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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初君,为什么这里的鸡尾酒比别处的好喝呢?”
“因为付出了相应的努力,不努力不可能如愿以偿。”
“比如什么努力?”
“比如他,”我指着以一本正经的神情用破冰锥鼓捣冰块的年轻漂亮的调酒师,“我给那孩子很高很高的工资,高得大家都有点吃惊,当然我是瞒着其他员工的。为什么只给他那么高的工资呢?因为他具有调制美味鸡尾酒的才能。世人好像不大晓得——没有才能是调不出美味鸡尾酒的。当然,只要努力,任何人都能达到相当程度。作为见习生接受几个月训练,都会调出足可以端到客人面前的东西。一般酒吧里的鸡尾酒就是这个程度的,这当然也行得通,可是再往前一步,就需要特殊才能了。这和弹钢琴、画画、跑百米是同一回事。我本身也调得出相当不错的鸡尾酒,下工夫琢磨、练习来着,但横竖比不上他。即使放同样的酒花同样的时间同样摇晃配酒器,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什么道理不晓得,只能说是才能,同艺术一个样。那里有一条线,有人能越过有人不能越过。所以,一旦发现有才能的人,就要好好爱惜抓住不放,付给高工资。这男孩是个同性恋者,因此这方面的人有时拥来吧台,但他们都很文静,我不怎么介意。我中意这个男孩,他也信赖我,干得很卖力气。”
“看不出你这人还有经营才能,是有吧?”
“经营才能我倒谈不上。”我说,“我不是实业家,仅有两家小店。没有增加店数的打算,没有再多赚钱的念头。这不能称作才能或手腕。只是,一有工夫我就想象,想象自己是个客人——若自己是客人,那么会跟谁去什么样的店。喝什么样吃什么样的东西;假如自己是二三十岁的独身男子,领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会去什么样的店。还一个一个想象如此情形的细节,例如预算多少啦,住在哪里、几点之前要回去啦。设想好几种具体情况。如此设想迭加的过程中,店的图像就会渐渐明晰起来。”
岛本这天晚上身穿浅蓝色高领毛衣和藏青色半身裙,耳朵上一对小耳环闪闪生辉,贴身的薄毛衣将乳房的形状完美地凸现出来,这弄得我呼吸很不舒畅。
“再说点可好?”岛本脸上又漾出那令人愉悦的微笑。
“说什么呢?”
“说你的经营方针。”她说,“听你这么说话的确开心得很。”
我有点脸红,实在很久没在人前脸红过了。“那不能算是经营方针。只是,岛本,我想我过去就已习惯这样的作业。从小我就一直一个人在脑袋里想这想那,发挥想象力。推出一个虚拟场所,小心翼翼地一块块添砖加瓦——这里这样好了,那个用到这儿来,好比模拟试验。上次也说了,大学毕业我一直在教科书出版社工作,那里的工作实在无聊透顶,为什么呢,因为在那里我无法发挥想象力,不如说是扼杀想象力的活计。所以做起来闷得要死,上班讨厌得要死,就差没窒息过去。一上班我就觉得自己在渐渐萎缩变小,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我喝一口鸡尾酒,缓缓环视客席。雨天里反倒经常座无虚席。来玩的高音萨克斯手将萨克斯管收进箱内。我叫来男侍,让男传把一瓶威士忌拿过去,再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
“可是这里不同。这里若不发挥想象力就休想活下去。我可以把脑袋里想到的即刻付诸实施。这里没有会议,没有上司,没有先例,没有文部省意向,实在美妙至极,岛本。你没在公司工作过?”
她仍面带微笑,摇头说“没有”。
“那就好。公司那地方不适合我,一定也不适合你。我在公司干了八年,一清二楚。在那里几乎白白耗掉了人生八年时间,而且正是二三十岁的黄金岁月。自己都佩服自己竟忍耐了八年。不过若没那八年,估计店也不能开得这么顺顺利利,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眼下的工作,现在有两家店,但我不时觉得那不过是自己头脑中的虚拟场所。就是说好比空中花园,我在那里栽花、造喷水池,造得非常精致非常逼真。人们去那里喝酒、听音乐、聊天,然后回家。你认为为什么那么多人每晚每晚大把花钱特意来这里喝酒?那是因为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寻求虚拟场所。他们是为了看巧夺天工俨然空中楼阁的人造庭园,为了让自己也进入其中才来这里的。”
岛本从小包皮包皮里掏出一支“沙龙”,我赶在她拿打火机之前擦火柴为她点燃。我喜欢给她点烟,喜欢她眯起眼睛看火苗摇曳的样子。
“直言相告吧,我生来至今还一次也没工作过。”她说。
“一次也没?”
“一次也没,既没打过工,又没就过业,没有体验过冠以劳动二字的东西,所以现在你讲的这些听得我非常羡慕。那种思考事物的方式我一次也没试过,我只知道一个人看书。我所思考的,总的说来只是花钱。”说到这里,她把两腕伸到我眼前:右手戴着两只纤细的金手镯,左手戴着看上去甚为昂贵的金表。她把两只手像出示商品样本似的在我眼前放了很久。我拉起她的右手,端详一会儿手腕上的手镯,我想起十二岁时被她握手的事。至今仍真真切切记得那时的感触,那感触曾怎样使我内心震颤也没有忘记。
“思考钱的花法说不定更为可取啊。”说罢,我松开她的手。一松开,竟产生一股错觉,好像自己就势飞去了哪里。“一思考钱的赚法,许多东西就要慢慢磨损掉——一点一滴地、不知不觉之间。”
“可你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也不创造是多么空虚。”
“我不那样认为。我觉得你在创造许许多多的东西。”
“比如什么东西?”
“比如无形的东西。”说完,我把视线落在自己膝头的手上。
岛本手拿酒杯久久望着我。“你说的可是心情什么的?”
“是的。”我说,“无论什么迟早都要消失。这个店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无法晓得。如果人们的嗜好多少改变、经济流势多少改变的话,现在这里的状况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这种例子我见了好几个,说没就没。有形的东西迟早都要没影,但是某种情思将永远存留下去。”
“不过初君,唯其存留才痛苦的情思也是有的。不这样认为?”
高音萨克斯手走来感谢我送的酒,我感谢他的演奏。
“近来的爵士乐手都变得彬彬有礼了。”我对岛本解释说,“我当学生那阵子不是这样。提起搞爵士乐的,全都吸大麻,一半左右性格有障碍。不过倒是可以时不时听到着实把人惊个倒仰的厉害演奏。我常去新宿的爵士乐俱乐部听爵士乐来着,去寻求惊个倒仰的体验。”
“你是喜欢那些人的吧,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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