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黑书 - 10、眼睛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在他生命中那段创造力最丰盛的时期,每天写作的文字从不少于五页。
  ——阿布杜拉曼·谢瑞夫[1]20世纪初的土耳其历史学家,专门研究奥斯曼帝国历史。[1]
  我现在要说一件某年冬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那时正值我生命中一段阴郁的时期:尽管我好不容易度过了记者生涯最艰辛的头几年,但同时,在这一行想要出人头地所必须忍受的种种事情,却也已经把我最初的热情消耗殆尽。寒冷的冬夜里,当我告诉自己“我终于成功了”的同时,我也明白自己已经被掏空了。那一年冬天,失眠找上了我,从此以后一辈子不再离开。于是,许多平常工作日的夜里,我和值班的同仁会在报社里留到很晚,利用这段时间完成在白天的喧哗忙乱下写不出来的文章。“信不信由你”专栏——当时这个题材在欧洲的报章杂志里也颇盛行——便是特别为我的大夜班设计的。我会先翻阅一份已经被剪成碎碎条条的欧洲报纸,找出其中“信不信由你”的单元,详细研究上面的照片,然后,根据照片给我的灵感(我坚信学习外语不仅没有必要,而且绝对有害我的想像力),我带着某种艺术的狂热将脑中的模糊概念铺陈写下。
  那一个冬夜,卧槽草瞥了一眼某本法国杂志(一本过期的《写照杂志》)中一张怪物的图片(一只眼在上,一只眼在下),接着飞快地编出一篇关于独眼巨人的文章。我列举出这种强悍的生物化身转世的过程:它先是出现在鞑鞑·廓库传说中[1]出自《鞑鞑·廓库之书》,是六七世纪时期开始在中亚流传的史诗,故事中也有一个大眼怪物。[1],把年轻女孩吓得魂飞魄散,接着变形成为荷马史诗中背信忘义的赛克洛普斯,在布哈里的《先知史》中它是鞑迦尔本人,到了《一千零一夜》后它则闯入了大臣们的女眷闺房,在《神曲》中当但丁即将找到心爱的贝阿特丽采时(我对她是如此熟悉),它以一身紫色装束昙花一现,它埋伏打劫鲁米的商旅,而在我所钟爱的威廉·贝克福德的小说《瓦席克》[2]威廉·贝克福德(WilliamBeckford,1760—1844),英国富商、小说家,其作品《瓦席克》情节古怪,是典型的哥特式小说。[2]中,它则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女黑人的形貌。接着我开始默想,究竟额头正中央长着一只深井般的眼睛是什么模样,为什么它令我们惊惧,为什么我们非得害怕而避之惟恐不及?兴奋中我文思泉涌,挥笔在这篇短短的“专论”里加入几则小故事:其中一则是关于一个传闻住在金角湾周围贫民窟里的独眼巨人一号,有一天夜里,它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穿过了油腻、污浊、泥泞的河水,去会见独眼巨人二号。这位独眼巨人二号要不就是和前一个一模一样,要不就是个贵族独眼巨人(人们称呼它“阁下”)。那天半夜,二号来到佩拉区一家豪华的妓院,当它摘下毛皮头饰的那一剎那,所有的莺莺燕燕全都吓昏了过去。
  卧槽草附上一行字,提醒那位特别钟爱此类题材的插画家(“拜托,不要胡子!”),然后在半夜十二点多左右离开了报社。由于我并不想回我那寂寞寒冷的公寓,因此我决定在伊斯坦布尔老城的大街小巷里走一走。一如往常,我心情低落,但对于我的专栏和故事却感到自得意满。我心里想着,也许待会儿散步的途中,我可以来幻想那篇故事得到广大的赞美认同,这么一来,说不定能延迟那如不治之症般纠缠我不放的莫名忧伤。
  我穿过后街暗巷,越往里面走,巷子就越窄越黑,每一条都以任意的斜角互相交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我侧身挤过相倚相迭的幽暗房舍,只见每个封闭的阳台早已扭曲变形,窗户漆黑一片。我走入那些被遗忘的街道,那儿,就连群集的野狗、睡眼惺忪的守夜人、吸毒者和鬼魂们都不敢涉足。
  陡然间,我感觉有一只眼睛从某处注视着我,一开始我并不惊惶。我推测这是由于我刚才写了那篇文章,所以生出此种虚妄的知觉。因为不管是歪扭的阳台窗口——我感觉它在那里——还是空地的深邃黑暗中,事实上都没有眼睛在看我。我所意识到的存在物只不过是一种模糊的幻象,我不认为值得大惊小怪。四周阒然无声,除了守夜人的口哨和远方狗群打架的呜嗥之外,听不见半点声响。静寂之中,被人注视的感觉慢慢地愈发清晰,逐渐强烈到让我无法再忽略。
  一只无所不在、全知全能的眼睛此时大剌剌地盯着我瞧。不,它和我今晚编造出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们亳无关联。不像他们,这一个并不可怕,不丑陋,不滑稽,不怪异,也没有不怀好意。它甚至像是个熟人,没错,这只眼睛认识我,而我也认识它。从很久以前我们就知道彼此的存在,然而一直到今天深夜,行走在这条巷子里,强烈的街景激起这股独特的感知向我袭来,我和它才终于公开相认。
  我不打算透露在金角湾后方山丘上的这一条路的名称,因为对于不清楚伊斯坦布尔那块区域的读者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你们只要想像,那是一条暗淡无光的石板路,两旁是深色的木头房子(奇异事件发生后三十年的今天,大部分的房子仍旧屹立着)以及二楼阳台投下的阴影,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出光晕,被扭曲的枝丫遮掩而显得朦胧。人行道又脏又窄,一座小清真寺的墙壁向无止境的黑暗处延伸。街道——或者视线——的阴暗尽头处,这只荒谬的眼睛(我还能怎么称呼它?)等待着我。我想像一切已逐渐明朗:这只“眼”正等着要帮助我体会“灵魂出窍经验”(我事后想,那更像是梦境),而不是要伤害我——比如说,吓我、勒我、砍我或杀死我。

  一片寂静。霎时间我明白了,整段经验源自于我内心深处的空虚、从事新闻业所失去的自我。当一个人极度疲累时,最真实的噩梦会乘虚而入。可它并不是噩梦,它是一种更鲜明、更清晰——甚至计算精密——的感知。“我知道我里面彻底空了,”我是这么想的,接着,我朝清真寺的墙壁一靠,心想,“它知道我里面彻底空了。”它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曾经做过的种种,但是就连这一切也不重要,这只“眼”暗示着别的某样一目了然的事情。我创造了它,而它造就了我!这个念头闪进我脑海,我以为它会一闪即逝,像是偶尔窜出笔端又消失的愚蠢字句,但它却停留不去。这个念头开启了一扇门,领我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就像那位追着兔子跑的英国女孩,掉进了树篱下的兔子洞里。
  最开始的时候,是我创造出了这只“眼”,目的很明显,是希望它看着我、观察我。我不想脱离它的凝视。在眼睛的凝视下,在随时随地意识到它的情况下,我创造出我自己:我欣然接受它的监视。我的存在取决于我深知自己始终被注视着,仿佛说,倘若这只眼睛不看我的话我便不会存在。事实上,显然我已忘记了最初创造眼睛的人是我,如今反倒对它心生感激,认为多亏它促成了我的存在。我想要依循它的命令!惟有如此我才能置身于更美好的“存在处境”!然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困难重重,所幸我们不会因为如此的困难而痛苦失意(人生本是如此),毕竟我们时常遭遇这种挫折,并逐渐将之视为理所当然而予以接受。靠在清真寺的墙壁上,我坠入这冥想的世界,它不像噩梦,倒像由熟悉的记忆和影像编织而成的喜悦之境,就如同我在“信不信由你”专栏中曾经描述过的想像绘画,那些我虚构出来、不存在的画家所“制造”的图画。
  倚着清真寺的墙壁,审视着自己的洞见,我看到自己置身于喜悦花园的中心。
  很快地我明白了,在我的洞见,或想像,或者说幻觉——随便你怎么称呼——中央的那个人,并不是一个酷似我的人,他就是我,我自己。这时我才了解,之前感觉到的凝视目光,其实是我自己的凝视。我已经变成了那只“眼”,当下正观察着自己。那是一股自然而然的感知,不诡异,不陌生,甚至一点也不可怕。我仿佛脱离了躯壳,从外面观看自己,剎那间我才领悟,原来自己长久以来一直保持着自省的习惯。多年来,我便是靠着从外头省视自己,来端正我的言行举止。“很好,一切都没问题了。”我会这么说。或者,我会把自己检视一遍,然后说:“唉,今天没做好。”“我表现得不够像我应有的样子。”或者我说:“看起来有点接近了,要再努力一点。”多年以后,再次端详自己。“太好了!我终于表现出我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了!”我会欢欣地说,“是的,我办到了,我成为了他。”
  这个“他”到底又是谁?首先我明白了一点,为什么这个我渴望与之相像的“他”,会在我奇境之旅的这一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今天夜里徘徊在街头的我,完全没有要模仿“他”或任何其他人。别会错意,我一直深信人们只要活着就会去模仿别人,就会渴望当另一个人。只不过那天夜里我实在太累太空虚,以致我内心的这股渴望跌到谷底。如此一来,反而使得我和“他”(我必须服从的人),终于处在某种“平等”的关系。我不再惧怕他,也不再抗拒被他召唤进入这个异想世界:这都显示出我们之间的“相对”平等。尽管我仍活在他的注视之下,但那一个美丽的冬夜里,我是自由之身。虽然这样的结果并非源于意志力和胜利,而是源于疲惫和挫败,但此种平等与自由的感觉,仍旧在我和他之间建立起一道轻松的亲昵关系。(诚挚的态度显然是我的风格。)这些年来,他头一次向我透露他的秘密,而我也懂。一点也没错,我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如此的对话,不正是像亲密知己,与深埋在我们心底的第二个人甚至第三个人,悄悄说话吗?
  专心的读者想必早已弄懂我交相指涉的解说,不过还请容我再述说一遍:“他”,无疑地,便是“眼”。眼睛就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然而我最先创造出来的不是“眼”,而是“他”,一个我想要成为的人。而这个我想要成为的“他”,隔着遥远的距离,大剌剌地向我投下犀利而沉重的凝视。在“眼睛”的范围内我的一举一动无所遁形,任性的凝视不仅监视着我、评判着我,更拘束我的自由。它像一轮可厌的烈阳,高挂在我的头顶丝毫不放过我。但别以为我是在抱怨,看见这只“眼”在我面前展现的灿烂景象,我万分喜悦。

  我周围的景观宛如几何图案,而且精准到丝丝入扣的地步,我望着自己置身其中(毕竟,“我望着自己”正是这整件事的乐趣所在),当下意识到原来“他”是被我创造出来的,但是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我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从某些线索中我可以看出,“他”淬取自我个人的生活材料和经验。“他”(我想要成为的人),取材自我童年时看的漫画中的英雄,或是我在国外刊物上见到的文坛巨擘的照片,甚至照片中这些摆着姿势的文人,他们的图画室、书桌,或他们时常出没的神圣场所——他们在这些地方咀嚼他们“深沉而有意义”的思想,并在门口摆姿势给摄影师拍照。我当然也想像他们一样!可是,又要多像呢?在这块形而上的版图里,我也遭遇了一些令人气馁的线索,反映出我着实是以自己的过去点滴来塑造“他”:一个勤奋富裕的邻居,我母亲总是大力吹捧他的优点;一位崇尚西化的帕夏,他誓言拯救自己的祖国;一本书中的一位英雄,这本书我从头到尾读完了五遍;一位以沉默来处罚我们的老师;一个过分优雅的同学,他不仅有每天换穿新袜子的财力,甚至还以“您们”来尊称自己的父母;贝尤鲁和色扎德巴斯电影院里放映的外国片中那些聪明、机智、风趣的男主角——他们拿酒杯的姿势,他们那种幽默的样子,那种明确的果决,能够那么轻松自在地与女人相处,甚至是美丽的女人;著名的作家、哲学家、科学家、探险家和发明家,我从他们书本的前言中得知他们的生平历史;几位军事要人;还有那位拯救城市逃离毁灭性洪水的失眠英雄……早已过了午夜,我倚着清真寺的墙壁,看见这些人物一个接着一个地现身,仿佛站在地图上各个熟悉的区块,从四面八方向我挥手。一开始我也涌起一股孩子气的兴奋,就好像一个人惊讶万分地发现自己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街区,竟然出现在地图上。然而接下来,我品尝到一股酸涩的残味,就好像第一次检阅地图的那个人,最后终究逃不过失望,因为他将发现,那些大楼、街道、公园、房舍,载满了他终生的回忆,然而当展现在偌大繁复的地图上时,却只不过是用小小的几个点几条线敷衍带过,相比其他的线条和标示,它们看起来无足轻重,毫无意义。
  从往日的记忆和景仰的人物之中,我造就出“他”来。我一个一个地捡拾过去的事事物物,拼贴成这一个庞然畸物,他释放出这只紧盯我的“眼”,“他”是这只“眼”的灵魂。此刻,这个巨大的混合体却反过来成为被我凝视的对象。在它之中,我瞥见我自己和我的一生。我很高兴能够受到它的严密注视,在它的羽翼下努力向上。我花费毕生精力只为了模仿“他”,努力扮演想要成为他,并深信有朝一日我会真的变成他,或者至少能够接近他。我活着并非充满自信热情,而是不断希望有机会能够变成另一个人——他。我的读者们,请不要误以为这“灵魂出窍的经验”意味着某种觉醒,或是那种“大彻大悟”小品故事的一个例子。来到这片梦游奇境,我发现了自己,倚着清真寺的墙壁,周遭的一切在几何形放射的光芒下莹莹闪烁,涤除了罪与恶、欢乐与惩罚。曾经有一次我做梦看见,就在这同一条街上,从同一个角度望去,一轮满月高挂在同样这片夜半靛蓝的天空上,缓缓幻化成为时钟上的一个明亮刻度。此时我体会到的景色正如同在那场梦里,有着同样的清晰、剔透、对称。我很想悠闲自在地继续欣赏它,反复吟味那看似理所当然的细节,一个一个挑出其中有趣的变异。
  我确实也这么做了。仿佛面对一场西洋棋局,预测着深蓝色大理石板上的小石子的走向,我对自己说:“斜倚清真寺墙壁而立的‘我’,渴望成为‘他’。”“这个人想要与自己羡慕的对象结为一体。”“另一方面,‘他’假装不知道他其实是被扮演他的‘我’塑造出来的。”“那就是为什么‘眼’会如此自信。”“他似乎不知道,‘眼’之所以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让倚在清真寺墙上的人有机会接近他,反过来,倚在清真寺墙上的这个人倒是非常清楚这个暧昧的概念。”“如果这个人展开行动去接近他,并设法成为他,那时‘眼’将会走进死巷或者掉入深渊。”“此外,还有……”诸如此类。

  就这样,我从外头审视着自己,同时心中想着这些事情。接着,我所审视的“我”开始往家的方向走,返回他的床铺。他沿着清真寺的墙壁行走,到了墙的尽头后,继续沿着附有一模一样二楼阳台的木房子,穿过荒凉的空地、公共饮水泉、门窗紧闭的商店,还有墓地。看着自己,我不时感到惊愕。这感觉就好像走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我们望着身旁行色匆匆的人群,却突然在一片厚玻璃橱窗或一排假人身后的大镜子中,瞥见自己的身影。不过,同时我很清楚在这如梦的场景中我所观察到的“我”,正是我自己,没什么好奇怪的。令我惊讶的是,我对此人竟感到如此舒服、甜蜜、亲切的情愫,叫人难以置信。我知道他其实是个脆弱而可怜的人,无助而忧伤,全天下只有我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像他外表所见。我想要像一个父亲一样保护这敏感的孩子,或像一个神祇照料这柔弱的生物,把他纳入我的羽翼。可是他继续走了很久(他在想些什么?为何如此忧伤,如此疲倦,如此挫败?),最后终于返回大街上。偶尔,他抬眼望去,小吃店和杂货店熄了灯的窗户。他把双手用力插入口袋,下巴垂到胸口,就这样继续从色扎德巴斯走向温卡帕讷,偶尔有辆汽车或空出租车从身旁呼啸而过,他也视而不见。或许他身上没有半毛钱。
  走上温卡帕讷桥,他朝金角湾凝视了一会儿。黑暗中,依稀可见一群船员齐力拉着一条绳子,绳子绑着一艘拖船,正准备入水驶过桥下。爬上西哈尼山丘,他和一个迎面下坡而来的醉汉交谈了几句。他完全没有注意独立大道上辉煌明亮的橱窗,除了一家银器店,他仔细地端详了橱窗内展示的银饰。他有什么心事?满怀着不安的挂念与关心,我注视着他,替他感到焦虑。
  来到塔克西姆后,他在一个书报摊买了香烟和火柴。他撕开包皮装,迟缓的动作正如同街上猥琐的土耳其人。他点起一支烟:噢,一缕哀伤的青烟从他口中袅袅升起!尽管我世故老练、无所不知,但此时我却仿佛头一次面对面遇见人类这种生物,为他担心受怕。我想说:“小心点,小子!”每一次看见他平安穿越马路,我都不禁松口气,暗自庆幸。我始终保持警觉,留意着街道暗处、公寓大楼的死角以及漆黑无灯的窗户,生怕有任何灾祸埋伏。
  谢天谢地,好不容易他安全到家,返回位于尼尚塔石的公寓楼房(“城市之心”公寓)。一上到他的阁楼公寓后,你们以为他会就这样上床睡觉,满心愁闷——同样的愁闷折磨着我,沉重而难以言喻;然而,不,他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抽烟,花了一点时间翻阅报纸。接着他起身,在老旧的家具、摇摇欲坠的桌子、退色的窗帘、堆积如山的报纸和书本间来回踱步。突然间,他往桌前一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调整好姿势,抓起一支笔,然后倾身伏向一张干净的白纸,挥笔疾书。
  我站在他身旁,紧贴着他,感觉好像我就倚在他凌乱的桌面上。我贴近地端详他:他带着孩子般的专注神情写字,陶醉的模样像是在欣赏一部喜爱的电影,对着自己内心播放。我看着他,骄傲极了,如同一个父亲注视着儿子写下生平第一个字母。每当他写完一个句子,他会抿起嘴;他的眼珠子随着文字骨碌碌地转动。一整页写完后,我阅读他写了些什么,我打了个寒战,内心涌起一股深沉的痛楚。
  他所写的,并不是挖掘自灵魂深处、我所渴望知悉的秘密,他只是潦草写下了你们刚才读到的那些句子。不是他自己的世界,而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话语,而是此刻你们正飞快扫视的每一个字(拜托,慢下来!),属于我的话语。我想与他对质,要求他写出自己的话,但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呆望着他,如同在梦里。一字连着一字,一句接着一句,越往下走我的痛越深越浓。
  来到另一个段落的起头时他略为停顿。他看着我——仿佛他看见了我,仿佛我们四目相交!记不记得,在旧书和杂志中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作家和他的缪斯有一段愉快的交谈?调皮的插画家会在页面空白处,画出钢笔大小的缪斯和若有所思的作家,彼此相视而笑。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相视而笑。既然我们已经彼此交换了心有灵犀的微笑,我乐观地猜想,那么接下来一切都会清楚了。他将会醒悟什么才是对的,因而写出他自己内心世界的故事,让好奇的我得以一窥究竟,而我将会满怀喜悦地阅读他评论身为自己的种种。
  试得好!可什么也没有。零。他再次冲着我亲切地一笑,好像所有需要解释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了。他顿了顿,酝酿情绪,如同刚破解了一场棋赛的僵局,蓄势待发准备继续进攻。接着他写下了最后的字眼,把我的世界推入一团无底的黑暗。
或许您还会喜欢:
阿甘正传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朋友:当白痴的滋味可不像巧克力。别人会嘲笑你,对你不耐烦,态度恶劣。呐,人家说,要善待不幸的人,可是我告诉你——事实不一定是这样。话虽如此,我并不埋怨,因为我自认生活过得很有意思,可以这么说。我生下来就是个白痴:我的智商将近七十,这个数字跟我的智力相符,他们是这么说的。 [点击阅读]
马克吐温作品集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2
摘要:本文是作者根据自己1868年在纽约采访州长竞选的素材写成的一篇政治讽刺小说。作者以夸张的漫画式的笔触,艺术地再现了美国社会中竞选的种种秽事丑闻,揭露了竞选的虚伪性和欺骗性。这篇小说以独立党候选人“我”的自白与大量的新闻、匿名信等引文的对照构成完整的故事,用犀利、夸张、含蓄的语言表达了作者对腐败政治的愤怒谴责。 [点击阅读]
魔山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一《魔山》是德国大文豪托马斯·曼震撼世界文坛的力作,是德国现代小说的里程碑。美国著名作家辛克莱·刘易斯对《魔山》的评价很高,他于一九三○年看了这部书后曾说:“我觉得《魔山》是整个欧洲生活的精髓。”确实,它不愧为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欧洲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一九二九年托马斯·曼获诺贝尔文学奖,《魔山》起了决定性作用,这是评论界公认的事实。二关于托马斯·曼,我国读者并不陌生。 [点击阅读]
1973年的弹子球
作者:佚名
章节:28 人气:0
摘要:喜欢听人讲陌生的地方,近乎病态地喜欢。有一段时间——10年前的事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逢人就问自己生身故乡和成长期间住过的地方的事。那个时代似乎极端缺乏愿意听人讲话那一类型的人,所以无论哪一个都对我讲得十分投入。甚至有素不相识的人在哪里听说我这个嗜好而特意跑来一吐为快。他们简直像往枯井里扔石子一样向我说各种各样——委实各种各样——的事,说罢全都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点击阅读]
24个比利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序言本书叙述的是一则真实故事──威廉.密里根是美国史上第一位犯下重罪,结果却获判无罪的嫌犯,因为他是一位多重人格分裂者。他不像精神病或一般小说上所记载的其他多重人格病患一样使用杜撰的假名,从被逮捕到被控诉开始,他一直都是争论性的公众人物。他的面孔出现在各报章杂志的头版和封面上,心智检查的结果不仅出现在夜间电视新闻节目,更成了报纸的头条新闻,迅速传遍全世界。 [点击阅读]
ABC谋杀案
作者:佚名
章节:36 人气:0
摘要:在我的这本记叙性的书中,我摒弃了常规,仅仅以第一人称叙述了我亲自处理过的一些案件和勘查过的现场,而其它章节是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写的。我希冀读者相信书中的情节是真实的。虽然在描述各种不同人物的思想及感情上过于细腻,可是我保证,这都是我当时精细的笔录。此外,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还亲自对它们进行过校对。 [点击阅读]
H庄园的一次午餐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埃莉诺·凯瑟琳·卡莱尔,您被指控于本年七月二十七日杀害了玛丽·杰勒德。您是否承认自己是有罪的?”埃莉诺·卡莱尔笔直地站立着。她那傲然高昂的头、生气勃勃的蓝色眼睛使人惊讶。她的头发像煤炭一样乌黑。修剪应时的眉毛形成两条细线。法庭笼罩在一片沉闷而紧张的寂静中。 [点击阅读]
一个人的好天气
作者:佚名
章节:40 人气:0
摘要:正文第1节:春天(1)春天一个雨天,我来到了这个家。有间屋子的门楣上摆着一排漂亮的镜框,里面全是猫的照片。再往屋里一看,从左面墙开始,隔过中间窗户,一直转到右面墙的一半,又挂了快一圈儿猫的照片,我懒得去数多少张了。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的猫不理睬我,有的猫死盯着我。整个房间就像个佛龛,令人窒息。我呆呆地站在门口。"这围脖真好看哪。 [点击阅读]
一朵桔梗花
作者:佚名
章节:37 人气:0
摘要:1.一串白藤花序幕花街上,点着常夜灯。如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可是大正(注:日本年号,1911-1926)末年,在那个伸入濑户内海的小小港埠里,有一所即今是当时也使人觉得凄寂的风化区,名字就叫“常夜坡”。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到如今还常常会想起那整晚点着的白花花、冷清清的灯光;奇异的是每次想起,它总是那么凄冷,了无生气。 [点击阅读]
万圣节前夜的谋杀案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阿里阿德理-奥列弗夫人在朋友朱迪思-巴特勒家作客。一天德雷克夫人家准备给村里的孩子们开个晚会,奥列弗夫人便跟朋友一道前去帮忙。德雷克夫人家热闹非凡.女人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进进出出地搬着椅子、小桌子、花瓶什么的.还搬来许多老南瓜,有条不紊地放在选定的位置上。今天要举行的是万圣节前夜晚会,邀请了一群十至十七岁的孩子作客。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