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孤独六讲 - 卷三 革命孤独(1)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九○年代在台北如火如荼展开的学生运动「野百合学运」,很多人应该都还有印象,那时候大批的学生驻满中正纪念堂和台北车站,表达他们对社会改革的热情和愿望。
  所谓学运,在我的学生时代,即台湾的戒严时期,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个念头从未在脑海出现。延续保守传统的想法,总觉得学生罢课游行搞运动如同洪水猛兽,直到我去了巴黎求学才改观。
  很多人都知道,一九六八年巴黎发生过一次学生运动,称為「五月革命」,当时学生领导法国工人包皮围政府,把巴黎大学作為运动本部,对社会的影响非常大。
  我在巴黎读书时,不管任何一个科系,特别是人文科系,包皮括社会学、政治学、文学、美学等学科,教授在上课时都会不断地提到「六八年,六八年」;六八年变成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六八年以前是一个保守的、传统的法国,六八年之后则是一个革新的、前卫的、可以容纳各种看法的法国。
  巴黎学运的衝击
  我到巴黎是一九七二年,已经是五月浪潮发生后四年,学运仍末结束。偶尔在上课时,会突然听到楼上「砰!」的一声,老师立刻要所有学生疏散,然后就会看到担架上躺着一个全身是血的人被送到医院。
  学运和暴力结合,使我们这些从台湾去的学生感到恐惧,好像是政治暴动一样。
  记忆深刻的是,有些年轻老师或是高年级的学长,会在学生发动罢课时,带领同学坐在公园或是校园裡,一起探讨罢课的原因,讨论当前的政治制度、措施,每个人都会表达自己的看法。我必须承认,这些讨论改变了我对学运的看法。
  在战后的戒严时期,台湾没有机会了解所谓的社会运动,在戒严法裡即明文规定不能罢课或罢工。所以在法国对学运的所见所闻,对我自己是一个巨大的撞击,而这个撞击牵涉到一个问题:如果所谓的民主来自於每一个个人对於所处的政治、社会、文化、环境的个人意见,那他应不应该有权利或资格表达他的意见?
  由於台湾学生来自一个较封闭的社会,到了法国,对学运会出现两极化的反应:一种是非常恐惧学运,完全不敢参加、不敢触碰。我记得和我一起留法的朋友,回台湾后担任政府的高层工作,有时候我们私下谈起时,会笑他在巴黎待了好几年,得到博士学位,只认得一条地铁的路线,就是从家裡到学校,其他一概不知。他代表了当时台湾学生留学的一种心情:我把我的专业读好,我不要去管其他不相干的事。
  我是属於另外一种。因為自己学的是人文,对於文化的本质有很大的兴趣,因此对於学运,在某一种对政治运动的恐惧、置身事外的感觉之餘,会有一种好奇。
  从小父母就常对我说:「什麼都可以碰,就是不要碰政治。」我想很多朋友都曾经被父母如此告诫过。因為台湾经歷过白色恐怖的年代,使个人对政治会联想到一个不寒而慄的结局,当时我心想:「我喜欢画画,我喜欢文学,和政治无关,大可放心。」

  然而,我还是隐约感觉到身边有一些事情在发生。
  巨大的心灵震撼
  我经常提起高中时的英文老师影响我很大,他就是非常有名的小说家陈映真先生。他带我们读小说、读现代文学,以及读台湾一本很重要的杂誌《文学季刊》,有时候也会带我们去看戏;我记得高一时,我的英文不是很好,他带着带着,到后来已经可以读英文版的《异乡人》。
  大概在我大一时,陈映真老师被逮捕,那个年代一个人被抓不会有报纸报导,大家都不知道原因,就这麼失踪了,接着出现各种传说,使大家觉得很恐惧。在老师被逮捕前的一个星期,我在明星咖啡屋和他聊天,那时候我已经参加了诗社,对诗有一种很浪漫的看法,觉得文学就是文学,是一种很唯美、很梦幻的追求。当我说出我的想法时,平日很有耐心的老师,却显得焦虑、不耐烦,他对我说了一句很重的话,他说:「文学不应该那麼自私,文学应该关心更多人的生活,走向社会的边缘,去抨击不正义、不公理的事情。」
  当时听了他的话,觉得有点反感,心想老师怎麼这麼武断,这麼决绝。对於一个充满文艺美学梦幻的年轻人而言,陈映真老师的理论让我觉得很受伤。
  一个星期后,他被逮捕了,我听到一些传言,说他成立了一个组织,又说他翻译了马克思的论着,说他的组织裡的人接连被逮捕了‥‥我想起了在明星咖啡屋时他的这一段话。
  再见到陈映真老师时,已经是七年之后,他从绿岛出来,我从法国回来,彼此都经歷了一些事。我自己从被父母耳提面命:「不准碰政治」,到在巴黎时,听到每一个人在午餐、晚餐、下午茶时间都在谈政治,感受到六八年后法国人对政治的热烈激昂,随时可能会有一个同学站起来高声朗诵出聂鲁达的诗。我突然发现,革命是一种激情,比亲情、爱情、比人世间任何情感都慷慨激昂。
  对我来说,革命在巴黎的街道上变成了诗句,聂鲁达的诗不只是诗,而是迴盪在街头上的歌声。
  在前几年上映的《邮差》这部电影中,你可以看到连邮差都受到聂鲁达诗的影响,因為它不只是诗句,是革命的语言,会带给你一种巨大的心灵上的撞击和震撼,让你觉得可以放弃一切温馨的、甜美的、幸福的生活,出走到一个会使自己分崩离析的世界。
  革命是一种青春仪式
  在法国读书时,我发现革命有一种很吸引人、但说不出来的东西,和我从小所理解的恐惧不一样,使我也开始跟着要好的法国朋友,绑上头巾,跟着游行的队伍前进。整个五月大概都是在罢课的状态,而去过巴黎的人就会知道,五月的巴黎天气好得让你不想上课。后来我发现每次革命、每次学运都选在五月,不然就是在秋高气爽的十月,很少有学运选在凄冷的季节,大概即使要革命也要选一个好天气吧!更有趣的是,有时候同学还会问我:「我今天要去示威,你觉得我穿哪一件衣服比较好?」

  原来学生运动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可怕,反而有一种嘉年华会似的东西,包皮括朗诵聂鲁达的诗,包皮括选一件示威游行的衣服,革命是可以重新注解的,或许,革命是因為你的青春,并且转化為一种青春的仪式。
  我突然懂了某位西方作家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二十五岁时不是共產党员,你一辈子不会有希望;如果你二十五岁以后还是共產党员,你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什麼希望。」原来他说的「共產党」就是革命,讲的是一个梦想,当你二十五岁时有过一个激昂的梦想,一生不会太离谱,因為那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寄託;可是二十五岁以后,你应该务实了,却还在相信遥远的梦想,大概人生就没什麼希望了。
  从这句话裡,我们也可以看到革命跟诗有关,跟美学有关,而它最后导致的是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因為唯有孤独感会让人相信乌托邦
  (Utopia)。「乌托邦」这个词是音译的外来语,但在汉字裡也有意思,代表「子虚乌有寄託出来的邦国」,它是一个实际上不存在,可是你心裡相信它存在的国度,且你相信在这个国度裡,人没有阶级,人可以放弃一切自己私有的慾望去完成更大的爱。唯独年轻人会相信乌托邦,而寻找乌托邦的激情是惊人的。
  当我与多年未见的陈映真老师碰面时,他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与他辩论诗的意义,争得面红耳赤,告诉他:「写诗是一种绝对的个人的唯美,我没有办法接受你所说的,文学应该有更大的关怀。」他不知道七年之中我在法国经歷的一切,我也很少对人说起,只有在自己的小说〈安那其的头发〉中透露了一点点。
  托尔斯泰与克鲁泡特金
  安那其(Anarchism)是我在法国参加的一个政治组织,又译為无政府主义。这个流派起源甚早,在十九世纪的俄国就开始了,创始人是巴枯寧(Mikhail Aleksandrovich Bakunin)和克鲁泡特金(Peter Kropotkin),这两个人基本上是俄国贵族;许多革命运动的发起人都是贵族,其过程也相似:先是对生活感到不满,继而在沉沦糜烂的贵族生活中感到存在的孤独,最后选择出走,例如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是一位伯爵,拥有很大很大的农庄,但是在他的作品《復活》中,他重新回顾成长过程中身為贵族的沉沦,以及拥有土地和农奴带给他的不安与焦虑,他决定出走。我认為托尔斯泰最伟大的作品
  不是《復活》也不是《战争与和平》,而是在他垂垂老矣时,写的一封给俄国沙皇的信。信中,他没有称沙皇為皇帝,而是称他為「亲爱的兄弟」,他写到:

  「我决定放弃我的爵位,我决定放弃我的土地,我决定让土地上所有的农奴恢復自由人的身分。」
  那天晚上把信寄出去之后,他收了几件衣服,拎着简单的包皮袱,出走了。最后他死於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火车站,旁人只知道一个老人倒在月台上,不知道他就是大文豪托尔斯泰。
  我觉得这是托尔斯泰最了不起的作品,他让我们看到革命是对自己的革命,他所要颠覆的不是外在的体制或阶级,而是颠覆内在的道德不安感。
  回过头来看,什麼是安那其主义?怎麼可能有无政府的状态呢?
  在台湾,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到克鲁泡特金的着作,翻译者是巴金。这位中国老作家笔名的由来,就是取自巴枯寧和克鲁泡特金两人名字中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他在留学法国时最崇拜的偶像就是安那其的这两位创始人,所以他取了这个名字。巴金一生翻译了许多克鲁泡特金的作品,包皮括《麵包皮与自由》、《一个反叛者的话》等。
  克鲁泡特金因為宣传革命被俄国政府驱逐,逃亡到瑞士,不能回归祖国,可是他一直用各种语言阐述无政府主义思想。我读克鲁泡特金的作品时,我必须承认,所受到的震撼大过於任何读过的文学作
  品。他竟然把文学当作现世之中一种可以自我砥礪的懺悔录形式在书写,一直到现在,我偶尔翻出他的作品仍然感动不已。
  他在《麵包皮与自由》中写到,他相信总有一天,麵包皮不会再垄断在少数人手中。
  现在我们会觉得:「这个不难吧!」但对当时俄罗斯的穷人、农奴而言,麵包皮的分享是一种奢望。然而,更大的奢望是克鲁泡特金的第二个主张「自由的分享」,他希望美、诗歌、音乐也能让所有的俄罗斯人共享。如果你看过高尔基写他的母亲做着粗重的工作,还要忍受丈夫穿着皮靴拳打脚踢,就会知道俄罗斯的社会阶级分明,穷人与妇人地位之低下,宛如动物,连民生需求都无法获得满足,哪有可能分享诗歌、音乐之美?简直是梦想。
  没错,就是梦想。革命者自己营造出来的乌托邦国度,多半是现世裡无法完成的梦想,总是会受到世俗之人所嘲笑,因此他是孤独的。
  克鲁泡特金晚年流亡瑞士时,完成自传体着作《一个反叛者的话》,他称自己是「反叛者」,他反叛阶级、反叛国家、反叛宗教、反叛家庭、反叛伦理,他反叛一切人世间的既定规则,企图回復单一个体本身做一切的反叛。每次看完《一个反叛者的话》--克鲁泡特金最后一本着作,我的眼前就会出现非常清楚的革命者的孤独感。
或许您还会喜欢:
罗兰小语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我流着泪写这些故事,为那把母“鸡”当做妈妈的孩子,为那被老师误解,被父母否定的孩子,为我们这一代失去了的天伦之乐。什么时候不再看到被亏待而流泪的孩子呢?什么时候重拾我们的天伦之乐呢? [点击阅读]
美的历程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中国还很少专门的艺术博物馆。你去过天安门前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吗?如果你对那些史实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作一次美的巡礼又如何呢?那人面含鱼的彩陶盆,那古色斑斓的青铜器,那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品,那秀骨清像的北朝雕塑,那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那道不尽说不完的宋元山水画,还有那些著名的诗人作家们屈原、陶潜、李白、杜甫、曹雪芹...... [点击阅读]
致青春
作者:佚名
章节:179 人气:0
摘要:9月10日,南国的盛夏,烈日炎炎。大学新鲜人郑微憋红了一张脸,和出租车司机一起将她的两个大皮箱半拖半拽从车尾箱里卸了下来。她轻轻抬头用手背擦汗,透过树叶间隙直射下来的、耀眼的阳光让她眼前短暂的一黑,突然的高温让她有些不适应。她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掏了掏,翻出了出门前妈妈给她备下的零钱,递给身边的出租车司机,笑眯眯地说道:“谢谢啊,叔叔。 [点击阅读]
花田半亩
作者:佚名
章节:46 人气:0
摘要:我们教的中文,是主张从良好情怀的心里发芽的中文。这样的一颗心,田维无疑是有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目光里那一种超乎她年龄的沉静,对于我们都意味着些什么了。经常与死神波澜不惊地对视的人,是了不起的人。田维作为中文女学子,之所以对汉字心怀庄重,我以为也许还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要写,就认认真真地写。而且,当成一次宝贵的机会来对待。这令我不但愀然,亦以肃然,遂起敬。 [点击阅读]
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0
摘要:十二月二十四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医生说顶好能多睡,多吃,莫看书,莫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象这样刮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 [点击阅读]
莫言《会唱歌的墙》
作者:莫言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0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莫言《檀香刑》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0
摘要:一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 [点击阅读]
莫言《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章节:59 人气:0
摘要:《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0
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