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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 -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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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踌躇再三,还是想去玉琴那里看看。前几天听说皮杰出国了,玉琴那么敏感,朱怀镜一直想不通。却又不便多问,怕引出不愉快的话题。今晚他知道雷拂尘收了皮杰的钱,某种担心在他内心隐隐膨胀着。
  玉琴正躺在沙发里,见朱怀镜开门进去了,也坐了起来,望着他笑。看她的笑容,朱怀镜便猜到她刚才一定是一个人在独自发呆。“怎么?一个人又不听音乐,又不看电视,在玩深沉?”朱怀镜故意轻松着。
  “在想你啊!”玉琴笑道。朱怀镜坐下来,捧起她的脸,拍了拍,这张脸没有脂粉的掩饰,显得虚弱,有些发黑。他想,天知道她一个人歪在这里想什么心事,反正不是在想我!
  朱怀镜想把气氛弄好些,尽量说些开心的事。可玉琴呢,笑是在笑,却笑得很吃力似的。朱怀镜见玉琴反正是这个样子,便干脆把皮杰卷款潜逃的事说了。不料玉琴啊了一声,嘴长了老半天,脸色徒然发起白来,“四千多万?”
  朱怀镜说:“我估计,皮杰这个案子一发,真查起来,可能会牵扯到一些人的。这么大的案子,决不会是孤立的。”
  玉琴像是不在意朱怀镜在说着什么,头往他肩上一靠,说:“你今晚不走了吗?不走我们就休息吧,也不早了0”
  “不走了,我想好好陪陪你。”朱怀镜只作没事似的,感慨起来,“没想到,雷拂尘平时老老实实的,也出事了。”
  “他出什么事了?”玉琴刚想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吃惊地望着他。
  朱怀镜说:“这年头还能有什么问题?没有政治问题,女人不成问题,只有经济问题。他受贿,人已被关起来了。他这个人也是的,皮杰的钱他也伸手要。”
  玉琴脸色徒然涨红了,立即又发起白来,半天不说一句话。朱怀镜握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他内心的担心越发明白和强烈了,表面上却很平静。“休息去吧,老雷虽是朋友,但他出了这事,我们都无能为力。”他感觉她的身子软软的,就抱起她往卧室去。他掀开被子,把玉琴放了下来。他把她放下来是什么姿势,她便是个什么姿势蜷着,动也不动一下,疲沓沓的像摊泥。他替她脱了衣服,把她身子摆弄清通了,再跑去洗漱间草草洗了一下,回来钻进被窝里。他侧着身子半躺着,一边亲吻一边抚摸着她,不说话。玉琴没感觉似的,只是闭着眼睛,好像连呼吸都显得很微弱。朱怀镜猜想她心里一定有事,也就不觉得她这是冷淡,不然他早生气了。玉琴平着躺了好半天,才慢慢侧过身子,伏在朱怀镜身上。他便搂起她,问道:“玉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玉琴摇摇头说:“没有哩。”玉琴不肯多说一句话,朱怀镜又只好不停地温存着。玉琴不像平日那样,总是把柔嫩而温润的舌头伸出来,让朱怀镜深情地吮吸。今晚他吻到的总是两片嘴唇,干巴而发凉。她的舌头有时吐出一个滑溜溜的尖儿,朱怀镜便用力想衔住它,可怎么也衔不住,便让它慢慢缩进去了。他仍是热情的吻着,像只采蜜的蜂,顽强地吸着花蕊间并不饱满的甜汁。
  终于,玉琴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长舒一口气,翻过身子,爬到了朱怀镜上面,亲吻起来。她伸出舌头,在朱怀镜的脸上一遍遍地舔着。朱怀镜只想衔着她的舌头不放,可她的舌头像位匆忙的旅行家,只在他的嘴边稍作停留,又担风袖月远行去了。玉琴越来越忘情,目光迷离,满脸通红。她先是柔情似水,继而惊涛骇浪。玉琴今晚的狂野和迷醉令朱怀镜好生奇怪。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挥舞指挥棒的音乐大师,而只是在为一曲激越奔放的女高音独唱表演和声。
  玉琴最后几乎要虚脱了,半天喘不过起来。朱怀镜把她揽到怀里,轻轻地抚弄她的胸口,替她顺气。玉琴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便大汗淋漓了。朱怀镜心痛起来,下床找了条干毛巾捂在被窝里把她搓干了,再抱她去浴室洗了个澡。玉琴什么也不说,任他抱上抱下。
  玉琴背对着他,躬成一团,朝里躺着。她那雪白的背脊便露着风。他怕她着凉,将胸口紧紧贴上去,需要他的爱抚。好大一会儿都感觉不到她的动静,他想她也许睡着了,便慢慢停止了爱抚。手却没有收回来,仍搭在那个最温柔的地方。
  没想到玉琴突然慢慢转动了身子,翻了过来,一双深深陷进眼窝的眼珠子可怕地望着他说:“怀镜,今后……我俩再也不要往来了。”
  “什么?”朱怀镜禁不住大声问道。
  玉琴又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有这个想法不是一两天了,只是一时说不出口。我俩好好过完这个良宵,就分手吧。请你不要再问为什么。”
  朱怀镜哪忍得住不问为什么?他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把玉琴搂过来,让她枕在他的腿上。他一次一次地问,到底这是为什么。玉琴总不开腔,眼睛死死闭着,像已沉沉睡去了。朱怀镜便拿话来激她,说她是不是另外有人了。玉琴也不恼,照样闭上眼睛躺着。朱怀镜不问她了,也不激动了,把头高高仰起,靠在床头,也闭上了眼睛。他陷入了了种很恐怖的情绪,内心阴森森的。似乎这种情绪很浪漫,他反而细细咀嚼着内心深处的那份孤独、怅惘和哀伤,直教自己身子慢慢开始发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是个情种了。“我们约好要去一个美丽的伊甸园。”朱怀镜琢磨自己的声音,很有些抒情,“我们手牵着手出发了。上帝仁慈的目光一直照耀着我们,于是我们走过的路只有泉鸣、鸟语、花香和无边无际的森林。一个夜晚,我们在一片森林里相拥而眠。森林筛碎了月光,地上满是随风跳动的银白色精灵。森林里特有的植物和菌类的幽香,都掺和在月光和清风里。我们睡去了,进入了共同的梦境。可是,我一大早醒来,突然发现你不见了。你一个人走了,离开我走了。我不知归路,四顾茫然……”
  玉琴睁开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你快成诗人了。我没读你那么多书,说不了你那么好听。有天我去厨房,正好在蒸包皮子,热气冲天,香味四溢,就像进入了仙境。我便想,爱情就像这蒸包皮子一样,揭开锅子,等热气散尽了,香气也没了,就剩下慢慢凉下去的包皮子了。吃包皮子的人,选包皮子是选里面的馅,是肉馅?素馅?糖馅?我俩选的肉馅。”
  朱怀镜没想到如此怪诞而直露的比方,竟出自玉琴之口。他这回真的如大梦初醒了,明白自己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境地,内心说不出的惶惑和慌乱。他想尽快逃离这里,再也不见这个女人。原来这女人刚才是用狂放的情欲在同他作最后的诀别。
  他想下床而去,可是玉琴的头仍枕在他的腿上,手在他的小腹处轻轻抚摸。他便有些不忍了,低头望着玉琴,说:“玉琴,自从我第一次拥抱你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同你融在一起了。我离不开你。玉琴,毕竟,我们早已水乳交融,不是说分手就可以分手的。你刚才说的,我愿意当玩笑话来听。告诉我,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了,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对付。”
  玉琴坐了起来,伏在朱怀镜的怀里,泪如雨下,“怀镜,我知道你早就猜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了,你只是不忍心说出来,一定要我自己讲。我收了皮杰二十万块钱。你说雷拂尘向皮杰伸手,不可能的。是皮杰用钱收买他。雷拂尘也许可能向别人伸手,但不会向皮杰伸手的。”
  预感终于被证实了,朱怀镜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太爱这女人了,明白这事对玉琴意味着什么。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把她抱得紧紧的,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好像她正在慢慢化成水,而他要拼命的捧住她,不让它从手指缝里;流走。
  玉琴抽泣着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你那天说皮杰出国了,我就预感到事情可能会发生了。我们收买天马娱乐城,明眼人一看就是桩吃亏的买卖。皮杰同我谈了好多次,我都没松口。最后,皮杰送了二十万块钱来,说雷拂尘也同意了,请我给个面子。我就知道,雷拂尘一定收了他的好处了。我想,我要是收了钱,做了这桩买卖,迟早会出事。要是不收,雷拂尘也会把收的钱退回去。而这桩买卖,皮杰要是硬要做成,肯定会做成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让我做这总经理,让别人来做。怀镜,我毕竟是凡人啊,不是圣人。我怕失去总经理位置,也心存侥幸。我想怎么别人受贿都没有事,偏偏我收了就出事呢?没办法,我只好收了,同意做成这笔买卖。我本可以不收他的钱,仍同他成交的。可是,雷拂尘会记恨我,也会防着我的。再说,我想他皮杰一下子就白白赚了一千万,我干吗要那么清高?皮杰这种人才是这个社会真正的害群之马!”
  朱怀镜很是心疼,搂紧玉琴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怎么这么傻呢?你想想,你平时在人们心目中,是个那么出色的女子!发生了这种事,人们会把你所有的好都忘记,只会说你为了自己得到二十万,不惜让国家赔进去一千万!唉,玉琴呀!你有什么打算?说说吧,我俩一起想办法。”
  玉琴揩干了泪水,不哭了,“我想过了,没有办法救我。这种事发生都发生了,还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等着检察院来人提我了。我想过自首,也没有用的。怀镜,事情我都告诉你了。你早些走,不要等到天亮。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也不要打电话给我,免得平白无故地牵扯进去。我想过不了两三天,我就不在这里了。钱我一分都没动过,我明天就去银行取了出来。只要检察院的人一到,我就连人带钱都让他们带走。怀镜,你把我再抱紧些吧,我好想好想这么同你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啊!”
  朱怀镜抱着玉琴,懊悔和内疚沿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往上爬,最后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叫他呼吸不得。他觉得是他害了玉琴。他不该在她和皮杰直接撮合,不该劝玉琴同皮杰做这笔交易。他也不该去找雷拂尘,暗示皮市长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皮市长并没有明说要他同玉琴和雷拂尘说些什么,一切都像是他自作主张。他觉得很对不起玉琴,却不敢向她说声道歉的话,害怕他这一提醒,玉琴真的就怪他了。两人一刻也没合眼,就这么拥抱着。很快就是凌晨三点多了。玉琴望一眼床头的钟,一把抱紧了朱怀镜,就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朱怀镜不停地吻着这张泪脸,爱抚她,劝慰她。“怀镜,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时间,从来没有如此害怕天明。我感觉钟上的秒针像把刀,正喀嚓喀嚓割着我的心脏。怀镜,我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你吗?”玉琴抬起一张泪脸,可怜见地望着他。
  朱怀镜望着她说:“玉琴,我永远是你的怀镜。你听我说,只要想简单些,痛苦也好,幸福也好,都是用时间去承载的一个过程。只要熬过苦难的世界,一切都过去了。玉琴,我要你想我保证,不伦遇到多大的打击,一定要坚强。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玉琴在我眼里,永远是冰清玉洁。害你的是这个社会,应该对你的苦难负责的是那些有权支配这个社会的人。我们都是平凡人,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有权珍惜自己的生命。玉琴,请你一定向我保证,不论怎样,你一定要想得开,千万不能做傻事。”

  玉琴不回答他,只揩开了泪水,躺了下去,手伸向朱怀镜说:“我要……怀镜……我要你。你再好好给我一次吧……”朱怀镜哪有心思做这种事?但他只好顺从她的意思。他抚摸着玉琴,感觉她其实也没有情绪。她只想麻醉自己,还是想在临别之际做好最后一件事?两人抱在一起互相抚摸,在床上滚来滚去。朱怀镜夸张自己的热情,尽量调动着情绪。玉琴今晚的手好像特别修长,她抚摸的动作格外舒缓悠扬。他很清楚,玉琴也在夸张她的激情。最后那一刻,他俩总算物我两忘,淋漓尽致。
  天快亮了,玉琴目光满是哀婉,推了推朱怀镜,“你走吧,时间不早了。”朱怀镜一把搂过玉琴,恨不能把她塞进胸窝里去。他知道玉琴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如今又遭此大难。多么可怜的女人!
  朱怀镜穿好衣服,玉琴早在床上哭成一团了。她不敢放声大哭,只好紧紧咬着枕头,默默饮泣。这可怜样儿真令人心碎。朱怀镜再次上前,将她的头报过来,贴在胸口。玉琴咬着他的衬衣,手在他背上使劲地抠。朱怀镜一直强忍着,现在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天还没有完全亮,朱怀镜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无意识的溜达。初冬的早晨,寒气袭人。朱怀镜感觉不到冷还是不冷,人有些麻木了。
  好不容易挨到七点多钟,朱怀镜拦了辆的士。离财政厅大门还有段距离,他下了车,从容地朝大门走去。传达室老头见了他,招呼说:“朱厅长清早散步?”朱怀镜随后地扬扬手,说:“对对,随便走走。”他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办公室。一上班,财政处聂处长送来一个材料。看了一会儿,便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强打精神看完了材料,打电话叫聂处长过来。聂处长接过材料,翻了翻,说:“朱厅长的工作作风值得我们学习,雷厉风行。当然,主要是因为朱厅长熟悉业务,看材料就快了。”朱怀镜笑笑,也不多作谦虚。聂处长客气几句,刚要走,朱怀镜说:“我要出去一下,你叫小陈开车到楼下等我。来了个朋友,原来在下面的老同事,去看看。”聂处长文:“需不需要我替你买单?”处理都有小钱柜,分管厅长有些不方便在厅里开支的应酬,也常常由处里承担了。朱怀镜笑道:“谢谢,不麻烦你们了。需要请你买单我会不客气的。”聂处长点头笑道:“那行。我去找小陈吧。”小陈是朱怀镜的专车司机,他只要打电话给小陈就行了,本不用聂处长去叫。可下属总是乐意领导叫他做些跑腿的事的,朱怀镜便总是注意满足下属的这种心理需求。不一会儿,聂处长过来回话,说小陈已等在楼下了。朱怀镜说声谢谢,便夹了包皮,去厅长办公室说了声,就下楼了。
  朱怀镜让小陈送他去银杏园宾馆。这是财政厅的宾馆,离财政厅机关约十五分钟车程。上了车,朱怀镜打了宾馆吴经理电话,说他马上过来。一会儿就到了,吴经理早恭候在大厅外面了。朱怀镜叫小陈回去,要车再叫他。吴经理笑嘻嘻地迎上来,同朱怀镜握手。见朱厅长的车马上开走了,吴经理便又笑嘻嘻地冲着车屁股同小陈打招呼。下属就连领导的司机都不敢得罪的,惟恐有所轻慢。
  “吴经理,我这几天很忙,有好多紧急文件要看。我在办公室几乎不得安宁,老是有人找,想躲到你这里看两天文件。”朱怀镜说。
  吴经理忙说:“好啊,好啊。我马上安排房间。”吴经理跑去服务台说了声,马上带着朱怀镜上了八楼,叫服务员开了最栋头的一个大套间。“朱厅长,这个套间偏是偏了些,好在安静。”
  朱怀镜放了包皮,看了看,心里很满意,却说:“没有必要安排大套间嘛,给个标准间就行了。”
  吴经理玩笑道:“我没这个胆量,只给朱厅长安排标准间。”接着又说:“厅领导在这里都有个套间,有时太忙了就躲到这里来安心办几天公,有时家里找的人多了,就躲到这里来休息休息。就你没有来这里了,我还怕朱厅长不满意我这里的条件哩。要是朱厅长觉得将就着行,这套间你就用着,外面谁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朱怀镜说:“我来了就临时开房吧。我又不是天天来,太浪费了。”
  吴经理说:“这个朱厅长就请放心。反正客房常年住不满的,空着也是空着。我已同服务小姐说了,等会儿会送钥匙过来。你平时来的时候,自己开门,方便些。那我就先告退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办公,不会有人来打搅。有什么指示,你随时打我电话就是了。”正说着,小姐就送钥匙来了。服务小姐并不认识朱怀镜,只知道这是一位很尊贵的房客。也用不着让她明白朱怀镜的身份。
  吴经理一走,朱怀镜就上床躺下了。他实在熬不住了,困得不行了。他想这吴经理实在会办事。这大套房三百八十块钱一天,一年就是十三万多。厅里正副厅长六位,一年就是八十多万。既然住在这里,免不了还要吃,有时还要招待客人,至少也得花一二十万。这么一算,光是厅长们在这里睡觉吃饭,一年记得百把万。朱怀镜太累了,脑门子隐隐作痛,心脏也很难受,没有心力想得太多,迷迷糊糊算着帐,呼呼睡去了。
  朱怀镜不知道,他正酣然大睡的时候,玉琴已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玉琴一早去办公室打理一下,就提着保密箱,开车去银行取了那二十万块钱。她把保密箱锁进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坐在那里喝茶。副总经理过来说,有几个事情需要商量一下。玉琴没有心思,说下午吧。十一点的时候,玉琴透过窗户,看见一辆检察院的警车开了来。玉琴不再害怕,也不显得惊慌,起身打开保险柜,取出保密箱,放在办公桌上。
  几天以后,朱怀镜才知道玉琴被收审了。他并不吃惊,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似乎自己也会有什么麻烦。这天,朱怀镜在家里吃晚饭,神色很严肃。香妹怕他心里有什么事,也不敢多问他。一家三口埋头吃饭,只听得筷子磕碰碗碟的声音。他心情的确不好,但本可以在家人面前掩饰一下自己的,可他因为有话要对香妹说,便故意酝酿这种气氛。吃完了饭,只有两口子在场了,朱怀镜认真地望了香妹一眼,再把目光收回,望在别处,说:“香妹,可能有事要发生。你在外面不论听到什么,都要挺住。”
  香妹脸都吓白了,嘴巴张得天大,半天才问:“什么大事?说得这么可怕?”
  朱怀镜长舒一口气,说:“要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都是针对皮市长的,说白了,这是政治斗争。我是皮市长一手提拔的,他若有事,必然会牵涉到我。也许别人会通过整皮市长身边的人,达到整皮市长的目的。政治就是如此,没什么奇怪的。我既然身在官场,既然受到皮市长的器重,必要的时候,就免不了受委屈。”他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却又并不具体说些什么,只是云遮雾罩。朱怀镜明知道自己是在故弄玄虚,可说着说着,便真的进入了某种情绪,觉得自己很高尚,很气节。
  香妹紧张得不得了,说:“这几天你老不在家,我也没机会同你说上几句话。我在外面听到皮市长大儿子的传闻倒是不少。说他带着好几个亿的公款跑到国外去了,不知是真的吗?”
  朱怀镜不正面回答,只说:“事情没那么简单,这都是在弄皮市长的手脚,不论什么话,你只听着就是了,不要同人家一起去议论,你身份毕竟不同。”
  见香妹太害怕了,朱怀镜又有些不忍了。他安慰了她几句,就说去皮市长家看看。朱怀镜出门时,香妹站在门口,望着朱怀镜的背影,半天不关门。她的目光里充满着恐惧和忧虑,就像一位革命者的妻子知道自己的丈夫将去从事一项崇高而危险的事情。
  王姨开了门,客气地笑了笑。客厅里照样只开着灰暗的壁灯,没有看见皮市长。王姨把门掩了,用嘴努了努里面。朱怀镜明白,皮市长一个人在书房里。王姨带着朱怀镜走到书房外面,敲了门,告诉说:“老皮,怀镜来了。”
  皮市长靠在皮圈椅里,抽着烟。朱怀镜立即紧张起来,意识到也许发生什么严重事情了,因为皮市长本来早已戒了烟的。皮市长示意他坐下。听得王姨在外面接电话,说老皮不在家,还没有回来,朱怀镜知道王姨把别的造访者都谢绝掉了,便很感动,内心不由得升腾起一种庄严感。士为己者死啊!
  “怀镜,你来得正好。现在情况越来越明显,有人把矛头指向我。”皮市长逼视着朱怀镜,似乎他就是把矛头指向皮市长的那个人。朱怀镜第一次见识到皮市长的威严。没想到,他在家里同香妹无中生有说的那些话,竟然应验了。他当时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同香妹说得那么严重,现在一想,也许是怕香妹总有一天会听到别人说起他同玉琴的风流事,便把没影的事说得煞有介事,好让香妹早早陷入一个迷魂阵里,到时候弄不准真假。皮市长毕竟很长时间没抽烟了,抽了会儿就咳得不行。王姨听见了,推开门,心痛地望着丈夫,默然而立。皮市长扬扬手,王姨轻叹一声,关门离去了。
  “皮市长,你把心放宽些。俗话说,路归路,桥归桥。皮杰的事就是皮杰的事,让他们查去好了。说得那个些,领导干部子女做生意,又不是皮杰一个。同更大的高干子女相比,皮杰这点事算得了什么?小巫见大巫!再说了,皮杰现在人在何方都不知道,他们查也是白查。”朱怀镜安慰道。
  皮市长很生气的样子,说:“有人说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是我皮德求一手操纵的!”
  朱怀镜表现出义愤,“怎么可以这么说呢?这件事我最清楚了。这些人,总得实事求是嘛!”
  皮市长微微一笑,说:“我估计有人会来找你问些情况。雷拂尘在里面说你找过他,专门谈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事,而且说你是去传达我的意思。”
  朱怀镜显得非常气愤,“雷拂尘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是同他闲扯的时候,偶尔说到这事的。这并不违法呀?皮杰也是同我在一起玩的时候,随便说到他想把娱乐城卖给龙兴大酒店。这也不违法呀?说到底这只是桩商业买卖,是他们双方谈拢来的。即便皮杰没有你这个特殊背景,买卖也得成交。价格合理不合理,同别人没关系,都是他们双方自己谈判的。皮市长你放心,随便谁来找我,我都是这个说法。”
  “怀镜,对你,我是放心的。”皮市长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裴大年和袁小奇这两个人怎么样?”
  皮市长前后两句话,听上去就像没有联系,朱怀镜却是心领神会。那意思就是说,对你朱怀镜放心,对裴大年和袁小奇就不太放心了,同事暗示朱怀镜在中间做些工作。皮市长说到“对你”时,把“你”加重了语气,还带上了感情色彩。朱怀镜虽是明白了皮市长的旨意,却又不便明说自己找他们两位说说。这等于点破了皮市长的担心,那样倒像是他知道皮市长同裴袁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事似的。他略加沉吟,才没事似的说:“裴大年约了我好多次了,说要请我喝杯茶。今天他又约了我,我说今天没空,答应他明天晚上。袁小奇有些日子没回荆都了。他在荆都的分公司的经理黄达洪,是我的老部下、老乡,很尊重我。袁小奇对这位姓黄的很信任。”朱怀镜这番话不着边际,不过他相信皮市长听得懂。皮市长果然听懂了,意味深长地望了朱怀镜一眼,递过一支烟来。

  “怀镜,梅经理在里面倒是没多说什么,也没说你找过她。她倒算个女中豪杰,自己做事自己当。一个好同志,叫皮杰害了,可惜。”皮市长很是惋惜。
  朱怀镜看皮市长的眼神,像他知道自己同玉琴关系似的,内心有些尴尬,不便多说,只道:“这个人的确不错。”
  “怀镜,今后一段时间,我不叫你来,你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皮市长说。
  朱怀镜会意,含含糊糊说:“我在外面会注意的。”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没有回家,去了银杏园宾馆。看看时间还早,便打了裴大年电话,约他来一下。裴大年说行行,马上过来。他对朱怀镜一向恭敬,现在更不用说了,因为朱怀镜已是大权在握的财政厅副厅长。朱怀镜交代他不要带任何人,自己开车来。裴大年听出事情也许很重要,忙加上一句:二十分钟就到。
  这二十分钟,朱怀镜是踱着步度过的。他脑子里很乱,要考虑一下怎么同裴大年说话。他想找裴大年,说是为了皮市长,倒不如说是为他自己。裴大年平时办事出手大方,但毛病就是嘴巴不紧,喜欢在外面吹牛,说自己同哪位领导关系如何如何好。朱怀镜原来只是他办事用得着的实用人物,如今是副厅长了,还会成为他在外吹牛的资本的。如今世风,谁都明白,有钱的人同有权的人关系好意味着什么。朱怀镜想来想去,考虑只怕不能转弯抹角地同裴大年说话了。情况非常,只好直话直说。就说皮市长,今天虽然仍然含蓄,比平日却是直露多了。成熟的政治家从不敞开自己的心扉,别人无法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今天的皮市长当然并不是不成熟,而是事情到了不能再玩领导艺术的地步了。但不管怎样,就像大艺术家气质天成,皮市长再怎么直露,仍比常人含蓄多了。艺术通常是含蓄的,就像皮市长嘴巴里慢慢吐出的烟雾。
  裴大年敲门进来,向朱怀镜道好。朱怀镜客气地握了他的手,为他倒了茶。“对不起,这么晚了,还劳驾你跑一趟。”朱怀镜翘起二郎腿,保持必要的矜持。
  “说哪里去了。没有紧要事,朱厅长不会随便吩咐我的。”裴大年那探询的目光在朱怀镜的脸上游移。
  朱怀镜却感觉裴大年的目光像蚊子一样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不是个味道。他头一次在裴大年的目光里察觉到商人的狡黠,而这位仁兄平时给他的印象总是多少有些愚钝的,几乎使他疑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腰缠万贯。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裴大年马上又是一副粗笨样儿坐在他面前了。也许是自己今天太敏感了吧,朱怀镜想。他半天没说话,裴大年便有些拘谨了,望着他憨憨地笑。朱怀镜便也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具体事。我想问你,你最近在外面听到别人说皮市长家什么事吗?”
  裴大年显然没想到朱怀镜会问这话,而且猜不透他的意图,支吾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说:“这个……这个……听到是听到些话,我是不太相信。有人说皮杰跑到国外去了,还带了好多钱走。我听了觉得奇怪,打过皮杰手机,停机了。后来向朋友一打听,知道他真的出国了。我想高干子弟出国是很平常的事,朱厅长你说是不是?”
  朱怀镜说:“你听说的事不假。问题是,有人在中间搞鬼,想打皮市长的主意。皮市长对你我都是有恩的,你说是不是?可是,我就知道,有个别人,在皮市长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现在却帮着别人说皮市长坏话。”
  裴大年忙说:“这种人,太可恶了。人生在世,什么最珍贵?不就是个感情吗?”
  朱怀镜大加赞赏:“对对,贝老板说得对。有些人,只知道见风使舵。也不想想,人生一世,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十年。谁知道谁今天红的时候,明天不倒霉?谁知道谁今天黑的时候,明天不走运?”
  裴大年点头说:“是啊,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一世兴。又说,三穷三富才到老,三起三落才得了。谁能够保险自己一辈子都行顺水船?我就最恨那些见了红屁股就捧,见了黑屁股就踩的人。”
  朱怀镜笑道:“贝老板说得在理。再说了,像皮市长这种身份的人,是谁想弄倒就弄倒的?虎死还余威在哩!何况皮市长远远没有到要收拾残局的地步。给你说个故事,是真事。我原来在乌县当副县长时,有位建筑包皮头,赚了不少钱,在乌县是头块招牌,鼎鼎大名。可是就一件事,他把自己弄垮了。有年,他承包皮县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赚了不少。后来有人举报卫生局长和人民医院院长收了他的贿赂,找他到检察院问话。他经不住检察院那一套攻势,就把给卫生局长和人民医院院长送钱的事招了。结果,卫生局长和医院院长都被判了刑。这样一来,谁还敢包皮工程给他?从这以后,他就再也揽不到工程了。没隔多久,检察院又以偷漏税收的罪名,把这包皮头抓了,判了他七年徒刑。”
  裴大年哼了哼,表示对这包皮头的不屑,“这种人,太不会玩了。这是最大的犯规嘛!若是我碰到这种事,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会说嘛。说了有什么好处?害了朋友,也害了自己。”
  听了这话,朱怀镜知道达到目的了,用不着再明白地交代他什么了。他便避开这个话题,只同裴大年闲扯,扯的两个人像亲兄弟一般。裴大年巴不得有这样一位官运亨通的年轻副厅长同他如此亲密,高兴得不得了。两人扯得很晚,裴大年临走时说明天去看看皮市长。朱怀镜叫他这一段别去,只要心里向着皮市长就行了。裴大年点头不止。
  朱怀镜想明天再约见一下黄达洪,请他近日专程南下一趟,向袁小奇渗透一下皮市长的意思。只要巧妙地晓以利害,黄达洪会欣然照办的。其实朱怀镜对袁小奇并不担心什么,因为他深知其人其道。虽然朱怀镜不清楚皮市长到底在什么事上不放心袁小奇,但就凭袁小奇目前的身份,相信他也不会轻易让自己充当尴尬角色的。谁也不愿意同官场腐败的新闻联系在一起,何况袁小奇呢?让黄达洪南下,只是让袁小奇心里有个数。
  朱怀镜澡也懒得洗了,上床睡觉。夜已深沉,他没有半点睡意,玉琴那双深深陷进去的眼睛,总在黑暗中哀怨地望着他。即使在约见裴大年时,他心里也总在想着玉琴。不知铁窗里的玉琴怎么样了?她是不是更加消瘦了?她是不是也在想着他?多么可怜的女人!想着玉琴平日里的千般好,朱怀镜禁不住潸然泪下。
  朱怀镜每天都担心检察院的人会来找他,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人也日见消瘦了。他内心恓恓惶惶,外面却要强撑着。多是住在银杏园,一天洗两三个澡,他想多洗澡人会显得精神些;头发梳得溜光,打上摩丝;好久没服用秦宫春了,现在为了提神,每天服三支。部下见他瘦了,都说他身材越来越好了。朱怀镜便说自己每天坚持打网球,自然会减肥了。部下们便佩服他的毅力,又说他坚持体育活动,才是现代人的生活方式。
  皮杰、雷拂尘、玉琴成了荆都市最近的热门话题。他们的故事一百个人说出来有一百个版本。起初流传最多的是皮杰的故事,故事里除了金钱,自然要加上女人,说他的床是特制的,七尺长,一丈宽,每晚都有两三个漂亮小姐陪着睡,而且每晚都是新鲜的。玉琴出事后,她便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了。对漂亮的女人,人们兴趣自然浓厚多了,故事也编得越来越呈桃红色。朱怀镜听到的可能是个足本故事,说玉琴美妙动人,男人见了没有不掉魂的。她没有结婚,也从没有正经谈过男朋友,可她床上从没少过男人。又说有位市领导的秘书,长得一表人才,总在外面拈花惹草。有回,玉琴同这位秘书在舞会上认识了,两人相见恨晚,当天夜里就滚作一堆了。玉琴从此便用大把大把的票子养着这位领导秘书,她自己也从这位秘书手上得到不少好处,很快就从一个服务员提到酒店经理位置上。人们把玉琴出任经理之前的身份,说成个普通服务员,大概合乎常人的心理:他们总以为这类漂亮女人原本都是浅薄的花瓶,搭上强有力的男人便出人头地了。朱怀镜听到这些话,又气愤,又惶恐,自然不敢解释半个字。好在朱怀镜听到的故事里,这位秘书并不姓朱。其实关于玉琴所有的故事里,基本情节是她同一位领导的秘书私通,但姓氏却是赵钱孙李的经常换。朱怀镜后来在不同场合多次听到这个故事,那秘书却是一会儿姓王,一会儿姓张。有回朱怀镜同朋友吃饭,酒桌上又说到玉琴的故事。说道领导秘书姓什么,他们便说朱厅长是从市政府出来的,对领导的秘书都熟悉,最有发言权。朱怀镜只是笑笑,拿话支吾了。有人便开玩笑,说那位秘书是韩国前总统朴正熙的同宗,姓朴(嫖)。朱怀镜听着背上发冷汗,却又只好附和着笑。
  三个案子迟迟不见有什么结果,人们却仍然兴致勃勃地传播着与案子有关的故事,版本日益翻新。经济案子都是很复杂的,不可能很快结案。重要犯罪嫌疑人皮杰至今不知身在何方,看来这三个案子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水落石出了。听说雷拂尘得知皮杰一直没有下落,便一再翻供,使案子更加显得扑朔迷离。三个案子是联在一起的系列案,玉琴再怎么坦白交代,也不可能将她的案子先结了。朱怀镜突然发现很长时间没听见别人在他面前说玉琴的故事了,心头暗自紧张起来。他意识到,也许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知道,同玉琴相好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而不是哪位领导的秘书。
  朱怀镜真有些度日如年了。就在他诚惶诚恐的时候,检察院终于找上门来了。不过,因为朱怀镜毕竟是位副厅级领导,检察院不好随便找他问话。这天下午上班不久,检察院厉副检察长很客气地打电话给他,问他能不能安排个时间,想找他了解皮杰、雷拂尘、梅玉琴的有关情况。朱怀镜心里一凉,语气却很镇静,满口答应了,只是他坚持请检察院的同志到财政厅来,他手头工作忙,走不开。厉副检察长说行,马上就来。
  放下电话,朱怀镜手忍不住有些发颤。他发现自己这个状态不行,便在办公室里踱步,想放松自己。细细一想,自己同这三个案子并没有关系,没有必要这么紧张。也许因为他从来没有以某种特殊身份同检察院打交道吧,心脏总是不争气地砰砰跳。他是一急就想大便的,立即就屎急尿慌了,肛门和腰背都胀痛起来。他便钻进厕所去大便。财政厅的厅领导办公室配有厕所,比市长办公室还要高级。当年财政局办公楼修好后,内部有人告状上去,财政厅长还受了纪律处分。朱怀镜蹲在厕所里,恨不能将体内所有东西都排个干净,好让自己轻松得像个氢气球。他很感谢那位挨了处分的前任厅长,真是牺牲他一个,方便代代人。大便完了,又洗个冷水脸。他将脸浸泡在冷水里,用毛巾使劲搓,搓得两颊发红。这样一折腾,朱怀镜彻底放松了。他对着镜子梳了下头发,端坐在办公桌前,拿出一个文件夹来批阅,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

  听到敲门声,朱怀镜很有修养地应道:“请进。”
  门开了,见正好是厉副检察长同两位检察官。朱怀镜合上文件夹,再站起来同三位同志一一握手,说着客气话。三位入座了,朱怀镜拿起电话,“小李,过来一下。”马上就进来一位小姐,大概就是小李了。朱怀镜说:“给三位客人倒茶。”小李望着三位热情地笑笑,忙倒了茶,一一递上。朱怀镜本可以直接倒茶的,可他为了缓缓气氛,也想拿一个架子,便叫了小李过来。
  厉副检察长介绍了随来的两位处长,就开门见山了,“耽误你时间了朱厅长。关于皮杰、雷拂尘和梅玉琴的案子,可能朱厅长也听说过了……”
  朱怀镜马上笑道:“我听说的都是路边社新闻。外面有人说,皮杰带着几个亿的公款逃了,都是从财政厅直接划走的。外界传闻,都是老百姓说朝廷,想当然,荒诞不经,信不得的。所有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厉副检察长也笑了,说:“我们也掌握了,现在外界说法很多。但至少说明一点,群众很关注这几个案子。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也追的紧。所以,我们检察院感到压力很大,还请朱厅长多支持才是。”
  朱怀镜问:“不知我能帮上什么忙?”
  厉副检察长说:“朱厅长,先请你别有什么误会。据雷拂尘交代,说皮杰、他雷拂尘自己,这个……还有梅玉琴,他们同你的私交都不错。我想请你谈谈,是不是掌握一些同他们案子有关的情况。”
  “对对,我同这三位平日交往都比较多。但也只是在一起吃吃饭,打打保龄球。”朱怀镜便把他们三人的交情说了。他像在说故事,说了些他们三位的一些轶闻趣事,很好玩的。在朱怀镜的嘴里,皮杰很贪玩,也很够朋友。雷拂尘办事老成,人很豪爽。玉琴开朗大方,办事泼辣。这些显然不是厉副检察长他们想听的。朱怀镜也猜得出,他们会慢慢提一些问题的。
  果然,厉副检察长很讲究措辞地发问了:“朱厅长,我们想核实一个具体细节。据雷拂尘交代,说在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之前,你同他说过这件事,是嘛?”
  “对对,说过。”朱怀镜想都没想,爽快地回答了。
  “你能详细说说当时的具体过程吗?”厉副检察长问。
  朱怀镜先是笑笑,再说:“我不清楚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但我仍然愿意说说。皮杰同我常见面,在一起要么吃饭,要么喝茶。有天他同我说,天马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顾不过来,想收缩战线。他说天马娱乐城,生意做得红火,有人看不过,老是挑刺。又说他爸爸对他的娱乐城天大的火,叫人封过,事后见面就说他。所以,他不想再经营它了。想来想去,打算同龙兴大酒店谈谈,看他们那里吃的下不,卖给他们算了。我说这个注意好,也免得皮市长经常为你这个娱乐城操心,而且毕竟你的身份特殊,影响也不好。他便开玩笑,说我也同他爸爸一个鼻子出气,老是教训他。这事是在闲扯的时候扯的,他说了,我听了。就这么回事。后来,我同雷拂尘扯谈时,不知怎么着扯着扯着就扯到皮杰了。因为都是经常一起玩的朋友,容易说到朋友间的一些事情。我便随便说到皮杰的这个想法。雷拂尘听了很感兴趣,说他原来还在龙兴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以为皮杰肯定不会把这么个好地方脱手的,他就只是一厢情愿地想想罢了。至于后来他们是怎么谈的,最后是什么价格成交,我就不清楚了。可以这么说吧,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事,我自始至终都知道。但仅仅只是知道。”
  厉副检察长点头斟酌再三,才问:“皮市长事先知道这是嘛?”
  朱怀镜便明白厉副检察长的真实意图了。果然有人想把矛头指向皮市长。他回答说:“这个我就说不准了。按常理说,皮市长毕竟是皮杰的父亲,儿子有什么事,会同父亲说。但据我了解,皮市长两个儿子,他最欣赏的是去美国留学的二儿子皮勇,他对皮杰一向严厉。皮杰也知道父亲不喜欢他,没什么话同父亲说。皮杰不太住在家里,几乎很少同父亲见面,我知道皮市长的夫人王姨,为他们父子俩的关系还很伤心。”
  厉副检察长所有的提问,都被朱怀镜这么轻巧的敷衍过去了,真是滴水不漏。厉副检察长自然不太满意,最后当然非常感谢朱怀镜,说耽误了他的时间。
  送走厉副检察长他们三位,朱怀镜舒了口气,又不禁为自己应对自如而得意。他又钻进了厕所。这回是如释重负的小便,听着顺畅而流的水声,他感到特别痛快。对着镜子再次整理自己,感觉这张脸瘦是瘦了,却仍然很精神。他发现自己到底是个腰杆子邦邦硬的大丈夫,没什么能难倒他。他想今天回家吃晚饭,在家里好好睡一觉,同香妹说说话。这一段,他天天服用秦宫春,却从来没有萌生春意。面临这种局面,哪有心思风花雪月?有时。他甚至为自己的荒唐懊悔不已,发誓今后再也不沾别的女人。这会儿,他想着回家睡觉,竟有些蠢蠢欲动了。
  下班回家,不见香妹,却见她的包皮放在茶几上。知道她回来了,便喊了两声。不见回答。朱怀镜便往卧室里去更衣,隐隐感觉阳台上有人。过去一看,正是香妹坐在那里,低着头,双肩微微耸动。
  “你怎么哭起来了?”朱怀镜抚着她的肩头问。
  香妹撩开他的手,依然把头埋着。也许她听到什么话了!朱怀镜心里一阵慌乱,竟然比面对检察官的时候紧张多了。他在她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又问:“什么事吗,你不说话,只是哭,叫我怎么办?”
  香妹嘤嘤地哭出声来了:“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知道什么了?”朱怀镜装着糊涂。
  香妹擦了把脸,眼泪汪汪但抬起头来,“你说清楚,你同梅玉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哩!我比你还早些听说梅玉琴的事哩。最初说她同方明远,后来又说她有谁谁,反正说跟她好的男人多着哩,就是没听人说她同我。我跟你说过,有人在搞鬼。梅玉琴同我、方明远、皮杰,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了解她,她既不是贪得无厌的受贿犯,也不是风流浪荡的坏女人。她开朗大方,很有能力,可以说是位事业型的女能人。她阴差阳错地落到这步田地,我想中间自有隐情。现在她落难了,人人都向她吐口水,说她为了自己得到二十万,不惜让国家损失一千万,说她专门勾引有权有势的男人。这个小梅你不了解,她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人。现在出了这种事,连一个关心她的人都没有。外人只知道朝她泼污水。人言可畏呀!”
  香妹鼻子一哼,说:“你倒蛮同情她的!难道她是被抓错了?”
  朱怀镜说:“我并不是说他抓错了。在同一个罪名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具体情况。哪怕是杀人犯,有时他杀的人的确该千刀万剐,但他照样犯了死罪。小梅是受了贿,但她绝不是个见钱眼开的罪犯。”
  这时听到了儿子在喊妈妈,朱怀镜忙出来说:“琪琪你去外面玩一会儿回来,爸爸妈妈有事。”
  香妹便揩干了眼泪,追到门口,叫住儿子,“别处去了,外面风大,冷死了。”
  儿子望望爸爸,又望望妈妈,无所适从的样子。香妹便伸过手,拉着儿子回来了。朱怀镜知道香妹的脾气。两口子再怎么赌气,绝不会让儿子受苦的。她会暂时休战,等做好饭,一家人吃了,儿子做完作业,上床睡了,战争重新开始。
  今天香妹没那么从容,这事的确在她来说太重大了。她只勉强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进厨房收拾去了。朱怀镜知道她是一个人躲进厨房流眼泪。他也没胃口了,交代儿子慢慢吃,也放了碗。朱怀镜望着儿子吃完饭,将碗筷收了,送进厨房。香妹拿了块抹布,低头在里面四处抹。朱怀镜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出来了。香妹半天不出来,老呆在厨房里。朱怀镜在客厅呆着,不知所错。儿子懂事了,看出爸爸妈妈在赌气,也不说话,坐在那里,低头抠着沙发。朱怀镜进厨房给儿子倒水洗脸,见香妹还在那里四处抹着。儿子洗了脸,朱怀镜交代他去自己房里,做好作业,早些睡了。
  香妹将灶台、厨房四壁、吊柜抹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不抬头。朱怀镜站在厨房门口说:“这事我同你说清楚了,希望你相信。现在人家落了难,我们不要帮着别人恨人家。”
  香妹又哭出声来了,“我不是听一个人说,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具体情节都有了,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朱怀镜说:“你也不想想,这种事情,别人越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具体情节,就越是瞎说。如果我同小梅真有那事,谁能知道什么具体情节?是我们被谁抓在床上了,还是我同她风流的时候床底下躲着人?为什么在别人没出事的时候没人说,现在才有人说?明显是有人搞鬼嘛!”
  香妹低着头说:“相信不相信,都没什么意思了。你想怎样就怎样,过不好我们就分开过算了。我不要你一分钱,儿子我养得活。”
  朱怀镜不论再说什么,香妹都不做声了。他感到很没有意思,一个人上床睡了。今晚,香妹没有上床来,她去儿子房间了。
  朱怀镜的日子过得很没有生气了。在厅里,他似乎依然是位受人尊重的副厅长,部下们见了他总是点头微笑着打招呼。他感觉人们仍然关注着这三个热点案子,只是大家都回避在他面前谈论。多年的领导干部经历,让他养成了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习惯,从不左顾右盼,从不回头去看看后面。可他总感觉自己从容走过之后,那些同他点头微笑的人,也许正回头神秘兮兮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中午总是去银杏园休息,一个人睡在床上望天花板。他需要想清许多东西,却越来越糊涂。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晚上回家睡觉,也总是一个人睡。香妹没什么话同他说,他想同她说些什么,又总是搭不上火。这天夜里,一个人睡着很没有意思,便索性起床去了银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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