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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木与石的偎依(二十七)
“不说那么些,小铁,我们俩老小子,活着的日子按天儿数了,就这么点子愿望,盼着你们都好。”
“是。”
“可你也得给我争点儿气。”佟子坚的手,扶在铁河的肩膀上,“六年……啧啧啧,小铁,爷爷可没六年可等了。”懒
“爷爷。”
“当初,你奶奶嫁给我的时候,我比你还惨。常想,我一个堂堂留洋博士,娶家里给订的小脚媳妇儿?不能够哇!我死拖着,不肯。后来扛不住了,回国来,要退婚;你太公,轻飘飘的给了我个白眼,说,你还退婚?你早被那女学生革了命了。我打听着去她的学校,我看着那青裙白衫,乌黑的发辫,抱着一迭子书,从学堂里,飘然而至。我的心啊,怦怦的跳,就只想着,唉,我咋才看见你呢?”佟子坚嘴角挂着微笑。回忆,让他的脸上,看上去,如年轻的小伙子那样,满满的,盈盈的,都是幸福。
铁河看到发怔。
“可是啊,她真是不想嫁我来的。一直到我都掀起了她的盖头,她瞧着我,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入洞房的之前,你太婆悄悄跟我说,尕娃,等她把耳环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你去,把你的帽子扣在上面,这样,这辈子,她就都听你的了。我就笑。我是留洋的哎,我能信这个?你太婆说,尕娃,她家一定也是这么教的,等你的帽子先脱下来,她把耳环放在你的帽子上,好教你,以后都听她的……”虫
铁河听着,已经入神了。
“这可真是不好办。我不脱帽子,她不摘耳环。我盯着她的耳环,她盯着我的帽子……两个人就那么坐着,悃的打跌,谁也不先走那第一步。我啊,后来实在是受不了,我就说,我先睡去,你也早点儿安歇。她没言语。我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她的梳妆台上——以后都听她的,也没什么要紧。我看着她的眼,我知道,这辈子,只要她是我的人,就行;家里的事,本来就是女人做主,我不争这个。那一晚,我去书房睡的。清早起来,怕人发现,我悄悄儿的跳窗子回我们的洞房,她都还没起呢……小铁,你知道嘛,我看见了什么?”佟子坚微笑着看铁河。
铁河摇头。
“我的礼帽,摆在左边;她的耳环,摆在右边。”佟子坚笑出来,“你奶奶,她是水家的小姐,从小是被《列女传》缠着,被牌坊压着,被四书五经泡着的。出去念几年洋学堂,跟着人家搞学运?我以为,她是凑热闹罢了。可是不,她真把平等搞到家里来了。那之后,无论是我去南京,还是重庆,一直到延安,她都陪着我走过来的。小铁,你奶奶,我以为,是这世上,最奇特的女子。遇上了,是我这一生的幸事。”
铁河觉得身上暖烘烘的,不知道是屋内的温度高,还是被爷爷的述说暖了心神。
“是我的幸事。可是,是不是她的?我不敢说。只是,这一生,我认了她,我不负她;她认了我,她没负我。一直到她走的那一天。小铁,你奶奶走的那一天,我没太难受……她活着的时候,我待她好;她走了,我没什么遗憾。我只当她早走几天,去那边等我了。但我没想到,让她一等这么些年,我还死皮赖脸的活着呢,活的都不耐烦了,还是活着,答应她了,得做到啊,得替她看着你们这些小猴崽子,都是她留给我的小猴崽子。”
“爷爷……”
“人哪,活一世,不易。这一世,遇到可心儿的人,也不易。小铁,爷爷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觉得,这都什么年月了,爷爷和奶奶是这么过的,你们断不能够。你们现在讲什么,讲爱情,讲感觉,讲过把瘾就死……屁,我一辈子没跟你奶奶说那能让她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我那是疼她,不劳烦她还得拿扫帚去扫地。”
铁河“扑哧”一下笑出来。
“你还别笑。你们现在,动不动就说什么,小三小四的,你当我们那会子没机会?进城换老婆的,有的是!都是炮火里冲过来的患难夫妻,说抛了就抛了,我看的还少?这都什么跟什么!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违背了个道理。”佟子坚目光炯炯,看着铁河。
铁河脸上还在笑着,只是,他转开了目光。他听出了爷爷的弦外之音。
“小铁,阿端爷爷那里,我护犊子,我说,你们阿端,进门六年,都不肯给我们佟家添个孙。我明白,我这叫混不讲理。到底怎么回事儿,没人比你和阿端清楚。爷爷说,想抱重孙,那也就是一说;我一把孙子,不差你这一个。要怎么着,你想明白了再去做。实在不行,不要勉强。”
铁河的心“突突”的跳着。爷爷忽然跟他说这个,让他心惊。
“往好处去做。爷爷还是等那一天。无论如何,景家的阿端,还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儿。”佟子坚长长的舒了口气,“一口气说这么多,跟临终遗言似的。累死我了。”
铁河还没回过神来,只听爷爷接下来说:“憋的慌,去厕所。”
铁河忙站起来,“我背您过去吧。”
佟子坚撇撇嘴,想想,真的坐起来,腿慢慢的挪下床,伸出手臂来。铁河转过身去,让爷爷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轻轻的把爷爷背起来——爷爷身型很高大的,可是,背起来,竟然这么的轻,好像空有一副骨架似的——他站在床前,有好一会儿,没动。
“小铁,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带你回西北吗?”
“嗯。”铁河点头。
“你才五岁吧。爷爷带你去军马场,你喜欢的什么似的。凌晨三点,你吵着还要去看马。”佟子坚笑起来。
“嗯。”铁河又点头。
给他吵的实在没办法,爷爷起来,带着他去马厩。天蒙蒙亮,爷爷用背的,背着他,在一个又一个马厩里看着那些英俊的军马……那时候,爷爷的背,多宽厚多温暖。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佟子坚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笑意,“如今,换你背爷爷了。”
铁河扶住爷爷的腿,慢慢的往卫生间走。祖孙俩都没再说话。他站在卫生间外面,等着的工夫,抬眼看了看窗子,透过薄纱帘,看得出外面天已经蒙蒙亮。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又一个天亮。
阿端,你回家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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