰,但是再不敢转过脸去看床上的那个人。
  “怎么回事?”胡雪岩催促着。
  想了想,她倒好了茶,顺手又把那盏“美孚”油灯,捻得豆大一点,然后才转身把茶捧了给胡雪岩。
  他翻身坐了起来,接住茶碗也拉住了手问:“心还跳不跳?”
  阿珠很大方,也很有把握地答道:“你再用手试试看!”
  “不能再摸了。”胡雪岩笑道,“一摸,你的心不跳,我的心又要跳了。”
  “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阿珠用讥嘲的声音说,“我只当你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这会儿有得你说嘴了!”胡雪岩又笑,笑停了说,“既然不做坏事,何苦把灯弄得这样暗?去捻亮了,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她怕捻亮了灯。为他看出脸上的窘态,便说:“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还有一正:睡得正!”
  “当然罗。”阿珠很骄傲他说,“不到日子,你再也休想。”
  “日子?”胡雪岩故意装作不解,“什么日子?”
  他装得很象,倒弄得阿珠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装羊”。
  “你不晓得拉倒!”她有些气了,“再没有见过象你这样难弄的人,一会真,一会假,从不把真心给人看!”
  这话说得很重,胡雪岩不能再出以嬉皮笑脸的态度,然而他亦不愿接受阿珠的指责,“你自己太傻!”他用反驳的语气说,“我的真心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你要晓得,跟你在一起,为的就是寻快活,难道要象伺候大官儿,或者谈生意一样,一本正经,半句笑话都就不得?那样子不要说是我,只怕你也会觉得好生无趣。”
  阿珠受了一顿排揎,反倒服帖了,咬着嘴唇把胡雪岩的话,一句一句想过去,心里觉得很舒坦,同时也领悟出一个决窍,反正胡雪岩喜欢“装羊”,自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也跟他装就是了。
  “好了,我晓得你的脾气了。”她又笑道,“反正我也不怕你骗我,我的脾气你也晓得,好说话就好说话,不好说话,看我的手段,你当心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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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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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莫言《酒国》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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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被禁止的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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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初识丛昌岷博士是在仁心医院开设心理诊所的头一年。心理诊所顾名思义就是治疗人们的“心病”的地方,它不像医院的精神科那样,用传统的处方开药的方式来治疗,而是用谈话交流、认知的改变,或者梦分析、催眠、音乐、以及艺术的表现,甚至生物反馈等技术来进行,达到不药而愈的效果。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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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谈美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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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 [点击阅读]
跟谁较劲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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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点击阅读]
身边的江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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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 [点击阅读]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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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witthlove,intheair送给之前陪我一起傻的你这是一个关于爱旅行成长的故事兔子安东尼失恋了于是他踏上了旅程寻找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旅行中他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对人生和爱也有了新的体会Chapter1很久之前onceIwas安东尼温柔又骄傲懒散又认真关于人生他有很多疑问和感想可是又不觉得要着急解答ItmakesmethinkofaperiodinmylifewhenIwasyounyandst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