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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巴尔扎克描写人总让我联想到捏面粉团。读他一个星期,像看到一堆疙里拉瘩的面粉团陈列眼前。我的心沾满了面粉。有时激动起来,忍不住打个喷嚏。
激动过后又很快忘记。因为他们进不到人心里,或者不许人进到他们的灵魂深处。巴尔扎克像某一类雕刻家,对运动状态和外力造成的效果更为关注,有时动作那样夸张,令观众担心架子要翻倒了。可他技艺高超。那些作品饱含激*情,充满了运动的千奇百怪的可能性*。观众围着雕塑赞叹着,感触着,走出10米开外,眼里就只余姿势。巴尔扎克的雕塑有饱满的形体,流畅的动态,充满了戏剧张力,可却没有眼神,他们的眼窝是空的——这真叫人不解。
我想,他研究人时更多把推动力归于外在影响,譬如政治制度,社会风气,偶然事件和人身体的病理。对的,这一切可以被研究,可以被诊断,通过正确手段——可以被纠正,使之痊愈。他有那个信心。他抓住高老头好比医生抓住最能激动其抱负的病号——像故事里的医科大学生皮安训。可他却停在了皮肤那一层,对应手段是放血和敷草药。高老头视女儿为偶像,将爱女当作个人信仰,到了极端的地步,巴尔扎克和所有故事里的角色*一样被老人的爱感动,为他的遭遇不平,对伤害他的人抱以严苛的批判——但却忽略了更深刻的一点:高老头的爱是自私的。像他的小女儿所说:要和他在一起,就必须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他。老人之爱女儿,有点像小孩子占有心爱的玩具,是一种脾气乖癖自我中心的人,一旦爱了什么,就倾注其全部注意力,相对的,要他爱的对象单单属于他——从肉体到灵魂都不能旁视。他的爱也是一种奴隶的爱,为害怕失去而委曲求全,因为知道自己拿不住——因为他非拿住不能幸福。这个感情炽烈的父亲,也是冷酷的父亲。别的父母多少都能放开一点手脚,知道子女长大了是要飞走的。他却丝毫不能容忍。高老头临死前将心底的积怨一股脑地爆发出来——他恨女儿不回报,恨女儿从身旁逃跑,恨女儿不把他当作生活的轴点像他将自己的爱当作世界的中心。末后不惜诅咒她们——先前的爱有多深切,此时的诅咒就有多狠切。
这里头有一个核心,那就是:人必须求得满足心灵的事物。并且能满足人的不是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九十——而非得是百分之百不可。这是人的天性*。圣经里有一句更确切的话:上帝将永恒放在人心里。于是,除了这永恒本身,没有什么能够满足人的灵魂。人的错失和悲惨在于他无法知道永恒是什么,只能寻找许多替代物。这些替代物被称做“偶像”。所谓偶像就是幻影,是饮鸩止渴,是人爱与恨的根源。人最大的偶像其实是自己——高老头看似无私,倾其所有供给女儿,其实他要得更多更隐秘:他要女儿的整个灵魂臣服。
这是暴君的爱,也是奴隶的爱。不如说,一朝为暴君,他日必定沦落为奴隶。因为人并不是世界的主宰。正如小孩子年幼时是暴君,家人都宠着他;长大后发现人人都是暴君,那么弱肉强食,吞吃不了的,就只能卑躬屈膝但求果腹。高老头的全部揪心命运就在这里。而巴尔扎克却叫他像傀儡般去到舞台中央,抛头颅,洒热泪,念长而激荡的台词,将观众的情绪煽动起来后无以为继,惟有谢幕。故事里的医生双手一摊,留下不知所措的人对着无尽黑暗哀恸。
高老头原本可以进入文学形象的三维空间,可在巴尔扎克手中,却只能贴住墙根留下扁平的架势。10米之内观众们抹着眼角,10米之外所有人便都像他的女儿,有一个盛大宴会要赴……巴尔扎克将他的读者培养成同样的狠心人,对他人上不了心,对自己下不了心。实际上没有人知道心之为何。故事内外的面粉团团们终于糊成一片,糊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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