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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街景是淡褐色的,就像过度曝光的黑白照片,这让一早就觉得烦躁的干濑丈一郎心情更加恶劣。
最新的冬季时装发布会只剩下最后几天,可预计要展出的作品中仍有三分之一没有着落,还没完成。如果是因为硬件方面的原因倒还好,比如说裁缝们没有准备好之类的。但真正的原因却是最关键的设计没有定下来。当然责任在于首席设计师干濑自身。
这是他从事这行四十年来的第一次。
“难道我也老了吗?”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掠过他的脑海。
干濑今年六十五岁,精力和注意力都在衰退,这无法否认。年轻时,他的灵感如泉涌般层出不穷。每当他被一种设计思路吸引,就会一头栽进去,完全忘记了时间和周围的世界。
现在不同了,远处的电话铃、说话声以及透过双层玻璃窗隐约传来的街上的嘈杂声,甚至政治、经济等方面的社会变动都会引起他的关心,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前他从未关心过家里和自己的妻子、儿女,甚至可以说远离这些琐碎事才是激起他创作灵感的源泉。能专心致志地埋头于服装设计的那段时间,就像梦一样的不真实。
“由起仁他不行吧……”
把儿子和以前的自己比较之后,干濑不得不这么想。也许不仅是儿子,整个社会都和以前不—样了。那种废寝忘食的拼搏精神,现在在拳击世界也找不到了。大家都认为,才华是天生的,但只要有运气和金钱,任何人都能痛饮成功的美酒。
无论怎么对由起仁说“加油干”,但可能因为两人对努力的认识程度不同,干濑无法向他传达自己的心意。也许由起仁一直想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吧。
他不愿认为自己的儿子没有才华。由起仁画起时装设计图时总是一挥而就,因为少年时接受过英才教育,偶尔也会有让人惊喜的时候,但仅此而已。即使是最大限度地发挥由起仁能力的作品,也超越不了父亲教给他的东西。没有一丝迹象表明,他想努力超越现在,或者对追求个人的独特风格有永无休止的野心。
对儿子的操心更妨碍了干濑的注意力集中,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今后的‘干濑’会怎么样呢?”
作为皇室的御用品牌,“干濑”公司已经在时装界建立起不可动摇的地位,但它的继任人究竟是谁呢?这件事不仅是时装界注目的焦点,而且也是新闻界最关心的事之一。这也意味着人们普遍认为由起仁不配接管“干濑”品牌。
尽管如此,干濑也从未考虑过从外面引进设计师,并将“干濑”托付给别人。
虽然时装界正在日益系统化,但由其他人继承时装设计师个人品牌的可能性仍然很小。即使有幸遇上有才华的继承人,让其继承自己的品牌,但他能继承的也只是商标,作品的感觉和风格则与原设计完全不同。如“森英惠”等品牌,它们的设计风格也只限于原设计师那一代。
如果设计不如以前,世人就不会接受;如果很优秀,那么继任者又不会满足现状。总之,他会标榜他个人的品牌,并将继承来的一切占为己有,从而开始新的时装事业。
如果是世袭,情况就可能不一样。人们对“血缘”的态度近乎崇拜,尤其在日本这种倾向更强。皇室虽然是象征性的,可采用的是世袭制;歌舞伎等古典艺能界也几乎都是世袭的。无论是怎样的空心大萝卜演员,只要冠以“出身名门”,就有了金字招牌,人们会毫不怀疑地认可。似乎大家都相信,在从父母那继承的“血缘”里也包含了上一辈的全部才华。所以对时装业,也一定有这种宽容而友好的态度。
话虽这么说,可要让人们接受还必须有一定的基础。比如歌舞伎只要掌握了世代相传的套路,就大致可以了,但时装设计可不行。时装每天都在变化,不允许有雷同的款式,同一个品牌在设计理念上可以有继承性或一定风格,但也要求不断创新。
干濑非常悲观,由起仁没有这样的艺术细胞和能力。在此之前,他曾多次测试过儿子的能力,但最终发现他不会超越自己。
这次的时装发布会,他也给了由起仁机会,并计划将时装发布会四分之一的作品定为由起仁的风格,这可能就是“干濑”品牌新老交替的序曲。
“我能行吗……”由起仁从最初就很泄气地说。
“现在不是说能不能行的时候,必须要这么做。”
虽然干濑斥责了他,但内心也不由暗暗担心,“可能他干不了吧。”为了以防万一,他决定整部作品仍然像往常那样按自己的风格先准备着。
果然不出所料,由起仁的设计方案交晚了。不仅如此,随着日期临近,连他的踪影也见不着。
“跑到哪去了,干什么去了?”
由于生气,干濑从早晨就觉得胃疼。
今天是设计定稿的最后期限,只要设计方案定了,缝纫方面再紧张也能克服。根据以往的经验,让裁缝们连夜赶制无论如何都来得及,他有这个自信。
因为事先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他想自己事先多准备一些作品。尽管如此,作品数目仍然比预计的少。其实,他心里还是有点乐观地希望由起仁的设计中有能派上用场的。
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减少作品数目。整个时装发布会原来预计要展出五十件服装,那么就减为三十二、三件。无论怎样在表演上别出心裁地下功夫,只要是稍有点眼光的客人,就会看穿那是偷工减料,或是设计没来得及赶上时间。即便如此,干濑也不愿为了赶时间而拿出粗制滥造的设计进行拙劣的模仿。
上午十一点至十一点三十分是一个杂志社的采访,主题是“皇室时装”。虽然干濑对品牌的高档次形象贡献很大,但由于干这行很容易得罪人,所以必须出言谨慎。只听他说道:“我的原则,是不过多设计皇室时装。”
皇室时装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对设计师来说是个辉煌的舞台,但正因为如此,设计师们才会更加努力,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但这是个人的私欲,也可以说是邪念。他总结说:“所以我要从扼制这种邪恶心理、允许我表现出‘皇室风格’的谦虚心理来设计皇室时装。”
洗耳恭听的记者虽然不停地点头附和,“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但他脸上似乎已经流露出不满。他想再引出些皇室内幕,于是就肆无忌惮地提问,如太子妃殿下有没有订做衣服,在皇室内部有没有受到这样那样的批评等等。甚至让人觉得他事先准备好了一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想得到干濑的证实。
“真讨厌,你这个人,够了吧。”
最后,干濑板着脸站了起来。这对一向以柔软姿态为招牌的干濑来说可是破天荒的事。那个记者也觉得很意外,慌忙告辞了。或许他在报道中会因此加些恶意的话,但干濑觉得无所谓。
中午过后,干濑在外面吃了饭,接下来他该去事先预约好的一家专门裁缝店。那家店在世田谷,名字叫“ATELIER”。正要出门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从秘书室传来的声音说:“专务董事回来了。”“专务董事”就是由起仁。干濑命令秘书道:“叫他马上来。”接着他又加了一句,“那个笨蛋。”
由起仁怯懦地低着头走进房间,腋下夹着大开页的时装设计册,让人觉得他像在故意煽起干濑更大的怒火。
“你到哪去了?干什么去?”干濑冷冷地问。
“啊?”由起仁像不关自己事一样装糊涂,“当然是做您交待的设计去了。”说着,他把设计册放在干濑的桌上,“请您过目。”
“真的吗?”干濑怀着疑问掀起了设计册的封面。
跃入眼帘的是一款同种面料做的套装,黑色半长迷你裙加白色短上衣,样式非常简洁。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上衣前面的领口裁成半月形,以大胆的彩色对比唤起现代美术的感觉。第二张设计的风格则完全不同,是一套有折皱的裙子和上衣,婀娜多姿地表现出鲜明的都市风韵。第三张设计图中的裙子强调腰身,以合身为设计宗旨,甚至还注明“使用超弹性针织材料”和有伸缩性的材料。第四张是有罗曼蒂克式袖口的白衬衣和长裙。在高品位当中又散发着时髦和略微挑逗的风韵。接下去是第五张、第八张……每翻开一页,就有一个崭新的时装世界出现在干濑的眼前。
他不由得发出赞叹声,必须承认这是不折不扣的高水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作品没有标新立异,基本上表现出“干濑”品牌的高雅格调和优良品质。但它既没有被传统束缚,又不模仿干濑丈一郎一贯的风格。在每张设计中都能看到设计者的独特风格,令人觉得好像吹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
杰出的……虽然干濑最终没说出口,但内心已在暗自赞叹不已。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害怕,仿佛看到设计者充满才华的锋芒已逼近自己。
“怎么回事?”干濑一边冷冷地问由起仁,一边再次翻开已浏览过一遍的设计册。
“嗯?”
“我在问你怎么回事,从哪,怎么得到这个的?”
“什么意思?”
“明摆着嘛。如果你认为我会相信这是以由起仁个人能力完成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么说太过分了,我自己……”
“别撒谎了。不,我不想骂你。设计本身的确很优秀,我也承认设计的用笔是你的手法。如果你把它当作具有自己个人风格的作品拿出来那也行。可如果是来历不明的东西,我是不会把它放入‘干濑’时装发布会里去的。老实说,到底你背后还有谁?”
“……”本来一脸得意的由起仁一下变得脸色苍白。
“没必要隐瞒。不论是谁的设计,一旦经过我的筛选,想作为‘干濑’品牌发表是没有问题的。可要这么做,假如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岂不是很危险吗?总之,不能不防这可能是竞争对手策划的阴谋。”
“不会的,绝对不用担心。”由起仁先是拼命否认,然后才无可奈何地说,“原来的设计是我认识的一个女的画的。不,她可以说是我的徒弟。”
“你的徒弟?”干濑用鼻子“哼”了一声,“有这样的人?”
“有的,和徒弟差不多。不过,她虽然有好的灵感,但画得很差劲,没有表现力。所以我以她的想法为参考,然后整理出这些设计,因此也可以说是我的独创设计,至少您可以认为我是美术指导。”
“我要告诉你的是,别自我陶醉了。这些设计作品的价值就在于那女人的感悟能力,而不单单是灵感之类的东西。她……呃,叫什么?”
“和泉,和泉冴子。”
“和泉冴子?是假名吧。”
“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那当然。真名呢……唉,叫什么都无所谓,能见见她吗?”
“嗯,当然,实际上……”
“你们正谈恋爱?”
“嗯,可……她比不上爸爸您。”
“这个星期就是泡在她家了吧,还是你们已经同居了?”
“还没到那种地步,不过,我准备和她结婚。”由起仁很少这样毫无惧色地直接盯着父亲看。
“是不是结婚,等以后才能决定。”
“结婚是我自己的事。”
“混账,这是‘干濑’继承人该说的话吗?别忘了你结婚整个事关‘干濑’的名誉。它波及的范围远远超过了开两三个马马虎虎的时装发布会产生的影响。”
“这种想法只考虑您和公司的利益,我是不是照着做,得由我自己决定。”
干濑看儿子反抗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奇怪的生物。
“干吗那么激动,我还没说你结婚的事已经没商量了。是不是,噢,对了,难道她是那种你认定我绝对不会同意的人?”
“没那事……”
“对了,你就为这事害怕吧。就是说,她是那种人了。你究竟被什么样的女人迷住了?”
“这么说她,就是爸爸您,我也不允许。”
“别说疯话了。像你这样在单纯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男人,只要别人稍微要点花招,你就会轻易上当。那女的可能比你大,没错吧。”
由起仁好像后悔说出真相,他一言不发。
“嗯、好了,先把她带来吧。再让我看看她的真名、地址和履历表。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马上把这些设计送到‘ATELIER’裁缝店去,让他们马上动手。不,我也去。”
干濑催促着儿子,然后像年轻人一样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门口。结果,他们迎面碰上了女秘书,她走到由起仁身边说,“有位杂志社记者正在接待处等着见您。”说着她递给他一张写有姓名的纸条。
“浅见?我不认识,是哪个杂志社的?”
“不是,据说是自由撰稿人。”
“什么?是自由的?那就替我回绝了,说我现在很忙。”
说忙也的确是事实。
“难道是觉察到她了?”秘书离开后,干濑担心地说。然后他像要驱走这种不吉利的想法似的摇摇头迈开了脚步。
干濑父子走出电梯时,有位男子从大厅另一边小步跑到他们跟前问:“是干濑由起仁先生吧?我叫浅见,能不能和您说说话?”
“噢,我的秘书刚才应该回绝您了。”由起仁边走边摇手。
“对,她说今天您很忙,那我改天再打扰吧,什么时候合适呢?”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得看看日程表。你想采访什么?”
“不是采访。”
“啊?不是采访?那是什么事呢?”
“前几天我在丹后的大江町见过您,我想就这件事……”
“在大江町……”在走出大门时,由起仁停住了。干濑丈一郎则径直走到人行道那辆等候他们的车子跟前,在临上车时他回过头,对由起仁招招手喊道:“快点。”
“总之,我现在很忙。”说完,由起仁逃跑似地钻进车子。自称是“浅见”的男人用开玩笑似的动作向他殷勤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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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见感觉,当他提到“大江町”时,干濑由起仁的反应确实很强烈,至少有一定程度的震惊。他心里像是说:“不妙,被人撞见了。”是因为和女人在一起呢,还是因为他和案子有牵连,从他慌乱的程度还无法推测,但值得追究下去。
可让浅见无法释怀的是,由起仁是个非常软弱的青年,与凶手的样子相差很远。杀梶川老人的手段相当残暴,是将被害人殴打致死后再弃尸于悬崖上。这与干濑由起仁的外表和个性怎么也联系不起来。虽说人不可貌相,但如果罪犯真是由起仁,倒真应验了这句话。
浅见从丹后回来后,向梶川优子大致汇报了此行的“收获”。但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所以只对她讲了在鬼博物馆高宫明美曾见过梶川老人。
优子仍在努力地从事“卖药人”的工作。浅见除了工作忙或去拜访干濑由起仁之外,只要有空就尽量陪着她。
“浅见,这样做行吗?”优子常常很担心地问浅见,“我因为要接手爷爷的工作,所以博物馆那边也允许我请假请到暑期的旅游旺季之前,可您自己的工作不也很忙吗?”
“不要紧,别担心我。以后我也会开车陪你到顾客家去的,因为我也从中学到了药物方面的知识啊。”
这是实话,自从开始扮演“卖药人”,浅见获得了不少配置药方面的知识。
在顾客家门前或走廊里补充已用完的药量或者计算药费,和他们东拉西扯,也挺有意思的。顾客们还以为浅见是指导老师,而优子是见习的呢。大家都善意地赞扬优子,说她为继承祖父的事业而努力工作。无论去哪,他们都异门同声地说:“你爷爷是个好人哪。”好像梶川老人不仅仅是个配置药商,还亲自动手帮大家做些杂事。
当然在访问的顾客中,有的已经搬家,也有的说不想再要了,并不一定都是好的反应。如果只拜访账本上记载的家庭,那每年可能减少约百分之五的顾客。而且,本来应该同时发展新的客户,但由于浅见他们的目的不在扩大销路,所以对此也不在意。
可是他们的原定目标却不见有任何进展,案子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仍然没有出现竞争对手的迹象。也许罪犯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夺取账本。
自从那天见面之后,浅见也尝试和干濑由起仁接触,但几次去他公司都吃了闭门羹。虽然浅见明白,因为他和干濑已在正面碰过面,所以是不会被人家当回事的。但正因为如此,浅见才更怀疑他回避自己的理由。
在浅见第一次去“干濑”公司的五天之后,“干濑”服饰在新宿的K酒店举行了时装发布会。浅见托认识的报社搞到了采访袖章,也加入了采访记者的行列。一方面自然是采访时装发布会,另一方面则想以照相机的掩护深入后台,可最后仍然无法接近干濑由起仁。一方面因为阻拦记者的保安非常顽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干濑父子身边围了一大群人,无法接近他们,而且后台的气氛如同战场一样特别紧张。
浅见虽然离由起仁很远,但他通过照相机上的取景框注意着由起仁的一举一动。只见由起仁一会和模特们开玩笑,一会向造型师交待些什么,有时还笑容可掬地面对记者,十足一副“干濑”第二代领导人的派头。
突然,浅见被由起仁附近的一个女人的举止所吸引。由起仁的周围有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往穿梭,除非仔细观察,否则根本不会发现她的存在,只见她衣着朴素,举止谨慎,可以说淹没在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当中。对于一般的摄影记者,倒不如说她有碍眼前的华丽场面。这反而引起了浅见的注意。
她的脸形很美,只是略施粉黛,在高大的模特中间毫不显眼。从她关心服装的样子看,像是造型师,但她又没有帮忙整理模特身上的服装,而是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像在审视整个搭配效果。会不会是服装设计方面的?
如果仅此而已的话,浅见是不会那么留意的。但当他将注意焦点固定在由起仁身上时,不由得发现由起仁和那个女人之间似乎有种微妙的关系,那就像线一样将两人联系在一起。虽然由起仁和那个女的都没有直视对方,但视角只错开了十度或二十度,总之他们总能意识到彼此的存在。而且那样子明显很不自然。虽然两人从未四目相对,但如果注意的话就会让人觉得这反而更证明了他们的不自然。
浅见尽量用二百毫米的整个镜头拍了多张那个女人的特写。
时装发布会结束后,干濑父子及其主要陪同人员离开了会场,留下收拾舞台的人当中也有那个女的。她默默将模特们扔在一旁的衣服认真地收好,放入箱子里。
浅见走上前问道:“您是设计师吗?”
那女的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狼狈地答道:“对,噢,不是。”无法判断究竟“是”还是“不是”,但这并不重要。
浅见拿出名片飞快地说:“我是做这个的。”他生怕被打断又紧接着说,“前几天您去过丹后的大江町吗?”
“不,没有。”
“那么,舞鹤呢?”
“也没去过……啊,对不起,我正在工作。”她冷冷地说着,背过身去。
“好奇怪啊。”浅见的直觉告诉自己。他用含糊不清的话飞快地说了“丹后的大江町”这个不熟悉的地名,对方没有反问“啊,哪儿?”却马上回答“没去过”。提到“舞鹤”时也是如此,给他的印象是,她好像不仅事先知道问话的内容,而且打定主意一旦被人问就马上否认。
“对不起,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那女的正要离去,但浅见缠住她问道。
“我叫和泉。对不起,失陪了。”她留下尚未收拾好的东西,消失在会场里面。
在电视中经常能看到名人被突然袭击式的采访,记者追着人家提问的不礼貌行为,但浅见做不出来。于是他只好抓住附近的一位男子问:“和泉小姐是设计师吗?”
“和泉小姐?噢,是她啊,呃,怎么说呢,算是个助理设计师吧。”
“和泉两个字怎么写?”①
“呃,是什么来着……喂,小年,你知道吗?”年轻人问旁边一位体型圆圆的女造型师。
“和泉小姐?是叫和泉冴子吧。”
“是两个字的‘和泉’还是一个字的‘泉’字?”②——
①原文中,此处之前均是用片假名标了读音。
②日语中“和泉”和“泉”读音相同。
“是两个字的‘和泉’吧。这要写什么报道吗?”年轻人好像才注意到浅见的采访袖章。
“嗯,还不太清楚。我想写篇关于支撑着‘干濑’品牌的年轻人的专访。”
“噢,是吗?不过,这能行吗?老板可不欢迎这么做啊。”
“为什么?我认为这有助于宣传。”
“可是,‘干濑’是靠干濑丈一郎一个人发迹的,因此手下人突出或引人注目,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啊。”
“不错,是这么回事。”浅见对自己的幼稚感到惭愧。
年轻人觉得奇怪,说道:“你是新闻界的人,但好像不太了解啊。”他约莫三十岁,但可能这行的人本来看上去就年轻。
“的确是这样,我是刚出道的新手,真不好意思。”
浅见边向他道歉边记起来递给他名片。
“我是自由撰稿人,这次突然接到采访任务,非常为难。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讲些时装界的事?”
“可以是可以,但现在有点忙……啊,你的名字里也有个‘浅’字,真巧啊。”年轻人像是突然感到很亲切,也掏出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印着“干濑株式会社AP部门浅冈茂”。
“AP部门是干什么的?”
“是AttachedePress的简称。简单地说,就是负责设计和作品的广告宣传。说起来好听,其实是干些杂活,比如发发新闻稿,把服装出租用于摄影,或者和外界进行交涉等等。”对浅见这样不认识的人也这么亲切,可能就是职业的缘故吧。
浅见和他约好后天,也就是两人都有空的时候见面,之后他们分手了。
第二天的报纸上,有关“干濑”时装发布会的报道占了文化栏的大幅版面。评价很好,说是“令人感受到成熟的御用品牌形象中有股清新的气息”。人们曾担心作为皇家时装指定品牌的“干濑”会墨守成规,但这次的时装发布会确实打消了人们的顾虑。文章结尾处写道:“我们预感到面向二十一世纪的‘新干濑时代’开始了。”
在早餐桌上,浅见家的女人们——母亲雪江、嫂子和子还有女佣须美子,也在不停地谈论着“干濑”冬季服装发布会。
“现在还是盛夏,却已经出了冬装。”雪江叹息道,
“不过,妈妈,这里写着,今年的‘干濑’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喂,须美子,你怎么看?”
被和子这么一问,须美子两眼放光地说道:“真是这么回事呢。但‘干濑’的衣服太贵了,据说标准套装最低也要五十万日元。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穿不起。”
“不会的,等哪天出现了‘他’,会买来送给你的。”
“噢,太太,我不是说过不结婚的吗?”
“又说这样的话。”
“真的,我真的绝不嫁人。因为我想一直在这照顾老太太和二少爷。”
“别那么认真……”和子笑了,须美子却很当真,甚至掉了眼泪,“二少爷”浅见光彦听了她们的对话如坐针毡,慌忙逃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真令人奇怪,在此之前浅见认定时装界和自己毫不相干,但突然间却成为自己感兴趣的对象。随处可以看到时装方面的报道和时装设计的杂志。浅见很吃惊,原来有关时装的新闻报道已泛滥到了这种地步。
虽然不知道日本究竟有多少服装设计师,但据说有六、七家时装公司在海外也相当活跃。当然“干濑”也是其中之一。据说,干濑丈一郎很早就在巴黎开设了分公司,是日本向国外市场输出最新流行服饰的先驱。
每个设计师、企业都会树立自己独特的风格,并有固定的拥护者和顾客。
“干濑”从最初就标榜高档次,并渗透进皇家,得到与皇室关系密切的上流社会妇女的强有力支持。这其中彻底贯彻了干濑的战略,就是不论有多少消费者或有多少市场需求也绝对不生产便宜的女式成衣。
不仅在作品的设计方针和企业形象方面是如此,就连私生活方面他也表现出高层次的生活方式。他在伊豆建造的别墅是幢占地约一万坪、带泳池的豪宅。开的车是劳斯莱斯,度假方式、娱乐健身无不考虑到与提高“干濑”的品牌形象相关。
有关干濑的经历,除了知道他是地方的商业高中出身之外,其余都不太清楚。据说,他在税务事务所工作时就时常对时装设计感兴趣,进了只有女子才上的西式缝纫学校,学会了服装设计。可以说他本人也从未意识到的天赋突然间迸发出来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调查干濑丈一郎的来历时,浅见逐渐被他的魅力所吸引。干濑这个人不仅是位服装设计师,还是个心理学家、老奸巨猾的策略家,有时还兼有教父般的气质。
相比之下,他的儿子由起仁就比较容易了解了。由起仁今年二十八岁,从私立大学艺术系毕业后立即赴巴黎留学,三年学业结束后进入“干濑”总公司。虽然给人不可靠的印象,但他长相端正,而且怎么说也是“干濑”公司总裁的公子,当然不可避免地成为年轻女性仰慕的对象。他身边总围绕着一大群争奇斗艳的女人,只要他本人愿意,可以随意挑选。
但当浅见在资料库中查阅了报纸和杂志后,却意外地发现完全没有干濑由起仁的桃色新闻,倒是他的父亲丈一郎与上流社会女人关系暧昧的传闻比较多。不过新闻界也仅止于将这些当成传闻,而没有渲染成丑闻,或许是各新闻媒体有意回避,抑或是有禁止报道这方面内容的命令吧。
3
披露干濑由起仁和和泉冴子关系的不是浅见,而是图片周刊(F)。在杂志的预告广告中用黑体字印着特讯“‘干濑’王子—一干濑由起仁的神秘女人”。
当时,浅见正在睡懒觉,不知道这件事,但在浅见家的早餐桌上,这则广告成了议论的话题。须美子收拾完桌子,跑出去买了份(F)杂志。当浅见从自己房间出来的时候,她和和子正在看那份杂志。
在翻开的杂志中,一副巨大的照片占据了整整两页纸,照片下还附有报道。与往常一样,照片是晚上偷拍的,不太清楚,只见在公寓门廊灯光的映衬下有两个人影。
“这种刺探别人隐私的事……”雪江一边嘴上叹息地说,一边却扶正了眼镜从她们背后窥视杂志上的照片。
“未婚妻?用了对方的开头字母称她为‘I’小姐,究竟是谁呢?”须美子意味深长地说。“会不会是明星?”平常一副贤妻良母样子的嫂子也露出了庸俗的一面。也许女人总是难以抗拒这种话题。
“她叫和泉冴子。”浅见的口气像给三个女人的热情泼了盆凉水。
“啊,少爷,您知道?”
她们的目光一起转向浅见。
“噢,我总算也是新闻界的人嘛。”
“啊,真了不起。”不仅须美子很崇拜他,就连雪江和和子也是一副要对他另眼相看的表情。
“那位小姐是谁?”
“嗯,是位助理服装设计师吧。不过和泉冴子像是笔名之类的。”
“连这也知道哇。可少爷为什么不写成报道呢?真可惜。”
“哈哈哈,我可不愿做这种挖掘别人隐私的事。”
“真了不起,光彦。”雪江拍着膝盖说,“不愧是浅见家的人,须美子,你也别老看那些无聊的东西:”说完,老太太便走到里面房间去了,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浅见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母亲听不到的程度,再调频道。果然,一个电视节目正在谈论这个话题。
画面正在追拍刚才提到的那位“I”小姐,她的脸被马赛克覆盖了。但紧接着采访干濑由起仁时,却用的全部是特写镜头。
“您和传闻中的‘I’小姐订婚了吗?”面对记者直言不讳的提问,由起仁笑着摆摆手。虽然他嘴里说“没有,没有”,但看起来却像承认了。
和子和须美子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
这时,电话铃响了,须美子拿起电话,然后马上双手握着要递给浅见,“少爷,”她掩住话筒不满地说,“是个女的。”这段时间,梶川优子经常打电话来,所以须美子也不由得留心起来。
电话是大江町“鬼博”的高宫明美打来的。她连客套话也来不及讲就开门见山地说:“照片上那个女的,没错,就是她。”原来,前几天浅见把举行时装发布会那天拍的照片寄给了高宫明美,这个电话就是她的答复。
“是吗,果然是这样……”
浅见看着电视机上的画面,被马赛克遮住脸的和泉冴子正要消失在“干濑”大楼里。不知是这件事还没发展到电视节目感兴趣的丑闻呢,还是采访不充分,电视里忽然换成了其它的话题。
浅见道过谢,挂上电话。
关上电视后,他脑子里“I”小姐的样子还没有消失,被马赛克遮去的那部分露出了他用照相机拍特写时和泉冴子那略带悲伤的表情。浅见趁着记忆还没有消失,回到了自己房间。
浅见坐在文字处理器前,打开开关,但他没有敲键盘,而是呆呆地陷人了思索当中。
在大江町的鬼博物馆,梶川寻助遇见的确实是干濑由起仁和和泉冴子两人,这点浅见已经好不容易追查清楚了,但这又怎样?真让人有点不知所措了。
这件事与梶川被杀有什么关系,想起来只觉得很牵强。生活于繁华时装界的两人与勤勤恳恳经营“卖药”生意的梶川老人之间很难想象会有什么联系。
浅见认为,不管怎样,得先查查两人在案发当晚的行踪。
下午,浅见来到位于南青山的“干濑”总公司,在接待处递上了名片。接待处小姐一看是浅见,马上就很悲观地说:“我想专务也许不愿见您。”
“能不能帮我通报件事,就说我想问问在大江町的事。”
虽然浅见死缠着不放,但他内心已灰心了,“可能不行吧。”但意外的是干濑由起仁答复说可以见他。就连接待处小姐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她高兴地对浅见说:“专务说见您。”她看浅见的明亮眼神也非常善意。
在二楼的会客室等了一会,干濑出现了。
“什么事?”他用戒备的目光看着浅见。
“前几天拜访您的时候,我说过,曾在大江町的鬼博物馆见过您,还记得吗?”
“噢,还是那件事啊。”
“据说您和那时在一起的和泉冴子小姐订了婚?”
“这真让我为难啊。唉,真为难啊。”干濑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说“这个嘛,我承认去过大江町,不过,现在闹成这样,我是无所谓,但她就不能这么理解了……”
“噢,不是的,我不是想问这件事。”浅见笑了。
“不是?”
“对,我想问的是那天晚上,呃,实际上,我从大江町去了舞鹤,好像觉得在那也看见您了。”
“我?在舞鹤?不,我没去舞鹤。你是不是把别人错认成我了?”干濑很吃惊的样子,从他的表情看,不像在说谎。
“噢,是这么回事啊。那么,后来您去哪了?”
“我们从大江町返回了大阪。其实前—天我们住在天桥立,而那时正好在返回的路上。从前我就对大江山的酒吞童子感兴趣,你知道吗?酒吞童子虽然被说成是恶贯满盈的鬼,实际上是反抗朝廷势力的头头。这样一位,呃,怎么说呢,对这样受欺凌的人,我很有兴趣。”
干濑乘兴说了好多,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哈哈哈,这是多余的话,噢,对对对,那天傍晚在大阪有事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了东京。不过,到大阪以后我就和她分开了。总之,不知道在哪被你看见了。”
“对不起。”
“啊,你是偶然看见的吧。可在哪呢?我印象中,那个博物馆里没有别的游客啊。”
“是在停车场。噢,对了,当时只有和泉小姐先下了车,干濑先生您正在车里打电话,对吧?”
“啊,对对对,是这样啊。一点没注意到,我还丝毫不敢马虎呢。”他苦笑着,可并不像有任何顾虑的样子。干濑由起仁今年二十八岁,比三十三岁的浅见年轻很多,稍微有些轻浮也是理所应当的。但若是从他担任的专务董事这一重要职位来考虑,还是言行更谨慎些比较好。的确,干濑由起仁就像个不知人间贫苦的有钱人家少爷,只表现出心直口快。浅见不仅不觉得他有杀人嫌疑,自己反倒有种欺骗他的负疚感。
“和泉小姐和您分开后立即回东京了吗?””不,她还留在大阪,当然是住在别的酒店。”
“那么说,当晚您没有见到她?”
“对,没见到。我刚才说过,在东京、大阪这些地方很危险。”
“这么说,第二天您独自驾车返回东京的?”
“是的。”
“怎么回事?”干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浅见。对此,浅见又不能明着向干濑询问他不在现场的证据。因此,剩下的就是和泉冴子的行踪了,只能由自己直接去问冴子。
可把杀害梶川的罪行归于和泉冴子所为,这种推测光想想就让浅见很苦恼。首先,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什么也没掌握就突然有这种不确切的想法,这本身就太具有跳跃性。但是在鬼博物馆,梶川老人的确曾亲切地向冴子打过招呼。无论是什么样的关系,都可以认为是那种可以令梶川向她亲切搭话的朋友关系,虽然梶川的搭话并不太受冴子的欢迎,这也可以认为是事实。
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当晚冴子在哪,做了什么?只要弄清楚这个问题,“疑团”就烟消云散了。倒不如说浅见希望是这样的。
但是浅见不可能从和泉冴子那里直接听到事情的真相了,因为两天后,她失踪了。
这件事是浅见从干濑由起仁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的。
“浅见,你对冴子做了什么?”从一开始干濑就气势汹汹。
“做了什么?没有啊。”
“你一定说了什么,要不然,冴子是不会失踪的。”
“啊,她不见了?”浅见不禁脱口而出,但他马上意识到须美子就在旁边。可能是感到电话有些不对劲吧,须美子担心地看着浅见。
“是的,不见了,而且什么也没对我说。我想,原因就出在你身上。”
“等等,可我还没见过和泉小姐呢。”
“别说谎了,后来我问过冴子,她认识你,她不是还有你的名片吗?”
“噢,那是时装发布会的时候我给她的。那是第一次见面,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
“你这么说我也不信,总之你到我这来一趟。你想打听冴子的好多事,这总是事实吧。”
“这我就为难了……”
“为难的是我。你究竟对冴子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对她说,首先我根本就没见过她。你是想问我,究竟我对她说了什么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对吗?”
“这……”干濑不吭声了,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我和您见面后才过了两天。和泉小姐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昨天,昨天夜里。”
“这么说,还不到一整天,您就这么草率地认为她失踪了?”
“那是因为她留下了一封信。”
“信?是留言吗?”难道是遗书,浅见刹那间想到了这个。
“是啊,上面写着她想暂时躲起来。”
“理由呢?”
“理由……没写清楚,可能是担心给我添麻烦吧。”
“麻烦?给您添了什么麻烦?”
“这种事没必要对你说吧。”
“那就是难以启齿的事了。”
干濑在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似乎在揣摩浅见究竟知道多少,自己该不该说得更多些,于是他简单地说:“有点烦心事。”
浅见怕干濑挂断电话,急忙说:“那封信只是简单的留言吗?”
“啊,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担心是遗书之类的。”
“别开玩笑,能不能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不是的,当然我是做了最坏的推测,如果不是的话,我道歉。”
“绝对不会的。为什么她非要死,浅见,你知道什么,还是你对冴子说了什么?你说了什么,还是冴子说了什么?死,这种事……”干濑啰啰嗦嗦地说个没完,不知是因为他真的越发感到不安了呢,还是动了感情,语气听上去两者都像。
“冷静点,听我说,干濑,好吗?说得明白些,我没和和泉小姐见面,因此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可真要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会想到遗书呢?对吧,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是不会想到这件事的。如果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不,请你告诉我,冴子去哪了,出什么事了,求你了。”他的声音像是在哀求浅见。
“知道了,电话里说不方便,我们见个面吧,就约个您方便的时间和地点。”浅见一边说一边朝总盯着这边看的须美子眨了眨眼。
两人约好下午在帝国饭店的休息室见面,然后挂了电话。
“少爷,没事吧?”须美子像等了很久,“刚才的电话是‘干濑’公司总裁的公子干濑由起仁打来的吧,好像说话很难听。”
“哈哈哈,没事。对了,杂志上登的那个叫‘I’的女的,她失踪了,所以干濑求我帮忙。”
“好像是的。少爷,您真了不起,干濑那小子来找您商量,我又要崇拜您了。”
“那还不至于,不过,须美子,和以前一样,这件事要对我母亲保密。”
“知道,可您也要小心啊。”
“谢谢,”浅见硬是做出副正经样,用力点了点头。
4
和浅见通完电话,干濑由起仁比往常更快地处理起手头的工作。尽管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他觉得身体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活动。午饭毫无食欲,一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不祥预感时刻侵扰着他。
下午两点过后,由起仁准备出门赴约。他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开始整理身上装束的时候,秘书告诉他:“社长找您。”本来直接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可他父亲却故意命令秘书代做。这是干濑丈一郎的一贯作风,由起仁本该早就习惯了,但惟独今天,他觉得父亲的这种做法很冷漠。
由起仁在走廊里走着,脑子里尽想着和浅见的约会,他心想:“如果不被吩咐做麻烦的工作就好了。”
干濑丈一郎此刻正抱着胳膊望着窗外,突然他对身后的由起仁不高兴地抛出一句话:“你慌慌张张地在做什么?”
“啊?没有慌慌张张……”
“隐瞒也没有用,和泉冴子不见了吧?”丈一郎只是在提到“和泉冴子”这个名字时才压低了声音。
由起仁听了,惊讶地哆嗦起来:“您怎么知道?”
“我想对你说的是,连这点事也不知道,还能做你的父亲吗?那女人没遵守和我的约定,本来上午十一点就该到这里,但她却没来。我想向你证实一下,就派松井去找你,他回来报告说,你的样子很奇怪。”
松井是主管秘书室的秘书长,在公司内被称为“CIA”,据说他还会搞窃听。
在时装界,情报就是生命,设计当然是最重要的情报。哪怕泄漏出一张设计图,也可能造成致命的损失,因此情报管理尤其谨慎。作为公司来说,想最大限度地掌握每个职员的动向。总之,如果有哪个设计师、职员在酒馆或别的什么地方,稍稍夸口谈了设计策略方面的事那就麻烦了。因此窃听之类的,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对作为专务董事的我,他的儿子竟然也……由起仁不愿相信,但如果是他父亲,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找和泉冴子什么事?”由起仁用顶撞的口气问。
丈一郎扭转身,略显惊讶地看着儿子,咧开嘴笑着说:“怎么,没事先通知你就不能叫她来?”
“不能这么说……因为她不是正式职员。”
“有几十个非正式职员也在听我的指挥工作呢。”
“话是这么说,可……”
“嗯,这都无所谓,你知道和泉冴子的去处吗?”
“呃,不知道。”
“怎么回事?你喜欢的女人跑了,你却不知道她去哪了,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由起仁说不出话来。
丈一郎一边像在可怜由起仁似地笑着,一边慢慢转过身紧盯着他说:“她的来历,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所有的事。”
“那我问你,她是干什么的’
“职业是……助理时装设计师。”
“这是她现在的工作。以前她靠什么生活?”
“电脑程序设计员。”
“真的吗?”
“……”
“你好像怎么都不愿说嘛,就是说是难以启齿的职业了。你知道了还要和她结婚?”
“对,我不管她的过去怎么样,但她的确有时装设计师的天赋。这点,社长您也承认的,不是吗?”
“我承认她有才华,但我不允许她做你的妻子,做‘干濑’公司继承人的夫人。”
“这不是不讲道理吗?我不会答应。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行的话,就把我从公司赶出去好了。不光是从公司,也把我从干濑家赶出去好了。”
由起仁发火了,好像在对父亲下最后通牒。
丈一郎用鼻子“哼”了一声笑了,接着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从小时候起,你就总是这样撒娇让你母亲屈服。你认为只要发牢骚什么都能如愿,但世界上有些事是绝对不允许的,像这次的事就是这样。就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所以我才想对她说清楚道理。”
“难道……”由起仁咽下唾沫,发出“咕碌碌”的声音,“是爸爸……是社长把她赶走的?……”
“说什么混账话。”
“是吗,是这样的吗?果然是社长把她赶走的。竟然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由起仁憎恶地瞪着父亲。
“发什么神经,我不是说过还没和她见面吗?不过在这之前从我们面前消失,说明她很聪明。从这点来说,她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竟然还装作不知道……”由起仁的脸变得煞白,“她去哪了,告诉我,把她藏哪了?”
“你真是纠缠不清,由起仁。”干濑丈一郎用浑浊、发红而又可怕的眼睛瞪着儿子。
“得了,如果你那么想,那我也有自己的想法。”由起仁像要酒疯的人一样,两眼发直。
“说什么‘你’,怎么用这种口气?”
“失陪了,社长。”由起仁鞠了一躬便向门口走去。丈一郎叫道:“等一等!”可他连头也没回。
干濑由起仁赶到帝国饭店的休息室时已经过了三点。父亲曾告诉他,约会迟到是欠对方的人情。但这次却是因为父亲而迟到,由起仁感到非常气愤。
浅见光彦坐在休息室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边。他眼尖,看到由起仁便对他招了招手,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对不起,我来迟了。”
“不,对不起的是我,在您百忙之中打扰。”
虽然由起仁若无其事地打过招呼,但浅见还是能感觉到他意志消沉。
柜台的女招待拿来菜单,浅见要了咖啡,由起仁点了姜汁饮料。女招待把手伸进裙子口袋,拿出纸杯垫放在由起仁面前。由起仁无意中把手放在那个纸杯垫上,感到有微微的温热,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触摸冴子大腿的感觉,于是急忙缩回了手。
女招待离开后,浅见对由起仁说:“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和泉小姐的下落。”
“嗯。”由起仁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想,在电话里我对你说得太过分了,那可能是我单方面的错误想法。”
“哦,是这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呃,还不太清楚。可如果是准对冴子说了什么,我想那是我父亲。”
“你父亲?他说什么了?”
“这我不能说,总之肯定是说了伤害冴子的话。”
“比如反对你和和泉小姐的婚事……噢,对了,例如和泉小姐不适合你之类的话吧。”
“唉,那些话……你知道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但我想,按一般说法,或者常识性的想法,就是这样一些问题。”
“是吗?”由起仁再次感到世人看待“干濑”公司和干濑丈一郎的冷酷目光。“或许你也知道,我父亲出身贫寒,好容易爬到今天的地位。正因为这样,他生性高傲,眼睛常常长在头顶上,对弱者和穷人反而无法宽容。我一直将父亲的这种生活方式奉为真理,直到最近,我认识冴子后,不,是爱上冴子以后,我才改变了想法。我好像现在万意识到,其实每个人都有梦想,在这点上,大家都是一样的,就连我父亲也曾是其中之一。可现在他已经忘记了。”由起仁伤心地看着天花板。
女招待端来了他们点的热饮和冷饮,谈话中断了一会。
“浅见先生,你太太呢?”
“我还是单身。”
“是吗?对不起,我以为你比我大很多,所以……”
“是啊,我今年三十三岁了,可到现在还不能自立,还赖在父母家,应该说是赖在哥哥家吃闲饭。大概不会出现接受我这样的男人、对我产生爱情的女子吧。”
“哈哈哈,你说得真幽默。”这是干濑由起仁来这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从这点看,我一直受益于父母,而且还邂逅了冴子这样充满才华的女人,有一位愿意接受我的女性。我说的有些……不过,冴子作为设计师来说,的确非常有天赋。我没有父亲的才华,但我觉得冴子能弥补这点。在我的爱情当中的确有这种不纯的动机,或许冴子也察觉到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浅见说,“在时装发布会那天,和泉小姐开心的表情正是发自她找到自己生活归宿的喜悦。”
“是吗?如果是这样就好了……”这时,由起仁的上衣口袋里传来了电话铃声。
“对不起。”由起仁转向一边,把手机贴在耳边,像是个有很多噪音的难以听清的声音说了句“警察”。
“警察?”
“您是干濑先生吗?”
“对,我是干濑。”
“这里是水上警署,是干濑由起仁先生吗?”
“对,是的。”
“您认识多田真弓吗?哦,我想,说和泉冴子小姐更恰当些。”
“认识,她怎么了?”
“事实上,今天早晨我们发现了她的尸体。”
“啊……”
“呃,在调查身份时,我们发现她是您的未婚妻,而且现在新闻界正在纷纷报道这件事,所以首先……”
由起仁只觉得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没注意到拿电话的手已经没了力气,电话已滑落到胸前。
“喂,喂……”电话里传来细小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不要紧吧,干濑。”浅见鼓励似的对他说:
“冴子……死了。”由起仁的脸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他把电话移得很远,好像它是个不祥的东西。
5
“对不起,”浅见从由起仁的手中夺过手机,“喂,喂,由我代听电话,和泉冴子死了,是真的冯?”
“呃,您是……”
“干濑的朋友,我叫浅见。”
“浅见先生,浅见?难道是那个浅见,是刑事局长的“啊,你是……”浅见对对方的声音也有印象,“是水上警署的中泽吗?”
“是的,我是中泽,这么说,果然是你啊。”说话人的语气中有股明显的冷漠。水上警署的中泽是在另一宗连环杀人案中和浅见认识并结下了很深的渊源。(参见(沃野传说))
“可你怎么又会在那呢?”
“是啊,呃,还是先说正事吧,和泉冴子死了,这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详细告诉我?”
“所以目前才有许多事要问干濑由起仁嘛。”
“明白了,我这就带他去,到水上警署行吗?”
“不,浅见,你就不用来了。能不能让干濑听电话……”
没等中泽说完话,浅见就把电话挂了。他站起身,抓住干濑的胳膊说:“干濑,我们走。”干濑像木偶般轻飘飘站起来,目光呆滞,走路摇摇摇摆,像个梦游病人。周围的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浅见鼓励他说:“振作点。”然后拽着他问前走。
由起仁是自己开车来的,但按目前的情况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开车了。浅见将他推进自己车子的副驾驶位置,然后开车前往水上警署。
水上警署负责东京港一带、隅田川河口附近以及运河、水渠等水域发生的所有案件。在以前浅见参与侦查的一宗案件,就是以漂流到与羽田机场相邻的填海地——京浜岛岸边的一具尸体为开端的。
那时,警察把浅见当瘟神对待,但正是多亏了浅见,复杂的案子才得以侦破,因此按理对他的认识应该多少有些改变,而且干濑由起仁可以说是重要证人,浅见特意自己开车将他送来了,可没想到以中泽为首的刑事课的警探们对浅见的到来都很冷淡。
但是,正因为浅见是警视厅高官的亲戚,他们又不敢怠慢。在中泽带领下,浅见他们来到尸体跟前。虽然由起仁没有抱着尸体不放,但要不是浅见在一旁扶着,他早就瘫倒了。
对干濑由起仁的问话工作转到水上警察署内的一间小屋里进行。浅见以照顾由起仁为由也请求列席。虽然不是审讯室,但却是个陈设简陋的煞风景的房间。中泽和另一个年轻的刑警坐在由起仁和浅见的对面。中泽递给他们烟的时候,由起仁脸色发青,根本没有看见。
“打捞起尸体,开始调查死者身份后没多久,有人说见过死者的脸,好像是最近媒体频频谈论的那个女人。虽然在电视节目上用马赛克遮住了脸,但杂志的彩页上却拍得很清楚。经调查,果然查明她就是和泉冴子,本名多田真弓。接着就和您联系了,一时引起了小小的混乱。”
中泽全然不顾由起仁的心情,絮絮叨叨地说着。
“好像她被新闻界追踪而变得有些神经质,是不是因此发作而自杀了呢?这是我们的推测。到底是怎么回事,干濑先生有没有听她说过这方面的事?”
“……”
“您最后见到多田是什么时候?”
“……”
“有没有发现她有自杀的迹象?”
“……”
不管问什么,干濑由起仁只是呆若木鸡地坐着。
“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现尸体时的情况?”浅见代替由起仁问道。虽然中泽很不高兴地说:“应该先回答我们的问题。”可他还是介绍了案子发生之后的大致情况。
多田真弓的尸体是在东京湾“第三台场”被发现的。所谓“台场”,就是幕府末期佩里率军舰来日本时,幕府为了保卫江户在隅刚川河口以南约三公里处为修筑炮台而建的填海地。在从西南到东北绵延约二点五公里的范围内,排列着第一至第六台场,但随着东京湾的发展,它们遭到了破坏,目前只剩第三和第六台场还基本保持原样,两个台场的一部分还作为东京都经营的海上公园而被利用。
台场前面的海正在被填平,那里在建设东京都的临海市中心。那是东京变化最大的风景,办公楼、观代化公寓,各种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被第二台场和临海城市环抱的海湾作为水上滑艇的中心吸引了很多人。在海湾相对的一面,现在与其叫东京湾不如叫运河更贴切,在那里的海面上架起了彩虹桥。那是座双层结构的吊桥,上面是首都高速公路,下面是与高速公路并行的普通机车道和新都市交通线“赤味鸥”线以及人行道。离台场约二百米处耸立着巨大的桥墩。
发现多田真弓尸体的是位黎明前在附近岸边垂钓的男子。当时,他正想换个钓鱼的地方,无意中将视线移向左侧时,突然发现海里漂着个异样的东西。时间是早晨刚过六点,正是涨潮的时候,而且当时刮的是西风,从这些因素考虑,可能尸体是从近海漂到岸边的。当弄清那个物体是人之后,钓鱼者立即跑到海上公园管理所拨了110报警。中泽乘水上警署的巡逻艇赶到现场时是几分钟之后。
“看到尸体时我首先感到很吃惊,尸体几乎呈半裸状。如果是海上波涛汹涌或长时间被水揉搓,也会有衣服脱落的情况,但这次死者的情况却从未有过。最初我们以为可能是被强暴了,但后来根据调查的结果推测,她是从很高的地方坠落到水面时,因为受到巨大的冲击和水压,衣服才会被剥落的。”
“死因是什么?”
“解剖结果刚出来,没有检查出毒药。她的肺里吸入了海水,从这点看,死因可能是溺水身亡。但由于吸入的海水量很少,所以可能在这之前就因为坠落受到了冲击,事实上当时已经死亡或至少是处于昏迷状态。”
和泉冴子的尸体上没有因反抗、挣扎而引起的明显的外伤,但在颈骨等四处地方有骨折现象,而且身体右侧大范围面积内有明显的落到水面时因受冲击而产生的痕迹,那里皮肤的颜色发生了异常变化,看上去就像痣一样。
“总之,从这些情况看,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她是从很高的地万,可能就是从彩虹桥下坠落的,这是解剖医生的看法。其实考虑到尸体漂流停靠的场所、涨潮时间等其它条件,认为从彩虹桥上坠落的看法基本上是正确的。”
根据中泽展示的资料,彩虹桥主塔间的距离为九百一十八米,在桥中央附近的最高处,桥桁架到海面约有五十二米。越往下,桥的高度也逐渐降低,尽管如此,在吊起桥桁的绳缆的基点——一个被称为“锚基”的建筑物附近,高度也超过了四十米。
可是,想要在头脑中描绘那个巨大的建筑物和尸体漂流现场之间的位置关系是不可能的。
“我想先看看现场。”浅见说道。
“是这样啊……”中泽有些为难,但他还是站起身,“嗯,好吧。”干濑仍处于虚脱状态,瘫软在椅子上,即便想问他话,也要花时间等他恢复神志。于是,中泽将看护干濑的任务交给手下,他乘着浅见的车前往现场。
彩虹桥的普通机车道虽然比上面的高速公路低,但从车窗望出去的景色并没有什么不同。从东京市中心到房总半岛、东京湾、三浦半岛、横滨、川崎一带的景色可尽收眼底。对岸的临海市中心建有富士电视等特别的建筑物,已显露出未来城市的景象。
浅见曾经开车从上层的高速公路经过,但走下面的普通机车道和人行道还是第一次。桥宽约三十米,中间是“赤味鸥”线,它的两侧是普通机车道,最外侧是人行道。在离海面最高的吊桥处和它的两边,约有一公里用高高的栅栏像鸟笼一样围了起来。而从“锚基”到岸边的桥体则只有普通高度的桥栏杆。
“只有这样的栏杆,那么从人行道也可以跳下海。”浅见战战兢兢地说。
“那当然,只要这么想就可以。因为从人行道就可以看到下面的海。”
只听中泽这么一说,有恐高症的浅见就觉得头晕。
过桥后向右转就进入了临海市中心,在第一个拐角处再向右转,可以看到路的两侧都是住宅区,那里排列着公寓楼。右侧建筑物的一楼是别致的咖啡座,全排成一排,在它前面的左侧是刚才提到过的那个规模很小但可以进行水上滑艇运动的海滩。张着鼓满风的小帆的帆船在海面上忽左忽右地游弋。浅见有种预感,不久这里就会成为年轻人聚集的新的东京城。
前面的路变得像防波堤一样,在它的尽头就是第三台场的根部,还有彩虹桥人行道的入口。
“上去吗?”中泽指着上面问。浅见连忙摆手说:“不,等会吧。”
“那么去看看发现尸体的现场吧。”中泽带头下了填海地边缘的石阶,带着浅见来到第三台场。这是个狭长的海角,从这里看,天桥立显得很小。这里到处长着繁茂的桉树般的树木,景色优美。两人在石墙上的草地上走了约二百米后,中泽停住了,指着斜前方说:“就是那。”
禁止入内的绳子已经拆了,但在靠近岸边的水面仍然漂着作记号的红色浮标,在进行过打捞作业的石墙上也煞风景地涂着黄色涂料,表明这就是案子的现场。
在眼前约二百米的海面上,彩虹桥从东向西延伸,高度渐渐增高,在过了“锚基”后又弯曲向北伸展。桥下遥远的那一边是筑地、银座的楼群,它们的剪影像海市蜃楼一样朦胧。
从现在的这个位置,浅见又再次体会到彩虹桥有多么高。
“在调查开始时,我们认为可能是从那掉下去的。”中泽先指着栏杆较低的地方,接着他的手指又“嗖”的一下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指向水面。这时太阳西斜,桥下的海水泛着微澜,发出恐怖的黑光,仿佛在夸耀自己已经吞噬了一个可怜的女人。
“不错,从那掉下去的话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冲击。”
“你也这么想吧,可实际上,人行道在夜间是不准进入的,到晚上八点半就不允许进入了。九点过后,里面的栅栏也关上了。”
“可刚才从那过时,我就觉得从普通机车道翻越栅栏也可以进人行道的呀。”
“对,实际上也常有冒失鬼这么闯进去。我们也这么想过,但可惜的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因为管理制度很严格,到处安装了监视器,而且警卫会用喇叭制止这些越轨者。我们问过警卫,据说昨晚没有出现这样的女人。”
“哦……这么说,不是从彩虹桥掉下去的了?”
“不,不,并非一口咬定就是这样。”中泽煞有介事地说,“虽然不能在那进入人行道,但如果走普通机动车道,在靠近两条路分岔的地方,再从人行道的这边翻越栅栏也是可以的,况且监视器也不对着普通机动车道,所以可能没被警卫发现。”
人行道是和上彩虹桥的机动车专用道并在一起的。在中泽所指的这个地方,机动车道的边缘不太高,而且虽然是上坡路,但桥本身就有三十米,因此坠落时受到的冲击肯定相当大。
“在那边,海水有多深呢?”
“我问过港湾事务所,大概十到十五米深。不过,如果是从那掉下去的话,无论如何都没救了。”
“这之前有没有坠落事故或自杀事件?”浅见想问个实在点的问题。
“没有。要这么说,出现连锁反应似的模仿就糟了。”中泽瞪着浅见,好像在怪他,“怎么说不吉利的话呢?”
“这么说,多田真弓是第一个了……”浅见还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嗯,是这么回事,希望别成为不好的先例……”中泽黯然地摸着下巴。
“问题就是,多田是自己掉下去的呢,还是并非出于本人意愿掉下去的了。警方是怎么想的?”
“目前,认为她自杀的想法居多,呃,只能肯定这不是意外,因为死亡的时间估计是今天凌晨一点至二点之间,所以没有哪个好事者会在半夜三更特地无聊地走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去。”
“有没有可能是谋杀?”
“当然有这样的可能。如果是谋杀案的话,那么死者可能是活着被扔下去的。因为身体右侧的异样淤血可以看成是活体反应。”
浅见紧锁眉头,脑海中浮现出那种“情景”,接着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道:“走,看看去,”
他们掉转车子,又反向开上彩虹桥。行驶了约二百米,来到分岔口。左边是首都高速公路的入口处,而浅见他们直接开上了普通机车道。再往前约二百米,处于桥外侧的人行道就和机动车道平行了。浅见把车停在离那很近的地方,关上车灯。当然桥上是禁止停车的,不过有警察陪同,他的胆子也大了。但他还是在车后的地上放了个三角形的警告牌。其实那时车流量很小,没有必要放警告牌。
“即使在傍晚的交通高峰期也是这样,所以到了半夜两点钟几乎没有车子通过。目前,还没有接到任何目击报告。”
“这么说,也可以认为罪犯把车停在这附近,然后把多田搬出车子,越过栏杆再扔下去。由于没有挣扎的外伤,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罪犯可能使用了迷药将她弄晕了。”
“那怎么可能,这地方虽然说车少,但还是有车子经过的危险,难道会在这种地方杀人抛尸吗?”
“可你不是说半夜几乎没有车经过吗?而且现实当中也的确没有任何目击报告呀。”
“说是这么说,可……”中泽提高了嗓门愤愤地说,“虽然可以这么说,但没有理由凶手会在可能有车经过的地方,瞄准空隙,特地选择彩虹桥作为犯罪地点。考虑到这一情况,我在调查会议上主张她是自杀,不,这也是水上警署大多数人的看法。”
“就是说多田半夜走过长长的机车道来到这,翻栏杆跳海的了?她自杀得可真够辛苦的啊。”
“那是因为人要有了死的念头,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如果有了杀人的念头,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不知不觉,两人顶撞了起来。
“当然,我们并没有完全放弃谋杀这条线索,而是对被杀、自杀、意外等各种可能都进行严密调查。但如果要追究谋杀这条线索的话,目前最可疑的就是你带来的那个干濑由起仁。”
“这想法有点过于武断了吧。”
浅见苦笑着说,可中泽仍然绷着脸,也许是对浅见的“他杀论”认真起来了。
“还是下车看看吧。”浅见下定决心,走下车。他走近路的左边,眼前是什么也没有的半空中。在栏杆的那一边,临海市中心那参差不齐的建筑群像搭积木一样延伸着。浅见用力向外跨了一步。
机动车道的边缘是只有普通栏杆高的混凝土墙,下面就是无底深渊。浅见颤颤巍巍地往栏杆下面张望。海面虽然稍稍染上了夕阳的橙红色,但仍然黑漆漆的。浅见觉得有种要被隐藏在那里的邪恶东西诱惑进去的恐惧,还不到三秒钟他就退了回来。
“怎么样,会死人的吧。”中泽若无其事地往下张望。
看到中泽那样,浅见像事关自己似的感到不安起来,“啊,危险!别那样。”
“噢,你有恐高症啊。”中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两眼发光,似乎他已经准备好赢得这场争论了。“好吧,还是先回去听听那家伙的交待吧。”他意气风发地说道,然后钻进了车子。浅见慌忙拿回三角牌,跳进驾驶席,握住方向盘的手一时间提不起劲。
6
中泽和浅见返回水上警署时,干濑由起仁刚刚平静下来,此前负责问话的中泽手下,显然没有什么收获。可刚刚恢复平静的干濑,在听浅见介绍完彩虹桥及台场周围的情况后,又开始掉眼泪了。
“我完全没料到冴子会受到这么大的痛苦。”
“不,现在还没有断定多田小姐是不是自杀。”
“啊,不是自杀,那会是什么?”
“浅见,你真让我们为难。”中泽很不痛快地制止了他,“这应该是我们说的话。”
“对不起。”浅见很诚恳地道了歉。
干濑又将问话转向了中泽:“警官,这是什么意思,冴子不是自杀的吗?”
“所以说还不清楚,也许是自杀,也许是意外,还有可能是被谋杀。”
“被谋杀?到底被谁谋杀的,为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首先我不是一句也没提到是谋杀案吗?真的还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今天早上案子发生后。这才开始调查。总之,我们感觉自杀的可能性很大,不过为了查明真相,必须要向很多人调查。因此,我们想首先请您讲讲多田真弓的情况。”
“嗯,好的。不过,现在我的脑子很乱,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
“我理解,我理解。嗯,只要是您想到的,能记起来的就行,慢慢说。那么,浅见,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浅见正要站起来,干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不,请浅见先生留下,可以吗,警官?”
“呃,如果你希望这样,我也不能说不行。”中泽绷着脸,从手下那里接过此前整理的调查材料,“刷”地扫了一眼说,“嗯,多田真弓,籍贯富山县鱼津市……”
“啊,鱼津的!”说话的是浅见,不仅中泽,就连干濑也惊讶地看着他。
“是啊,鱼津的,怎么了?”
“噢,没什么。”
中泽疑惑地瞅着浅见的脸。
“只是我四月份刚去过那。”浅见设法搪塞过去。当他知道多田真弓的出身地和梶川优子工作的地方同是鱼津时,受到了很大震动。也可能只是巧合吧,但他又隐约预感这好像是命运。
中泽手里拿着的是这之前警方从富山多田真弓娘家了解到的材料,内容大致如下:和泉冴子,本名多田真弓,生于富山县鱼津市,今年三十一岁。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去了东京,在台东区纤维批发店工作,从那时到五年后她从这家店辞职的期间常回鱼津老家探亲。但从纤维批发店辞职后就与家人疏远。四年前父亲死后,几乎音信全无。
因为她已经过了结婚适龄期,家里人因担心她而与她联络,但她晚上总不在家,到东京去找她,她也不愿见面,令人觉得她明显在逃避。
“她不肯明确告诉我们工作地点。”
在电话里面对警察的询问,多田真弓的哥哥黯然地讲述着。真弓的哥哥是鱼津市一家大电器公司下属承包公司的职员。“妹妹说要去东京的时候,我就反对,但她说东京有她的梦想,不听我的。我说那种梦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而我怎么劝,她也不听。”
“海市蜃楼”这个词,干濑由起仁也从和泉冴子那听过。
最初,干濑由起仁说得断断续续,没有条理,但随着思绪的慢慢展开,或许他心中也有话想说,因此不等中泽提问就主动谈起心爱女人的悲剧。
“冴子常说:‘我在看海市蜃楼吗?’小时候,她在鱼津的海上看过很多次海市蜃楼,她认为那不只是幻觉,而是真实地存在于海的另一边,只要到了那就能在现实中看到,触摸到。来到东京以后,虽然生活得很辛苦、很悲伤,甚至想死,但她认为这只是梦幻,在梦的那一边一定会有美好的现实在等着她。因此她一边过着不能对父母、哥哥说的生活,一边学习服装设计,这也是因为她懂憬着什么时候一定会……而且只差一步她就要在现实中抵达真实的世界了。可新闻界,不,不仅是新闻界,还包括我的父亲,大家残忍地踏碎了她的憧憬和梦想。如果冴子是从彩虹桥上跳下来的,那么她在临死之前眺望东京的时候,展现在她眼前的霓虹都市看上去一定像海市蜃楼。想到这,我就无法原谅这个社会,无法原谅我的父亲。”这段长长的叙述当然是干濑流着眼泪断断续续说完的。期间,他由于过度悲愤还敲打过桌子。浅见觉得干濑由起仁的心情不像是装的。
“她从彩虹桥上看见了海市匿楼吗?”连中泽的语气也变得很诚恳,像在咀嚼干濑的话。就连平日生活在杀气腾腾的世界里的警官也这样说,当然浅见也非常了解干濑痛苦的心情。如果多田真弓真是因为自杀身亡,那由此可以圆满地解释为什么她会选择彩虹桥作为自杀场所。从那座桥上看东京,的确会让人想起海市蜃楼。
尽管如此,浅见的脑子里还有附加的问题——如果是自杀,那么……仅仅根据警方的材料和干濑的话就断定是自杀,这过于草率。按照干濑所说,冴子是一直看着海市蜃楼而生活下来的,因此当她梦想的世界近在咫尺时,是不会因一些障碍和迫害而屈服的。
“听到这些真难过。”浅见忧郁地说,“刚才您提到和泉小姐的过去,说是不能对父母和哥哥说的……那具体意味着什么样的生活?”干濑回头看了看浅见,然后又看了一下中泽,稍微犹豫了一会以后,像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说:“反正是要说的,新闻界好像也嗅到什么了,我就不隐瞒了。因为事关她的名誉,所以有些话只能在这说,请大家尽量保密。”
浅见和两位刑警都认真地点了点头。
“冴子曾干过色情方面的职业。和我当然是在别的场所认识,但交往不久她就对我挑明了。她还说,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直拒绝接受我的爱。”
但最终冴子还是被干濑深深的爱俘虏了,这是干濑的话。真是现代少有的纯爱情故事,中泽警探听得入了迷,脸上还露出钦佩的表情。如果是这样的女人,那么她是有可能自杀的。对这样的女性的死抱有疑心,浅见也觉得自己很冷酷。
如果没有梶川老人的案子,如果多田真弓不是梶川在旅途中惟一接触过的人,浅见一定什么疑虑也没有。
“怎么样?浅见。”中泽得意地看着浅见,“多田小姐果然是自杀的,你不这样认为吗?”干濑的眼神很不安。他和中泽都像是等待宣判的被告,在等着浅见宣告结果。
在这种场合,浅见不敢对多田的死抱过多的怀疑。“我越来越弄不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说,“听了干濑先生的话,我知道多田小姐是位即使自杀也毫不稀奇的纯情女子。”
“是啊,是啊。”中泽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如果有被杀的嫌疑,请警方务必仔细调查,抓到罪犯。”干濑哀求道。
“当然,毕竟案子刚发生。即使断定为自杀,警方也要进一步调查。至于今后怎么展开调查,就只能先请您暂时关注事态的发展了。”
虽然是这么约定,但不得不说一旦警方定为自杀,那么再展开积极调查的可能性很小。
这以后的几天,新闻界把这个话题炒得沸沸扬扬,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因为这段时间,有许多人指责电视节目不仅揭艺人的隐私,还披露普通人的私生活。国会还可能就此进行讨论,制定制度,以约束这种做法。
尽管如此,警方仍然对干濑等有关人员逐一进行调查。
同时,警方也注意到了由起仁的口供,他说他父亲干濑丈一郎曾冷酷地对待多田真弓。对此,丈一郎举出“浅见”的名字反驳说:“把多田真弓逼入绝境的不正是那个人吗?”
接到部下的报告后,中泽打电话给浅见,话里带刺地向他讲了这一晴况,还叮嘱说:“如果太活跃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那之后,调查有什么进展吗?”浅见问。
“什么进展?没什么新进展。每件事都让人不得不承认多出真弓的死是自杀。在调查工作的最后阶段,干濑父亲说出了你的名字,于是事情就此打住了。”他好像在威胁说,如果再闹下去,很可能会连累到你。
“有关她从事的色情行业,你们也调查过这方面的人了吗?”
“当然调查过了。虽说是跟色情有关的店,但多田真弓工作的地方和暴力团伙的联系较少,因此可以说完全没可能卷入那些麻烦中。她和店里的客人好像也没什么纠纷。去多田真弓以前在那个店工作时住过的地方也搜查过了,什么也没发现。她好像是个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女人,一直悄悄地生活。”中泽像在叙述着回忆。看来,警方对多田真弓的案子已准备拉上帷幕了。
浅见在挂电话前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了一句:“她以前住在哪?”
“文京区。文京区本驹人五丁目,在驹人站附近,离你家不太远。”
“驹人……”浅见切实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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